我的老家庙乡,坐落于沂蒙山脉的朐山前怀,黄山西麓,弥水东岸。这儿平畴沃野,这儿溪流环绕,这儿寒暑似画,这儿四季成诗。
近日,幸会儿时发小。陪同十年不曾归乡的他,徜徉于高楼栉比的县城,流连于如诗似画的弥水岸畔。他为故乡的革故鼎新而振奋,他为故乡的飞跃腾飞而傲骄,他为楼群林立的老家新村而惊异,他为故乡环境的改观而惊叹。沂茶三杯,乡酒微醺,发小他禁不住热泪沾襟。追忆,抒怀,念念不忘的,还是老家那曾天天眼馋的果园,那神秘窄长的胡同,那洒过汗水的古老石碾,那捉鱼摸蟹的小河,还有那曾甩着小辫的俊俏玩伴……
每人都有暖意的家,每人都有精神的家园。我俩同住一条胡同,那条窄长的筷子胡同,青苔层叠,墙皮斑驳,却是我俩儿时的精神家园。清晨,在抽拉大门关子的哐啷里,在开大门的吱呀声里,我俩背着书包,蹦出大门,拉手跑去上学。胡同狭长,这是我俩赛跑的跑道,你追我赶,谁也不服谁。有次,奔跑中的我俩,踩死了老奶奶的小鸡,各被母亲好一顿打。揉揉隐隐作疼的屁股,继续比赛奔跑。胡同窄如筷子,我俩站在胡同里望天,天就像一块蓝布条。他说,不,那是飞起来的小河。蔚蓝而窄长的天,恰似倒悬的河流啊。想想,假如我的发小不去做飞行员,那他一定发展为卓有成就的诗人。每逢雨季到来,胡同变成了泥水欢腾的小河。我俩光屁股打着扑通,顺流而下,一直被浑浊的泥水冲到西大街上,眼看进了北湾那汪洋,赶忙爬出激流,手牵手逃到王爷爷的门楼下,哆嗦成一团。胡同空院子里,常有白胡子爷爷挑着空水桶的咯吱声,我俩曾跟着大人们打着灯去捉鬼。胡同墙皮剥落如生癣,我俩却在青砖墙缝抠出了生锈的古铜钱,还有弹头和两排红铜子弹,据说,那是1947年7月陈毅、粟裕指挥的临朐战役的遗存。恢复高考后,这条胡同,走出了3位博士,5位硕士,还有飞行员、企业家若干。哦,老家的筷子胡同,你是故乡画册上神秘而又荣光的一页。
缺吃少喝的年代,村北的果园,长满了令孩童们垂涎的诱惑。去新村上学的土路,缠了果园半圈。起始,透过树枝篱笆墙,春可遥望满树的粉白嫣红,夏秋可窥见瓜果梨枣,每逢上课迟到,都是因被树上的诱惑粘住了腿脚。伙伴们去生产队的菜地摸过西红柿、黄瓜,连嫩茄子豆角也不放过。可就是不敢摸进这果园。院里没狼狗呲着獠牙,而是畏惧那位面如重枣、脸生疙瘩的刘爷爷。刘爷爷长着霜白的胡须,天天叼着长喇叭卷烟,一说话,白胡子跟长喇叭齐飞,朗声大笑,也掉不下那卷烟。别看刘爷爷须发雪白,跑起来能撵死野兔。你想,谁还敢进果园跟他过招?落果子三五分钱就能买一小堆,可这一个鸡蛋的价钱,也只会让孩子们望之兴叹。有时,伙伴们会有小惊喜:果园门口,摆放两小堆割除腐烂的果子,伙伴们你抢我夺,啃着,笑着,闹着,隔着果园门,可瞧见园里那张黑红的笑脸。我俩路过,只要听到刘爷爷咳嗽,高叫一声爷爷,就会飞出来两个赏赐。尽管果子有虫眼儿,可那个脆甜啊,至今已找不到那个体验。哦,儿时的果园,你是故乡画册上脆甜的一页。
村子里那盘古老的石碾,是大人们挥洒汗水的舞台,也是孩子们跟大人听故事长知识的“书院”。老家居住的胡同,西头就是那盘老石碾。村里人叫北碾。小时候,拽着娘的衣襟去北湾,娘洗衣服,我听蛙鸣看游鱼。白天,娘上坡挣工分,没空碾粮食。夜里,娘拽着我的小手去老碾,是让给她搭把手。我身子弱,跟不上步,时常摔倒碾道里,娘就把我蹲在簸箕上,给她夜里推碾作伴壮胆。我和发小喜欢的是白天上碾。白天的碾盘旁,总会围着老老少少的闲人在看碾。碾上就是戏台,大人们哼曲唱戏,有京剧,有吕剧,唱青衣,唱花旦,唱罢《苏三起解》,又哼《李二嫂改嫁》,更有打情骂俏,家长里短,十分热闹和稀罕。在这儿,我和发小知道了村里明代出过进士吕三才,官至三品右参政,上世纪五十年代,县城南关大街上还立着他的进士牌坊;我的西邻王爷爷,1958年集体吃食堂那会儿,藏粮被查缴,赌气拽着全家卷铺盖卷儿闯关东;吕大伯在阎锡山麾下做火头军,赶上跟小日本作战,是背上的铁锅挡住了飞来的弹片,保住了他性命;王爷爷家孩子生了一把子零一个,是因王爷爷下边那个大如牛卵;另一婶婶不生孩,害得家人只能去南京抱养,都因婶婶的地薄,下了种子不发芽,一脸懵懂的我俩,找娘追问婶婶的地咋不发芽?结果,被娘打了一耳瓜。哦,故乡的老碾,你是故乡画册上最有鲜活故事的一页。
村南崖头上的土台,那是生产队的老场院,又是孩子们开心的乐园。南崖头,沿墙上,满是贝壳皮,我和伙伴们去抠捡,还捡到了古铜钱、铜镜子和铜灯座,大人们说这儿曾是海底,哪知道,这儿跟南边的烟冢铺,同为古文化遗址,富有文化层堆积物。崖头土台是第五生产队的场院。麦收时节,脱麦粒,晒麦场,装麻包。人们白天地里割麦子,晚上熬夜打场,眼睛困得睁不开。一旦停电,困乏的人都倒进了软和的麦穰里。待灯重新亮了,却少了干活人。生产队长扯着嗓子喊,没用,就拿木杈拍打麦穰,打出来男男女女。这麦收时节,小麦熟了,年轻人的爱情也熟了。拱在麦穰里的青年男女,就像熟透了的麦子,有的就好上了,收获了。夏天,妇女们树阴凉里系烟,东边烟窨子里,挑熟烟分色;男人们则把挂满青烟的烟杆子架上烟屋,烘烤烟。我和发小,就从家里拿来辣疙瘩咸菜,还有春地瓜,去烤着吃,大人则用黄泥包起青蛙、刺猬来烤,有时分给我俩一根喷香的青蛙腿。场院南端是牛栏,牛栏里关着生产队里的黄牛黑牛,也关着满栏的“二指火脸”等鬼神故事,还有《摸青蛙》《喝糊涂》等鲜呱一串串,而看牛人王爷爷就是出名的故事篓子。哦,故乡的老场院,你就是故乡画册上极富魅力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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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沧桑,旧景不再,但对故乡的儿时记忆,我俩一直珍藏心底,酝酿成了一盏浓茶,发酵成了一壶陈酿;时时煦暖着我们,沉醉着我们,给我们以滋养,添我们以动力,增我们以精神,助我们以进步。
故乡,这珍藏于游子心中的册页,画满了温馨,写满了相思,贮满了化不开的乡愁!我们会珍爱一生,铭记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