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爷,筷子胡同王奶奶的长子。口小目明,筋骨人儿。平日里,眼里看事,脑子里记事,手上灵巧做事。
俺村第五生产队,养有五头耕牛。个大体壮的黄犍,是头牛,劲大,脾气也大。一旦使起性子,罢工事小,撒欢跑路,你甭想撵得上。
营叔惯用的黑母牛病了,临时借用了黄犍。这黄犍却不肯上套,直拿白眼珠子瞪营叔。营叔解开盘着的牛鞭,“啪,啪,啪”连甩三鞭,直打得地上尘土飞扬……套好牛锁头,系好套绳,一声急促的“嗷——”那黄犍牛便下了地。真不愧领墒牛,它身子往前一拱,拉起铁犁,呼呼前蹿,哪像营叔的黑母牛那般慢悠悠,一步三晃的衰样。一亩半地,半晌不到,牛鞭一次也没离开肩膀,就耕完了。
营叔田埂上想打个盹,忽见黄犍撒开蹄子,奔着南场的牛栏而去,还糟蹋了大片青玉米。这可把营叔气炸了肺。他背拖牛鞭,一手一块半头砖,发狠要去收拾。
当营叔赶回场院牛栏前,却见那牛温顺地靠在卸驴车的梦爷身旁,好像在撒娇示好呢。梦爷一看气冲冲而来的营叔,全明白了。一把拽住黄犍的牛鼻具,劈头就是两巴掌。但见那颇具灵性的黄犍,似乎感知了自己的过错,前腿一弯,竟跪了下来。梦爷说,营子,来出出气吧,是我惯瞎了它的脾气!营叔哪里还能下得去手,低声骂了一句,气哼哼走了。梦爷笑了,去歇歇,叫磨(反刍)够了,下晌,再耕地去。
“黄犍牛咋只听你和梦爷爷的话呢?”
我曾问过专职喂牛的平爷爷。他说,牛驴虽是牲口,你待它好与不好,它都记着,通人性呢。我天天喂它们,自然熟络。你梦爷,可把黄犍当成儿子。有次打麦场的柴油机喷出火星失了大火,火烧起来比房屋还高,麦场里拉碌碡的黄犍牛正好拴在场中的柱子上,眼看就要烧到了,是你梦爷跳进臭水坑里打个滚,冲过去砍断绳子,拖出了黄犍。
梦爷被烟呛昏,半天才醒来。都说黄犍这畜类不懂事,它前腿一直跪着,拽都拽不起来。别的牛耕地回来,不是身上有鞭伤,就是累得回来不吃草料,可你梦爷用的这黄犍,从不见鞭痕,听说,你梦爷常常给黄犍打桑叶、偷地里的豆子喂,为这,你梦爷还被队长扣罚过工分呢!
我升小学五年级那会儿,听住南崖头的同学说,黄犍牛病了,拉不动犁了。我不信,去问一直扶犁耕地的营叔。“逞能的狗东西,活不长久,该着!”营叔没直接回答我,可我从他语气里,已猜出了端倪。
生产队要杀牛!这消息让喜好热闹的老少,纷纷奔向南场牛栏。那头曾强悍一时的黄犍牛,此时如霜打的茄子,半卧在地,翻着白眼,原来它得了不治之症。在农业生产尚没实现机械化的当时,它可是生产队拉车耕地的领墒牛。队长急得火烧屁股,去公社,跑县城,请来兽医,喂药,灌肠,越折腾,这牛头越耷拉,后来趴下站不起来。喂牛的平爷爷,用牛的梦爷,更是着急上火。为给黄犍加营养,梦爷瞒着老婆,挖来半瓢黄豆,煮了喂它。但一家人的操持,并未感动上苍。
牛驴都属大型生产工具,公社都有备案。牛病重,得向公社汇报。如何处置,须经公社批准。公社领导发话,牛病死,去河滩埋了吧,别忘推上车石灰消毒。
黄犍牛尽管瘦得皮包骨头,可连骨头带肉总还有四五百斤吧?哪里舍得!趁着还有口气,杀了吧,只要不是传染病,给每户分上斤把肉,过节解馋,这老牛也总算是鞠躬尽瘁。要杀黄犍牛,第一个反对的是喂牛的平爷爷。梦爷没点头,也没摇头,起身,一脚把生产队的水桶踢扁了。
请公社食品站的屠宰师傅,得花十元钱,还得搭上张牛皮。队长心疼。队长说,谁能杀牛,就把牛皮白送他。说白送牛皮,社员们都瞪了眼,可看到摆在地上那尺半长杀牛刀,都倒吸凉气,身子不自觉往后缩。
就在队长打发人去食品站请师傅时,一直闷葫芦的梦爷,忽地站起来,拿起那把宰牛长刀。他走近病牛,掏出手巾,浸了水,蹲下去。
垂危之牛竟睁开了混沌的大眼,强撑了前半身子,盯着梦爷,仿佛在跟“老伙计”打招呼。梦爷拍拍老牛的脖子,示意老牛躺下,擦了老牛的眼屎和泪痕,又擦牛脸、鼻子、嘴巴,然后起身,下腰,拿手巾把牛身子拂了一遍,仿佛平日收工回栏,梦爷都要给黄犍牛拾掇一番。这下,老牛完全放松,整个平躺了下来。
“伙计,上路吧,别再受罪了!”梦爷说罢,两臂抖着……
那是中秋节的前一天。第五生产队的社员们欢天喜地,家家分得了一块牛肉。生产队长分给梦爷两份。梦爷没要,随手塞给了外生产队两个看热闹的光棍老人。他卷回了那张黄牛皮。据说,牛皮晒干后,他没卖给收皮子的,叠好,放了防虫的臭球,拿蛇皮袋子装了,托到了床头的柜子上。
从此,梦爷再也没去过南场的牛栏。做了生产队保管员后,走路也绕开那牛栏。他那双细皮嫩肉的手,一直颤抖。从此,他听不得“牛”字。一旦人们无心说到“牛”,他就浑身发抖,尤其那双手,颤抖得拿不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