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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乐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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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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瘿脖子嬷嬷传

 1.

我们这里管“奶奶”叫“嬷嬷”。嬷嬷姓赵,没名字。记事时,便没了娘。

嬷嬷七八岁了,没穿过裤子。夏天,穿娘撇下的包腚大褂子,满街跑;冬天,窝在床上,围着棉絮外露的破被子,看窗外飘零的雪花。

小时候的她,吃了上顿没下顿,更少喝上碗热乎乎的玉米粥。每天天放亮,爹肩背修补面箩的工具走街串巷,她便饿着肚子蹲在家门口,等爹等到星星满天。嬷嬷的舅是南乡人,做卖馍馍生意。有时路过,便拿两个馍馍塞给她。抱着亲舅送的馍馍,嬷嬷就像过上了年。

嬷嬷嫁来我家,穷靠上了穷。三十不到,便守了寡。爷爷去世时,大伯松山刚四岁,我爹还未出生。街坊邻居们,都劝嬷嬷再嫁,好找个依靠。嬷嬷说:“带孩子一走,王门儿就断了香火,俺不能伤天害理。”嬷嬷挺起腰杆子,熬了下来。

农忙时节,寡母扶耧,七八岁的大儿子拉套,小儿子地里乱爬。两个儿子都穿着孝服。邻里望见,无不叹惜。

邻居强人,觊觎嬷嬷的两亩薄地,变着法子挤兑这孤儿寡母。白天,糟蹋嬷嬷种的庄稼;夜里,扔石头砸门。嬷嬷一肚子委屈无处诉说。为了王家的香火不断,她逆来顺受,忍了再忍。

1942年前后,战乱不断,庄稼歉收,瘟疫流行,百姓纷纷外逃。三十万人口的临朐,成了无人区。嬷嬷牵着一个,抱着一个,加入了逃荒的人流。

邻居们猜说,这次孤儿寡母再不会回来了。第三个年头,这倔强的女人和两个孩子,又出现在了墙塌屋漏、荒草齐腰的家院里。只是嬷嬷的头发霜白了。那年嬷嬷才过四十岁。

儿子是嬷嬷的希望。家里再穷,也得供应儿子去读书。解放后,嬷嬷卖掉家里的几棵楸树,送完小毕业的我爹,坐进了师范学校的教室。嬷嬷让王家这教师世家,没有隔断。

高挑个,小裹脚;深陷的眼窝,不大会笑;脖子前面有小碗口大的瘿;除了夏天,总穿一身臃肿的青色衣裤。这就是我记忆中的瘿脖子嬷嬷。

“胡同里瘿脖子”,是邻居们送我嬷嬷的外号。这瘿脖子越长越大,也越长越难看。嬷嬷没闺女,最喜欢孙女,可我小妹不让嬷嬷抱,妹怕嬷嬷脖子上长的大肉瘤。

最难忘的,是嬷嬷那神秘的左袄袖。这袖子有点油腻,可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就像神话故事里神仙的宝葫芦。见到我们兄弟,嬷嬷先拽出塞着的白毛巾,然后,掏出橘子瓣糖、人丹丸、小苹果,分给流口水的顽皮蛋们。有时俺兄弟嫌不过瘾,回家便翻娘的袖子,可娘的袖子里从来都没好吃的。于是,弟兄仨,总往瘿脖子嬷嬷身边跑。


2.

娘常说,她是被嬷嬷骗来的,俺们当然不信。老实的嬷嬷能骗得了聪明的娘?

爹师范毕业,分配到了南乡姥姥的圈里村当教书匠,酷爱演唱京剧。主唱《空城计》《借东风》中诸葛亮的大舅,便想把家里最小的妹子嫁给京胡、二胡样样通的白面书生。俺娘这打小娇惯了的富家小姐,却不买大哥的账,她相中的是本村开小卖部的英俊后生。后来,在哥姐的威逼下,娘答应去北乡相婆家。

娘的心思,是来应付一下。谁知,前去用小推车接娘姐俩的我大伯,径直把我娘推进了区公所,连哄带骗地按了手印,办了登记手续。当来到那比腚大点儿的婆家,娘哭成了泪人,一天没吃饭。而这一幕的导演,传说就是我的瘿脖子嬷嬷。唉,这都是被家境贫寒逼的啊。

嬷嬷没闺女。过了门的娘,既是儿媳,又当闺女。

在娘家,娘有八个姐姐,家里家外的活儿,娘少沾手。嬷嬷就手把手地教娘做家务。娘把煎饼摊成了煎饼瘤子,嬷嬷说,她喜欢吃,给她留着。娘直落泪。

娘要生了,嬷嬷去碾上碾了两滴子麦子,准备给我娘坐月子。大伯送我娘去烟中铺待产,我嬷嬷最终还是没舍得捎上那面粉,她以为医院会管饭。住了三天院,娘都是喝别的产妇接济的米汤。当娘一溜生下我们兄弟三个,嬷嬷便和大伯搬到村头的园里住了。娘说,是你嬷嬷怕咱一大家人带累了她。嬷嬷说,分开过日子,是想给你大伯找个女人来成家。

嬷嬷喂了一大群母鸡,下的蛋都攒在黑瓦罐里。大伯年轻时多次被鬼子汉奸抓去村北朐山修工事,惊吓出一身病,媳妇难找。这卖鸡蛋钱,嬷嬷除了买盐打油,就是给大伯治病。

嬷嬷有痨病,是早年挨饿得的。秋后凉风一刮,总咳嗽不止,舍不得拿药治疗,就靠喝大叶子黑浓茶,吃人丹丸来止咳。人丹四分五厘一包,一毛钱买两包,剩下的一分,再还给嬷嬷。这买茶叶和人丹,多是我跑腿。二弟去买,那剩下的一分钱准会买了糖,嬷嬷不信任。

嬷嬷最喜欢闺女。娘生三弟时,让我去园里给嬷嬷报信。嬷嬷说,又多了个花钱的。娘一听,气得掉泪。其实,嬷嬷喜欢孙子,又担心将来给孙子盖房娶媳妇拖累,家里穷啊!生了大妹子,嬷嬷露着跑风的牙,半天合不拢嘴,把正下蛋的母鸡杀了,炖了给娘补身子……

嬷嬷六十八岁那年,久病的大伯突然辞世。嬷嬷一夜间佝偻了身子,走路拄上了拄棒。娘担心嬷嬷会因大伯的离世而难以支撑,把嬷嬷生拉硬拽拽回了老家居住。老家屋小,娘把嬷嬷的床铺安在两间北屋的正面,爹娘的床紧挨着嬷嬷的床。俺兄弟仨,让娘撵到了一间低矮的小东屋。

那年冬天,嬷嬷痨病加重,经常喘不动,爹娘四处给嬷嬷请大夫,打针治疗。咳嗽厉害了,娘便给嬷嬷捶背,用黄蒿叶子蘸酒搓脊背。娘经常半夜起来,摸摸嬷嬷是否尿了床,给嬷嬷换褯子。娘怕嬷嬷起褥疮。

贫穷的年代,鸡屁股便是庄户人家的银行,拿四只鸡蛋去代销处,便能换回两角钱。这可是一个男整劳力生产队出工一天的工钱。娘每天拿开水冲加了白糖的鸡蛋,给嬷嬷喝。起初,嬷嬷嫌娘这是糟践,不会过日子。娘说,这是医生嘱咐的,喝鸡蛋白糖能治痨病,嬷嬷才信,但一天只喝一个。娘冲上两个,嬷嬷就生气使牛不吃饭。

父亲每月四十多元的工资,除了拿出部分交生产队买工分分粮食,剩下的钱远远不够为嬷嬷买药治病。爹娘心一横,把院子里几棵值钱的树都卖了。唯独老家的一棵老榆树卖不得,嬷嬷对娘说,老榆树是她过世的老公公栽的,那是家里的活柱子,是王家的依靠。娘不懂,却记住了。


3.

两年的悉心治疗,最终没能挽留住嬷嬷。1971年农历正月,天天来打针的杨大夫说,嬷嬷的日子不多了,快准备后事吧。族里很有威望的之秀爷爷来看过弥留的嬷嬷,告诉我娘:嫂子该走,就让她走吧,她这样受罪,你们也跟着受罪。

正月二十后,嬷嬷开始昏沉沉里说着胡话。正月二十三上午,嬷嬷突然醒了。看着床前的孙子孙女,干瘪的眼眶里渗出泪水。拉着我娘的手,要我娘答应她俩事。娘说,你说吧,都答应你。嬷嬷嘟嘟囔囔的话难以听清,娘趴在嬷嬷脸前,才明白,让我娘给过世的大伯哥找个阴亲,实在不行,就给他扎个媳妇;百年之后给她上坟,别忘给她带上有油带肉的,要不她会成难看的瘦鬼。娘一一答应。

嬷嬷又把我叫跟前,反反复复地嘟囔:你花俩,顺儿花俩。邻居大娘说,该不是婶子嘱咐有钱要分分吧?娘凑到嬷嬷耳前说,你放心就是,就照你说的办。娘心里明白,嬷嬷受穷一辈子,哪里会留下什么金银财宝?但嬷嬷还是伸出干瘪的手,无力地比划着,继续着“你花俩,顺儿花俩”,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

嬷嬷出殡后,爹娘整理嬷嬷的床铺,从床笆子底下掉出一个用绑腿带子捆着的破帽子。打开一看,都是一分、二分、五分面值的硬币,足有大半斤重,总数也就二十多元。娘抱着嬷嬷用这破帽子藏着的宝贝家当,哭成了泪人。娘说,这都是你嬷嬷卖头发、卖鸡蛋攒起来的,是想给你大伯娶媳妇用的。说着说着,又泣不成声……

前几年,村里的公墓搬迁。许多人家不破土,只是搞个仪式象征性地搬迁。可娘亲自下墓坑,用大红的包袱包了我嬷嬷、爷爷的遗骨,盛进新打的棺木里。

每年给嬷嬷上坟,娘总嘱咐带上鸡蛋熟肉,多多给嬷嬷烧上她亲手叠制的金银元宝。娘说,现在的日子好了,不能再让你嬷嬷阴间受穷。

大伯的阴亲没能找上。娘让扎纸草的师傅,给大伯扎了个漂亮的媳妇,并请人开了光。还有齐全的家具,足足装了一小推车。

娘说,都别忘了你嬷嬷,没你嬷嬷,就不会有咱这一大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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