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犟牛老张”】
死牛蹄子不分丫
1987年,我刚进入检察院,就听说一科(又称批捕科)科长外号犟牛张老头儿,一旦牛脾气上来,三两头牛也别想拉动他。这犟牛老张还有“特异功能”,就是用耳朵听案子。他的耳朵特灵敏,经他一听,案子事实或证据的真假就能听出个七七八八。
我经历老张的犟脾气,是在党员大会审议通过某同志为预备党员时。当主持人询问是否同意该同志为预备党员,“不同意的请举手”。主持人话音刚落,老张举起了手。大家正在为老张的怪异发愣,老张站起来说道,该同志平时工作不够踏实,还喝酒误事,本人不同意。全场哗然。
这张老头儿最倔的一次,发生在上世纪80年代。那时,县里破获了一件特大强奸、抢劫案,召开庆功大会,参与侦破案件的干警披红挂花,成了群众交口称赞的英雄。可当案子移送到批捕科时,张老头儿听出了案件证据中的矛盾。高个白净的嫌疑人,月光下进入姐妹俩的住房,将两姊妹先后强奸多次,然后顺手抢走了两麻包花生。而这一入室强奸恶性案件的关键证据,是嫌疑人的供述,且其中多处有矛盾。嫌疑人一会儿说从门口入室,一会儿说从窗口入室,一会儿说先强奸姐姐,一会儿又说先强奸妹妹,前后供述很不一致,旁证是邻居见该嫌犯当晚用小推车推着两只麻包的证言。而被强奸的两姐妹所提供的证据,只是那人细高个,肤色白生,手的皮肤不很粗糙。案卷里既没提取被害人衣物等物证,也没有对嫌疑人遗留体液的鉴定结论,证据间也存在矛盾。
案件被退回侦查机关补充侦查,承办人急了,有关部门马上召开案件协调会,重申“严打”期间,只要符合“两个基本”,就不要纠缠细枝末节,可捕可不捕的,一定要捕起来;可判可不判的,一定要判下来。老张在强调证据不充分,证据间矛盾点很多时,领导发火了。老张的犟劲也上来了,“既然可捕可不捕的一定要捕,那就都逮捕算了,还要这检察院干什么!”老张的牛脾气虽不可取,但他的分析意见还是引起了领导们的重视。毕竟人命关天,假如这两个罪名成立,这强奸抢劫犯必死无疑。其间,侦办该案的负责人感到很没面子,多次去检察院找老张交涉,老张依然是死牛蹄子不分丫,一步不让,气得刑警队长在检察院里直蹦高……
后来,公安机关在侦破另一起案件中,嫌疑人交代了月夜强奸姐妹俩并顺手抢走两麻包花生的犯罪事实,经过受害人指认,此人果然是犯罪嫌疑人。于是,有关部门召开了村民大会,为被错误拘留的受害人吴某平了反。而犟牛脾气的张老头儿,也因此牛出了名。
犟牛张老头,本名张兆田,老公安出身,牛性子,却赢得了司法机关的普遍赞誉。他是当时检察院党组成员中唯一的中层科长。
【“眼镜郑”】
你甭想在地上吹条缝
1991年某日,法院审判庭座无虚席,前排就座的,有法院、检察院的部分干警,甚至还有政府领导以及经济工作部门的负责人。
什么案件这样兴师动众呢?原来是审理某国企厂长受贿大案。该厂长可不是等闲之辈,他是政府引进的特殊专业人才,一度将县属企业的产品打入了国家名牌,成为县属纳税支柱企业。
当第一公诉人、张副检察长宣读完起诉书,进行完相应的庭审程序后,辩护律师发表辩护意见,结论是被告人无罪。全场一片哗然。该律师乃检察院公诉人出身,曾经成功为几件刑事案件作过无罪辩护。
辩护律师作无罪辩护的理由是,被告人没有受贿故意,大部分钱物是在被告人晨练时或办公室里,客户们给扔下的款物,属于被动收受;被告人没有利用职务之便,为请托人谋利益。观众席上爆发出掌声。
公诉席上站起了高大魁梧的第二公诉人、公诉科长“眼镜郑”。“眼镜郑”慢条斯理、声音浑厚地一一驳回了辩护人辩护理由。他屁股还没坐下,辩护人又补充了第三条理由:被告人是收下了客户请托的款物,但他没有中饱私囊,而是捐给了山区小学,有学校赠送的锦旗为证。尽管受贿赃款的去向问题不影响案件的定罪,但假如全部捐献给了学校,起码在量刑上属于可考虑的减轻处罚的情节。
庭下听众嘈杂一片。“眼镜郑”沉稳地回答说,被告人捐献给学校的款物,都是从厂财务开支的,而非其受贿赃款,有厂财务查账凭证为据。原来,“眼镜郑”早已掌握被告人将赃款扯到捐款上去的苗头,去厂里查账,补充了证据,从而堵死了被告人的狡辩。
当“眼镜郑”走出审判庭,辩护人上前握住他的双手说,还是没逃出你老科长的掌心,真服你了!“别服我,你要服证据。尽管你常说‘地上总能吹出条缝来’,但这样的案件也作无罪辩护,破了老弟的法律底线了吧?”“眼镜郑”老科长的一席话,让曾是同事的辩护律师满脸通红。
“眼镜郑”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战功呢。他曾是济南军区111团的工兵班长,1965年去越南参加过抗美援越战争,两次荣立战功。1975年又去支援老挝作战。按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正是战场上的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让老郑对人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他常说,不上战场的人你不懂得对生命的珍惜,不懂得对事业的热爱。
“眼镜郑”还是一位“魔术师”,他二指禅挑木椅等出其不意的技巧,让同事们开心捧腹。
忘交代了,“眼睛郑”是二科科长郑士勇,其实他不戴眼镜,是抗美援越期间担任军事顾问的他在前线数年昼夜苦战,导致双眼眶色素严重沉淀,打眼一望,老郑就像戴着一副黑色宽边眼镜。后来,大家又戏称他“熊猫郑”。
【“钢丝丁”】
谁嫌谁硌牙
“钢丝丁”,那是当年三科科长老丁的雅号。上世纪80年代,县检察院有“三多”:瘦人多,白头多,黑脸多。院里有支“排骨队”,队长当属老丁。
老丁身子赛钢丝,连家乡嵩山的老狼都嫌他瘦。有年冬天,他雪夜如厕,眼见一匹狼盯着他。第二晚,第三晚,老狼连续光顾,就是不肯下手。直到老丁鸣枪示警,老狼才心有不甘地撤了,大概还撂下一句:嫌弃你硌我牙呢。
别看老丁身子赛钢丝,查起案件却有勇有谋,院里没人不服气。老丁是从院里四科(经济科)来当科长的,首次办案就旗开得胜。那天他接到一紧急举报电话:有人在县城汽车站拿钱交换被拘禁的人质。人质是外地人,实施非法拘禁的乃本县人。
那个年代,这种案子也得检察院出面。经商定,三科五名干警分为两组,一路负责解救人质,一路负责抓捕涉案嫌疑人,并安排两名法警负责接应。
车站上人头攒动,人流如织。侦查员们很快锁定涉案嫌疑人——两名男子裹挟着一男青年靠在一三轮车旁,预备前来送“赎金”的受害人家属也许预知了今天的抓捕行动,始终不肯露面。按惯例,抓获实施非法拘禁的涉案人,便告成功。突然,侦查员发现押着人质的嫌疑人上车要逃,事不宜迟,老丁马上下令抓捕。两名涉案嫌疑人如惊弓之鸟,立马分头向反方向逃窜。其中,一人逃进东邻焦化厂家属院,被侦查员们从一住户的床底下像拖小鸡一样拽了出来。最终,涉案嫌疑人全部抓获到案。
今天新入职的检察官可能不知道,那个年代的检察院没有今天这样职业化和专业化,尤其在基层检察院,婆婆妈妈的事情也得管。
要说办的漂亮案子,还得算被南方人“抛妻”的那个。城南一经济强村企业负责人,因一南方老板拖欠其企业几十万元货款,非法拘禁了前来订货的老板娘。接到举报,老丁和同事查找到了被拘禁人的下落。假如马上放人,就等于将几十万欠款放了风筝,这边企业员工就会去检察院上访要钱。咋办?
面对执法遭遇的尴尬,老丁出招:让老板娘电话通知老板前来交钱带人走。谁想,那边的老板女秘书回话了,老板出国了,爱咋办就咋办吧,反正没钱。这边老板娘扔掉电话要死要活。原来,这老板又泡上了女秘书,视结发妻子如敝屣,拘禁了她,正中其下怀。老丁问明原委,立刻再出一招:不送钱来领人,那就送老板娘去有关部门举报其涉嫌重婚罪,还有偷漏税的证据……这一招还真奏效。没过三天,南方老板就派手下送来了拖欠的数十万元货款,接天神般接走了老板娘……这边,检察院依法将涉嫌非法拘禁的人员刑事拘留,做到了全案全结。
【“三上君”】
“您不是王检。”“我就是!”
朋友小聚,说起王检王砚华。离岗后,他自封“三上君子”。
他军人出身,走起路来却总是盯着路面,朋友戏称他捡到元宝。跟他同行的人其实明白,他低头走路,是在思考什么。他做案子就像吃泡馍,一点点掰细揉碎了才成就一碗美食。
高大帅的王检跟我隔壁办公。起初,我分管机关,他分管刑事检察。那时,全院就4部外线电话,我说,咱俩跟研究室合用一个电话,行吗?中!他又是呲呼一笑。于是,一根电话线,拴了三只“蚂蚱”。一来电话,三部电话机一起叫,起码三个人抓起电话接听。
电话忙,没啥,关键有时会出乱子。譬如,正在接听上级领导的训示,隔壁那边电话听筒拿起来了,粗心的人不听听是否在通话,一个劲儿地按键,这自然震到了上级的耳膜,就惹来一顿咆哮。上级误认为俺们听得不耐烦了,俺这不是胆大包天吗?真是哑巴吃黄连!
我也姓王,更可乐的是,有电话找我,高大帅的王检自然也拿起了电话。那头说:“您是王检吗?”“是啊!”王检说。那头听着不像我,就说:“您不是王检。”“我就是!”“您不是”“我就是!”结果总有一方急了,啪地就把电话挂了。
王检于是跟我商量,咱俩就约定个代号:“我任职晚几年,就叫小王检,你任职时间早,就叫大王检。”我说,“这不行,你年龄大,该叫老王检,我小,该叫小王检。”他说,“那不公平,也不尊重你。”我说,“那好,不说年龄了,那就论高矮长短吧。”高高大大的他这下把腮帮子都笑疼了,说这下你可真吃亏了!我说,高矮不能怨别人,这最公平。
不几年,王检兄退居二线了。真担心工作狂的他,离开岗位该怎么打发这突然到来的清闲。去看他,他正在电脑上玩“楚河汉界”呢。香烟烧到手指了,也感觉不到。问他在家没闲得屁股底下着火吧?他边沏茶边说,在家忙得不可开交。忙啥?忙“三上”:机上忙下棋,桌上忙茶酒,枕上忙书报。于是,“三上君”这雅号就不胫而走了。
一晃,“三上君”走了六年多了。2014年7月,差几个月就退休的他,因患脑瘤,匆匆地走了,竟来不及跟同事们打声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