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有一栋废弃不忍直视的老屋,在我爱莫能及的寂寞中坦然地接受终结。是老爹花了毕生心血所建,自始至终未能完善的基建带着疲惫的欠缺,尽职尽责庇佑过一家老小。
老屋并不老,只是不适合现代人居住被我着急遗弃。八十年代农村极及普遍的江南小屋,木质砖瓦结构坐北朝南。一些房梁青砖和瓦片,沿用了上一代坍塌的老房子拼凑而成。
记得八二年的冬天,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天。
一大早几只寒鸦还未来得及落脚大和院的屋顶,就被早早爬上房梁拆房的帮工惊走,一拍翅膀仓皇逃离,丢下一路耐人寻味的高声远飞。
吃过早饭,老爹把我急急地送进小学,叮嘱我几句,转身实施他筹备多时的建房计划。
下午放学回家,几家合住带有天井的大合院凭空消失。从来没有照进地皮的斜阳在废墟上贪婪醒目地慢慢挪动光影。几名亲戚和老爹在清理废墟里的青砖瓦片。其他几家住户更是忙得热火朝天,滚动着两人合围的房梁和老爹一样脸上荡漾着有建设新房的喜悦期盼。很自然叫人联想到被掏空内脏的年猪,一个个帮工有如屠夫手法娴熟地残忍分解。完全没有了百年老屋毁于一旦的惋惜,太有迫不及待的完事。
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大和院里时常是擦枪走火。它没有消失于战祸,却经受不住风雨侵蚀在和平年代的殒溃,多少也奠定了它历史时期的幸运和不幸。也只能把它看作高寿的老人寿终,来淡化过往的历史伤感。
建于晚清时期雕龙画凤的大和院一天被瓜分,曾经朝夕相处的邻里那一天略有心怀城府的叵测,不时去羡慕分得上好木料的邻里。说笑之间露出很不自然的伪饰,很快又被建设新房子的美好兴奋所浸染。
软糯忠厚的老爹,吃亏了一辈子。作为年轻的晚辈分得了西北角落一细小房间的横梁和楼板,自然得到的好处并不满意。只是当时碍于情面不好过多的去计较,事后想起多少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心情不舒畅的时候,偶尔也在我们面前嘀咕两句,抱怨爷爷奶奶的不公。时常又用一句“好男不争爷娘利,好女不争嫁妆衣”的俗语来感化自己,实际也是在教化我们遭受不公时转换思路来学会感恩。
有什么办法。姆妈过世得早,再也没有一个人真心愿意和老爹站成一线向大伙争执属于自己的所得。那一天是大和院里空前繁忙的一天,也是大和院里最热闹的一次聚合。
短暂的欢快过后,是更漫长的建房愁容。迫于危房的形势所逼,真实地在每一家户主脸上面露很不情愿的沉重。眉宇间凝固着难以舒展的菜色,越发不能真实地猜透年龄。望着我出生雄伟的大和院有如碎裂的大水缸露出硕大的豁口,还高不过老爹清理瓦片时弯腰的脊梁。人为破败的速度给我幼小心灵留下的震撼,不亚于望着严寒里广阔枯黄不可名状的慌乱。
半天也搜寻不到每天可以进家的房门,也理解不了失去的意义。只知道家没了,那时还小,只要有爹在的地方,也不在乎有没有家。照样玩得嘻嘻哈哈,在废墟里陶尽被大人丢弃被我们视作宝贝的物件。幸运的时候也掏得一个完整的砚池或《毛泽东语录》。更幸运的是捡拾到了一分、两分、五分的硬币,这些更被我们看重。等凑齐了五分一毛,赶紧地跑到小店换取一竹筒瓜子解馋。只是《毛泽东语录》被我藏得严严实实直到忘得一干二净,倒是被老鼠惦记做了个新窝。
由于新家没有落成,相当一段时间我们是“无”家可归,晚上在废墟上铺开的床铺里钻进老爹瑟瑟的怀抱取暖。露天床头放着老爹在修理铺购买的二手收音机,被老爹捯饬的震耳欲聋。在那温饱都成问题的年代,我不知道村庄里有多少人,在收音机的响声里辗转反侧。
曾经欢乐的大和院,那一晚坠入寂静的深渊。幻有儿时梦般的色彩犹如泡沫在寒星下扑朔迷离。新房子金光闪闪,在梦里有如宫殿比大和院更加辉煌。翘首叠加的屋檐到处悬挂着马灯闪耀着前方,迎着马灯辉煌的亮光,老爹牵着我和姐姐的小手愉快地玩撒。
早晨醒来,四周裹着厚重的寒霜,收音机也是晶莹剔透还在不厌其烦的响亮。声响在寂寞里延伸,在脆弱的内心爆满涨然,在早起的布鞋里掺合钻进空心的棉袄。
三三两两的人群动作笨力的忙碌,不时地去扭头张望冻在东边爬不起来的太阳。废墟里归纳的横梁和木柱被看好,铅笔随着卷尺在木匠指手画脚的地方停顿。随后斧头咣当的声响炸开,收音机才降低语调不好意思地慢慢闭嘴。那一刻我依然不能明白,缺少帮衬的老爹,有着怎样的无奈和孤单。
老爹匆忙选址在村西的小港湾作为新房子建设基地,一年一次的洪水足够我们担心二三十年。直到前两年国家扶贫办重点投资,用水泥浇筑加固了港道两边。才制止了我们没必要的担心,也成为了老屋边缘最显眼的工程。
多年以来,我亲眼目睹老爹建房子的力不从心。直到新屋变成老屋,也未能达到预期的目标,只能是勉强遮风挡雨。
新家建成以后,老爹才想起放在废墟上的大水缸。可是被爷爷藏匿了起来,直到秘密被揭穿,在交涉的过程中叫爷爷咣当了几锄头彻底解决了问题。
所有交涉的语言变得徒劳,刹那父子情感也脆弱得像一张湿水的纸张。大水缸和大和院一样不再属于这个世界,戛然而止成为了记忆中定格的画面,在老爹心中也烙下了很久不能平复的记忆。
人世间总有那么一种偏心和失衡,在父子与兄弟之间的较真和妥协。其实,每一位父亲都想在子女之间一碗水端平,只是在颠簸的旅途中难免把持不稳有失平衡。
在后来的生活里,晚年的老爹也是越发的沉默,由于我们打工无意的疏远,就连抱怨也成为了回忆里珍贵的声音。以前不理解老爹,等我们愿意降低姿态,把他当做小孩来接纳的时候,老爹又不在了……
二
八月秋高气爽风,走近离别半年有余的老屋,四周荒草拥挤,门前的翠竹还是那样苍翠,只是弯腰的姿态卑怜的令人不舍。老爹种下的枣树围满了一地腐烂的果实,熟透的还在枝叶间显眼,像是不习惯了无人问津的日子在有意向我招摇。商陆像迎宾的佳丽堵住门厅恭迎我这位陌生的客人,默不作声也不敢阻拦。
一脚踏进老屋,屋外阳光明媚屋内阴暗潮湿蜘网交错。这还是我们曾经居住的老屋?仅仅一年无人居住,变得如此荒凉而又陌生。这是老爹留给我唯一的财产,虽然它不是一栋豪宅,但它存在的价值却意义非凡。在这里,是唯一再可追寻老爹生活过的足迹的地方,许多熟悉记忆也在刹那芬芳。东边厢房是老爹住宿的房间,里面一副挂历是老爹翻到的最后一张。农历八月初九星期三永远被定格了,也是我们永远沉痛的日子。西边厢房是奶奶住宿的房间,也因为老爹不在而暂离。
在这里有我童年的快乐,有我和老爹生活过得年年岁岁。
我在这栋老宅里娶妻生子,它见证了一段朴素而平凡的爱情,在我贫困的岁月里,女人是唯一不做嫌弃心甘情愿的与我同甘共苦。我因为老屋的寒酸获得的真爱而感激!老屋也见证了老爹伟岸的父爱!
老屋有我懵懂无知的年少,有我心高气傲的青春,有我在外的牵挂。
老屋不改它风霜的面貌,青砖细瓦依然带有它古朴的萧严。随着岁月流失,增厚的尘灰越发地显露岌岌可危的不适在裂开的缝隙里显眼。看上去,越发的不能淡定多了一丝明显的废旧。在时光不能重现的欢乐里,越发的消沉和落寞。使怀旧的人,多了一份厚重的伤感积压在心头沉沉的灰暗。
我小心翼翼地跨过门厅,害怕吵醒惊扰了它那伤感而优雅的睡姿。有风掠过抖动庭院的翠竹,会引起我猛然心惊。紧跟着半截的门厅发出吱呀的声响,都会引起我有必要的担心。
它能承受吗?会不会跟老爹一样来个不辞而别?像大和院一样成为永恒的记忆??
显然,这是必然!
人有医学无能为力的生命极限,老屋也有它存在的时光限制。所代表的物件,也只是一段时间的陪伴。
老屋没了往日的喧嚣和热闹,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它都在沉睡。它比大和院过早的多了一丝消沉。偶有不经世事的老鼠漫无目的穿梭,发出的声响也是悄无声息。
奶奶和老爹养过的老猫,起先还在老屋里养儿育女不知老主人走远,苦苦等待了一段时间。直到某天我推开半截的大门,再也不见了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探头,和我一样带着它的儿女躲到远远的新家。
老鼠没了顾虑,反倒没了曾经的灵活,见到我逃跑的脚步都是颠三倒四。一对勉强光溜的死眼睛发出暗淡的光,压根就没把我当个危险的主。则歪着脑袋露出藐视的神情。
不禁暗自羞愧,活着的人还不如个老鼠长情。
只有风儿摇醒老屋的时候,这里才出现难得的喧哗。老屋用残缺的身体助兴,忘乎所以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叫听着人儿不忍。很容易又叫人联想到建房时木柱和横梁在木匠手中对接时发出的声响。这么多年过去了,有关老屋建房时的热闹场景其实也从不曾远去。
老爹离开我们不久,就有不少人打着细小的算盘。说是想要重金购买这块地皮,都被我一一回绝。他们购买的目的,无非是把老屋拆掉重新建房。我不想老屋在人为的干涉中像大和院一样消失不见,情愿任由它在自我风化中得到一个善待。无论它能坚持多久,我都不会心急。
随着时间的推移,曾经的孩童已入中年,新屋也变成了老宅。许多事物总在悄无声息地变化着,每一跨步都暴露出物是人非窒息的荒凉,有醒悟也有执迷。
人,总是避免不了许多拥有在意外中悄然离去而无法把握。也习惯无意义的徒劳,而又纠结过往死死不肯放手。用病态的方式保留执念和青春同归。如果给我一个重来的时光,我会彻底翻新过往。不像现在像忐忑遥望一座远征的独桥,把良知和愧疚丢进河流来缅怀一场不可再相见的别离。
风平浪静时,老屋也哼哼一两声只有老鼠能理解的寂寞。熟悉的犹如老爹气喘引发的咳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