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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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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唤

 

母亲已走多年,她健在时,我从未和她发生过争执,可谓是最和谐的母子。但在我心里,仍留一件憾事,因为一声“妈”喊得太响,一直让我愧悔。

那年出行华山,顺便回川东老家,事先没有招呼,母亲看见突然出现在门口的我们,足足定了一分钟,才开口说:“天呢,怎么不早说呢,什么准备都没有。”周全我们进屋落座后,她就邀同院的婶婶们去张罗晚饭了。

 不一会儿功夫,院子里的叔伯兄弟就聚集了一大屋子,家长里短地闲聊起来。母亲忙里忙外,满面春风,步子轻快得有些飘忽,让在座的叔伯们看着眼热,有人打趣说:“儿孙回家,才是真妈。”母亲一边从冰箱里拿食材,一边笑着回应:“你看他二伯说啥呢,回不回家,妈就是妈。”大家就一块儿笑了。

我们大院都是一族的本家,客人是大家的客人,轮流做东是一种习惯。即便是在外工作的人回家探亲,一院的人也会聚在一起喝酒吃饭聊天。我们的到来,让整个院子里的妯娌们兴奋起来,都在为晚餐忙乎。弟媳妇是厨下好手,一阵忙碌,衣衫湿透,入里间换洗。这时母亲匆匆进屋,她一边敲击房门,一边喊她的名儿,敲的频率高,喊声急而亮。我就提醒她,里屋有人在换衣服呢。也许是她岁数大了听力不好,也许是屋里人多声杂,她仍旧没有停下来。

“妈——”

我叫了一声妈,声音很大,尾音很长。热闹的屋子一下子安静下来,母亲转过身,惊愕的望着我,先前的喜色从她皱纹间隐匿了,眼神变得黯淡。大家也莫名其妙的望着我,我知道自己做了傻事,懊悔不迭。

接下去几天,母亲仍然笑着转来转去,忙里忙外,但总是忘这忘那,像丢了魂儿。我也像丢了魂儿。

   而今,母亲已经离去,但这丢魂儿的感觉就像藤蔓一直缠绕在我的心里,斩不断,挥不去。

  妈,不是用来大声喊的。回想母亲的一生,很多细节告诉我,妈,得轻轻唤。

母亲年轻时很漂亮。那时条件艰苦,没机会留下可以自陈的证据,但老年的轮廓与恬淡,只须添上青春的彩色,便可还原真相。如果没有直接的证据,父亲年轻时的伟岸当可是一种旁证。

母亲曾是一位乡村医生,也就是赤脚医生。她最珍惜的,就是那口暗黄的木制药箱,虽然斑驳陈旧,但一挂上她的削肩,就有了责任和担当。有风,她不惧,有雪,她更去,四邻三乡,留下了她年轻的足迹。母亲并没有什么医术,只能治些感冒发烧的小毛病,药箱里放得最多药品是药棉、典酒、红药水、止痛片等,她给病人的药方里,大黄甘草是最为耳熟的,我小时候还觉得它们是包治百病的良药。但就凭这点本事,母亲获得了前村后邻们的尊敬。

那些年,父亲经常奔走在外,母亲不得不卸下药箱,把家庭重担挑在单薄的肩上。种地、喂猪、砍柴已够忙了,还要管我们五个孩子的吃喝和读书。最让她省心和自豪的便是我们的读书,见姐弟几个读书都很上心,她就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我们的生活上,尽量让我们吃饱穿暖。但在那个年月,要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

有两年大旱,粮食青黄不接,家家有上顿没有下顿,有的人家靠用树皮糠麸做饼度日,四下里得水肿病的人很多。父亲被调去管理水肿病院,妈在家里管我们五张饥饿的嘴。白米易常珍贵,米饭中多是红薯或洋芋,她总是把米饭盛给我们姐弟,说红薯洋芋好吃。最困难的时候,缸里无颗粒粮食,有天晚上,实在没什么可吃了,她就说身体不舒服,叫我们一起睡了,明天再煮吃的,我们姐弟五个就真的睡了。现在想来,我们那不是真的懂事,而是知道真的没什么可吃啊。那天夜里,她一夜无法入睡。

幸好,第二天父亲回来了,带回了米和菜。母亲把眼泪和煤烟一起揩在围裙上,给我们每人盛了一大碗菜稀饭,我们把粥喝得直响,她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笑,父亲看着母亲,没有笑。从此,我们就再没有饿着肚子睡过觉。

母亲天生的善良无形地影响着我们,她从不用长篇大论的说辞作为我们的成长的养料。母亲平时很节约,油盐酱醋都定量,但有客人来,只要家里有,鸡鱼蛋面都会陈上桌,尽显礼数。乡里工作队常驻村里,到我们家吃过饭的,无不称赞母亲的菜烧得好。其实,不是母亲会烧,而是她舍得多放油。父亲带下乡的工作同志到我们家,母亲再忙,也会停下手上的活,想方设法弄一桌菜招客人。我们就更高兴了,可乘机添点油水。有次散学回家,正有客来,我一口气吃了半碗肥肉,客人们很是惊讶,就劝母亲平时要让孩子吃饱,母亲听了,并不回应,只是笑笑。

作为母亲,再善良也有护犊的时候。我们家在州河西岸,上学要到州河东岸的飞龙寺。有年涨大水,在读初二的哥哥放学回家,再三呼叫村里的渡船,艄公却借口水急不肯摆渡。哥哥眼见天已擦黑,就顶着书包,冒险踩水横渡了一百五十米宽的湍急洪水。母亲听说此事,先是惊,后是怒,直接到渡口,把值班的摆渡人一顿好骂。多年以后,那位摆渡人谈起此事时,还有些后怕。

母亲一直有个心愿,就是到我远方的家看一看。那天,她出了检票口,一看到我们一家三口,那昏花的双眼顿时泛起了光彩。我迎上去,拉起她的手,轻轻地叫了声:“妈”。瞬间,我分明看见她眼里的模糊。我牵着她的手,一路走,一路聊。此刻,世界上仿佛只有我俩。

父亲离世早,母亲独自在老家生活,虽然那里有她所想要的自在,但孤独让她老得很快。她觉察到自己记忆力快速减退,就为自己的健康担心起来,终于答应入城生活。虽然劳累一生的母亲最终没有摆脱病魔的纠缠,但病痛并未改变她对生活的乐观。弥留期间,她已经神志不清,她却一直对照顾她的晚辈们念叨:“你们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

母亲已经远去,但她的灵魂已经注入我的血液,梦里梦外,我一想起,就会唤一声妈,轻轻的,轻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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