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青色的瓦片在房梁上交错铺开,巧妙的叠放使得阳光和雨水难有机会侵入,稻草渣随意的嵌在土黄色的泥巴里,墙壁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裂纹。不规则的坑洞里住进了大大小小的蟑螂,它们在炎热的夏天里显得非常忙碌,若是在晚饭后的夜晚去打开灶屋的橱柜,便可以看见成群结队的蟑螂肆意的侵略着碗碟。
在静谧祥和的夜晚,三三两两的萤火虫在院中的枣树下飞来飞去,发出一丝丝朦胧的幽光,像是月光撒下的零星碎片。奶奶惬意的坐在椅子上,用那皱巴巴的手捏着一把大蒲扇,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扇动着,清亮的哼唧声在小院里异常清晰,“说那山里十八扯呀: 一扯公鸡不打鸣呀,忙着把蛋下。二扯太阳要歇假呀,忙着走娘亲。三扯河里有老龟呀,喜吃岸上的米粑粑。四扯姑娘不出嫁呀,等着山外的有情郎。五扯老婆婆不知事呀,肚里怀着小娃娃。六扯老狗晓着情哩,至死守着泥巴房呀……”我卧在躺椅上懒懒的摇晃着,看着满天扑朔迷离的星星,耳朵旁萦绕着奶奶奇怪的小调,像是在梦里睡得晕沉不知所以。
在中国西南部地区一块小小的土壤下,生活着那样一群朴实无华的人,他们皮肤黝黑却又富有光泽,挺拔的肩胛向人诉说着不甘输的念头。我的奶奶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劳动型妇女,在那个穷困的山里却可以识得几个大字,身材较瘦小长相平淡。我小时候在山里上学时,奶奶每天早上都会特别准时的起床烧火做早饭,柴火在灶坑里烧的霹雳啪啦,我肆意的躺床上享受着美梦,习惯着每天都要被一遍遍的催促声喊醒,偶尔也装作睡得迷糊赖在床上,便会被奶奶的黄荆条子伺候一顿。下午放学后的时候,就是我一天最美妙的时间段,可以拉着邻居家和我年岁相仿的女娃作伴,在半山腰一片平整的田坝里,跳绳、踢毽子、跳土格,还有许多好玩的东西便是即兴选择了。总会在夜幕的渐渐笼罩之下,我和玩伴才依依不舍的踏上回家的归途,远远的隔着几个山坳,奶奶习惯性的站在院子边的石堆上,冲我回家的方向拉着嗓子大声喊着香娃,一遍又一遍的香娃在山间里辗转回荡,我拽着书包上的带子一路小跑匆忙赶回,心里非常担心回家遭受一顿责骂。我家院子侧面有很高一排石梯,每天放学回家都是一个必经之地,从那个角度刚好可以完整的看到奶奶站在石堆上的样子。瘦弱单薄的身板就那样立在那样,充满皱纹的脸颊非常严肃,她压低着脊背向远处张望着我的身影,眼神里藏着满满的担忧。偶尔我看着也会忍不住内心一颤,但是大多数时候是忽略或者转头就忘了。
我日复一日的在那座小山里穿梭,在破旧的泥巴屋里经过了许多个寒来暑往,土黄色的泥土筑成了坚固的堡垒,不仅遮挡了无数风雨,也孕育了家里中几代人的血脉。奶奶时常念叨着让我倍感陌生的九几年时代,她和爷爷经媒婆介绍促成的一段姻缘,当时爷爷是集体生产队里的会计,在一堆膀大腰圆的男人堆里也勉强算得上是青年才俊,两人一见面便对上眼互生情愫。爷爷在那个条件窘迫的年代,用尽心思四处张罗着聘礼,最后便以一个大猪头、两匹红色绸缎、一箩筐粉丝顺利迎娶了我奶奶。我爷爷有五个兄弟,在几兄弟中我爷爷排行老大,结婚后不久我曾祖母就嚷嚷着要分家,在无奈分家后我爷爷和奶奶就只得几个柜子和几把粗制的劳作器具。我奶奶说起那些过去的往事,黄浊的眼眸里仍时常蓄满了泪花,她说曾祖母偏爱幼子,觉得老大就应该担起家里的重任,更何况结婚了便更该独立门户,最后我爷爷和奶奶就靠着这几个器具在荒地里掘土垒墙,虽经历了数不尽的难处与心酸,不过好在泥巴屋就这样顺利的筑就起来了。
我最喜欢的是夏季的泥巴屋,不管屋外的太阳有多毒辣,屋内的温度永远都是清凉宜人的。小时候时常拿一床凉席靠墙平铺在地上,疲倦的时候就随意的席地而卧,也不管睡姿是否雅观。就静静的躺着感受着后背传来的丝丝凉意,眼睛盯着房梁上的青瓦一遍又一遍的数着,内心感到无比的宁静踏实,仿佛每一片青瓦都是我最真挚的伙伴,它们共情着我所有的酸甜苦辣。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爸妈决定搬迁在外地居住,奶奶也跟随我爸妈一起搬离了老家,从此泥巴屋就成了无人问津的空屋。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月,有一次婶婶从老家打电话过来说泥巴屋已经塌掉了,想来大概是因雨季无人疏通屋后的积水,所以才经受不住垮掉了。得知这个消息我和奶奶都很惆怅难过,心里悲感世事萧条却也无可奈何,我看见奶奶有好几天眼眶总是红红的,茶饭也比平日里少吃很多。我知道或许百年以后,在故土的荒地里再也找不着泥巴屋的一丝痕迹,它从一抔黄土而来再归于大地,这个世界上不再有人知道它曾经的模样,我们都将离散在日新月异的岁月里,漂向无穷无尽的河流中,我只能在我残留的年岁中,用尽所有思念悲凉的歌唱。
泥巴屋的每一抔土和每一片青瓦都让我无比的热爱怀念,我仿佛抚摸过它的每一处地方,我能真切的感受到指腹上残留的温度,土黄色的躯壳沉静而炽烈,它本是万千土壤中平凡的一抔黄泥,偶然间凭着机缘拥有了自己的形状,我们互相赋予了彼此特殊的意义。
至今,泥巴屋已经消失了很多年了,奶奶也因病长眠在了地下。现在的家里四面都是刷得白亮的墙壁,钢筋水泥撑起了一个光鲜美丽的房子,家里面也再不会看见大大小小的蟑螂了,夜幕下的玻璃窗外闪烁着万家灯火。我一个愣神间仿佛看见了许多萤火虫在枣树下飞舞着,奶奶那略显皱巴的面颊微微笑着,在嘴里喃喃的哼唱,“说那山里十八扯呀: 一扯公鸡不打鸣呀,忙着把蛋下。二扯太阳要歇假呀,忙着走娘亲。三扯河里有老龟呀,喜吃岸上的米粑粑。四扯姑娘不出嫁呀,等着山外的有情郎。五扯老婆婆不知事呀,肚里怀着小娃娃。六扯老狗晓着情哩,至死守着泥巴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