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常把做乡宴的厨师亲切地称作“大师傅”。
平时日,所谓的大师傅们,他们和其他乡间的农民一样,与土地打交道,与粮食相伴。只有在大大小小的红白事上,他们才被主家以“师”尊称,身份便有了些特殊的含义。
在老家每个村子里,都能找到一两个做乡宴的“大师傅”。这些大师傅们,很接地气,全然没有架子。村子里谁家有什么事,不管是出生小孩的满月酒,还是过世老人下葬的答谢席,这些大师傅们随叫随到。帮忙做事的时候,尽心尽力,不耍大牌,不撂挑子。
一般情况下,若是主家有事,需要准备乡宴,他会提着礼品,拿着好烟,以乡间最常见的方式---串门,去请大师傅,一点都不生硬,亲切而又自然。于是,主家和大师傅在一阵拉家常式的谈话中,就把事情谈妥了。主家说出办乡宴的规格和要求,大师傅成竹在胸,很快就把主家需要买的东西列出一个清单。主家拿到清单后,办乡宴心中就有底了。剩下的事情,就是照着单子买做乡宴一系列的食材了。
到了主家办乡宴日子前一天下午,大师傅收拾好厨艺所需的家伙,带上自己的徒弟,奔赴主家,就开始忙碌开了。农村人生活简朴,但对于大小乡宴,却是极尽慷慨,甚至奢侈。虽不是什么“满汉全席”、“八珍菜品“,但凉菜上几个,热菜上几个,肉菜做几个,素菜做几个,都是说法讲究的,不容半点马虎。大师傅不慌不乱,一个菜品一个菜品准备开来。大师傅对菜品的这种专注,已不能用词来形容了。
举办乡宴的这一天,大师傅绝对是主角。主家这一次乡宴能不能赢得一个好名声,就全凭大师傅的一番忙碌和手艺了。厨房内,只见大师傅马步扎的稳当,一个炒锅盈握在手,翻炒之间尽显自信。帮厨的徒弟,在大师傅的不断呵斥催促下,不敢怠慢。大师傅就是在这样一场场乡宴中,用他们娴熟的烹饪技艺,制作出富有地方风味的菜肴,灵趣中透出憨鲁,粗粝中带着精细,一如他们性情的完全折射!
我的三舅爷就是这样的一个乡间大师傅。
据父亲讲,当年他和母亲结婚时的酒席,就出自他老人家之手。到了我们这一辈,家里经济情况好的家庭,结婚之类的乡宴就到城里的酒店去了。我的女儿出生后,父亲很高兴,这可是父亲的第一个孙辈。为了隆重期间,父亲不和我商量,自作主张决定在老家给女儿办满月酒宴。为了把女儿满月酒宴办好,父亲请三舅爷担任此次酒宴的大师傅。那个时候,三舅爷也七十多了,因为年纪大的缘故,好些年没做宴席了。三舅爷手艺是没得说的,在老家方圆几十里都是响当当的。父亲几番请求,三舅爷决定“出山”。
三舅爷大师傅的技艺,之前我只是听说过,从未见过。只记得,我小的时候,一到春节舅爷们拜年,父亲领着我,最后总要在三舅爷家吃饭。
女儿的满月酒宴临近了。舅爷提前一天到,和所有乡间的大师傅一样,提前着手准备起来。
按照老家习俗,不管谁家过事,本家人和左邻右舍都要去帮忙。炉灶锅台,杯碟碗筷,刷得一尘不染,干活菜蔬,鸡鸭鱼肉,全要备齐。三舅爷是老师傅,绝对有真功夫,他和别的大师傅有些不一样,并不着急过油、走红,而是先吊了一锅清汤。照三舅爷的话来说,这就叫做“唱戏的腔,厨师的汤”。大师傅若是没有了汤,做出的菜肴就没有了底味,无论是“烧、炖、焖”,还是“烩、熬、煨”,味道再好,终究是浮着的。起先不懂三舅爷为何这样做,后来三舅爷是这样解释的:大师傅做菜,其实和为人处世是一样的,没了人味,表面功夫做得再好,也不过是浮夸之辈。
炉灶中,柴火燃烧着,锅里的汤汁上下翻滚,锅底箅丝上的肉慢慢红润起来。三舅爷一声令下,有些苍老的声音,就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一样,绝不容别人置疑。帮厨的人听从指挥,抖擞起精神,火速“备宴”。搅动鸡蛋的嘚嘚声,切葱姜末放出的刷刷声,给鱼、鸡过油响起的噼里啪啦声........各种声响融为一体,抑扬顿挫,和谐悦耳。
直到午夜,“备宴”收尾。大家围坐在桌前,开始说闲话,拉家常。三舅爷的话不多,深邃的眼神让人捉摸不透。直到大家困乏散去,舅爷已在热炕的一角,响起沉重混沌的鼾声。
第二天,是女儿的满月酒席。这一天,家里自然热闹,亲戚朋友来了不少。宴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三舅爷在厨房的这一方阵地上,忙而不乱,一口炒锅在手,或翻或转,动作流畅自然。当炒完最后一道菜,当送走最后一拨前来道贺的乡亲,三舅爷这才长舒一口气,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脸膛泛红,让人觉得很温暖。
送走了亲朋好友,父亲安排前来帮忙的本家人会餐,再次表示感谢。三舅爷作为这次宴席的大师傅,当然受到我和父亲的格外招待。三舅爷也不客气,心安理得地接受感谢。能看出三舅爷心里高兴,多喝了两盅酒,话就多了起来。他说,一辈子记不清做过多少场乡宴了,但这次满月喜宴是他最后一次显摆大师傅技艺了。他很满意!
不用说,女儿的满月酒宴很成功,那种充满乡情乡味的宴席,让老家的人念叨了好些年。父亲赢足了面子,为此自豪了好长一段时间。
女儿满月酒宴不多久,三舅爷就去世了。还真应了三舅爷所说的话,女儿满月酒宴是他作为大师傅的最后一次“绝唱”了。
这些年来,老家的人越来越少,村里冷清了许多。老家里的乡宴,自然而然也成了一种奢望。乡宴的主角---大师傅,也在岁月的长河里,一点点消失在社会发展的舞台上。
可我,怎么也忘不了三舅爷这些大师傅所烹做的乡宴。那滋味,是浓浓的亲情,是永远不变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