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在乡下的一所初中教书。
乡下中学的教学条件远远跟不上县城,老师和学生都要吃住在学校里,正因为这样的原因,老师和学生相处的时间更多一些。那一年,我带初一的学生。班里有将近有三分之二的学生,不是留守孩子,就是单亲家庭里的孩子。在这些特殊的孩子当中,有那么一位学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开学不久,班里的学生就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黑娃。叫他黑娃的原因很简单。他长得皮肤黝黑,和其他学生相比,这种黑尤为明显。为黑娃这个绰号,我还专门在教室里给学生进行了思想教育,对那些故意叫黑娃绰号的调皮同学,狠狠地批评了一顿。
但最终的效果不是很明显,班里的学生还是叫他黑娃。
很奇怪,班里同学叫他黑娃的时候,他不仅不恼怒,反而觉得很开心。我慢慢观察了一段时间,那些叫他黑娃的学生,全然没有侮辱他的意思。乡下的孩子,心思大都很单纯,他长得黑,就叫他黑娃。这样的称呼,亲切,自然,似乎更容易增强同学之间的情谊。久而久之,黑娃这样的称呼,不知不觉替代了他的大名。以至于到了最后,有些老师在私下里也不说他的名字,就喊黑娃,觉得这样叫他,顺口亲切。
黑娃长得黑,父母不在身边,但他一点都不自卑,在班里,人缘特别好,班里的学生都喜欢和他玩。黑娃性格开朗,作为班里的文体委员,对班里的事情尽心尽力。对这样的孩子,从内心当中,我似乎偏爱一些。
不知不觉中,黑娃上初三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个头长高了,皮肤比之前更黑了。忽然有一天,黑娃一脸的沮丧,耷拉着脑袋跑到我办公室给我说,不想念书,想要出去闯荡社会。我问他不想念书的原因,他看起来极为痛苦,嘴里不停地嚅嗫着。我猜测黑娃家里肯定遇到什么难事,按他平日里开朗的性格,不会无缘无故离开心爱的学校。我不放心,费了好大劲,联系到了远在千里打工的黑娃父母亲。不问不知道,一问才知道黑娃的父亲在一次做工中,从四层楼高的空中意外坠落,虽保住了性命,但从此丧失了劳动力。黑娃是个懂事的孩子,看到家里的困境,艰难地做出了不想念书的决定。他想出去打工挣钱,想用自己的肩膀扛起不幸的家庭。 黑娃的学习成绩不算特别优秀,但考上高中,应该不成问题。我把他的情况给学校做了汇报,老校长很同情黑娃家里的遭遇,和我一起反复给黑娃做了思想工作,同时,给予了他一些实际性的帮助。但最终的结果,倔强的黑娃还是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学校,过完年后,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南下的列车,独自一个人闯社会去了。
十多年前的乡下,农村学生辍学出去打工是一个普遍现象。但黑娃的辍学,不管是对于我,还是对于班里的学生,都引起了强烈的震动。
记得黑娃离开学校的那一天,是离放寒假不远的一个星期五的下午。我在教室给学生复习所学过的知识,准备迎接期末考试上。好几天没有到校的黑娃,忽然站在教室门口,向我喊着报告。我以为他想通了,准备复学完成学业。我让他进了教室,还鼓励了他好几句。他躲避我的目光,神情有点悲伤。他低着头,走到我跟前,不说一句,给我恭恭敬敬鞠了一个躬。然后,在我惊讶之际,又转过身,给班里所有的同学深深地鞠了一躬。
待到他抬起头,我和班里同学发觉,他黝黑的脸庞,挂满了泪水。
黑娃很快收拾完书包,在我和班里学生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大踏步走出了教室。就这样,黑娃离开校园,离开了班里两年多朝夕相处的同学。那天下午的课堂,我只记得复习效果很差,班里同学很不在状态,神情恍惚。有几个和黑娃要好的学生,向我请假说是要劝返他继续完成学业。最后,我和班里几个学生去了黑娃家里。劝说的最终结果,就是祝福黑娃在外好好干,干出个模样来。
黑娃走后,班里有好些学生和他有联系。有几个考高中无望的学生,蠢蠢欲动,准备中考结束后,要找他们的好同学黑娃一起闯荡社会。黑娃刚开始一两年,和我有联系。到了后面,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就没有了他的消息。
直到前年,有一天中午,一个开着奥迪的小伙子,到学校来找我。此时的我,已在县城中学教书近十年了。当我看到找我的小伙子皮肤黝黑,我一口就叫出了他不是名字的名字:黑娃。和黑娃一同来的,还有一个皮肤白皙、身材苗条的美女。黑娃的皮肤还是十多年前的那样黑,甚至还要黑一些。黑娃向我介绍这个和他肤色形成鲜明对比的美女,是他准备要结婚的女朋友。黑娃这次找我,就是想邀请我在他的婚礼上做证婚人。
黑娃结婚的这一天,婚礼现场来了好多我当年的学生。他们和我一样,都是祝福这个当年那个辍学闯社会的黑小子。我在黑娃婚礼上做证婚人讲话的时候,讲了这样的话:“眼前的黑娃,如今成了黑小伙子。他当年辍学闯社会,靠自己的努力,终于在这一天娶到了美丽的白雪公主。我为我这个叫黑娃的学生骄傲!”
我留心了一下,在我讲这些话的时候,黑娃黝黑的脸上挂满了泪水。但和他十多年前离校时脸上的泪水不一样的是:此时的脸上,是温暖的泪花,是盛开的幸福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