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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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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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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秦(原名《秦的1929》

作品登记号:琼作登字2013A096

杜光辉

第一章

 

民国十五年。初冬。初夜。秦地关中西部塬上。风,在刮,很猛,很烈,疯狂;雪,在下,很浓,很稠,张扬。很猛很烈的风,刮着很浓很稠的雪,肆虐,全世界的风雪都跑到这里赶集。雪铺了半尺,上了冻,变脆,变硬,人踏在上边,嘎叭嘎叭,响。像踏断了雪的筋骨,雪受伤的呻吟。雪塬上,没有一个活物。兽们就是出来,也找不到吃食,不如囚在窝里睡觉。有狼出没,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具有群体动物的组织性。这个季节的狼,活该饿肚。小兽们都不出来,它们自然没吃的。但西安府周围,堆满了土匪刘振华攻城士兵的尸体,还有枪炮炸死的百姓,来不及收尸。好过了狼们,山吃海喝,比夏秋季节都肥。它们刚在西安城边吃饱,嘴角挂着肉丝,朝塬上的窝洞走去,步履悠闲。

杜家堡子首户杜德轩还没睡觉,坐在上房的八仙桌旁。八仙桌是酸枣木做的,油灯的光晕,照着木纹,木纹清晰,像是放大了很多倍的皱纹。颜色黑褐,像关中农人的脸,比石头都重,昭示着岁月的粗粝和历史的沧桑。他坐的太师椅是黄花黎做的,据说是从宫廷流散出来。八仙桌的另一边,坐着他婆娘周麦穗。这对太师椅是他四十岁那年在西安府买的,卖主是个败落的商贾,说他祖上曾在明朝做到二品官职。这对椅子是隆庆年间置买的,地道的海南黄花黎木。不是家道败落,难以为计,绝对不会把先人传下的宝物卖掉。此人的话,此椅的料,是真?是假?难以判断。杜德轩请来老木匠鉴定,老木匠说,料确实是海南黎山的黄花黎。关中大户人家讲究家俱,家俱是富贵贫贱的脸面。你家的地多,外人不一定知道;你家的钱多,外人也不一定知道。走进你家,看到八仙桌、太师椅,是明朝年间的东西,必然对你肃然起敬。

这阵,他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感觉到木质的玉润、坚硬,手掌清凉却不冰冷,坚硬却不生獗,舒适。他看扶手,油灯的光照不到这里,看不清木的纹理。他的另一只手搭在桌上,手边放《曾国蕃全书》,木刻,线装本,纸质发黄,柔韧,显示着书的古老。书上放着石头花镜,镜片大,厚,也给人沉重的感觉。他把老花镜戴上,把书拿起,像捧起圣人的教诲。翻到夹书签的一页,欲读。脑袋快挨着油灯,还看不清楚,夜的漆黑淹没了灯的光晕。再看,眼睛难受,勉强看了几行,放下,轻叹口气。

周麦穗看他,陪着小心,问:我给你泡杯茶?

他看上房外边的照碑,照碑挡了大门,照碑在漆夜更显漆黑。风水讲究,上房门外边竖块照碑,挡财不外流,聚财。大门上了闩,到了这时候,除了到西安府探听消息的长工汪狗剩要回来,堡子里再没人来串门。除非家里有病的人,求他看病。他收回目光,看婆娘,说:你跟我过了大半辈子,我给你说了大半辈子,夜茶不能喝。古人讲究,世上三样东西最毒,晨酒、夜茶、五更色,咱不能沾这三样东西。

周麦穗说,声音低软:我看你心里有事,喝点茶把心事冲掉一些。

杜德轩再没说话,又望照碑,照碑还是阻他目光。过了很大工夫,自言自语:狗剩今黑会不会赶回来?

婆娘顺着他的意思说:肯定能赶回来,狗剩做事多认真。你给他交待了,今黑一定赶回来,他就是赶到天亮,也会赶回来。

杜德轩琢磨,狗剩做事没啥说的,但外边兵慌马乱,土匪乱窜,饥汉遍地,饿殍陈野,凶狼成群。他想今黑赶回来,事情不一定让他赶回来。但是,他啥都没说,给婆娘家说这些,除了让她多操一份闲心,有啥用处。

他不说话,婆娘说话的欲望很强,又顺着他的心思说:老二这个人,虽说爱好那一口,一辈子的运气还不错,老天爷会保佑他。她说的老二,是杜德轩的亲兄弟杜德毓,在西安南大街杜家丝绸店当掌柜。杜家没有分家,丝绸店是兄弟共同的家产。

杜德轩摇头,说:你懂得猪是吃糠长大的,老二这人,吸了一辈子大烟,又嗜好逛春花院,身子早被淘空了。刘振华把西安围了八个月,听说城里饿死的人把街道都堆满了。有的地方把死人像摞洋面口袋样摞成垛子,少说有五六万人。多少年轻小伙子都饿死了,老二那身子,肯定招不住这么大的难畅!

婆娘不再说啥,低下脑袋小声唠叨:老天爷保佑俺家老二兄弟!

外边有人咳,在雪夜里显得很响。随之,传来管家钱财旺的声:老掌柜,还没睡觉?随着声音,钱财旺闪进来,脚步很轻。离八仙桌五六步远,停下,身子稍微躬了,表示对东家的礼貌。杜德轩看他一眼,指着旁边的椅子,说:坐!钱财旺走到椅子跟前,坐下。只是少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不敢把整个屁股礅上。

杜德轩说:我前天让狗剩到西安府打听二掌柜的情况,说好今天赶回来。到这阵还没回来,我咋想都觉得不踏实!

钱财旺站起,说:我去接狗剩,这么大的风雪,世事又这么乱,一个人牵个骡子,咋着都不放心。

杜德轩说:骡子是屁蛋事,日塌了就日塌了,以后有钱了再置,只要狗剩没事就好。他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娶媳妇。我一直思谋他的事情,咱抓紧时间,找个合适的女子,给他把婚事办了,再给他几亩地,让他过自己的日子。人家十五岁到咱家,给咱扛了十几年长工,咱不能亏人家。要是出个啥事情,咱会难受一辈子!

钱财旺心里有了感激,敬佩,尊敬,这种情愫从心窝腾升,冲到天庭,又顺着七窍朝出冒,眼睛潮热,鼻子囔囔,声音沉沉地说:老掌柜,我这阵就去接狗剩!

杜德轩说:你岁数大了,还是留在家里好。我让文祥、文斌、武厚、武博去接狗剩。

钱财旺不再说啥了,心里的感激像热锅里打的凉粉,越搅越稠。他和杜德轩的岁数差不多,十六岁那年,父母先后病死,托人来到杜家。那时候,杜德轩的爷还在,到了杜德轩的父亲掌家时,杜家给他找了媳妇,还送他几亩薄地,让媳妇操持着,打的粮食能顾住吃喝。他还在杜家扛活,一年给二十块银元,再给几石麦子杂粮,日子也过得窝掖(陕西话:舒服)。现在岁数大了,重活干不动,杜德轩就让他当管家。人口、地、牲口,还有一个药房,他料理得顺顺当当。

杜德轩刚把话说完,儿子杜文祥、杜文斌,带着大孙子杜武厚、二孙子杜武博走进来,按着辈分高低,站在杜德轩面前。

大儿子杜文祥问:狗剩还没回来?

杜德轩说:我正和你财旺叔说这事情,你财旺叔说他要去接狗剩。我说他那么大岁数了,甭说路上不太平,就是这么大的风,那么厚的雪,都够他受的!

杜文祥说:这事咋能让俺财旺叔去,要是出个三长两短,咋办?我带武厚去接狗剩。

杜文祥的话刚说完,杜武博说:让俺爸一个人留在家,照顾俺爷。我和俺武厚哥,跟你去接狗剩哥!   

杜文斌看了儿子,说:你才十七岁,力气还没长全,留在家照顾你爷。我跟你大伯和武厚去接狗剩。说完,看杜德轩。

知子莫过父,杜德轩对自己这俩儿子俩孙子,太清楚了。大儿子和两个孙子要去接狗剩,是真心。二儿子嘴上说要去接狗剩,心里不一定想去。就是去,也走不了多远,就躲在哪个窠旯角里,生堆火等狗剩。指望他,等于指屁吹灯。琢磨完,说:文祥、文斌带着武厚,去接狗剩。武博留在家,不能睡觉,读《菜根谭》。狗剩啥时候回来,啥时候再睡。家里所有的人,除了长工,狗剩没回来前,都不能睡觉。你们把家伙带上,不到伤害自己性命的时候,绝对不能伤害人家!

大孙子杜武厚说:我练了十多年功夫,说不定今黑就派上用处!

杜文祥、杜文斌、杜武厚走出大门,钱财旺跟着他们走出大门,把他们送到堡子门口。杜文祥停住脚步,对他说:财旺叔,不要送了,快点回家,家里还得你顾揽!

钱财旺止步,说:我就不送了,不知道老掌柜会找我有啥事情!说完,站在村门洞里,看着他们朝荒滩野地走去,消失在带有啸音的风雪里,直到看不见人影,才转回身子。

钱财旺走进大门,划上门闩,朝上房走去。杜德轩看他,问:他们走了?他答:走了,武厚的功夫在方圆几十个村子挑不出第二个,一般的土匪都不是他的对手。就是恶狼,十只八只也不在话下。

杜德轩点头,脸上有了得意之色,说:时候不早了,你也上了岁数,早点睡觉!

钱财旺说:咋能睡这么早,这么大的家,一圈的牲口、东家连长工十多口人,哪点虑算不到,就把事情办瞎(坏)啦!

杜德轩说:我把这个家交给谁都不放心,只有交给你,才放心!

杜文祥、杜文斌、杜武厚走出村门。杜文斌觉得被黑黢黢的夜色淹没,伸出巴掌见不到五指,只能听见风的呼啸,还有堡子里狗的吠叫,远处时隐时现的狼嗥,心里的怯惧咕咕噜噜朝出冒,身上阵阵发冷,涌了一层鸡皮疙瘩,说:这么黑的天,叫咱去接狗剩。狗剩要是回来,不用咱接也回来。不回来,咱再接也不回来。

杜文祥说:咱大叫咱去接,肯定狗剩要回来。这么黑的天,还有狼,万一狗剩出个啥事情,就不得了。咱接上他了,人多势重,出点啥事也不怕!

杜武厚说:二叔,甭怕,有我哩。我给咱走到前边,俺大走在后边,你在中间,俺俩保护你!

杜文祥接着说:武厚打头,我压阵,你还怕啥?

杜文斌说:咱大当初不让我练武,让我读书。要是让我练武了,这时候就不怕了!

杜文祥琢磨了一会儿,给杜武厚说:还是叫你二叔回去吧,要是真遇到啥事情,他没有武功,也没有力气,还得照顾他?

杜武厚说:我也这么想,就是俺爷要让俺二叔跟上,我就不好说啥。咱让俺二叔回去,光咱俩还利索!

杜文祥停下脚步,等杜文斌走到跟前,说:文斌,你回去吧。咱大要是问你为啥不跟着去,你就说我和武厚不让你跟着去!

杜文斌说:我不去,光你俩去,行不行?

杜文祥说:有啥不行的,你不去,我跟武厚更利索。

杜文斌说:那我就回去了!

 

                                        第二章

 

杜文祥他们走后,杜德轩就和钱财旺谝闲,说话间,大门响起门环叩击的声。随之,传来杜文斌的叫声。钱财旺跑去开门,问:狗剩接回来了?

杜文斌说:俺哥和武厚不让我跟他们去,嫌我跟着累赘!他说着,走到上房,给杜德轩说:俺哥和武厚不让我跟他们去,说我跟着累赘!

杜德轩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他们不让你去,你就不要去了!

他们正说着,大门外又响起敲门声。钱财旺对着大门喊:谁呀?门外传来施满道的声:财旺兄弟,睡觉没?

钱财旺对杜德轩说:是施先生叫门?

杜德轩说:快去开门,这么晚了,施先生还来叫门,肯定有啥急事情!

钱财旺跑出上房,朝着大门小跑,边跑边喊:施先生,来啦!说着就跑到大门跟前,拉开门闩。施满道刚迈进一只脚,他就搀住人家一只胳膊,殷勤地说:施先生慢着,门坎太高,小心拌倒!这么大的雪,施先生也不在炕上钻被窝!

施满道笑着说:想你家老掌柜了,找你家老掌柜蹭茶喝!

杜德轩已经站在房檐下边,接着说:我把舍不得喝的好茶都给你留着哩,就是你忙,难得到我这里喝茶!

施满道走到房檐下边,周麦穗走过来,拿着扫帚疙瘩,替他扫身上的雪。施满道给周麦穗说:我这一来,连嫂子都不得安宁。

周麦穗笑,说:快到上房坐,我这就给你们泡茶。

杜德轩问施满道:我这有福建安溪的铁观音,有杭州狮峰的龙井,还有陕南坪利的毛尖。你想喝啥,我让你嫂子泡啥。

施满道说:夜里了,铁观音劲太大,泡壶龙井吧,泡淡点,不要太酽,要不又睡不着了!

杜德轩又给钱财旺说:你把木炭点着,今黑太冷了。施先生来了,我要和他好好谝一夜,咱不能让施先生冻着!

不大工夫,周麦穗把水烧开,把茶泡好。钱财旺把木炭点着,把木炭盆端来。热茶,热火,房里有了热气,有了温馨。

周麦穗把茶壶、茶盅,放到施满道跟前,又走到杜德轩跟前,问:你喝啥?

杜德轩说:白开水。

施满道说:你让我喝龙井,你喝白开水?

杜德轩说:我这些日子睡眠不好,倒在炕上,没有一个时辰睡不着。要是喝了茶,到天亮都睡不着!

施满道说:也是,夜茶是三大害之一,还是少沾为好。我这人是属猪的,喝再酽的茶,倒下就睡着,觉得还没睡着,天就亮了。

杜德轩说:施先生好福气,人常说,人生三大知足,能吃,能睡,不生病,这三大知足施先生都占上了!

两个人谝了一阵闲话,杜德轩又想起扩充家业的事,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把家业置大,就是琢磨不出咋着能把家业扩大,心烦。一个劲地抽烟,抽废一锅,在鞋底上磕去废烟,装上新烟,又抽。连着抽了四五锅,房里就弥荡了旱烟的苦辣,呛得人咳嗽。周麦穗说他:你今个咋啦,一个劲地抽烟,不怕嗓子痛?

杜德轩没有理她,叹口气,还抽。

施满道问:德轩兄,你心里有事?

杜德轩说:说有事也有事,说没事也没事!

施满道问:此话咋讲?

杜德轩说:我从三十岁起,就立下志气,要把地扩到一百亩。三十多年过去了,没有扩大一亩。这阵都六十多了,人活七十古来稀,剩不下几年活头了。看样子在我手里,想把地扩到一百亩,弄不成啦!

周麦穗说:你这些年心里老不痛快,才是这事情。杜家多少辈子才把地扩到七十八亩,你就想扩到一百亩,哪能那么容易。再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把家业扩得再大,他们没能耐,守不住,也是白搭。他们有了能耐,你没留下家业,他们也能挣出来。何必为儿孙伤自己的身子!

施满道说:德轩兄,这几十年是啥世事,不是兵荒,就是马乱,要不就是土匪捣蛋,十年九年是干旱,还有虫灾。多少人家卖地卖庄子,你能把祖传的家业守住,已经很不错了,完全不必自责。老人说,啥是福,心满就是福,心不满,福进不来,进来的都是苦。人生苦短,何必给自己找难受!

杜德轩没有说话,觉得婆娘和施先生说的有道理,就是自己接受不了,一个心思想把家业扩大。放下旱烟锅子,用巴掌抹了嘴,问:施先生,冒这么大的风雪,半夜跑到我这里,绝对不是为了喝杯茶?

施满道抿了口茶,脸上有了严肃,像寒冰涂在上边,放下茶盅,说:德轩兄,我前年预测今年西安府有刀光之灾,是不是应上了?

杜德轩端正身子,脸上也有了严肃,说:施先生是神人,算得那么准。

施满道说:我这些日子,夜里只要出月亮星星,白天只要不是阴天,都要观看天象。天象显示,关中从现在的第二年起,连续三年不下雨,六料庄稼不收!

杜德轩一惊,忽地挺起身子,问:会这么厉害?

施满道脸扳得死平,还是一字一停地说:我也不想这是真的,但天象确实是这么显示。人有天大的本事,也违不过天命!

杜德轩还是不相信,说:我知道你会观天象。但这么大的灾难,陕西历史上都不多。咱们不敢乱说,小心官府治咱们妖言蛊众的罪名!

施满道说:官府再大,也大不过天。天命如此,官府又能怎样。再说,现在的官府,除了贪污受贿,欺压百姓,欺上瞒下,还能做什么?

杜德轩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想听听你咋着从天象观出陕西要三年大旱,长点学问!

施满道说:古人把天上的星分为二十八星宿,根据星宿的变化,可判断出世事、天气的变化。《竹书纪年》对周将代殷时的天象描述:孟春六月,五纬聚房。后有凤凰衔书,游文王之都。殷帝无道,虐乱天下,星命已移,不得复久,灵祗远离,百神吹去。五星聚房、昭理四海。就是当时所有的星宿都积聚在房宿里,存在四海。后来,周文王改朝换代为周。《史记》记载,秦始皇在位时,十五年间彗星出现四次,时间长的达到八十多天,彗星之长或横空而过即帝王兴起。后来,秦朝灭掉六国,统一天下,对外又攘除四周夷人,死人枕藉,如同乱麻,因而有张楚王等人共同起兵。前后三十多年间,兵相踽藉践踏致死者,不可以数计。自蚩尤以来,从没如此残酷。天文地理、气候演变,都摆脱不了天象的制约。古时候领兵打仗的人,大都会观天象,诸葛孔明除了计谋多端,能熟观天象也是当时人所不能比及的。天象讲究勺子星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我从仲秋开始,天天夜观天象,勺子星的斗柄一直南指,迄今已由六十余日。这种天象,昭示未来三年,四季如夏,赤日连天,遍地焦禾。

杜德轩说:如果世事真如你说的,陕西连续三年大旱,六料不收,咱秦人就绝种了!

施满道说:从天象上看,明年是风调雨顺之年。咱关中有个特点,一年丰收吃三年。但现在的局势不容乐观,百姓都不愿种粮食,愿意种大烟,种一亩大烟的收益顶种两亩粮食的收益。现在已经把大烟种上了,没有种多少麦子,明年夏季的粮食没指望了。还有,政府这些年要是抓紧把泾惠渠修好,一条泾惠渠可浇灌六十万亩庄稼。就是三年大旱六料不收,仅泾惠渠浇灌的地亩,也能缓解灾情。如果同时把梅惠渠、洛惠渠动工,后年开始大旱,关中就无大虑,不会饿死太多的人。

杜德轩说:你对水利上的学问,知道的真不少。

施满道说:德轩兄抬举我,这不是我的见解,咱秦地有个水利泰斗,名叫李仪祉,蒲城人,曾在德国留学。民国十一年就在关中勘测水利,提出在关中修筑“八惠”的主张,就是修筑泾惠渠、洛惠渠、渭惠渠、沣惠渠、梅惠渠、黑惠渠、泔惠渠、涝惠渠。当年我在蒲城教书,和李仪祉多有交往。但政府昏庸腐败,官员热衷发财、军队扩张地盘,顾不及这些惠民工程。民间一次一次发起募捐,捐款数额巨大,全落入贪官的黑口之中。修建“八惠”,年年高喊,年年拖延。李仪祉无奈,只好怀着未酬壮志,远走南方。李仪祉一走,水利之事,再无人提及。

杜德轩满脸木纳,望着照碑,很长时间没有吭声。

施满道见杜德轩脸色难看,不再吭声,也叹气。

过了好大工夫,杜德轩才说:咱老百姓有啥盼头,不就是盼个风调雨顺,庄稼丰收,混个肚子不饥。再就是盼个清官,四方太平,安居乐业。天有灾年,也有风调雨顺之年。但自古以来,官都是贪的多,廉的少,多不逐人意!

坐在下首的周麦穗,见杜德轩和施满道都在感伤,心里就迷惑,不知道他们为啥不高兴。别说三年大旱,就是三十年大旱,天下有一茬子人哩。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犯得着咱们操闲心?就走到施满道跟前,要端大茶壶,说:我到灶房给壶里添些水?

施满道用手压壶盖,说:不用添了,我坐一会儿就走。你看德轩兄碗里的水都凉了,给他添点热的,冷天喝凉水会闹病的!

周麦穗走到男人跟前,要端碗。杜德轩用手压碗,说:我也不用添了,喝水多了,起夜。这么冷的天,起夜太冷!

周麦穗不再张罗给他们添水,退回自己座位跟前,坐下,说:咱是草民百姓,你们说的都是官家操心的事情,官家都不着急,咱着哪门子急?

杜德轩瞥了她一眼,脸上有了不悦,说:妇人见识,邻家失火,自家岂能安稳?到时候饥民遍地,咱家岂能饱腹?

杜文斌见父亲和施满道为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忧愁,就想为父亲排忧,接着母亲的话说:俺娘说的没错,古人都说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咱是草民百姓,何必替官家操心?吃自家的粮食,操人家的心,伤自己的身体,吃亏不占便宜,何苦哩?

杜德轩看他,眼睛用了力气,像刺出的两根锥子。杜文斌见父亲这样看他,心里虚怯,低下脑袋,再不敢吭声。杜德轩说话了,话语里充满责怪:你只记得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咋不记得天下兴旺,匹夫有责。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道理?做人,要志向高远,不能只看自己脚下的那块地方。要叫人高看,就得给人做好事善事。你不给人做好事善事,凭啥叫人高看?世上的事,都是一报还一报,恶有恶报,善有善报-------

杜文斌的头低得更厉害,说:儿子记住大的教训,再不敢胡言乱语了!

钱财旺见杜德轩还生气,离开座位,从旁边条案上拿过旱烟袋,捧着走到杜德轩跟前,说:老掌柜,谝了一夜闲传,竟忘了抽烟。抽锅子烟,提提精神。说完,把烟锅在烟包里挖了几下,拔出来,用拇指摁实,又伸进烟包里,又挖一下,又拔出来,又用拇指摁实,递给杜德轩。

杜德轩接过,双手捧到施满道跟前,说:施先生,抽锅子,这是我家种的烟叶,用鸡粪上的,味醇,劲厚,不挂嗓子。

施满道从腰带上拔出旱烟袋,对杜德轩晃了下,说:我抽这个,你的烟叶劲太大,我习惯抽这种薄叶子烟。

钱财旺从条案上拿起火镰和硝棉,却没有送给杜德轩,给杜文斌使眼色。杜文斌立即站起,接过火镰、硝棉,走到父亲跟前,把硝棉按在火镰上,用铁棒在火镰上敲。杜德轩的烟锅没有伸过来,话却说过来:给你满道叔先点,你满道叔给你教了那么多学问,一日之师,终身之父,你以后要把满道叔当父亲样孝敬。

杜文斌说:我记住大的话了,一辈子孝敬满道叔!拿着火镰、硝棉,走到施满道跟前,用铁棒在火镰上敲。铁棒敲在火镰上,啪啪响,溅出点点火星,火星璀灿,点燃硝棉。他又用硝棉点燃卷成细圆筒的火纸,对着火纸轻轻一吹,火纸顶端冒出苞谷豆大的火苗。他拿着火纸,送到施满道跟前,说:满道叔,我给你点烟了!

施满道说:文斌你不懂事,咋能先给我点烟?应该先给你大点,我再是你的老师,也是你大花钱雇的。

杜德轩说:你是文斌的老师,文斌就应该先给你点烟。自古以来,都讲究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他们互相推让的时候,火纸滋滋地燃烧,发出极淡的硝烟味,悠进鼻孔,有种淡淡的刺激。最终还是先给施满道点烟,再给杜德轩点烟,该给钱财旺点的时候,钱财旺急忙站起,诚恐诚惶,要接杜文斌手里的火纸,说:文斌,按理说我该把你叫少爷哩,你是东家,我是伙计。你大死活不让我把你们叫少爷,我才把这个礼免了。咱们再不讲礼数,也不能让少爷给伙计点烟!

杜德轩接着他的话说:你坐着,让他给你点。你是俺大使唤的人,是他的长辈,连我都敬你三分,他咋不该给你点烟!我早给你说了,你对这个家,有功劳也有苦劳,是他们的长辈,该享受他们孝敬!

钱财旺还是从杜文斌手里要过火纸,给自己点了烟。三个旱烟锅,冒着三朵亮光,红红的,吸一口,闪一下,再吸一口,再闪一下。他们从烟袋杆子吸出青烟,含在嘴里,嘴里就有了苦辣,刺激得涎水直冒。杜家讲究不能朝地上吐东西,就咽入肚子。青烟在五脏六腑转了一圈,再从嘴里吐出来,从鼻子喷出来,在脸前荡开一团白雾。白雾一点一点洇散,苦辣气息传播整个房间。房间里,除了木炭燃烧的气息,人呼吸的气息,又增加了旱烟的气息。

                                     

                                     第三章

 

夜,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渐行渐深。堡子里静谧到极点,被风雪淹没,外人即使从堡子跟前走过,也难以发现不远的地方,有近千人口的杜家堡子。偶尔,有婴娃的啼哭,利剑般刺破冬夜的寂静,穿过风,穿过雪,在堡子里回荡。还没有射出堡子,就被风雪冲散,淹没。有年轻媳妇拍哄娃娃的声,轻轻的,亲亲的,柔柔的,绵绵的,充满甜甜亲情,又充满浓浓期望。还有年轻两口,一觉醒来,劳累了一天的身体得到热炕的滋养,体力恢复,做起炕上的受活事情。婴娃的啼哭声中,年轻媳妇拍哄娃儿的呢喃声中,掺入青春生命的欢歌——喘气、呻吟、抑制不住地喊叫、甚至能听见肉槌砸炕面上的声,他们在制造新的生命。这些声响,构成了塬上村堡夜间主旋律,宁静、恬淡、悠闲、安逸、刺激、受活。

此时,离杜家堡十多里的土路上。汪狗剩牵着骡子,踏着冻雪,一脚深,一脚浅,朝杜家堡赶。风迎面,雪迎面,风雪像墙,软硬兼施地阻挡他前进。一股风来,很软很硬,把他朝后推涌;一阵雪来,雪花密集,甩到他脸上、身上,在他正面结了盔甲,梆硬。本来,他可以骑骡子,半尺深的雪,对骡子来说,算不上什么。但骡子出了西安西门二十多里后,蹄子上的掌掉了。要是再骑,会把骡子的蹄子磨坏,不歇上三四个月好不了。骑不成骡子,靠人的两条腿走,自然慢了许多。这阵,他心里像架在柴火上的焦油,急得滋滋冒烟。东家肯定还没睡觉,坐在八仙桌前,等自己回去禀报二掌柜的情况。

突然,斜前方冒出三四个绿点,贼亮,一动不动,定在那里,阴毒地朝这里闪烁。他心里发怯,冷气从尾骨腾起,顺着脊梁杆子朝上蔓延,整个脑袋一团冰冷。他太清楚冬天的雪夜里,遇到恶狼的后果。他也清楚,如果在西安府跟前,遇到恶狼,十有八九不会出啥大麻达。吃饱了死人肉的狼,犯不着再和活人拼命。这里离西安府八九十里,狼没有死人肉吃,肚子是空的。饿肚子的狼,为了活命就得拼命,只有拼命才能活命。拼命的下场有两个,一个把对方拼赢了,自己活命;一个是对方拼赢了,灭了自己的性命。想到这里,他攥紧手里的木棍,这是一根高过人头二三寸的黄腊木棍。这种木棍,韧性好,柔性好,硬度也好,用再大的力气砸到石头、木桩上,不会断,不会劈,胳膊腕粗细,一把刚好攥严,能用上力气。

他把木棍夹在胳肢窝里,朝手上吹了口热气,互相搓了,觉得手上的关节活动开了,又把木棍攥到手里,舞了一个棍花,觉得胳膊也活动开了。又扭几下腰,踢几下腿,把整个身子都活动了,对恶狼说:驴日的,遇到你们,算老子倒霉。今黑不是我死,就是你们死,就看老天爷保佑谁啦!说完,用力拽着骡子的缰绳,声音很大地吼:驾——。

所有的牲口中,骡子个子最大,力气最大,胆气最小。这种牲口遇到狼,第一件事情就是垮下后腿,水门流怯尿。于是,风声中,增加了母骡子的怯尿声,哗哗地响。落在冻雪上,把冻雪融化一片。身上仅有的那点胆量,随着怯尿排泄。没有胆量支撑的骡子,骨头发软,肌肉发虚,身子朝低处缩。

汪狗剩看着直朝后缩的骡子,轻声骂:驴日的软怂货,几只狼都把你吓成这样子啦。难怪人都说,母骡子不上阵!他骂过骡子,又对着狼骂:驴日的想占我的便宜,我的便宜是那么好占的?

     一阵风吹来,风中掺杂着啸音。雪迎面,他由不得眯了眼睛,又担心狼趁机袭击,急忙用袖子擦了,说:这骡子要是我的,我就不跟你们拼命了。这么大的骡子,还不够你们几个吃?说到底,人的命紧要,有了命,啥都能挣来。今天我就得跟你们拼命,为啥哩,骡子不是我的,是俺东家的。俺东家待我那么好,我要是为了活命,把骡子让你们吃了,回去咋给东家交待?就是东家不说咱,咱心里也难受一辈子!说完,对着骡子的尻子,狠狠抽了一闷棍,大声吼:驾——。骡子跟着他走了几步。没走多远,前方又传来狼的嗥叫,顺着地上的冻雪滚过来,沉闷,凶戾,传入他耳朵,由不得打了几个怯颤。很快就镇静下来,强打精神对骡子吼:驾——,又在骡子尻子上抽了一闷棍。

他知道狼是欺软怕硬的东西,你在它面前露出怯相,它的凶狠会百倍增长,不顾一切地扑向你。你不在乎它们,它们反而怯乎你,轻易不敢向你进攻。老人都说:净尻子撵狼,生装胆大。这时候,胆不大也得装大,谁的胆大,谁就不吃亏。

他拽着骡子,骡子不得不跟着他走,又害怕狼的凶恶,使劲朝后缩。他们就这样,一个硬朝前走,一个硬朝后缩。后缩的犟不过前走的,别别扭扭走到离狼不远的地方。狼盯着越来越近的人和骡子,不相信这两个家伙竟然不怕自己?它们遇到的敌手,尤其雪夜遇到的敌手,没有不被吓得流尿的。风雪像进了它们的脑袋,有了困惑,感觉迎面过来的敌手,比他们还凶恶,还强大,由不得朝后缩了几步。本来,它们的动作,完全可以被漆黑的雪夜掩盖。但它们的眼睛,暴露了它们的行动。它们朝后缩的时候,绿色的亮点跟着朝后缩。

汪狗剩朝前走了一大步,还把木棍举起,壮着胆子吼:驴日的甭跑,看老爷咋着收拾你!他的吼,震惊了狼,狼又朝后退了几步。他又拽着骡子,朝前走。但他心里明白,靠这样虚张声势,最多能用几次,次数多了,狼就精明了,知道你吓唬它们,就不在乎你的恫吓了。到那时候,仍然免不了一场拼斗。终于,狼们忍受不住了。也许它们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如果今晚不咬死这两个对手,自己明天就可能饿死。在求生欲望的支配下,狼有了勇气和胆量。先是打头的那只狼,长嗥一声,腾身而起,对着汪狗剩扑过来。那一瞬间,汪狗剩想起老人说的,狼是铁头铜尻子麻杆腰,打狼不能在它头上和尻子上用力气,要在他腰上用力气。于是,狼快要落到跟前的时候,木棍狠狠砸在它腰上。狼惨叫一声,坠落到地上,翻了个滚,挣扎了好大工夫,没有站起,只是一声连一声地嗥叫。剩余的三只狼,见头狼没有占到便宜,还被对手打倒在地,嗥叫一声,转身逃去。跑开一百多丈远,停下脚步,转回身子,三个绿色亮点又对准他。

汪狗剩冷笑一声,觉得没有打过瘾,就把一只狼打倒了。心里轻松,身上的胆怯减少,胆量增加,用木棍指着狼说:弄了半天,你们没有真本事,招不住一棍子夯,还敢来挡老爷的道!他拽着骡子,骡子还是使劲后缩,还是不得不跟着他朝前走。他们还是一步一步挣扎,朝狼逼近。距离狼有一两丈远的时候,又有狼朝他跟前扑来。

这次,狼吸取了头狼失败的教训,不再和他单打独斗,两只狼同时扑来。狼似乎知道,他是最主要的敌手,只要把他咬死,剩下的骡子就是碟子里的熟菜。他还用刚才的办法,对着一只狼的腰杆,狠狠砸下去。但是,腾在空中的狼,速度太快,他的木棍砸在狼的尻子上,感到虎口震了一下,知道没有砸到狼的要害,砸到腰上和砸到尻子上的感觉不一样。他后悔自己轻敌了,不该小看狼。狼一辈子都和人拼命,积累了很多和人拼命的经验。就在这个时候,另一只狼从侧面腾起,对着他扑来。他来不及转身,把棍子顺手朝后边一抡,喀嚓一声,感觉打断了一条狼腿,还是条后腿。断了一条后腿的狼,朝远处跑了几十步,停下来,转过身子,对着他嗥叫,给同伴助威。刚才尻子上挨了一棍的狼,落地后,朝前窜了十几步,又转身,对着他扑来。这时,他已经完成了收势的动作,击打出去的木棍收回了,做出再次击打的准备。那只恶狼再次朝他扑来,他把身子朝后一侧,木棍虚晃一下,狼只顾躲虚棍,没想到棍子的动作只做了一半,突然收住,对准狼的腰部,狠狠夯下。狼又是一声惨叫,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下,站不起来,只能对着他嗥叫。

四只恶狼,两只被他打断了脊梁,倒在地上,起不来,只有等死的份了。一只被他打断了后腿,腾跳不起来,失去了战斗力。剩下一只没有参战的狼,再不敢向他进攻,带着那只断了后腿的狼,向风雪深处逃去。眨眼工夫,消失黑暗里。

战斗结束,汪狗剩觉得全身都涌出汗水,把棉袄里子湿透,冰冷。又觉得身上的力气,全被跑走的狼抽去,骨头像被醋泡了,软得像弹弓皮子。浑身的肌肉也松懈了,像棉花套子,醵不了一点力气。他一屁股礅在冻雪上,还牵着骡子的缰绳,自言自语说:狗日的狼,想占爷的便宜!想占爷便宜的人,还在他娘裤裆里没有出世哩!骡子朝他跟前走近,伸长脖子,在他脸上舔,在他手上舔。骡子的舌头,舔在脸上、手上,毛刺刺,温乎乎,舒服。

他挣扎着站起来,在骡子脸上抚摸,毛绒绒,温乎乎。这种感觉,传入五脏六腑,身里身外都觉妥贴。把脸贴在骡子脸上,亲亲地说:东家让我把你牵出来,你要是让狼吃了,我咋给东家交待。我宁愿让狼把我牺牲了,也不让狼伤你一根毫毛。过了一会儿,紧张过后的精疲力尽恢复了,骨头又变得坚硬,肌肉又有了力气。感到小肚子醵胀,尿泡憋了,解开棉裤上的布带,从裤裆里掏出那东西。那么冷的天,却没有冻缩,也许裤裆里温馨。那东西在温馨的滋养下,像水肥充足的红萝卜。红萝卜的顶端,射出一股激流,冲击在冻雪上,没有声音,能闻到淡淡的尿臊味。骡子见他尿,被传染,岔开后腿,摆出架式,也尿。他闻着骡子尿的臊味,说:驴日的见我尿,也尿。我不尿,你也不尿!尿完了,话也说完了,又接着赶路。

风还猛,雪还大,还是迎面涌来,软墙样堵在他前边。他用力拱着软墙,向前挣扎。又挣扎了五六里路,离杜家堡子只剩下四五里路了。心里有了松懈,按常理来说,离堡子这么近,就不会有土匪刀客。心里一松劲,身上的力气又开始外泄,浑身又疲软。他又在心里骂自己,狗日的松劲了,离家还有五六里哩,差一步都到不了家!想到这里,身上的力气止住外泄,又一点一点地醵。

突然,风雪中冒出三个人,端着盒子炮,用东西包着,横在他和骡子面前,压着声音吼:站住!

他心里咯噔一下,绝望潮涌全身。自己手里的黄腊木棍再厉害,也不是盒子炮的对手。人家把盒子炮对准自己,指头一抠,自己就毕蹬了。又想到东家的骡子,是匹四岁口的母骡子。这样的骡子,相当十六岁大姑娘的岁数,正当年。在牲口里头,母骡子的寿最长,力气最大,值钱最多。这匹母骡子,没有四五百块银元,休想动它的缰绳,说啥也不能让土匪抢走。就硬挺着蔌簌发抖的身子,挣扎着朝他们跟前走,想给他们说些好话,让他们放自己一马。但他心里清楚,能出来当土匪的,都是吃蝎子长虫的主,心不黑手不毒就干不了这行道。说不定自己还没走到他们跟前,他们啪的一枪,就把自己牺牲了。他心里琢磨着,手却把黄腊木棍紧紧攥着。他不想和他们拼命,一根木棍绝对拼不过三把盒子炮。他攥紧木棍,是出于自保的本能。

土匪见他攥着木棍,朝自己走来,急忙晃起手里的盒子炮,朝后退了几步,声音更凶地吼:站住,不要朝我们跟前来,再走我们就开枪啦!吼的时候,眼睛还朝四周瞅视,能感觉他们心里有恐慌。

他突然想起老掌柜和施满道聊天时说,盒子炮不是啥人都能用上的,就是队伍上的人,连长以上的长官才能用上盒子炮,副连长都用不上。小土匪根本弄不来盒子炮,就是南山的大土匪,也是大掌柜二掌柜能用上盒子炮,不可能来了三个土匪,就拿了三把盒子炮,比南山的大土匪都牛皮。他又想起杜文斌和他们谝闲传时说,很多没枪的土匪,抢人时,用红绸子包个木头疙瘩,把人吓唬懵了,趁机把东西抢走。他们要是抢走了骡子,自己就不想活了,还怕他们个球!就没把他们的恐吓当回事情,攥着木棍继续朝他们跟前走。

站住!再不站住,真的开枪啦!土匪更起劲地晃盒子炮,声音里透出的却是虚张声势,底气不足。他没有停住脚步,不怕死的底气腾腾地朝出冒,英勇硬梆地说:你们要是抢走了骡子,我就没办法给东家交待,还不如死在你们面前。今个的事情很简单,要么你们打死我,要么我收拾你们,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咱们来个干脆!说完,用黄腊木棍指着他们,摆出决战的架式。

土匪们愣住了,互相看,有个年长的说:乡党,哪个堡子的?

汪狗剩说:杜家堡子的。

土匪又问:东家是谁?

汪狗剩说:杜德轩大善人!

土匪问:你是杜大善人家的长工?

汪狗剩说:我十五岁到杜掌柜家扛活,今年三十二岁,扛了十七年。

土匪说:乡党是杜大善家的长工,我们也不为难你,放你一马。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回去问候你家掌柜,好人有好报应!

    汪狗剩学着江湖上的礼节,攥着木棍双手抱拳,朗着声音说:感谢好汉放我一马,以后有啥要兄弟帮忙的地方,兄弟一定效犬马之劳!

    他们正说着,远处传来杜文祥的喊声:狗剩——。风从喊声发起的地方刮来,很亮。汪狗剩应着声音喊:文祥叔,我在这!

土匪说:你堡子的人来啦?

汪狗剩说:俺掌柜的大儿子,来接我的!

土匪又给他抱拳,晃了几下,说: 我们走了,乡党保重!

汪狗剩说:离俺堡子不远了,这么冷的天,到俺堡子喝两杯,在热炕上窝上一夜,天亮了再走。

土匪说:干俺这营生,哪能到台面上?乡党的好意领了,告辞!说完,朝风雪的黑暗里一闪,如墨汁滴入漆海,无了影踪。

杜文祥、杜武厚,拥着汪狗剩。汪狗剩牵着母骡子,走进大门。杜文祥一进大门,就可着喉咙喊:大哎——,狗剩回来啦!喊着,就走过照碑,站在院子中间。

杜德轩和周麦穗、钱财旺、杜文斌急忙站起,朝院子跑去。周麦穗拿着扫炕的扫帚疙瘩,小脚颠颠地跑到汪狗剩跟前,颠着脚尖给他扫衣裳上的雪,一边扫一边说:这么大的雪,把娃冻成啥啦!

汪狗剩不好意思,要拿过周麦穗手上的扫帚,说:我自己来!见周麦穗坚持不把扫帚给自己,就用手拍身上的雪。雪在身上冻得时间长了,发硬,手一拍,嘎叭嘎叭响,成片地朝下掉。

杜德轩走过来,给周麦穗说:你不要在这瞎忙活,娃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快去给娃擀碗臊子面,用纯麦面,不要掺苞谷面红苕面,叫娃美美吃一顿。

周麦穗说:我早就把面擀好了,就等着狗剩回来下。我这阵就去下,臊子里还打了两个鸡蛋哩!

杜德轩又给杜文斌说:快去给狗剩泡杯茶,把我舍不得喝的狮峰龙井泡上,泡得酽酽的,狗剩平时难得喝上这么好的茶!

钱财旺接过母骡子的缰绳,牵着朝偏院的马号走去。

汪狗剩追着他的尻子喊:骡子身上全是雪,还有冰。把它身上的冰雪扫干净了,再朝圈里牵。

钱财旺一边走,一边说:我吆牲口的时候,你还在你大的裤裆里掉筋哩。要说喂牲口,你娃再跟我学几年,也不一定能喂到我现在这份上!

汪狗剩望着钱财旺的背影,望着母骡子的背影,笑得很满足,很得意。

一家人簇拥着汪狗剩走进上房,杜德轩摆出东家的架子,朝太师椅上一坐。汪狗剩急忙朝他面前一跪,眼窝有了眼泪,声音有了哭腔,哭泣着说:掌柜爷,我到了二掌柜家,俺德毓爷不在了-----

随着,说了“二虎”守长安的事。土匪刘振华率十万大军,把西安围了八个月,杨虎成、李虎臣率八千兵士,连同西安市民,坚守西安。西安城里,粮食中断,药品中断。杜家开的丝绸店,隔壁就是粮店,平时家里不存粮,吃多少到粮店买多少,图吃新鲜。刘振华围城突然,杨虎成、李虎臣守城也突然。守城的队伍进入西安,立即宣布接管所有粮店,实行粮食配给。兵士每人每天一斤,百姓每人每天半斤。三个月后,城里粮食更缺,队伍又宣布,兵士每天半斤,百姓每天二两。五个月过后,城里粮食中断,队伍又宣布,兵士每天三两,百姓每天一两。城里开始死人,都是饿死的,也有病死的,有兵士,更多的是百姓。杜德毓家本来没有存粮,他又抽大烟,嗜好逛窑子,身子像熟透的丝瓜,除了外壳还在,瓤子全是空的。刘振华围城六个月时,他出门再没有回来。家人想出去寻找,街道又实行戒严,见人就开枪,怕刘振华的兵渗透进来。八个月后,冯玉祥的兵从西边开过来,打败了围城的刘振华。杨虎成、李虎臣把西城墙炸了个窟窿,迎接冯玉祥进城。西安府的人传说,这八个月中,饿死、病死、打死的人,最少有五万之众。冯玉祥宣布,七日后举行公祭,西安府所有能行动的兵士百姓,都到北草滩背土,葬埋死亡烈士。

一家人突然得到噩耗,都恸哭。杜德轩只有兄弟两人,突然死去仅有的兄弟,巨大的悲痛像暴雨样倾盆浇下,将他湮没,使他窒息,脑袋一阵昏厥,手脚都颤抖。但是,他只是掉了一阵眼泪,很快就镇静下来。兄弟的死,也在他意料之中。刘振华把西安围了八个月,多少身强力壮的汉子,都架不住饥饿的折磨,年轻轻就见了阎王。他那吸大烟逛窑子的丝瓜身子,就像耗干油的孤灯,被扔到狂风暴雪中,恐怕连忽闪几下的力气都没有,就呜呼哀哉了。他去世了,丝绸店的生意还得打理,兄弟一门的人还得安顿,这是自己必须做的事情。想劝住大家,商量下一步咋办。大家还在哭,他禁不住又流了一阵眼泪。又过了一会儿,用手绢擦了眼窝,给他们摆了下手,说:甭哭了,再哭也不能把人哭活过来,咱们还是料理德毓善后的事情要紧。

他这么一说,大家又抽泣了一阵,就不哭了。刘振华围困西安,西安死人如山。全家人早有耳闻,也和杜德轩一样,预料杜德毓不会在人世了。心理上早有准备,听说这个消息,也不觉得太突然。再就是这些年,不是兵灾,就是匪灾,不是旱灾,就是蝗灾,没有一个年月没有灾,有灾就死人。人的命像风中的灯,气息奄奄,不知道啥时候忽闪一下,就灭了。死人的事天天发生,活人见的死人多了,就不把死人当回事情了。

杜德轩见全家人的情绪平静下来,对汪狗剩说:你起来,坐到我跟前的椅子上,听我问话。

汪狗剩不敢起来,说:我还是跪着,二爷不在了,我咋能不跪哩?

杜德轩说:你二爷不在了,不是你的过错,也是他命该如此。再说,你二爷不在了,咱还有好多事情要做。等咱们祭奠你二爷的时候,你再好好给他磕头!说完,对杜武厚说:把你狗剩哥扶起来。

杜武厚走过去,搀着汪狗剩的胳膊,说:狗剩哥,咱爷叫你起来,你就起来。你在外边跑腾了一天一夜,早就挣日塌了。快坐下歇歇,咱爷还要问你话哩!

汪狗剩顺势站起来,退到一边,不敢朝椅子上坐。满屋子的人,谁都比他的地位高。除了杜德轩,谁都没有坐,哪轮自己坐?人家让自己坐,是礼性,是客套,说啥也不能拿着人家给的麦笕当拐棍。当长工的,除了下力气干活,还要有眼色。眼色就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姓啥叫啥,不该攀的甭攀,不该比的甭比,不该说的甭说,不该做的甭做。东家高兴了,随便赏你一点,你就能过一辈子好日子。把东家惹毛了,人家随便耍个计谋,你死都不知道是咋死的!钱财旺就是例子,原先也是扛长活的,把东家伺候得好,现在当了管家。要老婆有老婆,要娃有娃,要地有地,要房子有房子,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在人前头?他凭得啥,就是凭给东家撅着尻子死干,对东家忠心耿耿,像狗样给东家骚情。只要自己学钱财旺,现在的钱财旺就是以后的汪狗剩。想到这里,站在杜德轩跟前,更有意哈腰,做出十分恭敬的姿势,等待东家问话。

杜德轩问:狗剩,你二爷的尸体找到没有?

汪狗剩说:我听店里人说,三个多月前,家里就没啥吃的了。俺二爷早上出门,说要到南院门看字画,然后就没回来。到了后晌,武海兄弟和家里人要出去找他,队伍又戒严了。谁要是敢出门,不管哈(坏)人好人,见人就开枪,连着戒严了一个月。

汪狗剩说的武海,是杜德毓的孙子,武海他爸他妈在他十岁那年得霍乱死了。

汪狗剩接着说:一个月后,队伍不戒严了。武海和伙计跑到南院门,人影影都没找见。武海和伙计把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打听了,还专门到俺二爷常去的窑子打听了,都不知道俺二爷的情况。武海本来要跟我一块回来,给你报丧。冯玉祥的兵前天才进城,到处杀刘振华的人。刘振华的逃兵,到处抢劫,西安府乱成一锅浆子。武海让我先回来,给家里把城里的情况说了,他稳住铺面,等你进城,再做计议。

杜德轩琢磨了好大工夫,给杜文祥杜武厚说:听狗剩说的,你二叔十有八九不在人世了。我明天到西安府去,安排在西安府祭奠你二叔。家里也把灵堂搭起来,两边都祭奠。文祥和武厚、狗剩和财旺,跟我到西安。文斌和武博、文祥他妈留在堡子。文斌操持家里这一摊子,文墨上的事情,找施先生。你二叔这一门子,也可怜。武海才十五六岁,你二叔就不在了。我把他接回来,放在身边,把他栽培成人。还有,施先生前半夜说的天象,后年开始大旱,连续六料不收。你们琢磨琢磨咱家咋办?这么大的家,这么多的人口,这么多的牲口,要是断了粮食,断了草料,这个家会灭门绝种!

杜文斌琢磨了一会儿,说:大,施先生会观天象不假,学问比一般人好也不假,但他毕竟不是神仙。就是神仙,也不一定能料到几年后的事情。咱不能因为他一句话,闹得全家不得安宁。

杜德轩说:就算你满道叔料得不准,但咱不得不防。常言说,丰年当灾年过,富足当贫穷过,有备无患。施先生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思谋这事情。咱以后过日子,要广行善,多积粮,不张扬。把你二叔的丧事办完后,把咱种的大烟全部砍掉,让地歇着,明年开春种春麦。收了春麦种苞谷、谷子。从现在起,一两粮、一根草都不外卖,全部存起来。明年麦收后,文祥带着武厚、狗剩,到甘肃地界、南山,买些麦子,能买多少买多少,全部存起来。收秋以后,再到汉中洋县,买些苞谷,给牲口预备三年的料。再到周围种谷子的人家,收购谷草,晒干,垛好,留给牲口吃。

杜文斌更着急,世上哪有这样过日子 ,就凭旁人一句话,就把已经种到地里的大烟砍了,改种不挣钱的春麦。粮食存得足足的,还要买粮食,存到囤子,发霉,老鼠糟蹋,都是损失,急得朝杜德轩跟前走近一步,声音有了提高,说:大,儿子知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现在种一亩大烟,等于种两亩麦子的收益。现在的庄户人家,有几家还种麦子?咱种的四十亩大烟,入冬的时候,上足了粪,又是水地,到了明年夏里,肯定是好收成。把卖大烟的钱,用来买粮食,要买多少粮食?

杜德轩说:人们经过西安府这八个月的教训,都知道存粮的紧要。一般人家,不是太缺钱,都不会朝出卖粮。到了明年夏里,能不能买来粮食,还不一定。就是能买来粮食,价格也不会便宜。咱自家地里的粮食,收到自家的囤子里,心里才踏实。不要啥都指望人家,到了年馑更指望不上。钱多少能挣够?世上的钱,永辈子都挣不完,够吃、够喝、够住、够用,就行了。人活在世上,旁的东西都是浮的,只有吃、喝、住、用,这四样东西是实的。做任何事情,都要先思谋这四样。把这四样安顿好了,再思谋旁的东西。你们都不要说了,明早五更套车,连夜赶到西安府。这阵,都去睡觉,还能睡一个时辰。

 

                                      第四章

 

汪狗剩没敢去睡,拖着挣扎了一天一夜的身子,连夜在马车上搭了篷子。篷子遮风,挡雪,遮人。又在马车上铺了麦笕,麦笕上铺着被子、狗皮褥子,又放了床被子。

杜德轩坐在车上,屁股礅在被子和狗皮褥子上,再用被子盖着大腿,也就不十分寒冷了。汪狗剩赶着车,没办法坐在车厢,本来可以坐在车辕上,但猛风,大雪,很冷。人坐到车上,双腿吊在半空,不到一小会儿工夫,就冻得麻木。所以不敢在车上坐,在辕骡旁边走,就不觉得太冷了。

土路上,人们挑着担子、背着筐子、推着地老鼠车、赶着马车。还有人坐着轿子,骑着高头大马。西安府外边的人,急着朝西安府里涌,探望城里的亲戚。西安府里的人,急着朝城外涌,逃避八个月的灾难,给乡下的亲戚报个平安。大路朝天,各占半边。积了多日子的冻雪,被过往的人、畜、车、马,踏得坚硬瓷实,稍不留神就会滑跟头,行人车马都走得谨慎。

汪狗剩吆的这挂车,很扎眼。驾辕的是匹母骡子,脊梁差不多一人高,浑身赤黑,没一根杂毛。拉稍的是一匹二骡子,一匹母马。二骡子是枣红色,也纯得没一根杂毛。母马是蛋青色,更是纯得没有杂毛。两匹稍头牯同样高大,同样吃得滚瓜溜圆。汪狗剩给三个头牯的脖子上,都戴了响铃。铃是黄铜做的,走一步响一下,走一路喧一路,惹得路人都看。一般的庄户人家绝对置不起这挂车,能置得起这挂车的人家,绝对不是一般的庄户人家,看车的眼神就充满敬重。

汪狗剩就得意,故意把鞭子扛在肩上,迈着八字步,胸脯鼓得老高,隔不了多大工夫,就吆喝一声:趔开——,小心头牯撞了!

杜德轩坐在车厢里,闭着眼睛,昏昏欲睡的样子。但心里的思浪剧烈翻腾,还有浓稠的悲伤,悲伤里还有后悔。他早就知道杜德毓吸大烟,逛窑子,每次进城,都要劝说。杜德毓一再表示大烟要戒,窑子要戒。就是戒不掉,大烟照抽,窑子照逛。他劝不掉兄弟的毛病,也就不劝了。古人都说了,劝盗不劝娼,嗜好那一口的人,咋着都劝不过来。话说过来,西安府里的铺面掌柜,有钱有势的主,有几个不吸大烟,有几个不逛窑子?大家都做这事情,也不算大过。

到了半晌午,距离西安府近了许多,车马行人也拥挤了许多。汪狗剩更谨慎地牵着辕骡的缰绳,担心牲口没见过这么大的世面,惊了,踏着路人。杜德轩见路上的人太拥挤,也担心头牯惊了,惹出麻达,想叫大孙子下车跟汪狗剩一块护着头牯,不要撞了路人。嘴还没张,杜武厚就从车上蹦下去,给他说:爷,我和狗剩哥一块招呼头牯。说完,跑到稍马跟前,牵着稍马的缰绳,给汪狗剩说:狗剩哥,我给咱牵稍头牯,你把辕骡看好就行了。

杜德轩看了一眼大孙子,眉里眼里都是赞许。杜文祥也看儿子,眉里眼里也是赞许,从腰带上拔出旱烟袋,在烟包里挖了烟丝,用指头摁实,双手捧到杜德轩跟前,说:大,抽锅子旱烟,暖和暖和身子!

杜德轩没有说话,接过旱烟袋,把烟嘴子噙在嘴里。烟嘴子是玛瑙的,碧绿,碧绿里有几条花纹。冬天噙在嘴里是暖的,夏天噙在嘴里是凉的。玛瑙烟嘴还有一个好处,噙在嘴里,牙觉不到坚硬,也不觉柔软,柔软中有坚硬,坚硬中有柔软,很舒适。

杜文祥从怀里掏出火镰子、硝棉、火纸,把硝棉点着,又把火纸点着,替父亲把烟点着,轻轻吹灭火纸。车厢里全是麦蒹,稍不小心,点着了就不得了。杜德轩把一锅旱烟抽完,把烟锅伸到车厢外边,在车帮上磕去烟灰。

杜文祥说:再抽一锅,天太冷了,多抽几锅!

杜德轩把烟袋递给他,他在烟包里挖了烟丝。烟锅刚抽过,烫手,隔着烟包的羊皮把烟丝摁实,又递给父亲。对着熄灭的火纸吹了一下,噗地一声,火纸上又冒出豆大的火苗。他把火苗送到烟锅跟前,替父亲把烟点着,又吹灭火纸。

杜德轩抽完第二锅,他问:再抽一锅?杜德轩把烟袋递给他,说:不抽了,心里不畅快,觉得打嗓子!

杜文祥啥话都没说,心里也沉得难受。想起小时候进城,二叔带他吃羊肉泡馍,吃葫芦头,吃粳糕,吃回回家的腊汁羊肉,到三意社看戏,逛骡马市,逛碑林,逛钟楼。想着想着,眼窝里就有了潮热,有泪花蒙了视线,啥东西都看不清楚。

杜德轩看着他说:这次进城,把你二叔的后事处理完,我想把武海带回堡子。武海爹妈死得早,是你二叔把他带大的。你二叔不在了,西安府太乱,武海岁数还小,你二叔就这么一个孙子,要是在城里出个三长两短,咱们咋对得起你二叔?

杜文祥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把武海带回来,铺面交给谁料理?

杜德轩转过脸,看坐在旁边的钱财旺,问:财旺,你觉得让谁到城里料理铺面合适?

钱财旺说:让文斌到城里料理铺面比较合适,文斌读过书,通文墨,知礼性,人头活,办法多。其实,让文祥去也比较合适,就是家里这一摊子,离不开他。

杜德轩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给钱财旺说:你说的没错,但文斌做事浮,太看重眼前的小利,目光不高远,让他进城料理铺面,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想让你去,你岁数大了,受不了那么多的熬煎。二来你一直在乡下,城里的事情不摸象(不明白)。你还不识字,料理铺面跟种庄稼一样,不识字等于种庄稼不识种子!

钱财旺说:老掌柜,你抬举我了。让我当管家,我都提心吊胆,生怕把啥事情做出麻达。要是让我去料理铺面,人家把咱的铺面卖了,我还帮人家数钱哩!

杜德轩又把目光转向大儿子,问:文祥,你觉得让谁到城里料理铺面合适?

杜文祥说:俺财旺叔都说了,文斌去合适,就让文斌去。我还是留在你身边,照顾你,再顾揽地里的庄稼。城里实在忙不过来,让武厚过去帮一阵子,让他长点见识,也磨炼磨炼。

杜德轩没有说话。

杜文祥见父亲没有说话,不知道他满意不满意自己的主意,心里惶惶,脸上却定得很平。

杜德毓的尸体是在西安北门的城墙下找到的,不是杜家的人找到的,是冯玉祥的兵找到的。冯玉祥解围西安之后,大街小巷都堆满死人,连城墙上边都摞着死人。幸亏进入冬季,尸体不再腐烂,空气中仍然弥漫着尸体散发的臭味。比人屎狗屎都臭,比大粪池子老尿缸难闻一万倍。浓稠的庞臭,弥满整个西安,老鼠洞里都有,熏得人头昏、恶心、浑身无力。冯玉祥担心瘟疫流行,命令士兵放下一切操练,收尸。有人领的尸体,命令家人当天运出西安。没人领的尸体,集中在西五路的土壕里,集体掩埋。兵在北城墙根下收尸时,发现了杜德毓。有个兵认识这个人是南大街杜家丝绸店的老板,名叫杜德毓。

杜德轩、杜文祥、杜武海几个人,找到南门外的兵营,打听到报信的兵。把兵连同一个长官,请到南大街回回开的羊肉泡馍馆里。要了四个凉菜,四个热菜,全是清真讲究,鸡鸭鱼都有,就是没有猪肉。回回讲究,啥肉都能吃,就是不能吃猪肉,喝的是风翔柳林镇的西凤酒。

酒过三道,钱财旺从怀里掏出六块银元,给兵和长官每人面前搁了三块,说:咱是庄户人家,虽说在西安府开了铺面,也是铺小生意碎,只能顾住吃喝花销。这点钱,拿去买双鞋穿!兵没说话,不敢拿,瞅视长官,目光里透着想拿的欲望。长官把银元看了,目光里也透着想拿的欲望,朝四下瞅视,见有人朝这边觑望,抬起的手急忙落下,脸上有了正经,拿声捏调地说:俺们冯大帅、杨将军,前天才给我们训过话。命令我们进城以后,不得扰民,不得鱼肉百姓,不得奸淫妇女,不得------,一共有十二个不得。我也记不清了,违犯了,轻的打军棍,重的枪毙。俺不能为了几块银元,把命丧了!

钱财旺的目光朝四周巡视了,见没有兵家的人,说:咱一家人咋说两家人的话,你们是俺掌柜的外甥。外甥拿舅的钱,还不是白拿。冯大帅、杨将军都是通大理的人,咋能管外甥拿舅钱这事情。

长官脸上有了笑,有了坦然,说:既然大叔这么说了,我们就拿舅的钱了。你给俺舅说说,外甥就拿这一回,下不违例,外甥还想在队伍上长进哩。咱自家人知道我拿的是舅的钱,外人还以为俺拿的是百姓的钱,禀报到长官那里,俺就难长进啦!

钱财旺见兵的嘴松动了,说:咱骑驴又不压他们的腰杆子,他们痞干(多管闲事)啥哩。世上的事情,都是民不追,官不咎,俺不说外甥拿钱的事情,官家才懒得管哩!

长官也笑,说:大叔这么说了,俺们就笑纳了。要是再坚持不拿,就让俺舅的脸面过不去,以为外甥对舅有啥不满。俺拿了舅的钱,就尽外甥的孝道,好好孝顺俺舅。

钱财旺说:这就对了,外甥到了舅跟前,有啥客套的。俺老掌柜今天从西府赶来,就是想打听一下二掌柜的情况,找到二掌柜的尸体,运回老家,入土为安。

长官说:那天,外甥奉上司的命令,在西安城里收尸。这个兄弟在北城墙根下边,看到一个人,认识这个人是南大街丝绸店的掌柜。这个兄弟给我禀报,我也看了这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但不管咋说,人家是咱认识的人,收尸的时候,我特地命令下属,用最好的白布把他裹了。上峰开始有规定,每个尸体一丈白布。到了后来,白布没有了,上头命令用草席裹。死人太多,把草席都用完了,上司又命令把尸体直接拉到土壕里,朝里面一扔就算。有的家属给上几块银元,俺们才给他家的死人用白布。

钱财旺问:俺二掌柜的尸体,现在在哪里?

兵说:俺把二舅运到西五路的土壕里,和所有没人认领的尸体,堆在一块。

杜德轩又雇了三轮车,把两个兵拉到西五路。三四丈深的土壕里,整整齐齐摆放着尸体,一层摞一层,有男人,女人,大人,小孩,百姓、兵士。土壕上边,五步站一兵,十步站一个哨,胳膊上都戴黑箍,满脸庄重肃穆。前来找亲人尸体的百姓,被兵阻挡,担心传染疾病,不能下壕沟认尸。有做小生意的,担着白布,售卖孝带,价钱奇高。孝子无奈,只有购买,裹在头上,以示孝心。

钱财旺还想用送银元的办法,疏通站岗的兵,下到土壕寻找杜德毓的尸体。但兵太多,互相监督,无人敢收他的银元。这年头的官和兵,私下啥东西都敢收,再多都不嫌多。到了场面上,一个比一个正经,一个比一个清白,清正得比包文拯都清正。再说,就是下到沟底,几千个尸体,一层压着一层,也难以找到。

杜武厚看到卖白布的小贩,对杜德轩说:爷,咱也买些孝布,给俺二爷把孝带上。

杜德轩点头。于是,除了杜德轩为逝者长兄,兄不能为弟戴孝。剩下的人,头裹三尺白孝,跪在土壕边沿,对着壕底的万千尸体,恭敬磕头。杜德轩站在土坎上,北风吹着他的头发,头发像茅草样蓬乱,裹夹着几根草叶。满脸的灰尘,越发显出五官的冷峻。土壕里,泛出淡淡的腐臭味,被风刮去。有老鸦从头顶飞过,聒噪着,飞向它们夜栖的地方。十多只老鹰,被土壕里的人尸吸引,在空中盘旋,企图饕餮这些美食。

雪又下起来,不大,不小,颗粒状,硬硬的。被风吹到人脸上,麻麻的痛。落在人身上,有的附在衣服上,结成铠甲。有的滚落地上,铺在原来的冻雪上边。下的工夫大了,壕沟里的尸体上,也铺了一层雪白,天地人间就满了洁白。土壕上边,数千个头裹白布的孝子,默默地站着,跪着,哭着,说着,不忍离去。

杜德轩还是迎风站着,钱财旺想站到他前边,替他挡风遮雪,又觉得那样不合礼节,就挨在他身边,不知说什么好。

突然,杜德轩自言自语说:自古以来,战来斗去,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亡的都是兵丁百姓。胜者歌功颂德,升平歌舞,封妻荫子,谁又为这些死去的兵丁百姓,说一句悼念的话语?声音太小,风雪太大,声音被风雪遮没。就像这烈风大雪遮避了西安古城,遮避了关中平原、遮避了黄土大塬一样。

善做小生意的人,担着担子,走来窜去,兜售火纸、供香、蜡烛、金银元宝。土壕上的活人,买下这些祭品,点燃。古城黄昏的风雪中,有了一堆一堆的火光。风,把燃烧的火纸、金银元宝刮起,有了空中飞舞的火焰;风,又刮起燃烧过后的灰烬,黑色、灰色,轻轻飏飏地在风中飘荡,久久不肯回落地面。最后还是落在人身上,落在积雪上,落在壕沟里的尸体上。

杜武厚见人家都烧纸了,走到杜文祥跟前,问:人家都烧纸了,咱也给俺二爷烧点纸?

杜文祥看杜德轩,想听杜德轩的意思,杜德轩没有说不行,才说:咱也买些烧,你二爷花钱大方,不要让你二爷到了那地方缺钱花。

杜武厚朝卖火纸的担子走去,杜德轩看着大孙子,突然说话了:多买些,除了给你二爷,也给旁人烧一些。你二爷有钱了,旁人没钱,他的钱也保不住!

杜武厚买来火纸供香,一家人又张罗烧纸烧香。除了杜德轩,所有的人都面对壕沟跪下,一边给火堆添纸,一边念叨。

杜文祥念叨:二叔,俺大带着俺这门子看你来啦。世道不好,你在阳世的日子没有过好。到了那边,日子或许好一些。那边没有兵荒马乱,没有灾难年馑,没有土匪刀客,没有贪官污吏。你就能清清净净过日子,种咱的庄稼,做咱的生意。你要是钱不够花,就托个梦给我们,我们给你送钱!

杜武厚念叨:二爷,咱要是早知道刘振华要围困西安,咱早早就离开西安,回咱杜家堡子,咋能把自己饿死。就是饿死,也是先饿死俺这些晚辈------

钱财旺把供香点着,对着壕沟里的尸体,恭敬了三下,插在黄土地上的冻雪里,说:二掌柜,你放心去吧。你孙子武海也大了,老掌柜和我会好好照看他的,给他娶妻,让他生子,延续你一门香火!

突然,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喧起二胡的声。在漆黑的风雪夜里,在无数燃烧的火堆旁,在壕沟里的死人旁,在祭奠这些死人的活人边,悠扬,凄婉。杜德轩他们顺着旋律望去,见一老人,坐在冰雪地上,身后有个小伙子,张着雨布,替老人遮挡雪霰。老人闭着眼睛,稀疏花白的头发,像苦难的旗帜在头顶张扬。雪天黄昏的暮色中,看不清脸的颜色,能看出面部枯瘦,像干骷髅上蒙了层黑皮。他闭着眼睛,身子微微前倾,全神贯注地拉着二胡。风雪中,孱杂了二胡沉闷的、忧怨的、无可奈何的、又不甘忍受的旋律,在土壕上空飘荡,串悠。随着二胡旋律的奏起,所有祷告的声霍然消止,世上只剩下风声、雪声、二胡声,偶尔荡出几声控制不住的哭啼声。随着二胡的声,站在老者身后,张着雨布替老者遮雪的小伙子,猛然吼唱起来:

 

     好一似百把剑来把心剜。恨只恨西地里黄龙造反,打来了连环表要主江山。万岁爷把圣旨传下金殿,郭元帅拔壮丁我家门前。我婶娘要害我灭门霸产,与宋成暗地里设下套圈-------

 

    二胡阴柔、绵蜿、低沉、悠长、悲凄的旋律中,增添了小伙子底气十足、充满阳刚、雄浑嘹亮的吼唱。冲淡了土壕里死人散发的阴气,冲淡了烈风猛雪带来的寒冷,给天地间带来一丝难得的振奋。

 

                                      第五章

 

冯玉祥、杨虎成、李虎臣在街道上贴出布告,说要祭奠守城牺牲的军民,修筑革命陵园。命令西安府的男人,除了病的、老的、少的、快死的,躺在床上不能动的,凡是能活动的,都到北草滩背土,掩埋土壕里的烈士。

杜文祥勉强能看懂布告,回到店里,给杜德轩说了,问:咱去不去背土?

杜德轩没有思考就说:去,为啥不去?这些人都是为守城牺牲的,值得祭奠。咱受点苦累,背土葬埋他们,也算尽了咱们的心意。

杜文祥说:我也是这意思,就是你和俺财旺叔岁数大了,到北草滩来回六十多里路,又背着土,怕你们走不下来!

杜德轩说:背不动也得背,走不下来也得走。人家为了守西安,把命都搭进去了,咱受点苦累算啥?这些牺牲的人里面,还有你二叔。咱为你二叔,也得去背土!

还是刮着风,风像墙样堵着人的走路;还是下着雪,雪像浓雾样裹在人周围。从北草滩到西安三十多里的土路上,涌流着背土的军官、官员、兵士、市民、百姓,像一条巨龙,在风雪土路上游动。

于佑仁、杨虎成、李虎臣这些大官,都背着黄土,走在人流前边。人流的两边,行走着背土的兵士。他们肩上除了盛黄土的口袋,还有枪支弹药,防止刘振华的残部突袭背土的人。队伍里,除了风声雪声,还有喘气声、咳嗽声、招呼声,剩下的全是密扎扎的脚步声,喧破了西安城北的寂静。有几个七十多岁的老者,背着很小的口袋,口袋里装着不多的黄土,一步一喘地在队伍里挣扎,宣示着自己的心意。

杜武厚走过去,搀着一个老者的肩膀,说:大爷,把你的土让我背上。你这么大岁数了,空走回去都难为你啦!

老者护着肩上的口袋,不让他拿去,说:小伙子家教好,知道心痛老人,孝敬老人。黄土还是要背的,这是我的心意。人家把命都牺牲了,咱出点力气算啥!

杜德轩刚好走到跟前,看见大孙子的举动,脸上有了笑纹,心里的满意顺着笑纹流出来。走到老者跟前,说:这是我的大孙子,今年十八岁。

老汉伸出拇指,说:我刚才还给你孙子说,家教好呀,没有好的家教,就调教不出这么好的小伙子!

杜德轩见老者穿得很破烂,棉袄的棉花套子都露出来,成了黑颜色,有几处没有棉花,只有两层粗布,就问:老哥,贵庚?

老汉叹气,说:啥贵庚哩,贫人,贱命,枉活了七十二岁。

杜德轩说:我小你十岁,属虎的。老哥做啥生意?

老汉又叹气,用袖子把鼻涕涎水擦了,说:有一个儿子,叫人家拉了壮丁,出去四五年了,也不知死活。我前些年给人家守夜,这两年人家嫌我老了,就没事情做,拾点破烂过日子。我拾破烂的时候,遇到人家扔的蒸馍、锅盔、窝窝头,都要拣起来。当时吃些,吃不了的就晒干,装到口袋存起来,没想竟存了一屋子的干馍干锅盔。这回刘振华围西安,原来扔馍扔锅盔的人家,都有饿死的。我这个拾馍拾锅盔吃的人,却活过来。

杜武厚有了惊奇,看老汉的眼瞪得如牛眼。杜德轩趁机给他说:武厚,老人说的话是啥意思?

杜武厚脸上有了严肃,说:人过日子要节俭,不能浪费!

杜德轩说:你这个爷给你传授了人活在世的真经,人得意的时候,要想到落魄,富足的时候,要想到灾荒。花无百日红,人无一生顺,随时都要想到不顺的时候,为不顺的时候虑算!

杜武厚说:爷,我记下了!

杜德轩又给钱财旺说:财旺,给老汉拿两块银元,算是给老汉的零花钱。回到城里后,领着老汉,买身棉袄,买件羊皮袄。再给文斌交待一下,他以后掌管丝绸店,每个月给老汉一块银元,把老汉养老送终!

钱财旺说:我记下了,回到城里就领老汉买衣裳!

老人感动得直给杜德轩哈腰,鞠躬,作揖,还要跪下磕头。杜德轩拉住老汉,说:老哥,你那么大岁数了,给我作揖磕头,折我的寿哩!你这大岁数还出来背土,就这,都该让后辈好好学学!

离北门还有七八里路,从背土的人流后边,冲过来几个骑马的人,穿羊羔皮袄,戴狐皮帽子,脚蹬皮靴。马是高头大马,吃得身上能流出油水,肥膘能从骨头上滚下来。马脖子上的项铃一路串响,和马蹄声串在一起,震撼。马屁股上横着盛黄土的口袋,足有一百多斤。

杜武厚见骑马人来势很凶,马又冲着老汉的身子,急忙冲过去,用身子护着老汉,看骑马人,眼里射出愤怒。

背土的人们,纷纷朝两边闪开,给他们让路。本来就拥挤的路,更拥挤,人们行进的速度,降慢许多。人群中,没有一丝声,却射出无数道愤怒的目光。突然,前方有人大吼一声:站住!

骑马的人猛地勒住马,马嘶鸣一声,两个前蹄高高扬起,整个身子都竖起来。立即,有几个兵冲过去,抓住马的缰绳,对骑马的人吼:狗日的下来!旁边的兵都放下肩上的土袋,端着枪,对着骑马人。骑马人从马上跳下来,抡起马鞭对着跟前的一个兵,斜里劈下来,抽到脸上,有了一道血口。冬天血旺,流得满脸都是。他抽了兵的脸,还骂:瞎了驴日的狗眼,敢当老子的路!说着,又举起鞭子,对着兵的肩膀抽了一下。兵的棉军装上,撕开一道口子,露出灰白的棉花。

一个四五十岁的军官走过来,看着马上的人,脸上现出愤怒,眼里射出杀气,对兵下了命令:把他拉下来,如果再反抗,就地枪决!立即,十几个兵冲上来,一蹦老高,抓住骑者的衣服,用力一拽,把他拉下马。

骑者站在军官面前,毫不示弱,满脸蔑视,口气梆硬地问:你是干什么的,敢挡老子的路!

军官嘿嘿冷笑一声,走到他跟前,从枪套里掏出手枪,说:老子叫宋哲元,负责保护这些背土的百姓。你胆敢骑马冲撞队伍,影响背土速度,还鞭打我的部下。我这些部下,跟我出生入死,死者十有八九。剩下的就是违了军纪,我都舍不得打他们,哪轮上你打他们。我今天要是不杀鸡给猴子看,就对不起我的兵!说完,对着骑者身后的百姓喊:把路让开!站在骑者后边看热闹的人,忽地让开一条甬道,那是让子弹飞的通道。

宋哲元端起手枪,冷笑了一下,说:你记住,杀你的人叫宋哲元。你到了阎王爷那里,就说是我杀你的,叫阎王爷把账记在我头上,不要冤枉旁人。老子这辈子杀人多了,不在乎多杀一个少杀一个!像你这样祸害百姓的恶棍,阎王爷都赞成杀!

那人听到“宋哲元”三个字,脸上立即失了颜色,两腿一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尾随他的几个人,也学他的样子,跪在地上,双手作揖,连连磕头。宋哲元没有和他啰嗦,趁他抬起上身的时候,对着他的胸脯,啪地就是一枪。子弹噗地一声,钻进心窝,躲在里面不肯出来,污血从弹洞里涌出,喷到路上的积雪,融化好大一片。冷冽的空气中,弥漫出温乎乎的血腥味。

围观的人,还没有见过这么杀人的人,枪毙一个人比砍棵苞谷都随便,也吓得脸色变得傻白,双腿也发抖,肩上的黄土口袋直朝下压,像猛地增加了几百斤。

宋哲元提着手枪,走到那几个骑马人跟前,说:我本想把你们一块毙了,免得你们继续作恶。考虑你们今天也来运土,好赖也算做了好事,就放你们一马。这几匹马,一律没收,充作军马。你们几个把口袋里的黄土,背到西安城里。说完,对一个军官下命令:你带一个班,看着他们。他们要是偷懒耍滑,不要禀报我,就地枪决!

钱财旺看地上的尸体,看兵们牵走了那几匹好马,看那几个骑马人,背起地上的黄土口袋,艰难地向前挣扎。这些人,平时跟着主子作威作福、吃喝嫖赌,从来没有背过如此沉重的东西。一口袋黄土,最少有一百二三十斤,放在好小伙子肩上,扛上半里,都受不了。放在这些人肩上,离城还有五六里路,远路没轻重,他们挣扎不到百十步,就挣扎不动了,想放下口袋,歇气。监督他们的兵,没事都想找事欺负人,哪一个不是狼豺虎豹转世。何况奉了宋哲元的命令,打死他们还是执行公务,这么便宜的事情,为啥不朝前头冲。这些有权有钱的人,平时仗着势力,见了这些小兵娃子,也是看不顺眼就抽耳光。兵们有了报复的机会,凭啥不出口恶气。于是,他们的步子稍一放慢,兵的枪托就对着尻子砸去。一枪托砸过去,轻的砸个趔趄,重的砸个爬扑,臭嘴啃了地皮,挣扎半天爬不起来。兵的枪托就一下一下地砸尻子,把多少年的愤恨不满,全聚在枪托上,聚集在这几个倒霉蛋上,淋漓尽致地宣泄出来。

钱财旺看这些兵,看这些挨打的主,走到杜武厚跟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给杜武厚说:你说你有钱,世上还有比你更有钱的主;你说你有权,世上还有比你更有权的人;你说你牛,世上还有比你更牛的人;你说你横,世上还有比你更横的人;你说你不怕死,世上还有比你更不怕死的人。人活在世,千万不可张狂。一百个人收拾不了你,一千个人收拾不了你,一万个人收拾不了你,说不定第一万零一个人,就把你收拾了!

他的话,杜德轩听见了,对着钱财旺点头。

杜武厚看着钱财旺,说:财旺爷,你又给我教了活世真经!

背土的人流,像条黑龙,朝着西安城爬行,被黄昏的暮色淹没。越快到城里,人的体力越不行,挣扎的速度越慢。别人慢了就慢了,没人管。那几个被兵押着的背土人,就不能慢。他们背上的口袋比谁都重,挣扎不了几步,就摔倒在地上,被兵抽打,挣扎着爬起来,朝前走去。把几十年没有吃过的苦,几十年没有受过的罪,全补偿了。

突然,他们身后,有个中年汉子吼唱起来:

 

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天在上地在下你娃甭牛!

 

                                    第六章

 

雪停了,风的底蕴还是那么厚实,猛,烈,不可一世。风把树枝上、房顶上、院子的疙旯拐角里、麦地里、大烟棵棵上的雪,冻干了。冻干的雪,瘦了,缩了,硬了,人踏在上头,发出被折断脊梁的嘎叭声。

杜家堡子里,无论穷家富户,房檐下都吊着冰溜子,短的一尺多,长的二三尺,有胳膊粗细,青白色,晶莹剔透。娃们用木棍敲下冰溜子,抱在手上,啃。冻出的清鼻涕淌到冰凌上,肮脏了冰雪的清洁。下了多日子的雪,猛地停了,庄户人家把头牯牵出来,拴在院子里,拴在大门口。头牯在拴马桩上、在门楼上、树干上,墙壁上,蹭痒痒,蹭得噌噌响。蹭下几根毛,挂在拴马桩上,挂在门楼上,挂在树干上。有二马子、二骡子、叫驴,伸出常年难见天日的家伙,差不多有一尺五寸,比娃娃的胳膊都粗,硬如铁棍。前边顶着喇叭,硬到极处,一下一下地拍打肚皮,拍得啪啪响,很惬意。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红着脸偷看,看一眼又一眼。

汪狗剩一边给红毛叫驴刷毛,一边看它把肚皮拍得脆响,似乎很过瘾,就嘲笑畜牲:你是驴毬打肚子,自己给自己开心!

钱财旺从大门出来,看他,也看红毛叫驴,对着他喊:老掌柜说了,吃过赶早饭,所有的人都到地里,把烟砍了,等到开春把地犁一遍,种春麦。

汪狗剩停下给驴刷毛,也停下欣赏驴的自我宽慰,眯着眼睛,不相信地问:那天老掌柜说了,我以为只是说说,还真的砍呀!

汪财旺说:老掌柜啥时候说过假话,人家是轻易不开口,开口就是板上钉钉。我跟了老掌柜这么多年,还没有经过老掌柜做错事情,咱听老掌柜的没错。

汪狗剩说:这话你甭给我说,扛长工的规矩咱懂。人家是掌柜,咱们是伙计,伙计不听掌柜的还行?不过,我看俺文斌叔不是太愿意?

钱财旺说:这事情,搁到一般人身上都不愿意。几十亩大烟,明年肯定是个好收成,顶七八十亩麦子的收益。一下子砍了,种春麦,春麦不值钱,这账谁都能算出来!

汪狗剩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是施先生说了,咱陕西要三年大旱。要是明年不旱,咱家就亏老鼻子啦!

钱财旺琢磨了一会儿,才说:你看起来闷闷哼哼的,心里还有不少窟窿眼眼,也会算计了。不过话说过来,老掌柜定下来的事情,咱就甭打蹩,吃过赶早饭,卖力气砍烟就是了。

汪狗剩听到管家的表扬,心里像有鸡毛扑索,舒服,自豪,又在驴身上刷了几刷子,说:财旺爷,咱旁啥本事没有,就是干活肯出力气,对主家忠心不二,这两样不缺!

钱财旺说:咱们当伙计的,有这两样就行了。老掌柜给我说了好多次,让我留神一下,哪个村有大姑娘,给你说个媳妇,帮你把家安了。咱掌柜这人,仁义、厚道、行善,咱能摊上这么好的东家,是咱上辈子烧了碌碡壮的香!旁人咱不敢说,我就是个例子,掌柜把我安顿得多好。村子一般人家,日子都过不到我前头!

吃赶早饭了。杜德轩家吃饭有讲究,家里的男人和长工在一个桌上吃饭,女人另外在一个桌上吃饭,不能混着吃。两张桌上的饭有讲究,男人这张桌,苞谷蓁里放的红苕多,苞谷面饼子尽饱吃,炒酸黄菜放的油多,用的有葱花,能明显看出油炒的汪气。男人要出力气干活,吃的不好,吃的不饱,就没力气,活就干不好,节省他们嘴里的饭食,就克扣了地里的庄稼。女人吃饭的那张桌,苞谷蓁是一样的,但碗里的红苕少,炒的酸黄菜放的油少,还没有苞谷面饼子。女人不到地里干活,就是到地里干活,干的也是不出力的轻活,凭啥给她们吃好的?男人那张饭桌上,唯有一个碟子里放着麦面锅盔,搁在杜德轩面前。

杜德轩已经坐在饭桌跟前,还有长工没到,就等。钱财旺和他并排坐在一块,他和杜德轩的辈分一样。杜文祥、杜文斌打横,挨着杜德轩、钱财旺。杜武厚挨着杜文祥、杜武博挨着杜文斌,剩下的座位是长工的。杜家的规矩大,吃饭、说话、做事情,必须按规矩、按辈分、按道理,不能有一点差滞。

钱财旺看了杜德轩一眼,说:掌柜的,你先吃,俺们等他们!

杜德轩没有动,说:再等等,他们在干活,又不是睡觉。一家人吃饭不在一块,像啥样子。再说,咱们吃饭的时候,还要商量一天的活路,他们没来,啥事情都不知道,一会儿咋着干活?

钱财旺说:我去叫他们,驴日的,吃饭都磨蹭!说完,站起来,一边朝大门外边跑,一边对大门外的长工喊:驴日的磨蹭啥哩,一家人都等你几个吃饭哩,老掌柜都等了半晌了!

那几个长工,急忙停下手上的活路,朝饭桌跟前跑,边跑边看杜德轩的脸色,说:把他家的,忙活起来,把吃饭都忘了。让老掌柜等了这半晌,真该死!

杜德轩就笑,说:这有啥该死的,你们都在干活,我没干活,专门等着吃饭。不干活的等干活的,咋说都是应该的。

汪狗剩说:俺们是伙计,你是掌柜,伙计咋能让掌柜等,咱不能把世事颠倒过来。

钱财旺对长工说:以后吃饭时,早点过来就行了。你们早点过来,老掌柜就不等你们了。

开始吃饭了,都是先端起大老碗,用筷子扒拉碗里的苞谷蓁子,朝嘴里呼噜,扒拉几口,夹一块红苕,塞进嘴里,嚼,几下就咽进肚子。随之,夹起一块酸黄菜,放在老碗里,再扒拉一口苞谷蓁,就一口酸黄菜。房檐下边,喧起一片扒拉苞谷蓁的呼噜声,还有咀嚼酸黄菜的叭哒声。吃过一碗,守在跟前的杜文祥婆娘菊菊,立即接过空碗,快步走到灶房,替他们盛上一碗。他们趁她到灶房盛饭的工夫,抓起篮篮里的苞谷面饼子,咬上一大口,嚼。

汪狗着剩嚼苞谷面饼子,说:大姨熬的苞谷蓁子,火候到了,稀稠刚合适。烙的饼子,黄灿灿地脆,咬一口嘎叭响。我敢说,咱杜家堡的婆娘媳妇,连没过门的大姑娘,没一个做的饭,能比过俺大姨!

他说话的时候,菊菊刚好给他把饭碗端过来,很高兴,笑着说:狗剩夸我饭做得好,以后你把媳妇娶下了,让她跟我学几天,保证你一辈子吃上好饭食!她的话还没说完,汪狗剩一个屁憋到尻门口,吱地一声放出来,响亮,绵长,还有尾音,像远处传来的唢呐声。

钱财旺放下筷子,瞪他,说:老掌柜在跟前,放屁都不知道夹,竟敢畅着放,连一点规矩都不懂!

 汪狗剩脸上有了尴尬,瞥了杜德轩一眼,目光里全是怯意,嗫嗫说:往常在地里干活,吆车上路,跟前没人,啥时候有屁啥时候放,想放多少放多少,放肆惯了。猛地到了人跟前,就不知道有屁要夹,跑到没人处偷着放。往后到了人跟前,一定把尻门子夹得紧紧的,夹不住了,跑到没人的地方再放。他正说着,觉得又有屁窜到尻门口,急忙站起朝大门外边跑。

钱财旺对着他的脊背喊:驴日的狗剩,饭吃得好好的,跑到外边干啥?

汪狗剩一边跑,一边扭头说:我又要放屁了,我到大门外边把屁放了,再回来吃饭!

房檐下吃饭的人都笑,笑得差点把苞谷蓁喷出来。杜德轩也笑,给钱财旺说:财旺,你的规矩太大了,把狗剩吓得连个屁都不敢放。古人都说,管天管地,不管老百姓巴屎放屁。咱要是连放屁的事情都立下规矩,就让人过得太难受了。

钱财旺也笑,说:我这是给他教规矩哩,不是不叫他放屁,是不能随便放。他在咱这,放了就放了。哪天要是给他找下媳妇了,我领他去相见。他到了老丈人老丈母跟前,不知道夹屁,屁放得比吹鼓手的唢呐都响,老丈人老丈母肯定认为他差成色,二百五,咋肯把女子嫁给他。尽管人都说,屁大点事情,把放屁不当回事情。到了一定的场合,放屁就不是小事情了!要是委员长讲话的时候,嗵地放声响屁,通过大喇叭传出去,成啥体统?

汪狗剩放过屁,回到饭桌跟前,坐下,继续吃。杜德轩看着汪狗剩笑,汪狗剩不好意思,小声说:人又不是瓜(傻)子,我这个时候放屁,到了丈人丈母跟前,绝对会把屁夹得紧紧的,一点都不让它哧溜出来。

有个长工接着说:狗剩,你相亲的时候,我给你削个红萝卜,把尻门子塞紧,想放都放不出来!

钱财旺见长工们说笑耽误吃饭,就说:快吃饭,吃过饭还有活要干哩!长工们不再说话了,低着头,扒拉碗里的苞谷蓁子。扒拉完的,就在扫把上折根蔑子,剔牙缝里的东西,扫把被折秃好多。

汪狗剩把碗里的饭扒拉完了,也拿过扫把,要折上边的蔑子。钱财旺一把夺过扫把,说:狗日的还在上边折,都快折秃了。把扫把折秃了,拿鸡巴扫地呀!

汪狗剩在扫把上折不成蔑子,就在地上瞅视,看见一根细树枝,折了一截最细的,剔牙缝,把剔出来的东西咽到肚里。

杜德轩见大家吃毕了,给钱财旺说:财旺,你把今天的活路给大家交待一下。钱财旺干咳一下,把咳出的痰咽进肚里,说:老掌柜昨晚就交待了,咱们今天把地里的烟全砍了,明年开春把地犁了,种春麦。所有的伙计,除了汪狗剩,都吃惊,人眼瞪成牛眼,看钱财旺,看杜德轩,眼睛里射出的全是疑惑。好好的大烟,长到明年夏天,就是银元、金条,几十亩大烟,卖得好了,就是一两千块大洋,交了烟税,还剩不少。要是改种春麦,才值几个钱?但是,他们知道这话尽管是从钱财旺嘴里说出,但老掌柜就在跟前,等于是老掌柜说的,谁也不敢说啥反对意见。

杜文斌忍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鼓着勇气说:大,你真的要把大烟砍了种春麦?

杜德轩拿出旱烟袋,把烟锅子塞到烟包里,挖。钱财旺急忙拿出火镰子,硝棉、火纸,敲火镰子,准备给杜德轩点烟。杜德轩把烟嘴噙到嘴里,又拔出来,对杜文斌说:咱做事情,不能光看眼前,也不能光看挣多少钱?我也不全信施先生的话,但防备总没坏处,不就是少挣些银元。万一真的来个三年大旱,咱这么大的家,这么多人口,咋么活下去。粮食能吃,能活命,大烟能当饭吃?到时候怕你拿着大烟都换不来银元,拿着银元买不来粮食,守着大烟银元活活饿死!把大烟砍完后,你带着武博到西安,照看咱的丝绸店,把丝绸店经营好。家里这摊子,我跟你大哥操持。

杜文斌只好说:行,这些大烟明天就砍完了,我跟武博后天就去西安,你还有啥要交待的?

杜德轩说:咱丝绸店的生意,这些年一直是你二叔照看,我一窍不通,也没啥交待的。就是有一条,生意场上的仁义礼智信,咱一样都不能缺。就是少挣些银钱,也不能丢了这些。做生意和做人一样,把名声毁了,啥都完啦!

杜文斌说:我记下您的交待了!

杜德轩给杜文斌交待完,又给钱财旺说:你一会儿去拿四十块银元,交给你嫂子。我跟你们一块到地里看了,就到学堂去看施先生。到年底了,咱早点把工钱给人家开了,省得人家到时候找咱要。该给人家的钱,早早就给人家,痛快点,显得大方。

钱财旺说:我一会儿就把银元取出来,交给俺嫂子。不过,咱当初给施先生说好的,一年工钱三十六块银元,咋要我取四十块?

杜德轩说:剩下那四块,算咱给人家的赏钱。人家教咱堡子的娃娃,够认真了。我前几天看了这些娃娃的学问,字比以前周正多了,文章也写得顺流了。你想想,咱堡子这茬子娃们起来了,要是出个县长团长,咱一个堡子都跟着风光!

地里的雪还没有消,银茫茫一片,严严地盖着麦苗。雪薄的地方,露出麦苗的绿色,水肥充足的地里,麦苗墨绿,显示着生命的厚实;水肥不充足的地里,露出的麦苗浅绿。满目望去,除了麦苗的绿色,还有大烟叶的碧绿。大烟长得更好,长出了四五片叶子,像羽毛,很好看,显示着生命的艳丽,和麦苗一块向人们展示着来年的丰收和希望。不下雪了,风更大,风被冻干了,干冷,刮得人鼻子耳朵痛,像锯条在上边割。狗是不怕冷的生灵,在地里疯跑,追逐,互相撕咬,发出撕咬的吠叫。有狗尿尿,公狗翘着一条后腿,肚子下边的突出物上,射出一股黄汤,欠缺气势,却消溶了一点冻雪。母狗岔开后腿,尾巴下的窟窿里,朝出流尿,浇得不高,不远,更没气势。天空昏暗,有很厚的云,像是背负着沉重的负担,要被压下来似的。

钱财旺和杜家的男人、长工,都扛着镢头,来到大烟地边。杜德轩没有扛镢头,站在地垅上,看着满地的大烟棵棵,竖有竖行,横有横行。这边斜着看,那边斜着看,都是一条直线。他蹲下身子,抚摸大烟棵棵,感觉到烟叶的厚实,甚至感觉到烟杆上的毛绒,很柔和,胸腔里充满亲情。连着好多年了,他每年都要种几十亩大烟,靠卖大烟挣银元,买头牯置家业,日子过得富足。这阵要砍了,心里疼痛,难以下手。

杜文斌见父亲舍不得砍大烟,走过来,蹲在父亲跟前,说:大,实在舍不得,就甭砍了。等到明年夏里把大烟收了,全部种上苞谷,苞谷也是粮食。到了年馑,有苞谷吃也饿不死人。

杜德轩听到年馑两个字,心里一震,狠狠地痛了一下,猛地把大烟棵棵拔下来,狠着声音说:砍,今天把烟全部砍了!

杜家的男人和长工,排在地边,一人顾两行,一镢头一棵。左一镢头,右一镢头,连根被斩断的大烟棵棵,也是竖有竖行,横有横行,横看竖看都是一条直线。杜德轩看大家砍着烟苗,越走越远,才对身边的钱财旺说:今天一定砍完,咱不种烟了,就不能让它们再吸地力。地里的东西,就烟最吸地力!我这阵到学堂看看,到年底了,咱也该去问候施先生了。你回去,找你嫂子,黑了安排一桌,请施先生好好喝喝。咱不讲究十碟子八碗,也不能将就应付。荤的素的,热的凉的,加起来不能低于十样!

钱财旺说:这个你放心,这些年咱堡子过事,哪一家不是我当执师。我上午就让嫂子把肉、蛋、鸡、菜备好,把臊子面擀好,该蒸的蒸好。晚上施先生一来,先把凉菜端出来。你们喝酒的工夫,又把热菜炒好,绝不会给咱家丢面子。

杜德轩说:咱家丢面子事小,尊重学问事大。施先生关系着咱堡子下一茬子娃们的前途,也关系着咱堡子几十年后的前途,绝对应付不得。

杜德轩家砍烟苗啦!杜家堡子一百多户人家,七八百口人,除了不懂事的娃娃,懂事的全愣了。大烟种得好好的,银元挣得多多的,日子过得美美的,咋把大烟砍了?银元不挣了?日子不过了?于是,各家各户的掌柜,还有喜欢拿事的婆娘,都涌到杜德轩家的地边,看他们砍大烟。有多事的人,挡住正在砍大烟的杜文斌,问:烟种得好好的,咋说砍就砍啦?

杜文斌觉得自己家的人,被全堡子的人当猴看哩,心里憋屈,嘴里就没好话,说:俺大叫砍的,这话问俺大去。俺是做儿子的,咋能不听老人的话?

有人问杜文祥,杜文祥就解释:施先生说了,咱陕西从后年起,要三年大旱,六料不收。俺大怕到时候没粮吃,才让把烟砍了,明年开春种春麦。

听的人就仰头,观天,天上的云比哪一年都厚;又看地,地里的雪比哪一年都多。这么厚的云,这么多的雪,能有旱灾?笑话!听教书先生的话种庄稼,还不把麦子种成糜子了?问完了,看完了,也把这事当笑话说完了,都干自己的事情了。人家的烟,人家愿意砍,又没有砍你家的,你有啥痞干(多嘴)的?也有十几户人家的掌柜没有走,抽着旱烟,蹲在地边看杜家人砍烟,心里琢磨:杜德轩这个人,是方圆几十里出名的人尖子,多难弄明白的事情,他都虑算得清清楚楚,日子比谁都过得好。这么多的烟,他放着快到手的银钱不挣,去种不赚钱的春麦,肯定有啥说道。谁要是说杜德轩傻,才是自己傻哩!于是,趁杜文祥砍回来的时候,挡住他,争着把旱烟袋朝他手里塞,问:文祥,你大到底为啥砍烟?

杜文祥抽着人家贡献的旱烟,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要是再不明白,就去问俺大。

旁人问:你大在啥地方?

杜文祥说:到学堂去了,他吃赶早饭的时候说了,上午要去看施先生。

那些人见从杜文祥嘴里问不出啥,杜文祥也不能陪他们说话,抡着镢头又去砍烟了。琢磨了一会儿,说:咱也到学堂,找德轩,把事情问扎实。

于是,这几个人厮跟着,满肚子迷惑,踏着愁苦的步子,踢踏踢踏朝堡子东头的学堂走去。

 

                                       第七章

 

    堡子东头,孤零着一间大房子,远看像庙,近看像窑。走到跟前再看,不是庙也不是窑,是一座像庙像窑的房子,杜德轩捐款盖的。房子旁边,盖了一间小屋子,施满道晌午歇息的地方。当学堂的屋子里,垒着一个讲台,高出地面多半尺,讲台外边,包着竖砖。挨着讲台,摆着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桌上摆着几本线装书,很厚,缎子封皮,纸张成了暗黄色,显示着岁月的悠久和学问的厚重。缎子封面上,印着金黄色的字《曾文公国藩》、《论语》、《易经》、《朱子家训》、《忍经》、《大学.中庸》,还有厚厚一本《资治通鉴》》,在《资治通鉴》旁边,放着更陈旧的书《甘石星经》、《天星选择摄要》。讲台下边,用砖头垒成台子,台上支着木板。二十几个学生坐在凳子上,两眼睁得滚圆,看讲台后边的黑板。用木板做的,上边刷了黑漆。施满道用白灰磋成圆条,晒干,在黑板上写字,还清晰。黑板上写着:“贫者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黑板旁边,挂着很长的宣纸,用楷书写着《朱子家训》: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 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留连。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蔬胜 珍馐。勿营华屋,勿谋良田。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奴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妆。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居身务期质朴,教子要有义方。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与肩挑贸易,勿占便宜.见贫苦亲邻,须多温恤。刻薄成家,理无久享.伦常乖舛,立见消亡。兄弟叔侄,须多分润寡.长幼内外,宜法属辞严。听妇言,乖骨肉,岂是丈夫.重资财,薄父母,不成人子。嫁女择佳婿,毋索重聘.娶媳求淑女,毋计厚奁-----

    

杜德轩提着一口袋银元,银元相互撞击,发出细微的声,很悦耳。世人心中,天地间所有的声,只有银元碰磕的声最受听,听了欢心鼓舞。他走到学堂跟前,施满道正在给学生授课,就站在窗户外边,看黑板上的字,心里赞许。他也读了不少书,就是家大业大,没出来教书。如果出来教书,也是不错的先生。他知道这句话取之明代道人洪应明先生编撰的《菜根谭》。又看黑板两边宣纸上写的《朱子家训》,连连点头,脸上更增赞许之色。自己舍财雇人教书,让娃们读书识字,就是希望他们有学问,明事理、守规矩,成大业,在仁、义、理、智、信,这五行上出人头地。要是这些娃娃长大了,有人把事情干成了,迟早说起来,他是杜家堡子的人,在杜德轩捐款盖的学堂里读的书,自己脸上也光彩。一个堡子的人受益,自己也少不了受益。

施满道讲完课,对学生说:背诵《朱子家训》,背完下课。于是,学生们就看宣纸上的字,整齐地背诵,像一群啼鸣的小公鸡。学生背过《朱子家训》,还不敢走出教室,仰脸看先生。施满道对他们挥下手,说:出去玩吧,把屎尿巴完尿净,一会儿上课不能出去巴屎尿尿。

学生们忽地站起,蜂拥出学堂,有的跑到茅房里巴屎尿尿,茅房里传出童子尿的喧哗,也荡出童子尿的骚气。喧着学生巴㞎屎的吭哧声,茅房外边就有了屎臭。不巴㞎屎尿尿的学生,在学堂门前的空地上,对拐。他们把一只脚抱在怀里,单脚立地,用膝盖撞对方。身强力猛的,气势汹汹冲到对方跟前,单脚一蹦,膝盖就撞到对方胸脯,把对方撞个尻子礅,半天才爬起来。胜者抱着一只脚,欢欢地蹦,得意地喊:还有谁不服气,上来!立即,有个小个子娃娃,摆出迎战的架式,站在他对面。身强的娃娃又是古伎重演,猛冲过去,以泰山压顶之势,对着小个子连撞带压。小个子眼看他冲到跟前,身子灵巧地朝旁边一趔,转到他身子后边,膝盖对着他的屁股用力一撞,把他撞个大爬坡。小个子收势,看着在地上爬的大个子,笑。娃们看见杜德轩,立即停住玩耍,跑在他面前,恭敬地叫:德轩爷——

杜德轩看他们,眉里眼里都是亲,给他们摆手,说:耍去吧,不要摔伤了!

施满道见学生都跑到院子玩耍了,拿起讲桌上的《诗经》,念:

 

    瞻仰昊天,则不我惠。孔填不宁,降此大厉。邦靡有定,士民其瘵。蟊贼蟊疾,靡有夷届。罪罟不收,靡有夷瘳。

 

他念得摇头晃脑,如喝了四两西凤,陶醉得像驾了五彩祥云。人坐在椅子上,魂已到了极乐世界,飘飘然了。有学生跑到学堂,站在施满道面前,声音低低地说:师傅,俺德轩爷来啦!

施满道急忙睁眼,杜德轩已经走进教室。他慌慌站起,朝教室门口小跑。人没跑到跟前,声音先射过来:德轩兄,你咋有工夫朝我这跑哩!

杜德轩一边朝他跟前走,一边说:再忙,也得来看你。俺是粗人,干的是一年两季的庄稼活,丰收点歉收点,都是屁蛋事情。你干的是关系咱杜家堡子的百年大事,俺所有的事情,都比不上你的事情大!说着,走到讲台跟前,把银元口袋礅在讲台上,银元发出一阵哗啦的响,又说:一年快过完了,我给你把今年的工钱送来,一共四十块银元。咱原来说好的,一年的工钱三十六块。剩下的四块,买些年货,一家人好好过个年。

施满道看银元口袋,脸上的笑更灿烂,说:三十六块银元的工钱,在咱这一片,都算是高的了,咋能再加钱?

杜德轩说:不算高,咱杜家堡的情况你知道,都不富足。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虽说比旁人家好过一些,毕竟不是大财主。以后要是收入好了,再给你加工钱!说完,又说:施先生,我让家里的人,把大烟砍了,明年种春麦!

施满道一愣,一惊,一急,问:你真把大烟砍啦?

杜德轩说:这阵正在砍哩,你要是不信,过去看看!

    施满道心里有了震动,感动,再看杜德轩,目光里盈满感谢。又看讲桌上的《甘石星经》、《天星选择摄要》,说:德轩兄,那天在贵府说了天象的启示,听说你要砍大烟,我心里就装了碌碡,肩上压了华山,成天提心吊胆。万一看走眼了,耽误你多少收入哩!

    杜德轩说:人非圣人,岂能无过。那天你说了天象之后,我一直在琢磨,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果真的来个三年大旱,咱没有准备,一家人就绝门了。就是没有三年大旱,咱只是损失一些银元。与其绝门,哪件事大,哪件事小,我还是分得清,你完全不必为这事操心。你的天象观对了,咱杜家堡子的人,敬你一辈子。观错了,咱杜家堡子的人,也敬你一辈子!

    施满道说:有你这话,我心里踏实多了。不瞒您说,这些日子,我除了给娃们教书,剩下的工夫全用在看这方面的书,天天夜里观天象,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杜德轩看他,果然满脸疲惫,脸色发黑,眼袋都耷拉下来,说:我刚给你说了,遇到天大的事,都把心放宽。不过几百块银元的事情,值得把人操心成这样子?你读了一辈子的书,咋连这点心思都存不了!

    施满道说:做人,讲究的是说话算话。咱把天象说出来了,要是不操心,耽误了人家的收入,就算人家不说啥,咱心里也不安宁!

    杜德轩再没说啥,顺手翻看讲台上的书,拿起《甘石星经》,问:这是专门讲天象的书?

    施满道说:这是战国时期有个叫甘德的人,和一个叫石申的人,各出了一部观天象的书。后人把他们的书合编到一块,就是这本书。说起来,咱们的老祖宗,在两三千年前,就知道观天象了。说完,又拿起《天星选择摄要》,说:这是清朝同治十三年的精写刻本,是龙敬元先生所著,对观天象更有建树!

    杜德轩拿过这两本书,翻了几页,说:你观天象的学问,应该传下去,不能到你这就绝了!

    施满道说:人家西边的国家,还有咱中国的大地方,都信西边的学问,搞气象站,不信咱老祖宗这一套。

    杜德轩说:咱不管他西边的东边的,也不管他大地方小地方,谁预测得准咱就信谁。就像你观天象,预测咱陕西有三年大旱。他们的洋气象台没有预报,到时候咱们看谁预报得准!我想让俺家的武厚、武博、武海跟着你学观天象,你在他们中间选一个,算你的徒弟,咋样?

    施满道说:我这点学问,给娃娃教书,也是勉强对付,咋敢给你的孙子当师傅?

    杜德轩说:你的学问,我知道。要不,那么多的读书人,我就选你当先生。我这三个孙子,你随便挑,挑中哪个是哪个!

    施满道说:你家大孙子武厚,心实,厚道,好武,是习武的好材料。二孙子武博,好静,不好动,喜读书,不喜务农。观天象者,要是不喜务农,也下不了苦功夫。你就是让他拜到我门下,他心里不情愿,也学不到真本事。三孙子武海,从小在西安长大,接受的学问多,让他学观天象,或许能把咱先人的这门学问承继下来!

    杜德轩说:你把我这三个孙子看得比我都准。我这阵到你这来,还有一件事情,就是今黑请你到我家喝酒。我给你嫂子和财旺交待了,来不及做十碟子八碗,热菜凉菜加起来不能少于十个。酒是专门留给你的西凤,去年过年老二从凤翔府弄来的,我没舍得喝。

    施满道心里的感激又像泉水样朝出冒:德轩兄,满道何德何能,得您如此赏识?满道没旁的能耐,就是肚子里有点文墨,一定尽心尽力传授给学生。

    杜德轩说:我赶早出来给他们交待做席面的时候,没想到让武海给你学观天象。今黑刚好趁着请你,让他给你把头磕了,行过拜师礼,就是你的徒儿啦!说完,又翻书,拿起的是《菜根谭》。

    施满道说:这是一部论述修养、人生、处世、出世的语录集。是儒、道、释三教学问的根基,万古不易的教人传世之道,为旷古稀世的奇珍宝训。利于人的正心修身,养性育德。且其文字简炼明隽,兼采雅俗,亲切醒豁,有雨余山色,夜静钟声,点染其间,其所言清霏有味,风月无边。

    杜德轩看了几页,又看了黑板上的字,说:我的书案上,也放有《菜根谭》,时时翻阅,检省自己,很有好处。你给学生教授这些东西,万千正确。人,要是在道德品节上占不住,学问做得越大,对天下的祸害越大,还不如没有学问。清朝的和坤就是例子,他的学问都做到大学士,官至宰相,贪的钱财竟低上朝廷的半个国库!如果关中真像天象昭示的三年大旱,饥寒出盗贼,穷困当响马。咱这阵要是不把娃们的道德修养育好,到时候真有人会去当土匪刀客!

    施满道点头,说:德轩兄的话,满道谨记在心。以后每天上课前,让学生背一段《曾文公全集》里的教诲,或者背一段《菜根谭》里的话语。

    杜继马跟他大杜河山,还有杜二驴、杜牛犊五六个人,跑到杜德轩家的地边。杜文祥、杜文斌领着一家人和长工,正在砍大烟。琢磨不透杜德轩到底打的啥主意,朝学堂走来找杜德轩问个究竟。这几个人都不识字,不懂得识字人的规矩,但知道尊重读书人。一路上高喉咙大嗓子地争吵,快到学堂跟前,齐茬闭住嘴,连步子都放慢放缓,生怕发出声音,惊扰读书人的学问。有学生娃娃看到他们过来,跑到教室,给杜德轩、施满道说:德轩爷、施师傅,继马跟他大还有五六个人,到咱学堂来啦!

    杜德轩、施满道放下书,停下道德品节说道,朝教室门口走去。

    杜河山离教室还有三四丈远,就亮着嗓子喊:施先生、德轩叔,俺们看您来啦!

    施满道走出教室,抱拳,晃,算是行了礼节。杜河山、杜继马几个人,也抱拳,也晃,也算是行了礼节。他们给施满道行过礼节,走到杜德轩跟前,神气更为恭敬,该叫叔的叫叔,该叫爷的叫爷,都叫过一遍。杜河山才小心地问:德轩叔,你为啥把种得好好的烟砍了?

    杜德轩说:施先生观了天象,从后年起,咱关中要三年大旱,六料不收------

    杜河山把脸转向施满道,说:施先生,你是学问人,拿的是年俸,旱涝保收。俺是在地里刨食吃的,地里刨出来了,就能吃一点。刨不出来,就得饿死。你说从后年起,咱关中连续三年大旱,六料不收,能不能肯定?

    施满道说:这只是观天象看出的,至于到底是不是三年大旱,旱到啥程度,旱多长时间,谁都不敢肯定,神仙都不敢打这个保票。

    杜河山说:施先生,俺这些都是粗人,对学问上的事一窍不通,不知道从天上的月亮星星,能看出是旱是涝?俺就是心里不踏实,要是听了你的话,把大烟砍了,却没有三年大旱,少收入多少银元?俺想在你跟前要个结实话,俺心里有底了,或砍,或留,也能拿个主意。

    施满道不再说啥了,他不敢说不留后路的话。

    杜德轩朝他们跟前走近,说:河山,施先生刚才说了,预报的事,只是预报,谁也不敢说是肯定。收到场里的麦子,还有发霉的,甭说预料几年后的事情。咱还是这话,你信,就砍;不信,就不砍,谁也不强迫谁。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信。你们都到我家地里看了,我两个儿子正领着长工砍烟哩!

    杜河山琢磨了好大工夫,也拿不定主意,心里焦急,脸上现出急慌之色,一尻子蹲在地上,从腰带上拔出旱烟袋。

    施满道走过去,把自己的烟包包递给他,说:我这烟是从西安买的,劲道不大,味道醇,你抽锅子试试。

    杜河山把自己的烟锅子,伸到施满道的烟包里,轻轻挖了一下,就要拔出来。他不愿多挖,怕人家笑话他嗓眼(贪心)。

    施满道说:再挖一下,把锅子摁瓷实,抽一锅顶一锅!说着,拽住他的烟袋秆子,狠狠地在烟包里挖了一下,摁实,又挖了一下,再摁实,实在装不下了,才让他拔出来。趁这个工夫,杜继马把火镰子、硝棉、火纸拿出来,敲火镰子,点硝棉,燃火纸,替他大把烟点着。这时,那几个人也从腰带上拔出旱烟袋,施满道让他们挨个在自己烟包里挖烟。五六个人挖过,烟包差不多就空了。几个人都不说话,用力叭咂烟嘴。学堂外边的空地上,喧起叭哒嘴唇的声,很响,很碎。随之,有吐口水的声,也很响,很碎。还有屁声,不甘示弱,一声串一声,声声响亮,如裤裆里放爆。风从北边刮来,他们嘴里吐出的废烟,在风中停不住,没有旱烟的刺鼻味。裤裆里溜出的屁,在风中也停不住,闻不到屁的臭味。

    趁这个工夫,施满道给他们说:各位乡党先在这里抽烟,我进去给娃们把功课布置了,再来陪大家!

    他们蹲在地上,一口一口叭咂旱烟,空地上继续喧着很响很碎的声。又抽了几锅旱烟,杜河山把烟锅里的废烟,在跟前的石头上磕了,铜锅在石头上磕出噔噔地响。磕完,把烟包朝烟杆上一缠,站起来。站得太猛,身子都晃了几下,稳住脚跟后,说:德轩叔,你是咱堡子的能人。俺的眼窝能看十丈远,你的眼窝就能看十里远。你把烟砍了,我们也砍。就是砍错了,你吃的亏也比我们多!剩下的几个人,都没有言传。他们有的种了三亩,有的种了五亩,还有的种了十来亩,舍不得砍,又不愿当着杜德轩的面说不砍。临到走的时候,一句要砍的话都没说。

    初冬的夜,贼冷。风从西北刮来,朝着东南刮去,不大不小的风,刮走了冬夜里的暖气,带来西北过来的寒冷。从杜家堡子里,荡来稀薄的柴烟味,那是庄户人家烧炕发出的,让人感觉到天地间还有一丝暖气。杜德轩站在地边,抓了一把土,地还没上冻,用力把土攥了,觉得土攥到一块,手掌松开,攥到一块的土慢慢松开,墒正好,不旱,不涝。又把土送到鼻子跟前,闻,闻了一下,再闻一下,连着闻了十几下,吸进鼻子的味道,臭臭的,涩涩的,腐腐的,这种味道昭示着土地的肥沃。有这么好的墒,这么肥的地,还愁长不出好庄稼?把土放回地里,心里就有了滋润,像干渴的嗓子得到茶水的浸润,饥饿的肚子得到臊子面的滋养,寒冷的旷野里披上二毛子皮袄,二茬子光棍遇到思春的婆娘。朝堡子望了一眼,夜色太黑,啥也看不见,心里能觉出堡子里的暖和。站在他旁边的杜文祥,见野地里越来越冷,父亲没有穿皮袄,说:大哦,地里太冷了,你老该回去啦!

杜德轩看了大儿子一眼,天黑,看不清眉眼,只能看到脸和身子的轮廓,还黑乎乎的,心里又有了对他的不满。做为杜家的长子,自己下世之后,指望他掌管杜家的门庭。杜家的土地、牲口、庄子、家产、人口、长工,还有门风、道德、品节、学问、哪一样虑算不到都不行。文祥没有大谋略,只能把自己当长工用,这个家传到他手里,咋能扩大家业?心里有了对他的不满,就没有回答他的话,又长叹口气。过了一会儿,又琢磨大儿子的好处,在两个儿子里,他最心痛的还是大儿子,心实、没有歪歪肠子,勤快,干活下死力气,道德正派,走到村街上,对迎面过来的大姑娘小媳妇,连眼角都不瞅一下,庄重。像他那么大岁数的男人,凑到一块就推牌九打麻将,赢钱,输地,输婆娘的都有,他连牌九麻将咋着打都不知道。还有的男人,天天吸大烟,有钱的吸鸦片,没钱的吸膏子,吸得黄干拉瘦,一阵风能吹三个跟头,他连烟枪都没摸过。还有些男人,家里有婆娘还嫌不过瘾,隔上十天半月就要朝县城省城跑,逛窑子。他从来没有一个人去过县城省城,更甭说逛窑子。这么好的儿子,咋就缺少发家的谋略?

杜文祥见他大不说走,再不敢劝他回去,装好一锅旱烟,双手递到他跟前,说:抽锅子烟,暖暖身子!

杜德轩扭脸看他,还是看不清眉眼,没好气地说:不抽!

杜文祥把旱烟锅放进烟包,把烟丝抠出来,再没敢说啥话。

杜德轩说:我这些年一直琢磨,咋着能把咱的地扩大到一百亩,到现在还没琢磨出办法。你也给咱琢磨,咋能再能置二十多亩地?

杜文祥苦笑,黑夜里看不见苦笑的眉眼,却能听见苦笑的嘿嘿声,说:大哦,你都琢磨不出,我咋能琢磨出来!

杜德轩又有了不高兴,声音比刚才重了一些,说:我琢磨不出来,你就可以琢磨不出来?我都六十多了,还能再活几天,我死了以后,杜家的日子还得你领着过!

杜文祥说:我脑子笨,就是琢磨,也琢磨不出啥好办法!说完,见父亲没说话,也不再说话,琢磨,到底琢磨出办法了,说:大哦,我琢磨出办法了!

杜德轩精神一振,腰板都挺起来,问:啥好办法?

杜文祥说:咱在地里多下功夫,多上粪,多浇水,多锄几遍。多打了粮食,把粮食换成银元,再拿银元置地!

杜德轩听完,苦笑,摇头,说:文祥呀,要一亩地多打五十斤粮食,得把吃屎的力气都用出来。一亩多打五十斤,十亩多打五百斤,一百亩才多打五千斤。咱总共才七十八亩,都多打五十斤,也不过三四千斤,十个三四千斤粮食才能换一亩地,你算算二十多亩地得多少粮食换?文祥呀,过日子要节省,更要谋算,人常说:吃不穷,穿不穷,虑算不到一辈子穷!发家致富光靠节省不行,还要靠谋算。你呀,出力气行,节省也行,就是谋算上不行!过个小康还凑合,要发大财就不行!说完,又叹气,叹气里充满绝望和无奈,说:咱回,你妈在家操心咱们哩!

冬夜,渐深,更冷,堡子里的灯光更稀。堡子外边的土路上,走着两个人影,猛然爆发出人的吼,沙哑、沧桑:

 

    为江山我也曾南征北战,为江山我也曾六出祁山,为江山我也曾西城弄险,为江山把我的心血熬干!

 

    最后一句,应该是为江山把亮的心血熬干,他把亮的心血改成我的心血。杜文祥持家缺少谋略,但人并不愚笨,这一字之改,听出了父亲的绝望无奈,又恨自己不争气,不能为父亲分担重担,也无奈地长叹口气!

 

 

 

                                       第八章

 

连续狂了多日子的风,累了,歇下了。雪,在十多天前就歇下了。在被窝里睡了多日子的太阳,终于醒过来,在天上逛开了。关中道上,没有雪,没有风,再有太阳的日子,就是暖和天气。这个季节,地都上冻了。不管是麦苗、还是大烟,除了追肥,再没啥可照应了。难得遇到这样的好日子,到了半晌午,堡子的男人都跑到村门外边的南墙边,在墙根下铺层麦笕,尻子朝上边一坐,面对太阳,眯缝着眼睛,晒得浑身发软,像刚和老婆做了那事情。还有的干脆解开裤带,把裤腰翻过来,寻找裤缝里的虱子。这个季节的虱子最肥,大的有半个绿豆大,小的肉眼刚能看见,都吃得滚瓜溜圆,肥大饱满,充分体现了生活的美满惬意。有的人身上虱子多,有的人身上虱子少。虱子多的人,根本不用找,指头在裤缝里一捏,准能捏住一个,都肥大壮硕。两个指甲对着一挤,啪地一声细响,指甲上就有了虱子的肠肚污血。公虱子只有血污,母虱子除了血污,还有虮子。虮子晶亮,要是把它们放大几百倍,就是难得的珍珠,可能被皇上收藏。

杜继马身上的虱子最多,指甲上挤了厚厚一层污脏,刮了,再挤。杜河山干脆在旁边生堆麦笕火,人坐在火跟前,一边烤火,一边捉虱。捉住一个,朝火里扔一个,火里就爆出一个微小的亮点,还爆出一声微弱的响,一股淡淡的焦臭味从火里窜出,钻入人的鼻孔,使人的精神欢愉,充满战胜虱子后的成就感。很快,人们发现杜河山这个办法好,节省体力,提高效率,还能发泄对虱子的仇恨。于是,都把屁股下的麦笕挪到火堆跟前,围在火堆四周,把捉的虱子朝火堆里扔。扔的人多了,火堆里就喧起密密扎扎的爆响,爆响中闪烁着密密扎扎的亮点。不大工夫,火堆四周就弥漫虱子燃烧后的焦臭味。虽不及过年的鞭炮,也能刺激人的情绪。

杜德轩的家人和长工都不会到这里来。毕竟是大户人家,咋能跟这些穷怂一块逮虱子。何况,杜德轩对长工优待,绝对不会让他们穿露棉花的烂棉袄,也不会让他们身上养这么多虱子。长工是东家的脸,长工身上的衣裳、脸上的光气,走到人前边的神气,表现出东家对他们的好坏。但是,对长工再好的东家,也当不住长工身上生虱子,皇上身上都长几个御虱哩。

这阵,杜德轩坐在八仙桌前,老婆周麦穗走过来,轻声问:文祥他大,给你泡杯茶?

杜德轩说:泡壶满山跑就行了。

周麦穗没动,说:喝了一辈子满山跑,还没喝够?我给你泡杯福建的铁观音,或者杭州的龙井?

杜德轩说:又不是过年过节,也没有来客,喝那么好的茶?你知道这种茶,多少银元一斤?

周麦穗说:你给咱创下这么大的家业,一杯茶就喝败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都是过了六十多的人了,活一个日头少一天,何必那么节省?

杜德轩最听不得这话,咱又不是高官,拿的是旱涝保收的俸银,凭啥不节省。心里的不高兴在脸上浮现出来,说话的声音也有了生硬:咱这么大的家业,都是先人置下的。要是咱先人都像你这样铺张,轮到咱这一辈,吃屎都没人给你巴!

周麦穗心里也有了不高兴,却没在脸上浮现,家里有七八十亩地,西安府还有铺面,见个日头都有银元朝家里流,值得为一杯茶节省?又不敢把不高兴表现出来,就嘟囔:不就是一杯茶,值得这么多说道?你愿意喝满山跑,我就给你泡满山跑!

他们说的满山跑,是茶叶里最次的一种。茶园到了入冬,茶树上的老叶子落到地里,茶农用扫帚把它们扫到一块,把土块石头拣了,拿出来卖。这种茶叶太便宜,卖的时候不论斤,论包。杜德轩对家人和长工的吃喝有讲究,一日三餐,必须吃好,不能有一点差滞。三餐之外,绝不能铺张。茶是三餐之外的东西,能喝最差的茶,就不能喝不是最差的茶。让长工喝这种茶,自己就得带头喝。自己要是喝了铁观音、龙井,就得给长工喝铁观音、龙井,一年光喝茶都得花好多钱。

周麦穗抓了一把满山跑,捂到茶壶里,拿到灶房,给里面舀了开水,端到杜德轩跟前,又把茶盅拿过来,放到他跟前。茶不好,是茶中最次的茶。茶壶、茶盅却很讲究,江西景德镇烧的,壶体是圆柱形,壶盖是条青龙,壶体雪白,壁薄,放进茶叶,倒进开水,能隐约看到茶叶在壶里泡开,还能隐约看到茶液的颜色。茶盅很小,小得和酒盅差不多,却十分精致,也是通体雪白,外边绘画着朱色的虎。杜德轩对茶壶、茶盅讲究。因为茶壶、茶盅是待客的第一道物品。平时,没有客来,自己喝什么茶都不在乎。来了客人,就必须拿出好茶叶,显示家道的丰殷。有了好茶叶,就得配好茶壶。于是,他用方圆几十里都没有的好茶壶,泡着长工都不愿喝的满山跑,颇有兴致地给盅子里斟满,品一杯,又品一杯。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他在品福建安溪给满清皇室进贡的铁观音。他把满山跑喝过三道,放下茶盅,再没有朝里面倒茶,闭着眼睛琢磨。然后,睁开眼睛,对周麦穗说:去把财旺叫来?

钱财旺刚好走到上房门口,听见他的话,小跑到他跟前,问:老掌柜,找我?

杜德轩说:离过年还有些日子,我想到南山买些粮食,囤起来!

钱财旺说:这个时候的粮食正贵,划不来。咱要是买粮食,等明年新麦下来了,我带人去买,便宜,还不用劳累你!

杜德轩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了。我不想多买,就是借买粮的名义,朝南山跑一趟,看看当地的粮食行情,为以后缺粮做准备。

钱财旺说:老掌柜既然要买粮食,我让狗剩准备一下,我俩去就行了,不必劳累您!

杜德轩说:你留在家,我带着武厚,狗剩吆车。自德毓走了以后,我心里一直毛躁,总想出去走走。趁这些日子太平,路上不会出啥麻达,就出去走走。说不定啥时候又闹土匪,要不就是兵家开仗,就难出门了。我走了,家里还有一河滩事情,要你顾揽。

钱财旺说:你是掌柜,岁数都那么大了,咋能跋涉那么远的路途?再说,家里还有文祥,文祥实在,庄稼行道样样精通,比我强一百倍!

杜德轩摆了下手,说:知子莫过其父,文祥的能耐我清楚,干活是把好手,料理这个家业,还不行。事情就这么定了,我第三天早上动身。你现在到药房称上一斤生百部,用大锅熬了,熬浓一些,让家里人都打上半盆子,把身上洗一遍,把虱子彻底灭了。咱家的人,迟早出去,身上不能有虱子,我丢不起那个人!

钱财旺说:我这就去称,马上让灶房熬。

杜德轩说:连熬三天,让他们连洗三天,保管一冬不生虱。

他说的生百部,是种草药,有毒,熬水抹在身上,虱咬了皮肉,就会中毒。身上有再多的虱,只要把生百部水抹上,不出半个时辰,上身的虱都跌到裤腰上,裤腰上落下密麻麻一层。裤子上的虱,就落到脚脖子上,在棉鞋周围落下密麻麻一层。

杜家堡的男人,还在村门晒暖暖捉虱子,享受冬日没活干的受活。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的声,急促,清脆,由远而近。等他们灵性过来,十几个骑马的兵就冲到跟前。他们急忙绑裤带,朝起爬,还没站起身子,兵们的枪就对准他们的脑袋。他们望着兵,不知犯了他们的啥脾胃?三四个兵从马上跳下来,冲到杜继马和两个年轻小伙子跟前,抓住胳膊,一扭,就把他们的胳膊扭到背后,从裤带上抽出绳子,绑了。

杜河山这才灵醒过来,心里一懵,一急,跑到杜继马跟前,拉着他的胳膊,看着马上的长官,声音很软地问:长官,俺娃犯了你们的啥规矩,给俺娃上了绳子?

马上的长官嘿嘿笑,用鞭子指着他的脑袋,说:你娃啥规矩都没犯,俺们看上你娃了。你娃这么好的身胚子,不当兵就可惜了!这是我给你家带来的好事情,你祖上烧了碌碡壮的香才修来的福分。你娃要是在队伍上好好干,三年混个排长,五年混个连长,干上十年八年,混上营长团长,挣的银元拿口袋装。你老汉就能吃香的喝辣的,穿绸的挂缎的,三房四房地娶小老婆!

杜河山这才知道遇到拉壮丁的,知道和这些兵没办法讲道理。你一万条道理,架不住他们一枪托!旁边有个胆大的老汉,挪到人家跟前,更软着声音说:长官,你们把俺的人抓了,也得让俺知道你们的名号,知道俺娃在谁的队伍里吃粮,以后还能去看娃一眼!

长官用鞭子把帽子朝上一顶,亮着声音说:我们是党司令的部下,党司令率领我们,有吃有喝有钱花有窑子逛。你娃能跟着党司令干,是你娃的福分。

杜河山知道,党司令就是盘踞风翔城的党玉琨。这个号称司令的人,吸鸦片,瘾头特大,吃喝嫖赌,恶习俱全。还盗挖古墓,窃掠文物。党玉琨把队伍放任自流,纪律废弛,苛索强搜,杀人越货,横行一方,民无宁日。当地百姓恨之入骨,又不敢招惹他们。杜河山听是党玉琨的队伍,立即就急眼,顾不上思考就喊叫起来:党拐子不好好守你们的风翔城,跑到俺杜家堡拉丁!

杜河山的话还没说完,长官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鞭子,骂:狗日的造反了,敢称俺党司令的外号。幸亏俺司令不在跟前,要是他老人家在,拔枪毙了你老驴日的!

李河山的脸被抽出一道伤口,冬天血旺,血从伤口涌出,顺着脸颊朝下流,洇湿了大半个棉袄。

兵们把杜继马绑到马背后,在马身上抽一鞭子,马就小跑起来。杜继马被马拽着,踉踉跄跄跟着跑。杜河山顾不上擦脸上的血,一蹦老高地吼骂:驴日的党玉琨,你拉我娃当壮丁,不得好死!我让叫驴日死你先人!还没吼上几句,胸中冲起一股恶气,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昏倒在地上。

一串急促的马蹄声,由近而远,由强而弱,骑马的兵和跟着马跑的杜继马,很快就消失在土塬和天边相连的地方,没了一丝踪影。

几个人抬着杜河山,急慌慌朝杜德轩家跑,人还没进门,喊叫声就冲进来:德轩爷,党拐子的人把继马拉了壮丁,还把俺河山伯打伤了。

杜德轩正在帮汪狗剩给马车的轴槁油,槁过油,又把车轮、刮木、车轴、车辕,检查了一遍。要出远门了,比不得在堡子跟前拉东西,车坏了好修。要是坏到外边,木匠不在跟前,手边又没家俱,实在是难办的事情。猛地听见大门外边比失火还急的喊叫,急忙停下手脚,身子转向大门。五六个男人抬着杜河山,撞开大门,朝着上房跑来。

杜德轩跟着朝上房跑,问:河山咋啦?有个年龄稍大的人,说:党拐子的兵把继马抓走了,还在河山头上抽了一鞭子。河山气不过,吐了一口血,就死过去了。杜德轩说:把人搁到条桌上。这张条桌,是专门让病人躺在上边诊病的。随之,给周麦穗喊:文祥他娘,拿床被子,给河山盖上。

钱财旺从偏院跑过来,指挥人们把杜河山放在条桌上,又跑到灶房,打了半盆热水端过来。杜德轩把杜河山看了,对钱财旺说:拿刀创药来,先把脸上头上伤口的血止住。

钱财旺跑到药柜跟前,拿起刀创药,跑到条桌跟前,朝杜河山伤口上倒。

这个工夫,杜德轩攥着杜河山的手腕,在寸、关、尺,三脉上诊,品。手指压一下,松一下。压的时候,能感到脉动。松的时候,感觉不到脉动。在压和松的过程中,脉动也发生变化。在这些变化中,细细地品着脉象。根据脉象判断是什么病,轻重缓急,同时思考下药的方子,药量的大小。他把杜河山的手腕时,通过脉象,感受到人体的精气神,像天地宇宙。感受到天雨地流,高山流水,四季演变,日出日落,月缺月圆。从天到地,从夏到冬,气候变化。从宏观到微观,从五脏六腑到精气贯通,五行相克相依。还感受到水流的阻障,气流的不畅,天气的旱涝,庄禾的难长。终于,他瞅准了杜河山的病状,放开手腕,对钱财旺说:把针盒拿来。

钱财旺跑到诊病,拿着针盒,小跑过来,递给杜德轩。这时,杜武海也站在跟前,认真看杜德轩给杜河山诊病。

杜德轩从针盒里抽出几根银针,在棉袄上擦了一下,对跟前的人说:把河山的棉袄解开。

跟前的人,手急脚乱地解杜河山的棉袄钮子。趁这个工夫,杜德轩给杜武海说:你河山叔是暴怒伤肝,急火攻心,痰包心窍,导致昏厥。如不及时诊治,会造成瘫痪,此症乃痰厥,属痰随气升,阻塞气道而致。治以祛痰、降气、平喘为主,天突豁痰开窍;膻中宽胸理气平喘;丰隆为化痰主穴。最好的办法是先针灸,针刺天突、膻中、双侧丰隆,强刺激。随后,服用涤痰开窍方,用导痰汤,菖蒲郁金汤,加用苏合香丸,芳香化浊开窍.。泄肝火,祛心瘴,滋养肾肝阴水。

杜武海说:爷,我记下了!

这时,人们把杜河山的棉袄解开了。杜德轩在杜河山的天突、膻中、丰隆穴上扎针,入针,强捻,强刺。留针的时候,又给杜武海说:我说,你记,照着方子抓药。

杜武海跑到八仙桌跟前,打开墨盒,把方纸挪到跟前,做出记录的架式。

杜德轩略略琢磨了,说:你记:

 

南星(姜汤泡)两钱         半夏(姜汤泡)两钱       枳实一钱        黄芩一钱     

橘红一钱         茯苓一钱          天麻七钱        全蝎七钱         黄连七钱        

甘草四钱      再加用苏合香丸    

 

    杜德轩把方子说完,又给杜武海说:你把方子给我念一遍。

杜武海就拿起方纸,念完,等待杜德轩说话。

杜德轩说:你现在就照着方子抓药,抓好就煎,煎好就给他喂。他要是嘴张不开,把他扶起来,让他坐着,用东西把嘴撬开。一天一幅,连服五天,就没有大碍了,下来就是调理将息。说完,又把银针强刺、强捻了几下,猛地拔出。针刚一拔出,杜河山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浓痰,有了呼吸。周麦穗把被子盖在杜河山身上,给杜武海说:你快抓药,就在咱家熬。喝过一道后,再送他回家。

杜德轩给杜河山看过病,回到上房正庭,坐在八仙桌旁,黑丧着脸,啥话都不说。钱财旺跑过来,见他脸色不好,更骚情地说:老掌柜,我给你茶壶里加点开水。杜德轩伸手压住壶盖,说:算啦,加水又得烧,费柴火。我又不渴,不要糟蹋柴火。

钱财旺探着杜德轩的心思说:这世道成啥了,兵随便抓人,也不管人家是不是独丁?就是古时候征兵,也是竖起大旗,谁愿意吃粮自己进去,不用人抓!

杜德轩说:这世道,就没有公理,没有道德,没有品节,只有权力,只有金银,只有地盘。有了队伍,就抢地盘。占了地盘,就收罗钱财。老百姓是人家菜墩上的肉,人家想咋剁就咋剁!话说过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时候一到,善恶必报。党拐子作恶太多,惹了天怒,迟早会遭报应。我这些日子琢磨了,冯玉祥救了西安府,打跑了刘振华,但陕西地面上的敌对势力还没有清剿。这阵陕西掌权的是宋哲元,那天到西安草滩背土,我见过此人,当场毙了一个豪强,是个杀心极重之人。这人绝对不会让自己床边,睡一个心怀虎狼的人。目前,西安的局势已经控制,最多到明年开春,宋哲元必定挥兵西进,扫荡党玉琨。党玉琨区区七八千人,又是乌合之众,兵士抢劫、宿妓、赌博、酗酒、偷盗、吸食大烟,收拾老百姓还有能耐,要是和宋哲元打起来,就不是人家的对手了。可惜,继马给他当了炮灰。老天爷啥时候给咱百姓一个没有兵荒马乱、没有旱灾蝗灾、没有贪官污吏的清明世界!说完,又说:给河山喂过药,找几个人送他回家。再给他带几幅药,不要收他的钱。这么大岁数了,儿子叫人家抓走了,心里难受!

 

                                     第九章

 

黄昏时分,夕阳西下,晚霞消去。暮色从东边的西安府蔓延过来,天地间像弥漫了极淡极淡的墨汁,漫天漫地地浸洇。人能感觉出墨汁越来越浓,夜色越来越稠,视线模糊的时候,夜就彻底降临了。初夜的黑暗,只停留了抽几锅子烟工夫,月亮就出来。刚刚露脸的月亮,把阴柔的光,洒满天地,铺了土路,铺了田地、铺了村堡;漫了树枝,漫了房屋,漫了塬上的沟沟坎坎。

杜德轩带着大孙子杜武厚,杜武厚推着地老鼠车,汪狗剩吆着马车,行进在关中道的土路上。牲口蹄子叩击着路面,发出沉闷的声。要是叩击到石子上,会迸溅出璀灿的火星,像火焰驹的行进。汪狗剩想起秦腔《火焰驹》,《火焰驹》里有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宝马,奔跑起来,蹄子上带有火焰。又想起《火焰驹》里的艾谦、李彦荣、李彦贵,想着,想着,就有了吼的欲望,给杜德轩说:掌柜爷,咱们这么赶路,太寂寞,我给咱吼上一段?

杜德轩说:你想吼就吼,吼吼就不寂寞了!

汪狗剩清了嗓子,说:我给咱吼段《火焰驹》里艾谦唱的那一段。说完,胸脯猛地一鼓,拼尽力气吼起来:

 

    胯下的火焰驹四蹄生风,正奔驰又只见星稀月落。加一鞭且从那草坡越过,惊动了林中鸟离却巢窝。

 

汪狗剩吼过,又说:我再给咱吼一段李彦荣唱的:

 

    北狄王逞干戈施蛮横,请长缨奉君命领兵北征。到边关克五城旗开得胜,王强贼断粮草军心不宁。破重围多亏了将士用命,只杀得北狄王求和罢兵。进名骥丹凤驼永不犯境,又献出王强贼密书一封------

 

初夜的土塬,被静谧淹没,听不到一丝声音。汪狗剩的吼唱,撕裂了寂静的黑幕。静谧把他的吼唱,成百倍的放大,传输到很远的地方。有夜归的鸟,被惊起,翅膀一阵急骤煽动,天幕深处喧起扑扑啦啦的声。

杜武厚推着地老鼠车,车上装着两百斤麦子。车轮该槁油了,却没有槁油,发出吱吱咛咛的叫,尖锐,刀子样划破初夜的静。还有人行走的脚步声,疲塌,滞怠。从天亮到现在,挣扎了一天,身上没有多少力气再耗了。再挣扎二三里路,有个小镇,吃喝、歇息,才有着落。他们行进到一个陡坡下边,坡有一里多长,按往常上坡的办法,就要把地老鼠车放在坡下,把人挂在马车上,马拉、人拽,才能挣扎到坡顶。

杜德轩停下脚步,走到路边的石头旁,坐下。脱了棉鞋,在地上磕,倒去鞋里头的土,对钱财旺和杜武厚说:歇一会儿,身子歇过来了,把人套在车上,一口气就拉上去了。

钱财旺和杜武厚,也跑到路边,一人找块石头,坐在上边,也脱下棉鞋,在地上磕,倒里面的土。

月亮升高了,夜气也浓了,远离了村庄,就远离了喧嚣,远离了肮脏,干冷中的空气却很清新。隆冬季节,动物都钻到洞里窝冬了,少了动物的响动。所有的庄稼、树木、荒草,都停滞了生长。庄稼在夏日夜里拔节的细响,在这个季节没有了。但是,远离了村堡,就远离了火光,远离了温暖,远离了安全。村堡里有老婆的唠叨,有热炕,有热饭,讲究人家还有热茶,有老婆的热身子,有娃娃缠膝的天伦乐,有儿孙的孝顺,有倒在热炕上的踏实。坐在这里,享受了这里的受活,却失去了家里的受活。

突然,他们听到从坡上传来声音,朝这边走来。仔细听,是人的脚步声,牲口的蹄子声。从声音能听出,是人牵着牲口走下来。他们有了警惕,一般人在日头落山之后,是不敢出门的。老人常说:日头落,狼出窝,单个行人跑不脱!

杜武厚跑到地老鼠车跟前,拿起三截棍。汪狗剩也从车上抽出七星棍,攥在手上。杜德轩把缠在腰上的九节鞭摸了一下,没有取下来,却竖起了耳朵。他从坡上传来的声音听出,脚步轻踏,蹄声缓慢,没有杀气,盈满和善,就对杜武厚和汪狗剩说:不要害怕,听声音不像是土匪,也不像是抓人抢东西的兵。

杜武厚、汪狗剩松了气,但手里还攥着家伙。在这样的荒天野地里,小心总是没错的

那群人和牲口离他们老远,喊声就射过来:乡党,是不是要上坡?汪狗剩喊:要上坡,歇了身子就上!对方又喊:啥地方的?汪狗剩答:杜家堡的!一问一答的时候,那群人和牲口就走到他们跟前,说:都到这时候了,还赶路,不怕土匪劫你们的货,要你们的命?

杜德轩见他们走过来,站起,见是十几个兵牵着三匹好骡子,就恭敬地给兵说:命是贱命,土匪劫去也没用处。货也不值钱,几石粮食,又不是年馑,他们还懒得背哩。天都黑成这样了,长官不在营房歇息,跑到这里弄啥哩?

领头的兵说:冯大帅前个发了号令,让俺警卫营每天派一班人牵三匹骡子,到这里给乡党挂坡,从辰时挂到子时,没有命令不得中断!乡党你运气好,俺大帅前天下的命令,昨天开始执行。你就遇上了。

杜德轩急忙抽出旱烟袋,双手捧着送到兵头跟前,说:长官,抽口烟,歇歇身子,再上坡!

兵头没有接,说:咱还是先把车挂上去,你们还要赶路哩,太晚了,要是遇到土匪,还真是大麻达!

杜德轩把烟袋缠好,别在腰上,说:冯大帅是好人,俺们当百姓的,盼啥哩,就是盼有个像冯大帅这样的好官,俺老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

杜武厚、汪狗剩把三截棍、七星棍朝车上放的时候,见兵们看他们,就尴尬,干笑,解释:刚才听见坡上下来人,也不知道是坏人好人,就把家伙拿出来了。

兵头说:这么荒的地方,警惕一点,没错。不过,人家现在玩的是钢枪,还有的玩连珠响的盒子炮。你们还玩木棍,你还没到人家跟前,人家二拇指一抠,啪地一声,小命就没了。

杜武厚看这个兵肩上背的汉阳造,没有说话。

汪狗剩说:长官说的一点都不错,可俺们是顺民百姓,又不去冲锋打仗,要枪干啥?俺要是出门带了枪,兵爷要抓,土匪要枪,自己给自己带灾哩!

兵头说:乡党说的也是,当老百姓的,要枪干啥?就拿俺这些人来说,要是遇到拿枪的,喊一声站住,要是不站住,啪的一枪就打过去,打死都有道理。

他们说话工夫,小兵把两个骡子的稍绳,套到马车稍头牯的前边,这样,一挂车就有了四个稍头牯,连辕里的头牯,一共五个。还有一个兵,把一个骡子的稍绳绑到地老鼠车上。两个兵照看拉稍的骡子,一个兵照看拉地老鼠车的骡子,剩下的兵就站在马车的两边和后边。兵头见手下的兵摆好了架式,对汪狗剩说:叫套吧,咱这么多头牯这么多人,能一口气跑到坡顶。

头牯多了,人多了,汪狗剩就有了牛气,看杜德轩,说:掌柜爷,我叫套啦!

杜德轩说:长官都叫你叫套了,还给我说啥?

汪狗剩说:长官管的是兵,我归你管,你说叫套咱就叫套!

杜德轩说:叫吧,长官都把架式摆好了,甭浪费人家的工夫!

汪狗剩把鞭子插到车辕上,把手腾出来,把裤带紧了一下,又取下鞭子,给兵们说:各位长官,我要叫套啦!

兵头笑他架式摆得太大,说:叫套就叫套,又不是娶媳妇入洞房,摆那么大的架式!

兵头这么一说,兵们都笑。汪狗剩就不好意思,说:我真的叫套啦!说完,把鞭子猛地朝空中一举,鞭稍子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对着自己的稍头牯用力一抽。寂静的夜空里,爆出一声震雷似的炸响,同时吼了一声:驾——。随着他的鞭响、嘴吼,五个头牯连同七八个兵,一齐用力,马车就朝着坡顶冲去。马车跑得快了,头牯高兴,越用力朝前奔。人也高兴,吒呼着,推着马车跑。

杜武厚站在那里,看着马车和兵跑远了,对牵骡子的兵说:人家都走远了,咱也动身吧!说完,就钻到地老鼠车的车把里,把袢带朝肩上一搭,尻子朝后一撅,摆出推车的架式。

拉骡子的兵,见他把架式摆好了,说:我叫头牯了。杜武厚说:叫吧!兵把骡子的尻子一拍,声音很大地吼:驾——。骡子用力朝前一绷,地老鼠车就滚开了。地老鼠车只装了两百斤麦子,哪架得住军用骡子的力气。骡子像是没拉东西,大步朝坡顶走去。骡子迈开大步,杜武厚就得小跑。车轴的吱咛更响了,像锋利的箭镝,射向月亮,射向星星,射向夜空。到了坡顶,汪狗剩吆住头牯,兵们停住脚步,牲口呼哧呼哧地喘粗气,人也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杜德轩走到兵跟前,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元,送到兵头手里,说:这块银元拿上,给兄弟们买盒纸烟抽。

兵头做出推辞的样子,手却把银元攥住了,客气地说:掌柜爷,俺是冯大帅派来的,咋能收你银元?

杜德轩说:这算啥事情,弟兄们忙乎了一黑,抽口烟暖暖身子,算不了个啥!

于是,兵头就心安理得地把银元放进口袋,抱拳对杜德轩说:掌柜爷,俺这些兄弟谢你了!说完,对手下的兵们吼:快点卸套,甭耽误掌柜爷行路!兵就卸下头牯,站在道路两边。

杜德轩抱拳对兵们说:兄弟们,迟早到了杜家堡子,就进俺家的门。满汉全席咱做不出来,十碟子八碗没麻达,柳林镇的西凤,咱整坛子地上,保证弟兄们喝个够!

兵头也抱拳给他说:掌柜爷,迟早经过这地方,只要俺弟兄执勤,啥话都不用说,帮掌柜爷拉个套算啥!

于是,兵们列队两边。汪狗剩吆马车、杜武厚推地老鼠车,杜德轩跟在两辆车的后边,从队列中间通过。颇像检阅队伍的冯玉祥,就是气势比人家小多了。

一大一小两辆车,还有人跟头牯,进了杜家堡子,进了杜德轩的家门。杜文祥领着长工帮着卸车,杜武海接过杜武厚推的地老鼠车。周麦穗、菊菊端来洗脸水,伺候杜德轩、杜武厚他们洗过脸。周麦穗把泡着满山跑的茶壶端过来,给杜德轩跟前的茶盅里倒,说:文祥他大,先喝茶,我就给咱下面条。晌午就把面条擀好了,在案板上铺着,臊子也熬好了,等着你们回来就下。

杜德轩见钱财旺、杜文祥站在下首,像有事情要商量,问:我走这些日子,可有啥事情

钱财旺说:家里倒没有啥事情,文斌带着武博,到西安府去了,丝绸店也开张了。你临走交待的事情,我和文祥都安排他们做了,地里的粪也上完了,东岸子那块地正在平,再用一些日子就平完了。就是上头在咱堡子贴了告示,说要出壮丁。我识字不多,说不周全,让文祥给你说。

杜德轩把脸转向杜文祥,没有说话,目光里却有让他说话的意思。

杜文祥朝他跟前走近,说:县政府在咱堡子贴了公告,说咱陕西的队伍,坚守西安八个月,战死饿死军人无数,需要补充兵员。公告规定,独丁不征,收银元两块,以充军饷。双丁抽一,不得违背。三丁也抽一,征银元四块。四丁抽二-------

杜武厚洗过脸,和杜武海一块走到上房,在杜文祥、钱财旺的下首站好。他只听了半截话,不知道杜文祥说的啥,就问:大,你刚才说的啥四丁抽二?杜文祥给他说了告示上的内容。杜武厚说:人家给咱家咋算的?杜文祥说:人家把武海也算上了,咱家三个丁,肯定抽一个,还得给人家交四块银元!

杜德轩没有说话,把旱烟锅抽得叭哒叭哒响。抽完一锅子旱烟,问:是谁的队伍在咱这征兵?

杜文祥说:宋哲元的队伍。

杜德轩摇头,自言自语说:宋哲元这人杀心太重,不过,这人仗义,讲究仁义礼智信忠勇刚烈。估计他过不了几个月,就会开到西岸子打仗,征的这批兵就是为打这次仗用的!

杜文祥说:看样子,咱家少不了让人家抽一个?

杜德轩说:能不能多掏点银元,以钱替丁。

杜文祥说:告示上特别说了,今年队伍缺员严重,兵源严重不足,严禁以钱替丁。一旦发现,官员以贪污受贿论处,百姓以逃丁论处。

杜德轩再没说话,又装了一锅子旱烟。钱财旺敲着火镰子,替他把烟点了。他眯缝着眼窝,谁也不看,一口气把旱烟抽完,才把眼窝睁开,在地上磕去烟灰,问杜文祥:你有啥主意?

杜文祥说:武博是读书的材料,学问上的事情,挨着就会,以后做生意是把好手。俺二叔就留下武海一个,这阵跟你学医,大有长进,且身体单薄,没有力气,咱说啥也不能让武海去当兵。我觉得让武厚去比较合适,这娃天生不爱读书,喜武,就让他到队伍上去。再说,咱这么大的家业,西安府里有铺面,这有七八十亩好地,头牯、磨房、车,啥都不缺。咱光有种地、做生意的人不行,还得在官府有人。这年头,要想当官,就得当兵。掌握了兵权,就等于把啥都掌握了。要是武厚能干到团长、师长的位置上,谁敢对着咱的家门放个屁?

杜德轩没有说话,心里却称赞,这人平时话少得跟五条腿的牛样,今个咋说得头头是道,显然准备了好长时间。他说来说去,都是把自己的儿子推去当兵,没私心,善。

杜文祥把话刚说完,杜武厚朝杜德轩跟前走近一步,说:爷,俺大说的对得很哩。我在俺这一辈是老大,这事情老大不出面,让老二老三出面,就把老大羞死了。

杜德轩又琢磨了好大工夫,还是没有表态。这时,周麦穗的喊声从灶房刺出来:把桌子摆好,吃饭啦!

杜德轩说:咱先吃饭,吃过饭,我再和武厚他奶商量一下。

 

                                 第十章

 

忙活了一天,吃过饭,杜德轩和往常一样,坐在八仙桌旁,叭哒旱烟。夜不喝茶,又没有喝开水的习惯,跟前摆的茶壶,里面空空,没有茶叶,没有水。周麦穗忙完了灶房的事,坐到八仙桌的另一边,啥话都不说,想起要当兵走的大孙子,心里又有苦楚,像把五脏六腑掏空了样难受,直流眼泪。就撩起衣襟,一下一下地擦眼窝,擦了一阵,禁不住问:娃在队伍上,不知道受得了受不了?

杜德轩看她,心里也烦躁,说:受得了也得受,受不了也得受。当兵就是吃苦的,要是当兵像当掌柜样受活,人都抢着当兵去啦?我不操心他吃苦,操心他到队伍上学坏。老辈人都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自古以来,哪个朝代的兵,都是吃喝嫖赌、吞蒙抢偷,好样子没有,净跟着坏样子学。

周麦穗擦了眼窝,抬起头,硬硬地说:咱的娃,咱心里清楚。武厚从小走得都是正道,歪门斜道一样都不通,就是让他朝坏里学,也学不会。你老说啥都是家传,咱杜家啥时候出过不地道的人?

这些话入了杜德轩耳朵,像鸡毛在心窝扑索,要多舒服有多舒服,就点头,说:也是,咱杜家祖祖辈辈都是耕读之家,种地读书做生意,跟官家不沾,跟兵家不染,给后辈人做了好样子!

突然,大门外边,响起门环叩击的声。正在房檐下干活的钱财旺,对着大门喊:谁呀?大门外的声音传进来:财旺兄弟,是我!钱财旺对着上房给杜德轩喊:是俺石头兄弟!

杜德轩站起身子,一边朝大门口走,一边大着嗓子说:快开门呀,这么冷的天,咋能让石头兄弟在外边等!

钱财旺把大门打开,杜德轩也走到照壁跟前,对迈进大门的杜石头说:天这么黑了,有啥急事情?

杜石头和婆娘走进来,杜石头摇晃着脑袋,声音颤颤地说:这话真不好说,说不出口呀!

杜德轩说:不好说就慢慢说,有啥大不了的事情,咱一个堡子的人都解决不了?说完,指着上房的门,说:小心脚下边,台阶多,不要崴了脚。

杜石头婆娘只是擦眼泪,啥话都不说。周麦穗从上房跑出来,走到杜石头婆娘跟前,搀着她的胳膊,说:慢点走!杜石头婆娘不好意思,躲开周麦穗的搀扶,说:嫂子,我还没你的岁数大哩,咋能让你搀我!周麦穗说:不是我搀你,你很少到我家来,不熟悉俺家的院子,怕闪了妹子的脚!

杜石头跟着杜德轩走进上房,杜德轩指着八仙桌的另一边,客气地说:石头兄弟,坐!又给周麦穗说:把水烧上,给石头兄弟把茶泡上。

杜石头不好意思朝八仙桌跟前坐,说:不烧水啦,停一会儿就要睡觉,喝啥茶哩!

杜德轩说:天刚黑,还早着哩。你难得到我这来一趟,咋能轻易放你走,不谝到半夜甭想回去。

钱财旺从条案上取过专门招待人用的旱烟袋,捧到杜石头跟前,说:石头兄弟,抽烟。

杜石头接过旱烟袋,不好意思装烟丝,看钱财旺。知道他虽说是管家,但杜德轩一直把他当兄弟看,就有了骚情,问:财旺兄弟,这一向可好?

钱财旺说:好,好,托老掌柜的福,能吃能喝能睡能干活,身上不痛不痒有力气。兄弟有啥难畅的事情,就给俺老掌柜说。俺老掌柜这人,一辈子喜好给人帮忙。说完,拽着杜石头的胳膊,把他拉到八仙桌另一边,摁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又取过火镰子、硝棉、火纸,递到他手里,说:啥事情都甭急,先抽锅子烟再说。俺老掌柜在这坐着哩,怕啥?

杜德轩有讲究,对堡子的乡党,连同堡子外头的乡党,不论贫贱富贵,一律殷勤款待。再穷再贱的人,从他们手里借不出钱,但他们嘴里能说你的好坏,能从他们那里得到名声的好赖。杜石头是堡子里过得最不行的人,杜德轩还是不敢有一丝怠慢。

杜石头给烟锅里装烟丝,敲火镰,点火纸,点烟,抽烟。把一锅子烟抽完,抹了下嘴,把嘴里的涎水咽到肚里,说开自己的事情。

七八个月前,杜石头给儿子杜生运娶了个媳妇,名叫韭菜。花了一辈子攒的钱,把儿媳妇娶来了,指望儿媳妇照顾婆婆,过一年再给自己生个孙子,一家人的日子就没啥说的了。谁知道,韭菜是个生生货,好吃懒做。家里人上地干活,她在家烙油煊子下臊子面,独个吃。还辱骂公婆,动辄就煽男人耳光。五十多岁的杜生运他妈,都老得不像啥了,腰蜷下了,眼睛看不清了,头发脱光了,走路腿晃了,办事犯糊涂了。媳妇就嫌弃婆婆,嫌她吃得多不能干活,瞎迷失眼把碱面当盐面用,洗的衣服不干净,没事找事地数落。杜生运三十岁才娶上婆娘,把婆娘看得比亲娘都重。婆娘数落他娘,他装成没听见。男人的默许助长了婆娘的嚣张,就差没拿巴掌煽婆婆了。杜石头本想让儿子把这个女人休了,要是休了人家,人家就不退当初拿的彩礼,自己就没钱再给儿子娶媳妇,只好忍着。韭菜看出这家人拿她没办法,越发猖狂,今天后晌竟煽了婆婆一个耳光。杜生运性子蔫,看到媳妇凶悍,只能在肚里生闷气,不敢当人家的面放个屁------

杜德轩听完,摇头,说:石头兄弟,我也听人说,你家儿媳妇太不像话。不过,娃还年轻,咱当老人的要开导她。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想咋闹就咋闹!这事情,我跟施先生商量一下,人家是读书人,道理比咱懂得多,做事的计谋也比咱们多。我叫武海去把施先生请来,咱一块商量咋着开导这媳妇!

不大工夫,杜武海就把施满道请来了。

杜石头见施满道进了上房的门槛,急忙站起,把八仙桌跟前的位子让出来。施满道说:石头兄弟,你来得早,已经坐下了,就不要让了!

杜石头说:你是学问人,我是不识字的人,这位置咋能让我坐,传出去人都笑话我不懂礼性!

杜德轩指着椅子,给施满道说:石头已经让给你了,你就坐。咱好好商量一下,把石头的问题解决了,让这家人好好过日子!说完,就把杜石头家儿媳妇的事情说了。

施满道说:我就不信咱杜家堡这么多人,治不了一个恶婆娘!今黑咱们好好商量个办法,给这个恶婆娘拴个笼头,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把一个堡子的媳妇都带坏啦!

这时,周麦穗把茶泡好了,泡的还是满山跑。杜德轩见施满道来了,想让她换成铁观音,或者毛尖。但刚才杜石头来的时候,没有说泡好茶叶,现在施满道来了,再让把泡好的满山跑倒掉,重新泡好茶叶,就显得厚此薄彼,太势利了,就将错就错地给施满道说:咱家还有福建铁观音,也有黄山毛尖。但刚才石头来,就把满山跑泡上了。你来了,要是把满山跑倒掉,重新泡好茶叶,会让石头不高兴,说我看重你,轻淡他。

施满道说:已经泡好了,咱就喝满山跑。我哪天不到你这,没少喝你的好茶。

杜石头赶忙说:我是啥人,施先生是啥人,我咋敢和施先生平起平坐。再说,俺家过的是啥日子,除了走亲戚,在人家家喝点茶叶水。自己家里的茶壶,盛的都是白开水。不来亲戚,哪舍得花钱买茶喝。

钱财旺把旁边的长凳子,搬到八仙桌的下首。杜文祥、钱财旺、连杜石头的婆娘、杜武海,都坐在长凳子上,像梁山泊排座次。

周麦穗给施满道倒上茶,又给杜石头、钱财旺、杜石头的婆娘,自己的儿子、孙子都倒上茶。茶水从茶壶里,转移到茶盅里,在茶盅里冒着袅袅热气。热气里带有满山跑的苦香,在房里弥荡,闻到鼻子,很舒服。周麦穗又把灯捻子朝上挑了,灯焰大了,房里光亮了许多。光线金灿,涂到杜德轩身上,身上就满了暗淡的金色晕光。也涂到其他的人身上,同样涂满金色晕光。人们闻着茶的苦香,还有堡子里烧炕的柴烟味,飘到房里,带来淡淡的刺鼻味,淡淡的苦辣,淡淡地刺着嗓子,人感觉不到难受,反而觉得充满宁静、祥和、平安。

施满道说:这事情咱们必须管,还要管出个样子。生运家境贫寒,娶个媳妇不容易,咱既要把那婆娘的毛病治了,还要她以后好好跟生运过日子。这事情,咱不要强行出面,不要弄得人家面面上服气,心里不服气。过日子是一辈子的事情,只有让她知道自己不对,懂得孝道,才会好好跟生运过日子。过去,咱堡子年年都唱大戏,唱戏前加唱短戏,全是开导人们的仁义礼智信忠勇刚烈孝悌诚实本分。这两年,兵荒马乱,战事不断,也没心思请戏班子了。这回请了戏班子,让他们多加几个短戏,让年轻娃们跟新媳妇好好看看,咋着在世上做人?

杜德轩说:施先生是读书人,通达事理,咱们听先生的就错不了。

第二天,汪狗剩吆着马车,杜德轩坐在车上,车上拉着给丝绸店送的粮食,离开杜家堡子,到了西安。第三天从西安回来,给堡子的人带来一个好消息。半个月后,西安府的三意社来堡子唱大戏。堡子的人知道了这个消息,迫不及待地骑着骡子、骑着骟马,骑着毛驴,撩开双腿,跑到亲戚家,请他们到杜家堡看大戏。

 

                                       第十一章

 

离唱戏还有二三天,杜家堡的男人都不上地干活了,把自家的事情搁到一边,跑到堡子门口的平地上,搭戏台子,清除地上的牲口粪。学堂也不上课了,施满道和杜德轩像二路元帅,指挥着人们忙这忙那。人多活少,很多人插不上手,又不愿让旁人看自己在一边闲着,像瞎狗样蹿来蹿去,显得比干活人还忙。男人脸上都堆着笑,互相开着男女间的玩笑。唱大戏这事情,不是哪个村想唱就能唱,请戏班子要给银钱,给的少都不行。有的村寨人口少银钱少,请不起戏班子,就跑到别的村堡看戏。走进人家的村门,见了人家堡子的人,老远就给人家骚情着笑。白看人家的戏,等于人家送钱给你,你敢不领这个情?杜家堡的人,到了这几天,见了外村的人,脊梁杆都挺得梆硬,胸脯鼓得老高,回答人家问候的时候,嗓门都亮了许多。

唱大戏的台子搭在村门外边的平地上,有三四亩大。除了四周拴牲口外,有牲口的人家还用来晒黄土。夜里,牲口拴进槽里,要拉尿巴屎,都要用干土垫。除了下雨下雪,天天都摊着黄土。晒干了,收到房檐下。唱戏的头一天后晌,人们把晒好的干土弄回去。有人拿来扫把,把地扫得一点脏东西都没有。

半后晌的太阳真好,好得让人心里快畅,好得让人想唱想蹦想跳想翻跟头。这个季节,不是最寒冷的时候。加上太阳好,阳光像无数道金丝,罩着地上的房屋、大树、村街、旷野、田地;也罩着在屋子外头活动的男人、女人、老人、碎娃;还罩着头牯,母骡子、二马子、青草驴、秦川牛。亿万道金丝里,带着融融的暖气,给大地万物蒙了暖气罩子。人们享受了太阳的温暖,心里欢畅,脸面上却没有大的表现。谁家的小马驹子,也享受了太阳的温暖,在平地上胡蹦乱跳,宣泄自己的受活。

钱财旺像是堡子的大管家,看着撒欢的马驹子,对它的主人喊:狗娃子,你驴日的,快把你家的马驹子拢了,要是踏到娃们身上,就不得了。

那个叫狗娃子的男人,急忙跑过去,拿着牲口笼头,一边朝马驹跟前走,一边说:驴日的还没耍够,人看戏高兴,你驴日的高兴啥哩,你还能看懂戏不成?

马驹看见他,就躲,他就轻轻地叫。马驹听见他叫,停下撒欢,耳朵耸起,有了警惕的架式。他慢慢走到马驹跟前,一把搂住它的脖子,给它戴上笼头。没有把它拉走,拿着铁刷子给它刷脖子上的鬃毛,刷身上的短毛。牲口最受活的事情,就是主人给它刷毛。哪个地方容易痒,嘴又啃不到,主人的刷子给它搔了痒痒。牲口桩上,两匹骡子面对面站着,脖子和脖子交织在一起,互相啃对方的脖子,给对方搔痒,对方也给自己搔痒,互助,公平。

杜德轩让汪狗剩在平地边盘了个炉子,烧得很旺,上边礅着氕子,氕子里熬着酽茶。炉子跟前,放着八仙桌,桌上放了十几个碗。氕子里的水一开,汪狗剩就把熬好的茶水朝碗里倒。堡子里不管男女老少,渴了就跑到八仙桌跟前,端起碗就喝,喝完丢下碗,又忙活起来。要是氕子里的茶熬好了,他倒进碗里,没人喝,就对着人群吆喝:刚熬好的茶,酽得很哩,快来喝呀!

施满道穿着棉袍,上边刚落下一点灰土,都要拍几下。这几天,学堂放假了,就是不放假也教不成书了。场面上这么热闹,娃娃哪能静下心念书?不念书的娃娃满地乱跑,互相追逐,摔倒了再爬起来,弄得满身黄土,顾不上拍打又疯起来。学生娃娃分成两派,拿着苞谷杆做的大刀长矛,互相厮杀,这个喊:我是常山赵子龙,那个吼:我是岳飞在世,一个比一个名号响,一个比一个牌子硬。一个娃娃刚喊了我是尉迟敬德,有个个子大的娃娃冲到他跟前,把他推了一下,说,凭你那毬样子,还想当尉迟敬德,最多当张士德的女婿何宗显。那个娃娃把脖子一挺,说:我才不当奸臣哩,你不让我当尉迟敬德,让我当罗成也行。大个子娃娃说,那就让你当小将罗成,你要是不听我的话,就让你当奸臣秦桧!小个子娃娃赶忙说,我听你的话,当你的马前张保马后王横,忠心耿耿护主,你千万不要封我当奸臣!

施满道眯着眼睛,看自己的学生,脸上绽着笑容,很满足,很慈祥。

杜德轩站在施满道跟前,也看满院子疯闹的娃娃,脸上也绽着笑,也很满足,也很慈祥,对施满道说:等这些娃们长大了,说不定有人当县长团长,就有人罩咱杜家堡了。

施满道脸上的笑刚落下,新笑又浮出来,说,自古无有将相种,才子佳人出寒门。我就不信这些念书娃娃,将来没有一个有出息的?

杜德轩把旱烟袋从腰上拔出来,在烟包里挖了一锅子旱烟,用拇指压实,递给施满道,说:到了那时候,你就是县长团长的先生,他们见了你就要给你磕头,你是咱杜家堡的头号功臣。

施满道说:头号功臣哪轮得上我来当,你掏钱盖的学堂,又花钱雇我给娃们教书,你不当头号功臣谁敢当?自古以来,修路办学堂,都是最大的善举。

杜德轩脸上又绽开笑,很满足,很得意。

杜家堡的规矩,堡子请戏班子,只要有人牵头,各家各户都出资出力。有人张罗把银钱收下,当着众人的面登记。再选上几个管事的,大戏唱完后,每一笔钱的去向,都要给堡子的人交代清楚。没花完的存起来,下次唱戏时再加进去。至于谁家出多少,全看各自的家境,完全自愿,谁家都不愿落后。你比别人家出的钱少,证明你的日子没有人家过得好,你这人不行,你家也不行,让全堡子的人瞧不起。也有人家啬皮,朝出掏钱像割身上的肉,磨蹭再三才勉强拿出自认为过得去的数字。也没人计较,祖祖辈辈都在一个堡子住,都是一个先人传下的子孙,犯不着为这点事情不美气。但这家人就落下了啬皮的名声,遇到和别人打银钱上的交道,人家对他就不那么豪爽了,说到底吃亏的还是他自己。遇到唱戏。杜德轩必然是出钱最多的人,他的家业最大,要是出不到别人前头,就无法在人前抬头走路。

离唱戏还有好几天,杜家堡的婆娘女子就不安宁了。唱戏那天,要来亲戚,到家里落脚。戏唱完都到后半夜了,远处的亲戚没办法回去,要在家里住一夜。亲戚来了要吃要喝,要把吃喝的东西准备好。亲戚要住,还要把铺盖拆洗了。铺盖不够的要买棉花买布,缝被子,缝褥子,洗砖当枕头。房里房外,院里院外,门里门外,疙垃拐角,灶台上下,锅碗瓢勺,都要彻底打扫一遍,比过年下的功夫都不差。

杜生运站在厨房门口,看婆娘在里面忙活,想到搭戏台的场地干活,又怕婆娘不高兴。婆娘见他站在门口不动,就说:你站在这干啥,人家的男人都到场面上干活。咱家捐的钱最少,你再不去出点力气,让人家咋着看咱?

杜生运见婆娘发话了,心里高兴,赶忙说:我这就去。转身到房檐下边,拿了铁锨就朝场地跑。

婆娘又追着他的脊梁喊:多出点力气,力气又不是钱,不要舍不得!

杜生运头都不回地喊:你放心,我啥时候干活舍不得出力气?

杜生运跑到场面上,拣最费力气地活干。帮人家运干黄土,他推独轮车。人家把车装得很满了,他还说再装些,跑一回顶一回。直到再装不下了,才把车袢搭在肩上,攥住车把,身子一拱就推起车子。这种车不是地老鼠车,木头轱辘有半人高,很难推。一般人推不了几步就倒,不是臂力不行,就是掌握不了平衡。他的身子前伏着,撅着屁股,用尽全身力气,一溜小跑地推。才推了几个来回,身上就发热,额头上的汗出来了,腾腾冒热气。他趁旁人装车的功夫,把棉袄脱了,卷起来,放在谷草上,又推起车子。

施满道看着卖力气干活的杜生运,心里有了感慨,对杜德轩说:其实生运这娃还是不错的,就是娶了个凶悍婆娘。男人这东西,要是怕起了婆娘,就活得没出息了。

杜德轩也看杜生运,也有了感慨,说:打顺的婆娘揉到的面,婆娘家就是要收拾哩。婆娘家要是收拾不住,敢朝男人碗里巴屎!

施满道说:女子唯小人难养也!

杜德轩说:你好好琢磨琢磨,这回一定把那婆娘的毛病收拾了。要不把她的毛病收拾了,以后再收拾就难了!

施满道点头,点得很认真。

唱大戏对杜生运一家来说,确实没有啥大意思。家境不好,不敢请亲戚看戏,把人家请来了拿啥招待,招待不周还惹亲戚不高兴,不如不请。一直到唱大戏当天赶早,杜生运还没打算请老丈人来看戏,想到地里干活,刚走出家门,就碰见杜德轩。杜生运赶紧趔到路边,让路,恭敬地打招呼:德轩爷,起得这么早?

杜德轩站住脚步,看了一眼杜生运家的大门。那是全堡子最烂怂的大门,没有门楼子,没有门顶,连门框都没有,就是在院墙上掏个洞,用树枝编个半人高的门,连猪狗都挡不住,甭说挡人!

杜德轩说:生运,你也该修个门楼子咧,这门像个啥,连狗都挡不住?

杜生运苦笑,说:好我的爷哩,门楼子顶一家厦房的工料,我拿啥修门楼子?

杜德轩问:今黑咱堡子唱大戏,你也不去把老丈人老丈母请来看戏?

杜生运嘿嘿干笑,说:我想请他们,可把他们请来了,让人家吃啥喝啥,总不能让人家喝苞谷蓁就酸黄菜?

杜德轩说:昨天有个亲戚给我送了一吊子肉,让你媳妇去我家取过来。再杀只鸡,就把老丈人招待了。咱堡子几年都没唱大戏,好不容易唱一次,要是不请人家过来看,于礼上也说不过去。知道底细的人,说你家境不好请不起。不知道底细的人,说你啬皮,连堡子唱大戏都不请丈人来看。杜德轩说完,又说:你现在就到我家去,让我家的长工给你套挂车。你吆车到你丈人家,把老人家拉过来,也显得气派。咱穷,但不能把脸丢到丈人村里。咱要让媳妇娘家村的人都看看,杜生运是咋着接丈人的!

杜生运看杜德轩,眼窝里流出的全是惊诧疑惑。虽说杜德轩家地多牲口多,有粮食,有银元,有磨,有车,西安城里有铺面,可日子过得十分节俭,不到过年过节休想吃指头大的肉。就是白面蒸馍,除了过年,平常都难得吃几回。就是苞谷面饼子,除了杜德轩和长工,家里的婆娘女子都休想尝一口。就是杜德轩和长工,遇到下雨下雪不能干活的天气,也不能吃干的,只能喝稀的。这么节俭的人,咋舍得把一吊子肉送自己,还把马车借给自己用,他图自己的啥哩?就满肚子狐狸地问:德轩伯,你该不是哄我的吧?

杜德轩说:我哄你干啥,你见过我哄过谁?

杜生运思谋,杜德轩的为人全堡子都知道,从来没干过吞蒙拐骗的事情,绝对是正人君子,绝对不会蒙哄自己,又问:德轩伯,你给我猪肉,又把车借给我接老丈人,我拿啥报答你哩?

杜德轩笑,说:我没有要你报答我,再说你能拿啥报答我?

杜生运觉得不该占杜德轩的便宜,说:你不要我报答你,我就不要你的猪肉,也不用你的马车。我欠你的人情不还,心里不是滋味?

杜德轩见他不愿接受自己给他的好处,他要是不把老丈人老丈母请来,这场大戏就白唱了,琢磨了一会,说:你实在要报答也行,没事做的时候,到我家地里干点活。我想把东岸子那几亩地平整一下,光长工忙不过来。你过去干活。我也不亏待你,茶饭由我管,工钱按零工算?

杜德轩和杜生运说话的时候,生运媳妇韭菜从屋里走出来,站在树股股编的大门里面,偷听。听说杜德轩要给自家一吊子猪肉,又借马车接娘家人来看大戏。要是自家男人赶着马车到娘家,娘家村里人会咋样高看自己婆家?要是再给娘家人煮上一锅猪肉块子,炖上一只老母鸡,自己在娘家人面前更能挺起胸脯。想到这里,忙从树股股编的大门背后闪出来,对杜生运说:还不快谢德轩伯,以后给德轩伯家干活,把力气全用出来,好好报答德轩伯。

日头刚刚出来,衣帽崭新的杜生运把马车吆到自家门口,媳妇赶忙抱来麦笕,铺在车厢里,又抱来两床被子,一床铺在车厢里,一床放在上边,对杜生运说:这床被子让咱爹咱娘盖腿,坐在车上不动弹,两条腿就冻得受不了。

杜生运吆着牲口出了村门,刚出来的太阳照在他身上,照在牲口身上,照在马车上。他觉得自己身上焕发了光彩,牲口身上焕发了光彩,马车上也焕发了光彩;刚出来的日头,照在东边塬上,照在南边山上,照在西边岭上,照在北边崖上,塬上山上岭上崖上都焕发了光彩;照着伏在地皮上的麦苗,麦苗更加葱绿;照在还没有朝高处长的大烟棵上,大烟叶子碧绿厚实;照在枯黄的野地里,野地就不显得荒芜凄凉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在婆娘面前挺直胸脯,在老丈人家也应该挺直脊梁。能吆着马车拉老丈人来看大戏,吃一拶长的大肉块子,有几个当女婿的能做到?要不是人家杜德轩,自己哪能这么牛皮,说到底还是乡党好!

没有风,还有太阳,真是难得的好天气。杜生运把鞭子扛在肩膀,大步走在车辕跟前。牲口的蹄子踏在冻土上,噔噔地响,沉闷,有力。他自结婚以来,在婆娘的欺压下,日子一直过得郁闷,精神像背着碌碡,心情没有爽快过。今天,突然觉得天比往日蓝了许多,日头比往日暖和了许多,路比往日平坦了许多。看到的人、畜、房屋、树木,都比往日顺眼可亲。又想,以后可以到杜德轩家干活了,平整土地得干很多日子。杜德轩对扛活的好,老碗大的蒸馍一寸厚的锅盔随便吃,还能挣份工钱。这么好的事情,咋就落到自己头上了。他越想越高兴,禁不住吼唱起来:

 

    曾记得去年六月下大雪,东海岸冻死一条鳖。不知那鳖有多大,蚂蚁拉了个鳖大腿,吃了三年六个月------

 

半后晌,杜生运吆着车回到堡子,车上坐着他的老丈人老丈母,还坐着大舅子二舅子、大舅子的婆娘二舅子的媳妇,还有男外甥女外甥,拉了满满一车。他把车吆到自家大门口,扯着喉咙对着院子吼:大呃——,娘呃——,韭菜呃——,俺丈人丈母大舅子二舅子大嫂子二嫂子大外甥小外甥都来了。

杜石头答应,杜石头的婆娘答应,韭菜也答应,声声响亮。声音没落,人就从厦房灶房跑出来,满脸都是得意。一天工夫,他们把白蒸馍蒸好了,把猪肉块子煮好了,把老母鸡炖上了,把白萝卜、红萝卜、白菜、菠菜,洗干净了;把臊子面擀好了,整整齐齐放在案板上,等着亲家人过来吃,等着让亲家人看自己的好日子,没有落到人家后头。韭菜心里高兴,看公公婆婆也顺眼了。晌午猪肉煮熟的时候,还割了一块让公公婆婆尝了。

杜石头两口把韭菜她爸她妈一家人,接进屋里。张罗他们上了热炕,就给茶壶里放茶叶,倒开水,连碗一块放在炕桌上。又给大人拿红枣,给娃们拿核桃,还有炒好的葵花籽,晒干的西瓜籽,手忙脚乱地招呼亲家。

亲家也讲礼性,招呼他们:亲家上来坐,忙活了大半天,该歇歇了。

杜石头两口子脸上堆笑,杜石头说:你们坐,我还要张罗,你们轻易不来,俺要好好招待!

杜石头婆娘说:我还要帮韭菜做饭哩。

坐在炕上的大舅子二舅子,对也坐在炕上的媳妇吼:驴日的下去,给咱妹子帮忙去。挨毬的货,就知道吃现成的!两个亲家来的媳妇,赶忙哧溜下炕,到灶房帮韭菜忙活去了。

趁这个功夫,杜石头让杜生运把一麻包红萝卜装到车上,给杜德轩家还车去了。

杜生运回来不大功夫,杜德轩和施满道提着一昙老酒过来,站在大门口,喊:屋里有人没?杜石头耳背,没有听见。韭菜急忙从灶房跑出来,见是杜德轩和施满道,以为他们走错门了,问:二位大伯,找我大还是找生运?杜德轩问:你大在家没?韭菜说:在家在家,我把他叫出来!

施满道把提的酒坛举了下,说:听说你娘家来人了,德轩兄弟送来一坛存放了很多年的西凤酒,让你娘家人尝尝?

韭菜欢欢地跑过来,双手接过酒坛,更是有了感激:俺用了你们的牲口和车,还没有报答你们哩,又把酒送来啦!快到屋里坐,一会儿跟俺爸一块喝!说完又扯着喉咙对房里的公公婆婆亲爹亲妈喊:大哎妈哎,俺堡子的大财主和施先生看你们来啦!喊声很大,半条街道的人都能听见,声音里充满自豪、炫耀。

杜石头从厦房跑出来,他的亲家人也跟着从厦房跑出来,都给杜德轩和施满道打招呼。硬拽他们一块回到厦子房,脱鞋上炕。韭菜的婆婆和亲妈、大哥和二哥,没有上炕,坐在炕下的凳子上,听长辈们说话。

韭菜的亲爸亲妈,见杜家堡两个头面人物都来看自己。他们知道女儿的品行,心里有了怯意,怕他们提说这事情,把脸丢到亲家的堡子。

杜石头给杜德轩和施满道倒上茶,就没话说了。亲家知道他嘴笨,就没话找话地掩饰尴尬,问,今黑唱哪出戏呢?

施满道说:正本是《金沙滩》,正本前唱两个短戏,一个是《杀狗劝妻》,一个是《姑嫂贤》。

这时候,韭菜进来给茶壶里添水,施满道趁机说:这两年,堡子里娶了不少新媳妇,百人百性。这些媳妇把娘家的好处带来了,也把娘家的坏处带来了。有的孝敬公婆善待小姑,有的不孝敬公婆不善待小姑。今天这家的婆媳吵架,明天那家的姑嫂骂仗,把杜家堡的风气弄得很不好。就点了这两个短戏,专门唱给她们听,刹刹堡子的歪风。要是再刹不住,就由堡子出面,把媳妇送回娘家。啥时候教育好了,啥时候再送回来。一日教育不好,一日别送回来,让她们在娘家养老送终!这一腔话,像《金沙滩》里的杨老令公,当殿数落宋皇帝一样,表面上软和,骨子里带刺,棉花里头裹锥子,一下一下地朝韭菜心里扎。平日凶悍无比的韭菜,啥话都不敢说。这两个都是杜家堡说一不二的人,他们要是说把自己送回娘家,自己男人屁都不敢放一个。万一把自己送回娘家了,娘家人也是屁都不敢放一个,就是敢放也是窝在被窝里放,哪敢跑到杜家堡放!

韭菜的亲爸亲妈,知道这是祖辈传下的规矩。你家的女子嫁到男方家里,要是不守妇道,不孝公婆,打骂小叔子小姑子,被男方送回娘家。娘家就会在方圆几十里丢人现眼,出门狠不得把头塞到裤裆里。女方家的父母只好提着点心烧酒,跑到男方家里,好话说上一箩筐,等人家点了头,再回去把女子狠狠骂上一顿,牵着毛驴把女子送回去。从此以后,女子身上的凶悍,就收敛了许多,低眉顺眼地过起媳妇的日子。

韭菜的亲爸在炕上坐不住了,赶忙对杜德轩和施满道说:我平时对女子管教不够,韭菜这女子性情强悍,有对不起亲家的地方,就给我们说,趁我和她妈都在这里,好好说她一顿。

杜石头不知道说啥好,就看杜德轩。杜德轩给韭菜她亲爸说:老兄弟你多心了,我和施先生是来看你的,没有别的意思。刚才施先生说的是堡子里的事情,不是针对你家女子的。生运媳妇过门以来,还没听说有啥差错。就是有一些不对,人家还年轻,能改,改了就好。实在改不了,咱们再说别的。杜德轩这话,也是棉花里包锥子,蜂蜜里掺苦胆,说的人有意思,听的人也有意思。

杜德轩和施满道没有在杜生运家吃饭,把酒坛放下后,又说了一阵闲话,推说黑了要演戏,很多事情要张罗,哪件事张罗不到,耽误唱戏才是大事情。杜石头和婆娘,韭菜的亲爹亲妈,都想留他俩吃饭喝酒。他俩坚持不吃饭不喝酒,临走的时候,又一再给韭菜的亲爸亲妈说:我们刚才说的,可不是针对你家韭菜。韭菜真没有那些毛病,没听说过她对公公婆婆不好的事情。

他俩还没走出大门,就听见韭菜她爸她妈训斥女子的声音。

天黑的时候,戏台上的幕布拉好了。汽灯也挂上了,十几个汽灯把台子照得雪亮。台子下边的凳子摆得满满的,一行一行,很有规矩。早来的老汉都穿得厚厚的,戴着狗皮帽子,一口一口地抽旱烟,和岁数差不多的坐在一块,谝着闲传等看戏。老婆娘也早早都来了,故意支使儿媳妇干这干哪,显摆婆婆的派头。碎娃们像过大年,猴样地在场面上乱蹿,不时蹿到戏台子上边,被大人们吼骂下去。

集镇上的小买卖人都来了,担着挑子卖针头线脑的,女人拿头发换糖人的,拐着篮篮卖麻花的,挑着汽灯卖豆腐脑的,背着铜壶卖油茶的,推着车子卖肉夹馍的,担着筐子卖凉粉的,回回家卖羊杂碎的。有钱的给娃们买碗豆腐脑,买碗凉粉,买个肉夹馍,买根麻花,买碗油茶。这些东西稀罕得过年都吃不上,不是没东西做,是做不出人家的味道。没钱的也给娃们买个糖人,娃们舍不得吃,拿在手上跑来跑去,显摆,张狂。

施满道和杜德轩,还有几个岁数大的老汉,端端正正坐在最中间的位置上,凳子是杜武海早就摆好的。堡子里能唱大戏,全靠这几个人撩揽,最中间的位置不给他们坐给谁坐?他们都把胸脯挺得老高,把脖子展展地伸着,脸定得平平的,神气很庄重,根本不朝周围的大姑娘小媳妇身上瞅。看戏的除了本寨人的亲戚,还有方圆十多里的乡党,不少大姑娘小媳妇。要是朝她们身上瞅视,让人看见了,成啥体统!小伙子可不管这些,眼睛不停地瞅视外村的大姑娘,瞅上中意的就把身子朝人家跟前挪,借着人多把人家挨得紧紧的。大姑娘翻着眼皮看他们,嘴里嘟囔一句:蛇货,脸上就有火燃烧,身子却不挪开,还有意朝人家怀里靠。小伙子得寸进尺,两只胳膊在下边把人家搂住,或者抓住人家的手,十个指头就绞到一块。上边唱大戏,下边唱小戏,戏台上唱的啥,没顾上看一眼听一句,两人都坠入难得的享受中。到了后半夜,戏唱完了,两个缠绵在一块的年轻人,都把对方的情况打听清楚了,就算完成了自己人生的恋爱阶段。第二天就让父母托媒人,到女方家,十有八九可以成功。

唱戏以前是开场锣鼓,三尺大鼓加上几面小鼓,一尺口径的铜锣加上几个小镲,敲打起来。声音在隆冬的初夜,传得很远,方圆七八里都能听见。锣鼓声一响,戏台下边就安静了,追逐打闹的娃们,回到爹妈跟前,老老实实等着看戏。正在谝闲的老汉也转过身子,把脸对着戏台。凑在一块叽咕的小媳妇大姑娘老婆娘,也停止了叽咕。开场锣鼓响过,就是板胡二胡笛子边鼓的演奏,这是唱戏的前奏。看戏的行家都知道,前奏过后就是正戏了。

   《杀狗劝妻》开演了。唱的是媳妇曹氏趁丈夫曹庄进山打柴,在家虐待婆婆,不给婆婆吃,不给婆婆喝,还殴打婆婆。曹庄打柴回家得知此事,本想狠狠收拾媳妇一顿,母亲又担心小两口不和,耽误以后过日子,劝说儿子不要跟媳妇计较。曹庄为了吓唬妻子,将黑狗杀死。曹氏方知曹庄不是怕老婆之辈,赶忙给婆婆赔情,立下誓言从此再不虐待婆婆。

    韭菜也在看戏,左边坐的是亲娘,右边坐的是婆婆;后边坐的是公公,和公公并排坐的是亲爹;前头坐的是生运,和生运并排坐的是娘家大哥。她看到曹氏虐待婆婆,也觉得不是为媳之道,又觉得曹氏和自己有点相似,心里七上八下,看着《杀狗劝妻》,想着自己,想着半后晌杜文轩和施满道的话,心里有了惭愧,胆怯。这时候,戏台上的曹氏,已经跪在婆婆面前盟誓,以后再不虐待婆婆:

 

    有焦氏跪流平一言告禀,祝告那空中的过往神灵。从今后对老娘再不孝敬,死在那荒郊外尸被虎吞。

 

戏台上的曹庄接着唱:

 

    全不怕过往人从此路过,打老娘贱人你遭下罪恶。我本该执钢刀将你头剁,我的娘在一旁点点泪落。只要你从今后知错改过,再重犯必定是这样下落。

 

戏台上唱到这里,韭菜左边的亲娘偷看女儿,右边的婆婆偷看媳妇。韭菜夹在亲娘和婆婆之间,不敢朝左边看,不敢朝右边看,脸上阵阵发烫,像有木炭火烤。坐在前边的杜生运看到这里,不停地扭头看韭菜。看得韭菜更是羞愧,嘴里不好说啥,对着他的凳子狠狠蹬了一下,差点把凳子蹬翻。婆婆看出了媳妇的羞愧,佯怒地骂儿子:好好看你的戏,老回头看啥!

韭菜心里热浪一翻,左手抓住亲娘的手,右手抓住婆婆的手,一直把戏看完,再没有丢开。

 

                                        第十二章

 

杜德轩家的偏院里,盖了两溜厦子房,一溜三间,住着长工。另一溜三间打通为一间,养着牲口,关中人把养牲口的地方称马号。到了冬天,马号外边,北风朔烈,滴水成冰,万籁无声,连旷野里的小畜牲都钻进窝里不肯出来。有时候还下雪,雪片比大拇指甲盖都大好多,覆盖了天底下地上头的一切。这个时候,再勤快的庄稼汉子都不出门,窝在婆娘的热炕上,把一年欠的觉都补偿过来。冬天的雪,常常连着下十天二十天,汉子们在炕上窝过两天三天,就窝不下去了,想找人谝闲传。杜德轩家的马号,就是汉子们常来常往的地方。马号里支了四张马槽,可以喂十二匹头牯。现在槽里有四匹骡子和马,一匹红毛叫驴,一头牛,还空着一张槽。为了喂牲口方便,马号里盘了炕,供喂牲口的长工睡。汪狗剩白天吆牲口,夜里喂牲口,就住在马号里。杜德轩善待长工,也善待牲口。牲口是出苦力的,给人出了一辈子的力气,老死了还得挨一刀,让人剥皮吃肉。还没到入冬,他就叫汪狗剩吆车到二十多里外的煤窑,把马号一冬烧的煤拉够。到了冬天,人做饭用苞谷杆,用麦笕,用棉花秆。烧炕用马粪、枯草,就是不能用煤。除了来客点盆木炭,平时绝对不能用木炭烤火,为的是节省。他的马号,却盘了一个很大的炉子,烧的是块子煤,怕冻坏了牲口。他知道堡子里的乡党都要到马号谝闲传。就让周麦穗把满山跑、旱烟叶子,敞开供应,乡党们能喝多少供多少,能抽多少供多少。堡子的乡党能到你家马号来,是看得起你。你要是乡性不好,就是把十碟子八碗摆齐,人家都不一定来。闲得心慌的汉子们,本来就想到这里来,又见有不掏钱的满山跑随便喝,不花钱的旱烟叶子随便抽,真是瞌睡有了枕头,在家里丢下饭碗,就朝这里跑。尤其到了夜间,鸡上了架,狗进了窝,猪卧了圈,女人都钻进热炕上的被窝里,享受冬闲季节的福分。男人就钻到马号里,守着火炉暖和。火炉上烧着很大的氕子,氕子里盛着开水,冒着腾腾热气。水烧开了,汪狗剩抓起一把满山跑,塞进氕子,熬上一会儿,熬成黑乎乎的茶液,倒进大茶壶里。男人们就捧着大茶壶,你喝一口,我喝一口,把茶壶里的茶液喝完,氕子里的茶又熬好了。

这天黑了,杜德轩也钻进马号。汪狗剩见门口的布帘子被竭起,闪进来的是杜德轩,急忙跑过去,替杜德轩把棉布帘子揭起,问候:掌柜爷,你也闲下来了,快朝坑上坐,炕上暖和!说完,搀着杜德轩,走到热炕跟前,扶着他坐到炕沿子上,就要替他脱鞋。杜德轩急忙把脚挪到一边,说:狗剩,咋能让你给我脱鞋呢,我又不是自己脱不了!汪狗剩坚持要给他脱,说:掌柜爷,我咋不能给你脱鞋。我十五岁到咱家,要不是您老人家,都不知道死到啥地方去了。

杜德轩还是不让他脱,说:我不是不让你给我脱,等我给你把媳妇娶回来了,我老得自己脱不了啦,儿子孙子不在跟前,不让你脱让谁脱哩?给你说媳妇的事情,我心里也急,托人说了几个,都不合适。黄花大姑娘眼头高,嫌咱岁数大,家里没根基,还是个扛长活的。那些死了男人的寡妇,身边拖着油瓶子,人家愿意,咱不愿意,人家一进门,就得替人家养娃,旁人的肉,咋着都贴不到自己身上。你到咱家十五六年了,我一直把你当自己家的人看。咋能让自己家的人娶个寡妇,说出去于我的名声也不好听!

杜德轩这番话,把汪狗剩说得感激从心底滋生,在全身泛滥,恨不得给杜德轩跪下磕头,声音发颤地说:掌柜爷,我这辈子命好,遇到您老人家了。甭说给你脱鞋,当牛做马都愿意。给我说媳妇的事情,您老甭急。老人都说了,谁是谁的媳妇,谁是谁的男人,老天爷早就定好了。时候一到,两个人一碰面,事情就成啦!

杜德轩就笑,两只脚互相一蹬,把棉鞋脱了,说:狗剩在这上头有学问哩!

汪狗剩也笑,笑得瓜瓜(傻傻)地,说:这是狗屁学问,人家施先生做的才是学问!话刚说完,棉布帘子外边传来施满道的声:狗剩你个崽娃子,趁我不在,又说我坏话啦!

汪狗剩急忙跑过去,替施满道揭开帘子,说:俺掌柜爷刚才说,我在娶媳妇上有学问。我说我那是狗屁学问,你做的才是正经学问。

杜德轩急忙穿上鞋,朝门口走,表示迎接的礼貌,边走边说:陕西地方斜,光说不敢噱(骂),说曹操,曹操就到!

施满道赶忙迎着杜德轩小跑过来,两只胳膊伸着,阻挡杜德轩,说:德轩兄,你都在炕上坐好了,咋又下来,穿鞋脱鞋多麻烦!

杜德轩说:旁人来了我不下炕也说得过去,你来了咋能不下炕,人家会说我不尊重学问!

汪狗剩又搀着施满道,走到热炕跟前,说:施先生,你也上炕坐,炕上暖和!

于是,施满道和杜德轩又脱鞋,上炕,盘着腿坐在炕面子上。汪狗剩又爬到坑上,给他们腿上盖被子,还给施满道说:施先生,我被子里没虱。前几天,俺掌柜爷给俺们熬了百部草,洗了身子,俺杜家人身上都不长虱,就是长了虱,也被毒死了。

施满道说:你家掌柜对长工好,也是你们的福分。

汪狗剩说:这有啥说的,我刚才还给俺掌柜爷说,这辈子多亏遇到他老人家了。要不,我这阵的骨头都不知道叫哪个野狗啃了!说完,又说:您们先在炕上坐着,我打水把氕子烧上,等水开了给您老泡茶喝!趁这阵人还没来,咱先喝够。一会儿人来了,那帮狗日的比驴都能喝,我专门烧开水都供不过来!不大工夫,汪狗剩把水烧开了,又把大茶壶里的旧茶叶倒了,用清水把里面洗了,放了满山跑,把开水灌上,却不知道先给谁喝。端着大茶壶,看杜德轩,又看施满道。

杜德轩说:给施先生先喝,施先生不喝第一口,谁敢喝第一口?

施满道说:德轩兄胡说哩,你是东家,我拿你的俸银,哪能让伙计先喝,咱可不能乱了规矩!我要是先喝了这壶茶,人们知道了,会指着我的脊梁骨骂,白读了那么多的书,把书都读到驴肚子啦!

杜德轩从汪狗剩手里接过大茶壶,恭敬地端到施满道跟前,说:你是做学问的人,给咱杜家堡的娃娃教书哩。咱杜家堡从这一代娃娃开始,都要识字知礼,以后干大事情!第一壶茶不给有学问的人喝给谁喝?你要是不喝第一口,就没人敢喝第一口,谁喝谁招人骂!

施满道又是再三推辞,最后才接过大茶壶,轻轻抿上一口,递给杜德轩。

他们推来让去的时候,堡子里的汉子进来一个,又进来一个。进来的人,见杜德轩和施满道在炕上坐着,都走到炕跟前,恭敬地给他们打招呼。而后,才围到炉子跟前,坐下,伸手,烤。那把大茶壶从炕上传下去,在他们手里传递。这个哧溜几口,递给下一个。下一个哧溜几口,又递给下一个。一把大茶壶,从这个手里传到那个手里,一圈传完,壶里的水没有了。汪狗剩又把氕子里的开水朝壶里加,加上两三次后,把壶里的废茶叶倒掉,换上新茶叶,再泡。

马号的后墙上开了两个窗户,夏天通风,凉快,清除牲口粪,方便。到了隆冬季节,窗户都用草帘挡了,图给马号里醵温度。五六个牲口身上发的热量,加上火炉的温度、人的热身子、氕子里的开水,使马号里暖融融充满温馨,像是钻进热被窝,只是没有婆娘而已。时而爆起牲口的放屁,牲口们不知羞耻,毫无顾忌,顺其自然,具有原生态的性质,响亮绵长。一个牲口放完,又一个牲口接着放,一串屁声接着一串屁声,响彻马号。喂牲口的人都知道,牲口喂得好了,屁就多。就像人吃补气的药多了,身上的元气充足了,屁就多。牲口除了放屁,还尿尿,马号里不时喧起激流冲击土地的声响。牲口小便的声音比放屁的声音华丽,音域宽阔,很响亮,一个尿完,一个接着尿。更让人感到振奋的是牲口的嘶鸣,没有骟过的二马子、红毛叫驴,隔不了多大功夫,就仰起脑袋,发出浑宏无比的声。虽不能说黄钟大吕,起码可以说充满阳刚。汪狗剩看二马子,还看叫驴。歇够了身子的二马子和叫驴,精力憋得无处发泄,吼叫一阵,再吼叫一阵。还嫌不过瘾,肚皮下的家伙就伸出来,有小胳膊粗细,差不多一胳膊长,前边顶着碗口大的喇叭头子,坚硬得无处搁放,一下一下地拍打肚皮。他看了一阵,觉得裤裆里的家伙也有了骚动,把裤裆顶起老高。心里就琢磨,人跟畜牲一个样,畜牲跟人一个样。畜牲憋极了,难受,敢自己打自己肚皮,自己给自己过瘾,不管人前人后,不知道丢人。人就不行,那东西憋得再急,再难受,再厉害,脸面上还得做出没那事一样。要不这样,人就会指着你的脊梁骨说闲话,长辈敢当面训斥你!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了沮丧,烧茶倒水的动作慢了许多。

这阵,最忙活的是汪狗剩。按理说喂六七个牲口,也不是太忙。但他要烧开水,泡茶,给人们递大茶壶,就忙不过来了。但是,来谝闲传的人都是庄稼汉子,都会喂牲口。汪狗剩只要说一声该上草料了,男人都会站起来,有人拿筛子,到草料袋里盛上谷草,在院子里筛好,倒在牲口槽里。汪狗剩扛着盛料的口袋,把口袋对着牲口槽,从这头走到那头,均匀地倒。他扛着口袋给牲口上料的时候,后边跟着几个男人,用搅料棍把料和谷草搅拌均匀。

把草料上完,马号里就充满牲口咀嚼谷草的声,细细密密,嘎嘎嘣嘣。这时,汉子们就能歇下,又开始新一轮的喝酽茶,抽旱烟,谝闲传。大茶壶又从这个男人手里,传到那个男人手里;铜嘴子铜烟锅的旱烟袋,也从这个男人手里,传到那个男人手里。马号里又有了汉子喝茶的呲溜声,抽旱烟的叭哒声,还有不加控制的放屁声。有人对放屁的人喊:把屁夹紧,找个没人的地方放,要不用红萝卜塞住!放屁的人就呵呵地笑,说:屁是五谷之生,不放肚里咯咛!皇帝爷管天管地,就是不管老百姓巴屎放屁!连皇帝爷都不管的事情,你还来管!

汉子们把旱烟抽够了,把酽茶喝足了,小肚子就醵胀了。存善老汉觉得要尿尿了,走到头牯圈跟前,解开裤带,掏出裤裆里的物件。这个岁数的男人,那东西就变成死鸡娃子,蔫头耷拉,没有一点阳气。岁数大了,力衰,制造不出多大声响。恰好汪狗剩也要射尿,也跑到头牯圈跟前,也从裤裆里掏出那物,像水肥充足的红萝卜。三十岁没有结婚的童男子,气足,力猛,马号里就喧起激流冲击牲口圈的声响。射尿有传染性,又有几个汉子跑到牲口圈跟前,一齐射尿。人的射尿又传染给牲口,公的伸出肚皮下的家伙,母的岔开后腿,加入射尿大军,气势磅礴。

存善老汉看年轻人射尿,又看自己的死鸡娃子,脸上有了沮丧,说:人还是要年轻哩!活到这个岁数,毬事情都弄不成了!

汪狗剩逗他,说:存善爷,你想弄啥毬事情?

存善老汉一边绑裤带一边说:你没听人说,人老了有几个特点,尿尿洒湿鞋,放屁带出屎,迎风就落泪,做起那事情,怂少磨囊大,干打雷不下雨,就是下几滴,连人家的地皮都洒不湿!

有个老汉见汪狗剩跟存善老汉逗上了,说:狗剩你驴日的不要逗存善老汉,甭说你小伙子有獗劲。存善老汉像你这年龄,逛开窑子,一次能做一个时辰,一黑能做五六次,英武得不得了。西北五省的窑子听说存善来了,身子骨不行的早早就躲起来。老汉的英雄事情,说出来吓死你驴日的!就你那软怂身子,一黑三次顶到天啦!

汪狗剩就笑,说:刚才尿尿的时候,我把老汉的家伙看了。软的都有多半尺,要是硬起来,恐怕一尺都挡不住,再英勇的婆娘也招架不住!

存善老汉不生气,还说:狗剩你驴日的,你把我说成叫驴了。你就懂得把你爸的婆娘叫妈,石头大压不死螃蟹,毬大日不死婆娘,再厉害的毬,到了婆娘那里,都要叫人家折磨成死鸡娃子!

汪狗剩跟存善老汉逗嘴的时候,杜德轩和施满道就看着他们笑,笑得很宽容。三十多岁的男人,找不来媳妇,嘴上图个受活,有啥可说道的?

庄稼汉子顶着风,冒着雪,舍弃婆娘的热被窝,跑到杜德轩家的马号,除了贪图喝不掏钱的满山跑,抽不掏钱的旱烟叶子,谝闲传,再就是听存善老汉说书。存善老汉会说书,无论哪个朝代,野史演义,没有他不知道的。

汪狗剩觉得杜家堡里,除了杜德轩,施满道最了不起,下来就是存善老汉。他肚子里的故事,不知道有多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从盘古开天辟地,唐宋元明清,没有一个朝代的事情不知道,没有一个英雄豪杰不知道。有时还觉得,存善老汉比教书的施先生都强。施先生只知道“人之初,性本善”、“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哪知道隋朝第一条好汉李元霸力大无穷,哪知道薛仁贵有九牛二虎之力,樊梨花有排山倒海之术-------

等着听存善老汉说书的人不耐烦了,冲着汪狗剩喊:你甭弹闲屁了,满马号的人都等着听存善老汉说书哩!

存善老汉把死鸡娃子塞进裤裆,把裤带绑好,回到炉子跟前,坐下,问:想听啥?

汪狗剩说:说岳全传,昨黑说到岳母刺字,今黑接着说。

存善老汉干咳几声,把嗓子清了,琢磨一会儿才说:岳飞出身河南汤阴,从师宋朝第一武师周侗。周侗一生只教了三个徒弟,林冲、武松、岳飞,一个比一个武功高强,一个比一个厉害。昨夜已经讲过了岳飞考武状元枪挑小梁王,差点被奸臣杀掉,被忠臣宗泽庇护方杀出考场,逃得性命-------

存善老汉讲到岳母刺字的时候说:岳飞他妈见儿子文武双全,胆略过人,担心儿子以后有份外之想,留下万世骂名,就给岳飞讲精忠报国的道理。又担心岳飞记不牢靠,毁了自己的名声,就在岳飞的脊背上刺下“精忠报国”四个大字。

存善老汉讲到这里,声音很慢,一字一句,声音里全是崇敬,脸上全是庄重。

马号里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人们的神情很庄重。有几个想迸屁,屁窜到尻门子跟前,都用力夹紧,生怕干扰了存善老汉说书。偶尔有一声吸鼻涕的声,很快就消失。只有牲口的放屁声,尿尿巴屎声,肆无忌殚,格外响亮。

汪狗剩问:岳飞他妈用针在岳飞的脊背上刺字,岳飞疼不疼?

存善老汉说:拿针在你脊背上扎字,你疼不疼?

汪狗剩又问:岳飞他妈咋不用个不疼的办法?

存善老汉说:岳飞他妈就是让岳飞疼哩,不疼就记不住。当年我叫先生把手心打的比锅盔都厚,十多天不敢挨东西,那一次打得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想想,岳飞他妈把字刺在岳飞的脊背上,岳飞自己也看不到,他妈图啥哩?就图用针把岳飞扎疼,让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存善老汉又讲到奸臣秦桧陷害岳飞,日弄皇帝下十二道金牌,把岳飞儿子岳云、义子张宪,以莫须有的罪名杀死,声音都囔囔了,眼窝里有了泪水,不停地吸鼻子。听的人眼窝里也有了泪水,满马号都是吸鼻子的声。有人控制不住地发出吼骂:秦桧,我日你八辈子先人!

汪狗剩又把身子朝存善老汉挪近,迷惑地问:岳飞文武双全,咋不带兵反了?杀进朝廷,先砍了秦桧的脑袋,再摘下宋皇帝的狗头,自己登上龙椅,当个明君,也给老百姓带来福分。

存善老汉停下话头,看汪狗剩,说:照你这么说,岳母当年在岳飞的脊背上刺字,就白刺了?岳母担心的啥,就担心岳飞到了这时候,觉得朝廷不公道,再舍不得自己的性命,起了反心,落个不忠的名声!

汪狗剩犟嘴,说:皇帝昏庸无道,奸臣把持朝纲,百姓受苦受难,岳飞为啥不能反了朝廷,难道天下必须由他姓赵的掌管?他姓赵的先人当初打江山的时候,说是替天行道,自己是真龙天子。他们打下江山了,就说那些夺他江山的人是反臣贼子,犯上做乱。他们先人夺人家江山的时候,咋不说这话?

存善老汉愣了好大功夫,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我当初没有好好读书,就会背个《三字经》,没有做成学问。这是个大学问,恐怕只有你德轩爷和施先生知道。

汪狗剩把脸转向炕上,他不敢问杜德轩,怕自己问的话让老掌柜为难,就问施满道:施先生,你说这事情为啥,岳飞凭啥不能夺他赵家的江山?

    施满道琢磨了好大工夫,也不知道岳飞为啥不夺赵家的江山,脸上有了为难,结结巴巴说:这是人家当皇上的人,都不希望旁人来夺他的江山,编造出岳飞这个事情。我看过一本书,宋朝确实有个岳飞,岳飞也确实是个抗金英雄。至于皇上下十二道金牌,把岳飞害死在风波亭这事情,史书上没有记载,谁都说不清楚。

    存善老汉岁数大了,讲上一阵,就觉得中气不足,精神振作不起来,喘气,咳嗽,吐痰,书就讲不下去。马号的人,还是不想寂寞,还想找些欢乐的事情,有人对汪狗剩喊:狗剩,拉上一段,谁给咱吼一阵子。

杜家堡的人把唱秦腔不叫唱,叫吼,一字之改把秦腔的内蕴说得透彻到极点。他们只要起吼秦腔,都要把胸脯挺得老高,把脊梁杆子鼓得梆硬,嘴巴张到最大,拼尽全身力气,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老高。

    汪狗剩看杜德轩,杜德轩说:乡党叫你唱,你就唱。咱就这点让乡党高兴的本事,全给乡党用出来,不要亏了乡党对咱的期想。

    汪狗剩得到杜德轩的恩准,胆子大了许多,说:俺掌柜爷叫我唱,我就是把屎挣出来,也要唱好!说完,爬到坑上,取下板胡。立即,坐在坑沿上的人,给他让开地方。他坐在炕沿上,试着拉了几下弓子,板胡发出一串激越的锐响,又调了弦,拉了一个过门,客气地问:谁先唱?

    杜德轩说:我唱!

    汪狗剩说:俺掌柜爷唱,我更得好好拉。说完,问:唱啥?

    杜德轩说:唱《打銮驾》。

    汪狗剩不再说话了,眼睛看着板胡,胸脯挺起,左手的指头按着钢弦,右手运着弓子,弓子上的马尾在钢弦上运动,或疾或缓或用力或放松。右手指也在钢弦上极快地移动,摁上压下,一串洪亮的秦腔过门,在马号里嘹亮起来。随着过门的拉完,杜德轩猛地一挺胸脯,可着嗓子吼唱起来:

 

    听一言不由得恶火朝上,骂一声狗奸妃太得猖狂!你兄长扣皇粮该把命丧,谁使你借銮驾辱骂忠良!叫王朝和马汉听爷细讲,打銮驾莫损坏花容粉妆。先打她杏黄旗霞光万丈,再打她珍珠伞耀日增光。王朝马汉尽管打,相爷不怕犯王法。九龙口里见圣驾,那怕万岁把头杀!

 

嘹亮的板胡伴着男人的吼唱,激荡在马号里。又从窗户、门、墙壁的缝隙射出去,在黄土高原上激荡。寂静的冬夜加快了声音传输的流畅,使得杜家堡的人都能听见,方圆几里外的人都能听到。

杜德轩吼完好长时间了,人们还沉醉在秦腔的魅力中,品味着,琢磨着。他们想着当年的包文拯,想着当今世道的不公平。过了很大功夫,施满道才感慨地说:要是当官的都能像包公一样清正,皇亲国戚就不敢张狂了,咱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

杜德轩接着说:咱老百姓盼啥哩,不就是盼皇上圣明,大臣廉政,天下平安,风调雨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他们就这样说一阵书,吼一阵秦腔,直到堡子里的公鸡,有了浩然长鸣,人们都打起了哈欠,意识到夜已经很深了。不知谁说了一句:该回家睡觉了,人们才恋恋不舍地站起来,一个一个地走出马号。

汪狗剩站在门口,替人们揭着帘子,出来一个人,给人家说上一句:慢走!

杜德轩第一个出来,却没有马上离开,站在汪狗剩旁边,也是出来一个人,给人家说上一句:夜里路黑,慢点走!直到最后一个人走开了,汪狗剩才走到杜德轩跟前,搀着他的肩膀,说:掌柜爷,我送你回屋!

杜德轩没有拒绝,让汪狗剩搀着,向正院的上房走去。

寂静入骨的堡子里,猛然爆起存善老汉吼的秦腔:

 

    你为官不来爱民命,你官官相卫寻私情。你只顾一人一家来高兴,全不怕万民百姓痛哭声------

 

    存善老汉的吼声,沙哑、凄凉、悲壮、无奈、愤恨,被冬夜的静谧扩放,显得更阳刚,更悲壮,更凄凉,更无奈,传得很远很远。随之,堡子里又爆起公鸡的长鸣,还有狗的吠叫。同样显得很阳刚,很嘹亮,同样传得很远很远。

 

                                      第十三章

 

冬里,关中连着下了三场雪,哪场雪都下得有三四寸厚。下的最多的那场雪,差不多有半尺厚。麦子盖场被,搂着蒸馍睡。这一年,老天爷格外好,下雪把底墒养够了。开春的时候,又下了场透雨,催着麦苗起了身,嗖嗖地朝高处长。到了麦子快要灌浆的时候,又下了场透雨。半后晌的时候,雨还没有停。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老天爷给了庄稼人一个难得的丰年。

杜德轩心里高兴,就有了赏雨的雅兴,给钱财旺说:搬个小桌子,支到大门洞里,我要好好看看这场雨!

小桌子是枣木做的,死重。钱财旺搬不动,对汪狗剩喊:狗剩,把小桌子搬到大门洞里,再搬个凳子!

汪狗剩声音很大地回答:来啦!他把小桌子搬来,钱财旺把小凳子搬来。汪狗剩把桌子放到大门洞里,晃了几下,一条凳子腿不实在,找了个瓦片,支在凳子腿上。再晃,桌子不动了,就站在杜德轩跟前,问:掌柜爷,还要我做啥?

杜德轩说:这么好的雨,咋能不好好看哩。你到学堂把施先生请来,就说我请他来赏雨哩!这么好的春雨不赏,窝在屋子里,活得有啥意思。

汪狗剩把油布雨伞撑开,跑着朝学堂奔去。

杜德轩看着在雨中奔跑的汪狗剩,好大工夫,才收回目光,给钱财旺说:给你嫂子说一下,黑咧炒个香椿鸡蛋,施先生最爱吃香椿炒鸡蛋。再把四川腊肉割一块,炒个葱爆腊肉。再配两个素菜,凑够四个菜,我和施先生好好喝一黑!

钱财旺说:我这就去给嫂子说。说完,又问:还要我干啥?

杜德轩说:让你嫂子先把开水烧上,施先生一来就泡茶,不要让人家等。

汪狗剩小跑到学堂跟前,下了半天雨,学生都没来上课。施满道一个人坐在讲台上,捧着《道德经》,大声朗读:

 

    天长,地久。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退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不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汪狗剩还没跑到门口,就听见他读书的声,心里又腾升出崇敬,脚步慢下来,轻下来。走到门口,停下脚步,认真听施满道读书,能听其音,不明其意,心底腾升的崇敬更浓更烈。过了一会儿,才轻着脚步走进教室。

施满道听见脚步声,放下书,问:狗剩,找我?

汪狗剩说:不是我找你,是俺掌柜爷找你。

施满道问:你掌柜爷找我干啥?

汪狗剩说:我听他老人家说,这么好的春雨,请你过去赏雨哩,都让我把小桌子摆到大门洞里了。

施满道把书放到讲台上,跟着汪狗剩朝教室外走。汪狗剩看了一眼讲台上的书,说:施先生,咱把书拿上,小心贼娃子把你的书偷了?

施满道笑,说:窃书不为贼。咱杜家堡子,能看懂这本书的人,除了你家掌柜爷,再没第二个,怕谁偷!

汪狗剩又把书看了一眼,说:学问都在书里头装着哩。可惜俺家穷,小时候没钱读书,到现在毬学问都不懂。扁担扔在地上,认不出是个一字。

施满道说:你家掌柜爷比别的有钱人道德高尚,他知道人不读书不行,捐钱办了这个学堂,还自己花钱请先生。他要是不做这些,杜家堡子的下一代人,还是跟你一样,啥学问都没有,都是睁眼瞎子!

汪狗剩把伞遮在施满道头顶,把施满道遮得严严实实,淋不上一点雨,自己的半个肩膀却淋得精湿。施满道把伞朝他这边推,说:你半个肩膀都淋湿了,把伞朝你那边打!

施满道坚持把伞打在他头上,说:就这么大的伞,给我遮了雨,就给你遮不了。你岁数大,我岁数小,当然不能让你淋雨。再说,俺掌柜爷让我来请你,把你让雨淋了,回去咋给俺掌柜爷交待?

春雨不急,雨点不密,不稠。落在油布伞上,喧起细细密密的响,听得人心里头都泛惬意。堡子的土路淋了雨,再走过几个人,就翻起了泥浆,很滑。汪狗剩挨着施满道这边的手打伞,没办法扶施满道。施满道一个趔趄,身子朝前一扑,急忙用胳膊撑住身子,身子没有挨地,却抓了满手的泥巴。恰在这个时候,跟前一家门道拴的牛,嗥叫一声,颇有幸灾乐祸的味道。

施满道爬起来,看着还在嗥叫的牛,笑,说:春雨贵如雨,下得满街流。滑倒为学士,笑煞一头牛!

施满道一滑倒,汪狗剩就着急,说:俺掌柜爷让我来请你,我没有滑倒,你滑倒了,我咋着给俺掌柜爷交待?说着,撩起衣襟,说:施先生,用我的棉袄把手擦擦。

施满道说:下雨滑倒人是常见的事情,有啥不好给你掌柜爷交待的。我把手洗一下就行了,咋能在你棉袄上擦,洗回棉袄更难!说着,见路边有个小坑,积了一洼水。就走过去,蹲下身子,洗手。

汪狗剩急忙跟在他后边,把伞举到他头顶,自己多半个身子都被雨淋着。

杜德轩家的大门洞很长很宽,可以停一辆马车。摆上一张小桌子,坐两个人,绰绰有余,杜德轩、施满道一左一右坐在桌子两边。下雨天,周麦穗从灶房朝大门洞走,不方便。泡茶、端水、递烟的事情,就由汪狗剩来做。他端来泡好的狮峰龙井,拿来两个茶盅,摆在杜德轩和施满道面前。先给施满道盅子里倒茶,边倒边说:施先生,请喝茶!又给杜德轩的盅子里倒茶,却没有说话。

施满道端起茶盅,没有马上喝,给杜德轩说:狗剩这娃懂礼性,还是德轩兄调教得好!

杜德轩说:响鼓不用重锤敲,狗剩本来就是好娃,不需要调教。说完,端起茶盅,对施满道说:这阵还不到吃饭的时候,咱以茶代酒,碰一下!

施满道把茶盅端起,跟杜德轩碰了一下,一口喝干。

汪狗剩又端起茶壶,给他们盅子倒。

雨还在下,小了。风还在刮,不大。不大的风吹着细细的雨丝,斜斜地落下,像雨丝编织的网。近处的堡子、眼前的房屋、不远不近的田野、更远处的土塬,土塬背后的山脉,被雨丝遮避,天地间悬挂了不薄不淡的纱帐,朦胧了人的视线。有燕子在雨中飞,像黑色的剪刀,犀利地在雨中划过,像是在雾色纱帐上剪裁。人们似乎能听见剪刀划过绸纱的细响,悦耳。透过雨丝,可以看到地里的麦子起身一尺多高了,被雨洗涤得郁郁葱葱,也被雨浇灌得勃勃生机。大烟长有两尺多高了,叶子墨绿,冠上长出了花骨朵,红的,粉红的,白的,紫的,虽说没有盛开,也显得无比娇艳,灿烂了春雨的世界,装扮得天地一派绚丽。这种雨天,常常能把人的心情,引入幽长暗淡的灰色境地。

杜德轩又想起施满道观天象的说道,灰色的心境增加了黑色的成分,有了隐隐的难受,像是灰黑色的云,禁不住问:施先生,明年开始,真有三年大旱?

施满道说:我去年就给你说了,今年一年风调雨顺,庄稼丰收。明年春节开始,连续三年不会下雨,即使下雨,也是雨过地皮干,养不了庄稼。你的主意对着哩,把烟砍了种麦子,到了明年夏里,麦子歉收,粮价高涨,种烟的收益不一定能赶过种麦子。到了后年,恐怕拿着银元都买不到粮食,守着银元袋子饿死在炕上。

杜德轩说:要是真的三年大旱,陕西一千万人口,恐怕要绝上一半?

施满道没有说话,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说:人的命,天造定。甭说老天爷让咱陕西人死,就是让整个中国的人死,谁都挡不住!

杜德轩琢磨了好大工夫,对坐在门礅上的钱财旺说:财旺,等天晴了,趁地里没啥活,把咱家那三口井淘淘。他琢磨,一口手扳轳轳的井,要是水旺,能管十亩地。就是真的三年大旱,靠这三口井浇的地,也能养活一家人和头牯。

钱财旺站起,说:等雨停了,我带他们淘井。

杜德轩又说:你给伙计们都说说,从明年起三年大旱,让各家都做好准备。今年打的粮食,就不要朝出卖。有存钱的,再买些粮食,有备无患。

钱财旺说:我一会儿就到偏院给他们说,咱不敢保证他们都不朝出卖粮食,我保证俺家不朝出卖粮食,收了麦后,再进些粮食。

杜德轩又问钱财旺:我前一向让你到西安府,给文斌说,今年挣的钱,全部进粮食,腾出一间房子,专门囤粮食。他在城里,粮食尤其重要。马路上、街道上、城墙上,都不长粮食、不长蔬菜、不长野菜,断了粮只能饿死。不像咱在堡子,囤子里没粮了,还能在地里挖点野菜、摘些树叶,把肚子哄饱。

钱财旺思谋了一会儿才说:我上次去西安,给文斌谝了半夜,他也有一套生意主张。今年风调雨顺,地里丰收,人们肯定要办喜事,丝绸销路看好。趁这个工夫,把钱赚了,就是后年开始大旱,拿银元还能买不来粮食?

杜德轩狠狠骂了一句:狗日的崽娃子,老鼠眼窝,只能看两寸远。等到要饿死人了,后悔都来不及!说完,又说:等天晴了,你把淘井的事情安排好,跟我一块到西安府去,看我咋着收拾那驴日的!

这个时候,杜家堡子的人,都没办法到地里干活。男人都坐在大门道里,没有门道的坐在房檐下,看雨,看地里的庄稼,构想大烟收割后,换成银元的欢愉。

杜石头和婆娘坐在房檐下,儿媳妇韭菜变得孝道了,在灶房打搅团。儿子杜生运也坐在房檐下,他没让手空着,搬来一抱藤条,编筐,除了自家用,拿到集上还能卖钱。他家的大门,对着一条过道,过道外边是别人家的地,地里种的大烟,长势很好,昭示着又一个丰收的年景。杜石头家有四五亩地,去年入冬的时候,看杜德轩把几十亩大烟都砍了,开春种了春麦。也跟着把大烟砍了,也种了春麦。这阵,见风这么调,雨这么顺,庄稼长得这么好。哪能来三年大旱,哪能六料不收。杜德轩家大业大,一季大烟不收,也就是牛身上掉撮毛。俺这些小门小户,一季的收成顶一年的花费。要是不把大烟砍了,今年的大烟肯定增收二成以上,卖成银元再买麦子,两年都吃不完。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了对杜德轩的怨恨。又想杜德轩对自己的好处,要不是杜德轩请来唱戏的三意社,还把马车借给自己用,把不孝顺的儿媳妇整治顺了,自己哪有这么安宁的日子过!想到这里,心里的愤恨,像一团墨汁,被水稀释了,越来越淡。他想通了,婆娘却想不通,她是个唠叨嘴,想不通的事情不在心里憋,咕咕噜噜朝出冒。开始的时候,杜石头不愿搭理她,心想她唠叨一阵就不唠叨了。没想到,这婆娘想到快到手的银元,听杜德轩的话砍了,心里的愤怨越厉害,唠叨得越凶。那张嘴,像夏天的水茅房,咕噜咕噜,不停冒泡。

杜石头本来就烦,听不得她唠叨。她一唠叨,心里的烦躁就像醵满的煤油,被她点燃,怒气变成怒火,忽地一下燃起来,猛地站起,对着婆娘就骂:你驴日的有完没完,一辈子就是欠打。驴日的再唠叨,老子拿鞋底子煽你!说着,脱下鞋,攥在手里,摆出煽她的架式。要是搁到往常,婆娘会立即停下唠叨。她跟杜石头过了一辈子,知道这人是个生生货,脾气上来了,敢把你朝死里揍。甭说拿鞋底子煽自己的脸,把他惹毛了,敢拿铡刃扁自己。但是,今天想到是银元,是四五亩大烟卖的银元,一亩地卖三四十块,加起来就是一两百块。交过大烟税,还剩不少,那么多银元,干啥不成?要是买麦子面,一块银元一升半麦面,能买多少麦面,天天烙锅盔擀燃面都吃不完!想到这里,就不怕男人的鞋底子煽铡刃扁了,把大腿一拍,声音更大地喊叫起来:你驴日的没主见,自己家的地种得好好的,听人家的话,把烟砍了,眼看到手的银元,忽地就没了,你让我心里咋能不难受?咱家又不是银元多得搁不下,我能不在乎?

杜石头见她吼喊的声音越来越大,怕杜德轩听见,说自己是喂不熟的狼,没良心。就脱下鞋,冲到婆娘跟前,用鞋底子指着她,声音很高地吼:你狗日的再喊叫!

婆娘的火气也被激起来了,两眼圆睁,变成豹眼,毫不示弱地喊:我喊叫啦,你驴日的有本事,去挣回两百块银元!

婆娘的话还没落下,杜石头抡起胳膊,鞋底子就煽到婆娘脸上。婆娘没有防备,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半边脸肿起来,像是吃的养分全长到这边脸上了,丰满,油光,气色一下子年轻三十岁。

杜生运急忙把编的藤筐放下,没顾上放蔑刀,跑到他大和他娘中间,用身子挡住还要朝他娘跟前冲的他大。婆娘见儿子出面劝架了,知道男人的鞋底再难煽到自己脸上了,胆量和力气像点燃的炸药,爆炸了。猛地站起来,一蹦老高地吼骂:你个老驴日的,你把咱好好的烟砍了。这么好的雨水,可惜了我的银元呀!骂完,一屁股坐在房檐下,指着大门口,嚎哭,吼骂。

杜生运也觉得他妈闹得太没道理,害怕杜德轩听见,惹人家生气,就小声劝说:妈,你甭闹火了。大烟砍了就砍了,又不是人家逼咱砍的,咱凭啥骂人家。

杜石头婆娘还吼骂:我没骂人家,我骂咱家的人。咱家的人脑子混了,听信人家的哈(坏)话------

韭菜从灶房跑出来,站在公公婆婆跟前,不知道该怎么劝说。

杜家堡子本来就不大,抽锅子旱烟工夫能从堡子这头走到那头。杜石头婆娘的吼骂,一个堡子的人都能听见。刚好这阵雨小了,满堡子的人都跑到杜石头家看热闹。存善老汉也跑来了,站在杜石头家的房檐下边,听了一阵,知道这婆娘为啥闹事了,心里琢磨,难怪你儿媳妇过去收拾你,你很多地方就是不对。就替杜德轩打抱不平,走到那婆娘跟前,问:你这是闹啥哩,是不是人家跑到你家的地里,把你家的烟砍了?

婆娘还是理直气壮,吼:我骂谁啦,我骂我男人哩,我骂我男人犯啥法啦?我骑驴压得你腰杆痛啦,有你啥痞干的?

存善老汉也不是好惹的茬,指着杜石头,说:石头,你调教的好婆娘,疯狗,到处咬,好坏不分。从今往后,我看你咋在堡子做人!又指着那婆娘说:我看你是婆娘家,好男不跟女斗。你要是个男的,我今天非要我儿子过来收拾你不可!

杜石头听了杜存善的数落,觉得脸面大伤,一把推开儿子,一鞋底子又煽到婆娘那边脸上,还对着她的胸脯踢了一脚,把她踢倒,半天爬不起来。

这时候,汪狗剩搀着杜德轩,后边跟着钱财旺、施满道,急慌慌跑过来。杜德轩见杜石头还在踢打婆娘,老远就喊:石头,你这是弄啥哩?啥事情不会好好说,动不动就打婆娘,算啥男人!

杜石头见把杜德轩都惊动过来了,脸上越没面子,气势更凶地吼:这婆娘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今天非把这驴日的牺牲了不可!

那婆娘也不是软货,倒在地上还不示弱,抱着杜石头的大腿,隔着棉裤在上边咬,哭喊:你驴日的有本事,把我朝死里打。我跟你过了一辈子的穷日子,早就活够啦!

杜生运急忙走到杜德轩跟前,连着给他哈腰,尴尬地说:德轩爷,咋把你都惊动了。俺妈这人脑子混,你甭给她计较!

杜德轩说:你给我说这些话干啥,快把你爸拉开,甭让他再打你妈了,把你爸抱一岸子去!

杜生运跑到他爸跟前,把他爸拦腰抱住,拖到一边。

杜德轩又对汪狗剩说:去把你石头娘扶起来!

汪狗剩跑过去,端着她的膀子,轻轻一下就把她抱起来,放到凳子上。

这婆娘见堡子里的几个头面人物都来了,心里有了胆怯。刚才在气头上,不管不顾,现在冷静下来,觉得自己这样乱噘乱骂没有道理。又见这么多人围观自己,脸面搁不下来,就撩起衣襟,擦脸上的脏污。两边的脸都挨了鞋底子,肿得老高,疼得钻心。

杜德轩走到她跟前,把她的脸看了,对着杜石头骂:石头,你这是弄啥啦,发哪门子牛脾气。女人心里烦,说上几句,你想听就听,不想听出去转一圈,凭啥打人哩!

杜石头蹲在地上,抬头看了他一眼,啥话都没说,也不好说。

杜德轩又对杜生运和韭菜说:你俩是做晚辈的,看着长辈打架,也不劝说?一人拉一个,不就拉开了,这架就吵不下去了。你们看着他们吵架,把一个堡子的人都惊动了,丢人不丢人?

杜生运和韭菜也是啥话都没说。

杜德轩又对钱财旺说:你跑着回去,到药房把刀创药拿些过来,让韭菜用芝麻油和上,抹到肿的地方,一个对时准好!

钱财旺跑着去取刀创药了。

杜德轩又给那婆娘说:石头听了我的话,把烟砍了,放着到手的银元拿不到手,搁到谁心里都难受。这样吧,你家就当没有把烟砍了,我按每亩给你三十五块大洋,这是往年最高的烟价了。你们把收的麦子给我,就当我把你家的烟砍了,租你家的地种麦子。咋样?说完,对汪狗剩说:你这阵就回去给你财旺爷说,石头家是四亩地,让他带一百四十块大洋过来。咱先把钱付给人家,到时候到他家地里割麦。

汪狗剩犹豫,没动弹。

杜德轩看了他一眼,说:狗剩,你成啦,我使唤不动你啦?

汪狗剩小声嘟囔:咱家也不造银元,凭啥给他银元!嘟囔完,狠狠盯了那婆娘一眼,朝家里跑去。

施满道看着杜德轩把问题处理完,心里又有了敬佩,想替杜德轩要个说道,走到那婆娘跟前,说:生运他妈,你是明白人。他德轩爷说的这些话,做的这些事,一般人能不能做出来?人家给咱一个堡子的人,竖了个人样子。咱不能啥事只想自己,人要是啥都只考虑自己,处人为事就会走到一岸子!

杜石头急忙跑到杜德轩跟前,说:德轩叔,你咋能这样哩?俺家出这事情,本来就对不住你,该俺给你赔礼。你竟倒赔俺银元,还不是一块两块的事情?

杜生运也跑过来,说:这事情咋能让你掏银元哩?俺妈胡闹哩,俺和韭菜劝劝她就行了。你这么一弄,俺家今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杜石头婆娘也冷静下来,觉得自己确实不该这样闹,又不好当面给杜德轩赔不是,就低着头不吭声。

钱财旺拿着刀创药跑过来,刚下过雨,路上泥馇馇的,跑不快,还得小心摔跟头,老远就举着药包喊:石头,我把刀创药给你婆娘拿来啦!

杜德轩给韭菜说:你去灶房拿个小碗,给里头倒点芝麻油。你财旺爷把药拿过来了,你把药在碗里调好,给你妈抹到脸上。

钱财旺把刀创药给了韭菜,把银元袋子提到杜德轩跟前,说:掌柜爷,这是一百四十块银元。

杜德轩说:交给石头,咱把他家的四亩春麦买下啦!

杜石头更觉丢人,脸上像火在烧,不敢看跟前的乡党。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杜德轩,人家给自己家帮了那么多的忙,茶没喝一口,饭没吃一嘴,凭啥再拿人家的银元?钱财旺给他递银元的时候,他一边朝后躲,一边给杜德轩说:德轩叔,俺已经对不住你啦。再接你的银元,俺更对不住你啦!

杜德轩见杜石头不接银元,钱财旺提着银元,不知该给谁,就说:你把银元交给生运他妈,让他妈保管好。抽时间到县城,存到银号里,还能生点利息!

韭菜把刀创药和香油和好,用指头蘸着,朝婆婆脸上抹。刀创药是黑褐色,芝麻油是土灰色,和到一块,再抹到脸上,像唱戏的大花脸。

钱财旺提着银元口袋,走到那婆娘跟前,顾不上给她银元,话中有话对韭菜说:不要抹得稠一道稀一道,把你妈抹得像个唱戏的。

韭菜说:我怕抹得少了,俺妈的脸好不了。

钱财旺说:这药是俺老掌柜家祖传的,灵得很,只要抹上一点点,不过一个对时,准好!好了以后,比原来的肤色还好,起码年轻二十岁,你妈的脸会变成二十岁的黄花大姑娘。再到县城看戏,尻子后天跟一大群小伙子骚情。这话,把那婆娘逗笑了,笑着骂施满道:你那张嘴,是十二岁女子抓娃,屄能,死人都叫你说成活人,母猪叫你说得爬树,母骡子叫你说得下驹子!

施满道也笑,说:等一会儿,韭菜给你把脸抹好了,你上树给咱看看,说不定等上半年,你就给生运下个骡子兄弟!

他们逗了一阵嘴,钱财旺见火候到了,才把银元口袋提到她跟前,说:俺老掌柜要把你家的麦子买下,这阵就叫我把银元给你们。你家石头不接,你家除了他,你就是当家的,他不接你接!

婆娘把手朝后一缩,说:他又没有死,凭啥让我当这个家。他不接,让我接,让我把恶人的罪名担下来,他想得美。我这人,心上有病,前年你家老掌柜给我看过,说是痰包心窍,犯起来就胡噘乱骂,就是皇帝爷在跟前,也敢骂。这几年没犯了,咋弄的这时候犯了。

钱财旺说:我不懂医术,但跟老掌柜时间久了,多少也懂一点,二三月是发老病的季节。一会儿,让俺老掌柜给你看看,扎几针,再开几帖药,调理几天就好了。

杜德轩突然想起这婆娘有老病,大前年真的让自己给她看过疯病。就走过来,仔细看她的脸色,脸上抹得像唱戏的,能看到眼睛发木,没有光彩,对她说:伸出舌头,让我看看。

那婆娘伸出舌头,伸得老长。杜德轩认真看了,舌头色质红,白腻。又说:把胳膊伸过来,我给你把下脉。那婆娘把胳膊伸过来。他抓住她的手腕,在一只胳膊的寸、关、尺上摁一下,松一下,品过一阵,又对她说:换只胳膊。她又伸出另一只胳膊,让他把脉。他又在寸、关、尺上摁一下,松一下,又是品过一阵,转身对杜石头说:石头你驴日的,你婆娘有病。你不知道给她看病,还拿鞋底子抽人家。你看这脉象,弦成啥了。

杜石头嗫嗫地说:我又不是先生,咋能知道她有病,她也没给我说她有病!

杜德轩说:这种病,不犯的时候,跟好人一模一样,犯病了就胡噘乱骂。有时候还倒在地上吐白沫。以后遇到这种情况,就来叫我,不能随便打人家!说完,又给汪狗剩说:你年轻,跑得快,回家把毛笔墨盒拿来,再拿张方纸,顺便把针袋子拿来,我先给她扎几针,再让她把草药喝了。喝后,不出一个时辰,她会上吐下泄,吐的是黄颜色的块子痰,泄的都是稀屎。不要怕,继续给她喂药,让她吐过三道,泄过三道,泄得人都没气的时候,才能把心窍里的痰吐完泄完。这时候,把药停了,生运再来找我,我再开几付补药,给她好好调理调理。三付补药调理过,她就没事了!

这个时候,钱财旺又把银元口袋朝杜石头婆娘跟前送。

杜石头婆娘又喊叫起来:财旺叔,你这是拿银元打我的脸哩。德轩叔都说了,我是痰包心窍,还有脏燥症,这种病就是胡噘乱骂。我要是对你胡噘乱骂了,乡党都不会说啥,谁让我有病哩!都会说你不对,你招惹有病的人干啥,不是自己给自己招骂?

钱财旺收回银元口袋,笑眯佛似地说:我不给你说银元的事情了,省得招你胡噘乱骂。

杜德轩趁机给她说:咱今个当着这么多乡党的面,把话说清楚。到了收麦子的时候,你家想要麦子,这事情就算了。想要大烟,咱就按当时一亩大烟卖多少银元,我给你家多少银元,把你家的麦子收购了!

 

                                       第十四章

 

西安府是西北五省最大的城府,十三朝古都,四面城墙围着东南西北四条大街。大街端南正北,小街跟着大街走,也端南正北。东南西北四条大街的交叉口,坐落着钟楼。钟楼顶上有金色的帽疙瘩,有人说是纯金做成,有人说是木头外边抹了层金粉,纯金做的帽疙瘩早被人偷了。四个城门,礅在钟楼的四个方向,厚实、威严。四面城墙,把西安府裹得严严实实。城墙上长满湿苔,砖缝里长着杂草,显示着岁月的悠久。城墙里面的街道,全是商店铺面,一家比一家阔气,一家比一家显摆。世上三百六十行,在西安府不缺一行。西北五省、中原各省、长江两岸、沿海地带、东北三省,全中国的生意都做到这里。沿海的水产、进口的洋货;长江两岸的大米、茶叶;中原地带的棉花、小麦;西北五省的牛肉、羊皮;东北三省的人参、大豆,运到这里,囤积、销售、再发往各地。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街道上的人,大都是汉人,回人,还有维人、藏人、土家人、朝鲜族,再就是说不上名字的民族。所有的民族,都住自己民族的会馆,吃自己民族的饭食。有的民族没有自己的会馆,也没有自己民族的馆子,就到回人开的饭馆。于是,西安府里都是两种饭馆,一是汉人开的,饭馆里啥肉都有,啥东西都吃,没有啥讲究。再就是回人开的,讲究就多了,汉人吃的猪肉这里就不能有。要是有汉人不懂人家的规矩,把猪肉拿到人家的饭馆,轻则把你赶出去,重则一顿饱打。跟前的人都不敢给你求情,谁让你犯人家的规矩?有汉人到回人的饭馆吃羊肉泡馍、水盆羊肉、羊杂碎、五香羊肉。没有回人到汉人的店里吃猪肉,要是吃了,就犯了组传的规矩。城里除了饭馆,还有粮食店、丝绸店、杂货店、百货店、家俱店、皮货店、铁器店、兵器店、裁缝店、鞋袜店、文具店、装裱店、钟表店、书画店、寿衣店、棺材店。还有骡马市、炭市街、菊花园、大差市。劝善的地方有:八仙庵、清真寺、大雁塔、小雁塔,还有这些年从外夷传过来的基督教、天主教。有念经的、祷告的、敲钟的、烧香磕头的、捐款行善的、做礼拜的、许愿还愿的。玩耍的地方有戏院、妓院、窑子院、赌场、书场、茶房。还有算命的、看面相的、代笔写讼状的、帮人抬棺材的、替人埋死娃子的、红白喜事当吹鼓手的。还少不了散兵、游勇、土匪、小偷、刀客、骗子。世上活人吃的、用的、玩的、乐的、行的、动的;死人用的、花的、烧的、埋的、穿的、戴的,没有一样没有,没有一样短缺。各民族和自己民族的人在一块,就说自己民族的话,做生意通用汉话。西安府的生意做得多,规矩也多。各个行道有各个行道的规矩,犯了规矩,轻则挨一顿饱扁,重则让你立着进来,横着出去。于是,华夏大地公认,陕西人獗。陕西人也自称自己是冷娃,三毛一奓,六亲不认!平常给人说话,就像吵架。辩起理来,两脚扎稳架式,上身前倾,脖子猛地朝前一伸,上边的青筋暴起,一声怒骂冲口而出:驴日你先人!遇到说得来的朋友,喝酒、看戏、品茶,吃饭,亲昵到一定份上,又有了亲亲的称呼:你个驴日的!只要是陕西人,不管高官、贱民、富贾、穷汉、书生、莽汉,从早上起床到夜里上炕,嘴里最少冒出一百个驴日的。夜里做梦,还要喊上二十个驴日的。

入夜,西安城里,马路上有电灯。东南西北四条大街,延伸着四条电灯的光,从钟楼朝四个方向延伸,一直延伸到四个城门。小街小巷,没有安装路灯。有做夜生意的摊子,点着马灯、油灯,卖炒凉粉、烤羊肉串、肉夹馍、荞麦面饸饹、胡辣汤,小街小巷就不显得黑暗了。

汪狗剩吆着马车,车上坐着杜德轩,进了西安府的西门。西门跟前的城墙上,有人吹萧,幽幽怨怨,哭哭泣泣,像是吊死的女鬼在诉说冤屈,也像是饿死的老汉沙哑的要饭声,更像十八层地狱里受刑恶鬼的哀号。听得人心里发揪,身上发麻,头皮发紧,周身发颤,骨头发软。汪狗剩胆怯,身上有了细密的疙瘩,冷嗖嗖,禁不住问杜德轩:掌柜爷,这是啥声音,怪蜃人的!

杜德轩说:有人在城墙上吹萧。

汪狗剩朝城墙上瞅,黑黢黢的,啥东西都没有。看不见人,却能听见发出的声,禁不住又说:这人也真是的,你要吹萧,就在自己家里吹,爬到城墙上吹------

杜德轩心里也有怯意,想到刘振华围困西安八个月,战死饿死五万多人。这些人的死魂野鬼,说不定还盘踞在西安城里,夜里出来鸣冤叫屈,寻找替身,就说:你年轻,眼窝亮,看看城墙上到底有没有人吹萧?

汪狗剩又朝城墙上眺望,还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就说:看不到人,说不定上头就没人吹萧?

杜德轩说:没人吹萧,难道是鬼吹萧不成?

汪狗剩立即打了一个怯颤,心底腾升出更强烈的畏葸,由不得又朝城墙上瞅视,还是没看到一个人影,就说:掌柜爷,你知道我啥都不怕,就怕鬼,你甭老拿鬼来吓我!话没说完,城墙根下的黑影处,突兀腾起一只大鸟,煽动翅膀,斜斜地飞向夜空。翅膀发出噗愣愣的声,很大。汪狗剩惊叫一声,就朝马车跟前躲。

杜德轩就笑,说:还是个小伙子,连这点胆量都没有,还想干世事?

汪狗剩小声辩解:要是来个土匪刀客饿狼土豹子,你看我怕不怕?就是这鬼,咱看不见它,它能看见咱。咱打不上它,它能打上咱,咱咋能不吃亏?存善爷在咱马号里,讲的《聊斋》,全是野鬼、女鬼、色鬼、财鬼、厉鬼、淹死鬼、吊死鬼、断了脖子的鬼、掏了心的鬼。这些鬼吃人脑子时,把头上的骨头啃得嘎叭嘎叭响,手一下就把人的心掏出来,还喝人血,把人的喉咙管咬断,对着人的脖子喝,人根本不是它们的对手。

杜德轩说:我这次回去了,给存善说说,以后说书,不能再说妖魔鬼怪的故事,把俺存善吓得夜里都不敢出门了。

马车进了西门,马路两边的人多了,铺面也多了。有的铺面打烊了,图早点享受清闲的受活;有的铺面还开着,舍不得挣钱的时光。街道上有行人,不多,三三两两,步履匆匆,急着回家。马车顺着西大街朝东走,牲口脖子上的叮当,又响彻在西安府的街道上。有拉稍的母马停下,蹲下后胯,巴屎。汪狗剩从车帮上抽出铁锨,铲起马粪,装到车后的筐子里。再带回杜家堡子,倒到粪堆上,窝,再上到地里。马车顺着路灯,牲口的蹄子叩击着路面上的晕光,也叩击着自己的影子,一路叮当地行到钟楼。拉稍的牲口朝南拐,上了南大街。西安府的东南西北四条大街,南大街最短。马车行不了多大工夫,就到了杜家丝绸店门口。丝绸店已经关门。杜德轩给杜文斌交待过,世事不太平,晚上早点关门打烊,不要贪着挣钱,因小失大。

汪狗剩吆住牲口,拉紧刮木,走到门口,拍门。一会儿工夫,里面传出声音:谁?汪狗剩听出是杜武博的声音,就喊:武博,掌柜爷来啦!

随之,院里传来一阵跑步声,噗噗蹋蹋,由远而近,到了门口,停下,摘下门闩。杜武博闪出来,站在杜德轩面前,恭敬地问候:爷,你咋说来就来了,也不事前捎个信!

杜德轩说:捎信干啥,我又不让你们摆十碟子八碗。

杜武博急忙走到他跟前,搀着他的胳膊,说:爷,门槛高,把脚抬高一些。

杜德轩扭过头,给汪狗剩说:把车吆到后门,把牲口喂上,过来吃饭。

杜武博说:狗剩哥你歇着,我让店里的伙计吆。

汪狗剩说:店里的伙计都是做生意的,不会吆车,也不会喂牲口。一匹骡子值五六百块银元哩,要是喂失塌了,可不是小事情!

丝绸店实际上是套四合院,靠街的那排房子做了店面。通过店面,就走进院子,两边是厦房,正面是上房,上房是掌柜住的地方,两边是晚辈和伙计住的地方。杜德轩走进店面,没有停留,走过院子,朝上房走去。伙计们已经站在院子里,给杜德轩鞠躬,问候:掌柜爷,来啦!杜德轩停下脚步,亲近地问:你们一向可好?伙计回答:托掌柜爷的福,好得很哩!这些伙计,天天在生意场上应酬,话里能流出蜂蜜。

杜德轩说:这一向地里没有啥活了,我过来看看你们!

伙计们更是感恩载德,又鞠躬,说:掌柜爷对我们,真是再生父母!

杜德轩给他们挥了下手,说:你们忙活了一天,早点歇下吧!

伙计们说:掌柜爷来了,俺咋能歇下。您老难得来一次,俺们也难得表回孝心!说完,就走过来,搀起杜德轩的另一只胳膊。另一个搀不上胳膊的伙计,跟在杜德轩后边,撩起袍子的后襟,同样表示了孝道。

杜武博和伙计把杜德轩搀到八仙桌跟前,杜德轩坐下,杜武博躬着身子问:爷,您老喝啥茶?

杜德轩说:我黑咧不喝茶,来壶白开水就行了!

杜武博给伙计交待:给俺爷上壶开水,把壶好好洗洗,把里面的茶锈洗掉!

杜德轩心里有了惬意,说:武博到了城里,嘴学乖啦!

杜武博说:咱是开店做生意的,做生意讲究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还讲究和气礼貌、嘴甜腿快。咱干了这个行道,就要学这个行道的本事,不能像在堡子里种庄稼,生蹭冷獗,再好的货都卖不出去。买主买咱的货,也买咱的态度,态度不好,货就难卖。光南大街就有三四家丝绸店,人家凭啥非要买咱的货?

杜德轩心里更满意,脸上有了笑。城里有电灯,电灯比堡子里的油灯亮,亮得晃眼,把人脸上的沟沟渠渠都照得清清楚楚。杜武博能看出,他爷的脸上盛开了欢愉的牡丹花,心里有了踏实。

杜德轩心里不踏实了,进门这么大工夫了,儿子咋不过来看自己?眼睛就朝杜文斌住的屋子瞅。屋子的门锁着,里面没有灯光,就问杜武博:你爸人哩?

杜武海吱唔,说:天黑就出去了,不知道干啥去了?

杜德轩问:他经常夜里出去?

杜武博说:不经常出去。说完,见伙计把茶壶端上来,就接过茶壶,给盅子里把开水倒上,双手捧到杜德轩跟前,说:爷,先喝点水,一会儿我带你去吃饭。你难得到城里来一趟,回回家的羊肉泡馍、新疆的大盘子拌面、甘肃的石子烤馍、东关葫芦头在南大街开了一家分店,出门走不了百十步,想吃啥有啥?等狗剩把牲口喂上了,咱一块出去吃!

杜德轩说:你让伙计擀案面条就行了,店里做一天生意,挣的钱不够这么吃一顿。

杜武博说:爷,你能吃多大一点,咱的生意好得很哩。你吃这一点,没有牛身上的一根毛多。再说,你过来了,我要是招呼得不好,让你吃面条,咋对得起俺的孝心!

杜德轩说:孝心不只是在吃上头,我指望咱家的铺面地亩,在你们这一辈扩大,给后辈多留点家业。

杜武博听杜德轩这么说了,就不再坚持下馆子吃饭,给一个伙计交待:去把刘姨叫来,就说俺爷来了,让她过来擀案面条。你回来的时候,顺便到老马家,买两个凉菜、两个热菜,再稍回一坛西凤酒。

杜德轩想阻止,又想这是孙子的孝心。要是坚决不让他买,拂了他的孝心,就没有再阻挡。但心里对杜文斌夜不归宿还充满疑惑,胸腔里像装了一窝狐狸,胡乱地拱搔,又对杜武博说:把你大住的屋门打开,我进去看看。

杜文斌住的屋子,在上房的右边。杜武博犹豫了,小声说:俺大说了,谁也不能进他的屋子。

杜德轩把脸拉下来,说话有了狠气,问:你大是不是还说了,我也不能进他的屋子?

杜武博急忙说:我大咋能说这话,他说的是我和这些伙计。我们这些人,确实没有进过他的屋子。说着,从裤带上取下钥匙串,找到一个,走到杜文斌住的屋门前,打开锁子,站在门口,拉开电灯,恭候杜德轩进屋。杜德轩走进屋子,对跟着进门的杜武博说:你出去,把门关上!杜武博退出屋子,在外边把门拉上。

这个时候,汪狗剩把牲口安顿好了,回到上房,见杜武博在杜文斌住的屋子门口站着,没见杜德轩,就问:武博,俺掌柜爷哩?

杜武博说:在俺爸屋里。

汪狗剩就朝杜文斌屋门走去,杜武博挡他,说:俺爷说了,谁都不能进去。

汪狗剩说:从来都是掌柜爷走到啥地方,我跟到啥地方,他老人家绝对不会说不让我进去!

杜武博说:俺爷真的说了,谁都不让进去。我要是放你进去了,俺爷会噘我的!

杜德轩听见汪狗剩和杜武博说话,对着屋门说:让狗剩进来吧。

杜武博这才推开门,汪狗剩身子一闪,进了屋子,给杜德轩说:掌柜爷,我把牲口喂上了!

杜德轩说:喂上了就好,等一会儿咱一块吃饭。武博让伙计到馆子里买了两个热菜两个凉菜,又买了一坛子西凤酒,你好好吃一顿,喝一顿。

汪狗剩说:武博也真是的,都是自己家的人,弄啥热菜凉菜,还把西凤酒都弄回来啦。

屋门外边的杜武博说:俺爷大老远跑来了,俺当晚辈的,咋能不孝顺老人一顿!

汪狗剩想,杜武博说的也对,人家他爷来了,人家孝顺他爷,买几个热菜凉菜,有啥不对的?就是节省,也不能在这上头节省!就说:武博,我可没说你不该给俺掌柜爷买酒买菜。你孝顺他老人家,说到天边都有道理!

杜德轩在书柜书桌上翻书,翻到一本《玉女经》,又翻到一本《内室秘笺》、《金瓶梅》。有地方还插着书签,表示看到那个地方了。杜德轩看到这些书,心里的怒火兀地腾起,烧得五脏六腑疼痛难忍。怒火在身里头盛不下,从七窍喷出,又腾升至天庭,大脑里都满了愤怒。啥都不用问了,从杜文斌屋里放的这些书,就知道他在城里这些日子都干了啥事情。但是,他没有任何表示,杜文斌不让武博和伙计进他屋子,就是怕他们看到这些书跟着学坏。杜文斌在这些人面前,也是长辈,说啥也得给他留点面子。他站在书桌跟前,气得两腿蔌蔌打颤,差点瘫在地上,又不能说啥。

汪狗剩见他身子晃了几下,急忙走过去,搀住他的肩膀,说:掌柜爷,咱到外边坐一会儿!杜德轩没有说话,脸却转向屋门。汪狗剩搀着他走出屋门,朝上房中间走去。过门槛时,杜德轩差点拌了个跟头,身子都打了个趔趄。幸亏有汪狗剩搀着,才没有摔到。

杜武博急忙冲过去,搀住他的另一只胳膊,把他扶到八仙桌跟前。

杜德轩坐在八仙桌旁,闭着眼睛,用胳膊支着下巴,啥话都不说。过了好大工夫,才对杜武博说:把你爸的屋门锁了,谁也不让进去,你也不要进去。

杜武博走过去把屋门锁了,过来时又看杜德轩的脸色,见他神气不对,陪着小心说:爷,我把屋门锁了。我明天就给伙计们交待,谁也不能进俺爸的屋子!俺爸房门只有两把钥匙,俺爸拿一把,我拿一把,旁人没有钥匙,想进去都进不去。

伙计领的老马家羊肉泡馍馆的伙计,提着饭盒走进来。饭盒是长方形的,上下三格,每格能放四个碟子或碗,两个凉菜两个热菜,才占了一个格子。老马家的伙计把凉菜热菜摆到八仙桌上,说:掌柜爷,慢吃。而后又对领他来的伙计说:我明天上午来取碟子!说完,接过伙计给的钱,躬着身子,退到上房门口,才转过身,朝回走去。

伙计把西凤酒坛子打开,杜武博接过酒坛子,抱着倒进酒壶,又拿起酒壶,给杜德轩面前的酒盅倒满,又给汪狗剩面前的酒盅倒满,给杜德轩说:爷,您老赶了一天路,没有吃东西,早就饿了。

杜德轩眼睛都没睁,给他摆了下手,说:你好好招呼狗剩,他吆了一天车,没吃没喝。我没有一点胃口,不想吃!

杜武博就劝:你一天都没吃东西,咋能不吃点东西!你老有啥不顺心的地方,等我爸回来了再商量。要是把身子弄日塌了,吃亏的还是自己,俺当晚辈的心里也不安宁!

杜德轩再没有说话,还是闭着眼睛,不吃不喝。

汪狗剩见杜德轩不吃不喝,也不敢吃喝,不知道他为啥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杜武博还想劝,又不知道该说些啥,只好站在一边,心里焦急,又不敢离开。想让伙计去找父亲回来,又不知道他到啥地方去了。他心里明白,杜德轩进门的时候,都好好的,有说有笑。从父亲的屋子出来,人就变了模样。父亲的屋里肯定有啥不好的东西,惹老人家不高兴了。难怪父亲多次给自己交待,谁都不能到他屋子去,就是他屋里有啥不能让人看的东西?

杜德轩还是闭着眼睛,对汪狗剩说:狗剩,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快点吃些东西,要不会饿日塌的!

汪狗剩说:掌柜爷,你也是一天没吃没喝了,你也得吃点东西。你岁数大了,招不住饿。你要是饿出三长两短了,咱这么大的家,咋办哩!

杜德轩再没有说话,摇头,对杜武博说:武博,你把我那间屋子收拾一下,我要睡觉了!

杜武博把裤带上的钥匙串解下来,找到上房左边的那间屋子的钥匙,交给伙计。伙计把屋门打开,进去收拾屋子。不大工夫,伙计从屋里走出,对杜武博说:屋子收拾好了!杜武博没有说话,他爷那么大岁数了,赶了一天路,没有吃喝就睡下,身体咋受得了?但是,自己又不能逼老人家吃喝。就站在那里,啥话都不敢说,很为难。

杜德轩也听见伙计的话,还是没有睁眼,小声对汪狗剩说:狗剩,你把我扶到屋里睡觉。等我睡下了,你吃点东西,不要把身子折磨坏了!

汪狗剩和杜武博只好把杜德轩扶到床上。伺候他脱了长袍马褂,扶着他倒在床上,看着他像死人样躺在枕头上,啥话都不敢说,也不敢离开。

 

                                        第十五章

 

杜德轩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隔不了多大工夫,就发出一声叹气,叹气声很长。他活过了六十多年,啥事情没经过?就是没经过的事情也听说过。在二儿子屋里发现那么多淫书,他又夜不归家,不是逛窑子是干啥?男人要是有了这个嗜好,就没救了。人常说,劝盗不劝娼,这种人是劝不过来的。老二儿子在他眼窝里,听话、孝顺、灵性、放到西安府经管这个丝绸店,他一百个放心。要不是自己亲眼在他屋里看到那些淫书,打死都不相信,他会变成那种人。这种事情,还不能让外人知道。要是堡子的人知道自己家出了逛窑子的人,会咋着看杜家?把他带回堡子,放在自己身边,看着他。但西安城里的生意,谁来照看?让大儿子来经营生意,肯定不行。做生意跟种庄稼不一样,种庄稼凭的是苦力,只要勤快,老天爷再风调雨顺,庄稼就能丰收。开铺面做生意,凭的不是勤快,是智谋,咋能进最便宜的货,啥时候进货,啥时候囤货,啥时候出卖,卖啥价钱,全是动脑子的活。脑子要是不灵性,用不了两年就会把店面赔进去。二儿子经管丝绸店这些日子,比死去的他二叔强多了。收入增加了三成,店里还囤了很多丝绸布匹,也联系了一批固定大客户。尤其前些日子,给队伍上的服装厂,供应了一批棉布棉花。除了给管被服的军需长送了一些钱,店里也狠狠赚了一把。军需长拿到钱后,给杜文斌承诺,服装厂做完冬服后,就要做夏服,布料还由杜文斌的丝绸店供应。说起来都是做生意,比守着店面零销零卖强多了。摆上一桌酒席,请军需长一坐,吃喝得肚皮鼓胀之后,再请他到含春楼玩上一夜。第二天把他从含春楼请出来,吃过早餐。杜文斌说个数字,晌午就拨来定金。杜文斌就去进货,货根本不朝自家库房卸,直接拉到队伍的服装厂里,卸货、结账,钱就进到丝绸店的账上了。这些事情,要是让杜文祥来干,他一辈子都摸不着这里头的门门道道,不知道这里头的水深水浅。这个丝绸店,还得杜文斌经管。又想,自己也没有证据确定他逛窑子去了。西安城里头,看淫书的人多了,不一定看淫书的人都去逛窑子?再说,他才四十来岁,把他一个人搁到西安府,媳妇搁到堡子里,一年回去不了两回,也真受不了。他就这样想一阵,吁嘘一阵,难受一阵,自我宽慰一阵,过了子时、过了丑时、过了寅时,过了卯时,到了辰时。

汪狗剩、杜武博一直守在屋里。汪狗剩趴在炕沿上,杜武博坐在椅子上。前半夜的时候,还坚持不敢打瞌睡。到了寅时,就坚持不住了,见杜德轩没有声息,稍一松劲,就睡着了。

杜德轩坐起来,咳嗽一声。汪狗剩、杜武博立即惊醒,急忙跑到他跟前。汪狗剩轻声问候:掌柜爷,你醒来啦?

杜武博也轻声问候:爷,你醒来啦!

杜德轩觉得嘴里发干发苦,眼窝肿胀,里面干涩,知道生了一夜闷气,动了肝火。岁数大了,肾水不足,架不住肝火上炎,对杜武博说:一会儿,到中药店给我买盒逍遥丸、再买一盒龙胆泻肝丸。

杜武博说:爷,一会儿伺候你吃过早饭,我亲自去买。中药店就在咱家跟前,抽锅子旱烟就买回来了。

汪狗剩又问:掌柜爷,你想起床?

杜德轩点头,汪狗剩急忙把放在一边的棉袄棉裤、长袍马褂拿过来。虽说开春好些日子了,地里的麦苗都长起一尺多高了,但杜德轩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身上欠了火气,还不敢轻易脱去冬天的衣裳。

杜德轩坐在八仙桌跟前。伙计们买来粳糕、油糕、蒸馍、锅盔、胡辣汤、豆浆,摆在八仙桌上,冒着热气,冒着香味。杜德轩看着这些吃食,闻着这些香气,还是没有一点胃口。

杜武博把药丸的蜡封剥开,用纸垫着,放到他面前,又端来白开水,说:爷,水不烫了,你老把药吃了!杜德轩拿起蜜制药丸,掰成四块,放进嘴里,用水冲服下去。又拿起另一种药丸,也掰成四块,也用水冲服。

杜武博趁机说:爷,你昨天一天都没吃东西。今早一定多吃些,要不,会饿病的!

杜德轩问汪狗剩:狗剩,你昨晚也没吃饭?

汪狗剩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咋着回答。杜武博抢着说:你老人家不吃,狗剩咋敢吃,也吃不下去。

杜德轩琢磨,自己要是还不吃饭,汪狗剩肯定也不会吃饭。这娃心实,见不得自己有啥不好。想到这里,对汪狗剩说:我吃,咱都吃!说着,拿起一个油糕,咬了一口。

汪狗剩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早就饿得前心贴到后心,见杜德轩咬了一口油糕,立即拿起一块油饼。杜德轩刚咬第三口,他就把一块油饼吃完了,手里又抓起一个油糕。杜德轩把一块油糕吃完,他已经吃了三块油饼,两块油糕,还喝了一碗胡辣汤。杜德轩看他那付吃相,知道他饿极了,说:狗剩,慢慢吃,这些都是你的!汪狗剩又抓起一个蒸馍,说:我是饿极了,你不吃饭,我也吃不下去。你吃饭了,我就放心吃了!

杜德轩吃了一块油糕,喝了几口胡辣汤,就搁下饭碗。

杜武博说:爷,再吃点。

杜德轩摇头,说:饱啦!

杜武博说:吃那一点,咋能饱?

杜德轩说:老啦,吃不动了。

杜武博说:爷,给你泡壶茶?

杜德轩说:要泡就泡满山跑,我喝惯那种茶了!

杜武博说:你喝的这种茶,西安府就没有。咱丝绸店的茶叶,都是上等的铁观音,地道的黄山毛锋,最次都是咱陕南紫阳的陕青茶。咱要是在茶叶上不讲究,来咱店里买丝绸的都是有钱的主,扯上几身料子,就是一笔不小的买卖。咱要是拿你喝的满山跑敬人家,人家就把咱看低搭了,咋能给人家做生意?

杜德轩觉得杜武博说的有道理,到哪个村住哪个店,到哪座山说哪座山的话。到了西安府,非要喝杜家堡的满山跑,也不近人情,就说:只要是咱店里的茶,随便泡那种都行。

杜武博说:这阵开春了,人容易上火,我给你泡陕南的坪利毛尖,这种茶清热去火利尿,还健脾开胃。说完,给伙计说:给俺爷拿筒坪利毛尖,把杯子洗了,多洗几遍,用玻璃杯给俺爷泡茶。

伙计把玻璃杯洗了,给里面捏茶叶,杜武博说:这种毛尖不经泡,不多放些,喝两道就没味了!伙计就多给杯里捏了茶叶,把盛着茶叶的杯子放到杜德轩跟前,又取来暖水瓶。杜德轩看杯子里的茶叶,细小的牙叶,碧绿、上边有层绒绒白毫,像是刚刚绽开的叶片,又像是还没有绽开的叶片,嫩得用指头能捏化。伙计把暖水瓶端上来,杜武博接过暖水瓶,给杜德轩面前的杯子里倒了,又给汪狗剩面前的杯子里倒,

汪狗剩急忙拿起杯子,说:武博,虽说你年龄比我小,但你是东家,我是伙计,咋能让你给我倒茶,咱不能把礼性颠倒了!

杜武博硬把他手里的杯子拿过来,给里面放了茶叶,一边倒水,一边说:俺爷给俺交待了多少次,在咱家就不分东家伙计,吃一锅饭,干一样活。按着辈份,该把谁叫啥就得叫啥。俺小的时候,跟着俺娘在另一张桌子上吃饭,眼馋你们桌上的苞谷面饼子,你偷了半块,没人时候给我吃。你把这事忘了,我可忘不了!

汪狗剩不再说啥了,看着杜武博给自己杯里把水倒满。

杜德轩坐在八仙桌跟前,看着杯子,开水把茶叶冲得打漩涡。漩涡平息,杯子里的开水平静了,茶叶慢慢舒展,像缓缓开放的花蕾。每一束茶叶,都是两个叶片,一片叶尖朝上,一片叶尖平横,这就是一枪一旗。茶叶浮在水面,排列得很整齐,叶片全部绽开的时候,开始朝出渗洇绿液了。茶叶里渗出的绿液,洇染了无色的水,使水液变得碧绿,剔透,像溶化的绿宝石汁液。这个时候,茶叶的香味也被浸泡出来。一股极清极淡的茶香,随着冒出的热气,袅袅钻入鼻孔。在五脏六腑七十二道经络里游走,洗涤了身里身外的污秽,使肉体和精神都为之一震。这些香气,有的蒸腾至天庭,使天庭清爽。一夜没有睡觉的困顿、昏庸、乏力,全被茶香冲散。他端起茶杯,又有更浓的茶香冲入鼻孔。身体内的感觉更加强烈,胸腔立即开阔,精神有了振作。他把茶杯挨着嘴唇,轻轻抿了一口。那种清淡的、似有似无的苦涩,掺杂在悠长的香味中。滋润了舌头,滋润了口腔,咽入喉咙,进入肚子,喉咙和肚子都有种淡淡的舒适,安逸。

杜武博见他爷吃饭了,又喝水了,心里就有了轻松,见杜德轩杯子里的水喝过一半,又端来暖水瓶,给里面加水,说:爷,坪利毛尖喝到第二道,味道才真正出来,你老好好品。

新加的开水,又在杯里冲出一阵漩涡。漩涡很快平息,原来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开始下沉,落到杯底,还是保持一枪一旗的态势,竖在杯底。杯子里的茶液味道,真的比刚才更浓了。

杜德轩突然觉得,好茶就是比赖茶好喝,值钱的茶就是比不值钱的茶好喝。坪利毛尖还不算最好的茶,但比满山跑不知好多少倍。他就这样品着茶,等杜文斌回来。辰时过去,巳时到来,杜文斌还没有露面。杜武博一次一次朝店外张望,每一次张望收获的都是失望,心里就有了焦躁。想出去找他爸,又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而且他爷这边又走不开,左右为难。心里又琢磨,就是逛窑子,这个时候也该回来了,总不能大白天也住在窑子里?

杜德轩喝过一杯茶,站起身子,朝院子走去。杜武博急忙走过去,搀着他的肩膀,殷勤地问:爷,你要干啥?

杜德轩说:不干啥,就在院子走走!

杜武博搀着杜德轩的肩膀,杜德轩就让孙子搀着肩膀,在院子走。其实,他脚腿灵便得很,干起庄稼活路,差不多顶个小伙子,走路根本不要人搀。院子不大,也不小,他们顺着院墙遛圈,走到一截院墙跟前,杜德轩看到墙缝里的石灰硝碱了,停下脚步,伸着脖子看,用指头抠,抠出硝碱的石灰面面。又朝前走了几步,又看到一截墙缝的石灰硝碱了,又用指头抠,又抠出硝碱的石灰面面,心里就有了不高兴,说:你们天天在院子里住着,都没看见墙缝硝碱了?杜

武博尴尬地笑,说:这一向忙活,没顾上看墙缝!

杜德轩说:墙缝硝碱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我把这么大的家业,交给你和你爸操持,你们就这样不精心?

杜武博说:爷,我后晌就把墙缝拘了!

杜德轩问:你会不会拘墙缝?

杜武博说:我听老辈人说过,用鸡蛋清、糯米汁、和上石灰,拘到墙缝里就行了。

杜德轩说:说的没错,拘墙缝的时候,用钩子把墙缝掏深些,这样拘的墙缝就结实。

杜武博说:爷你放心,拘墙缝的时候,我不让伙计动手,亲自拘,绝对把墙缝掏得深深的,把缝子拘得结结实实。

杜德轩琢磨了一会儿,说:鸡蛋和石灰不要在城里买,咱家有的是鸡蛋,乡下的石灰也便宜。下回过来的时候,我让狗剩捎来一筐子鸡蛋,再捎来一筐子石灰,省得花钱。居家过日子,能省一个是一个。要是挣不来钱,又不知道节省,再大的家业都招不住折腾。话说过来,就是挣了大钱,也不能奢侈。糟蹋银钱粮食,老天爷看着哩,老天爷看不过眼了,就把你的银钱粮食收走啦!

杜武博顺着他的意思说:爷,我记下你的叮咛了,等狗剩把石灰鸡蛋捎来了,就拘!

杜德轩在院子转了一圈,又回到上房,杜武博又伺候他喝茶,心里还着急他爸咋还没回来。

巳时快过完了,在店门口张望的杜武博,惊喜地对坐在上房的杜德轩喊:俺爸回来啦!喊完,就迎着杜文斌跑过去,跑到杜文斌跟前,小声说:俺爷来啦!

杜文斌一惊,脚步停下,脸上有了惊恐,问:啥时候来的?

杜武博说:昨天天刚黑就来了,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有说有笑。后来,非要到你房子看看,出来就变了脸色,饭都不吃就睡下了,一夜都没有睡着,不停地翻身子叹气。天一亮就早早起来,好赖吃了一块油糕,喝了几口胡辣汤。我刚给他泡了坪利毛尖,一边喝一边等你回来。

杜文斌站在那里,琢磨了一会儿,朝店里走去,步子迈得很大很快。刚进了店门,就对隔着院子的上房喊:大哦——,你咋说来就来了,也不托人捎个音信!说着,小跑到上房,站在杜德轩面前,很抱怨地说:你看看,你昨黑就来了。我又不在,到这时候才回来,让你老等急了。

杜德轩没有搭理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杜文斌跑过去,把杯子里的茶叶看了,说:大哦,这茶都泡过劲了。我给你换些新茶,接着泡。

杜德轩把杯子朝怀里拿了一下,冷冷地问:昨黑干啥去了,到这时候才回来?

杜文斌见有个伙计在跟前,对他说:你到店面招呼生意去。又对汪狗剩说:狗剩,你跟着武博到街上浪去。你一年难得到西安来一趟,好好浪,吃晌午饭赶回来就行了。他看着伙计、汪狗剩、杜武博离开上房,又给杜德轩说:大哦,我给你泡杯新茶。前几天才在茶行买了一斤武夷山的大红袍,还没开封哩,你老尝尝味道。西安府不是咱杜家堡,不能老喝满山跑。他说着,跑到自己屋门口,拿下裤带上绑的钥匙,打开房门,取出一筒茶叶,回到八仙桌跟前。把杜德轩杯里的茶倒了,放进武夷山的大红袍,又给杯子里加了开水,放到杜德轩面前,说:泡一会儿再喝,这茶要泡得工夫大点才行!说完,又拿过一个空杯子,给里面捏了大红袍,也倒上开水,不等杜德轩问,说:我昨天后晌就出去了,和队伍上的刘军需长谈笔生意。他答应把今年冬季军装的布料,还由咱供应,这把生意要是做成了,咱们又能赚一大把。只是刘军需长这人太贪,给他好处少了,他就会把生意给别人。现在的世事就是这,一个人挣不来钱,咱把他喂肥了,他的生意就是咱的,给他分多少都值。这个人还贪色,喜欢逛窑子,他逛窑子咱出钱。昨天后晌,俺们把生意敲定后,他就提出要逛含春楼。我只得陪他去,我又不喜欢弄那事情。把他安顿好了,就在客厅等他,等着等着就睡着了。他一直逛到日上三杆,才从姑娘屋子出来。我又得陪着他吃早餐,吃过早餐,我才脱身。刘军需长这个人,经常逛窑子,和窑姐都熟了。他昨天给咱拉了一笔生意,含春楼的老鸨答应,以后给姑娘做衣裳的绸料,全用咱店的。像含春楼这样的窑子,有五六十个姑娘。一个姑娘一年做四套衣裳,就是两三百套,还不算被面子要换,枕头套子要换。就一个含春楼,一年下来用的绸缎,咱就能赚八九百块银元。

他没有说假话,早上临出含春楼大门时,他给刘军需长说了这事情。这事情必须让刘军需长给老鸨说,人家面子大,含春楼惹不起他。刘军需长真的给老鸨说:杜掌柜是开丝绸店的,店面在南大街,在咱西安府不是头一家也是第二家。你养的这些姑娘,年年都要做衣裳,都到杜掌柜的店里买。我今个把话撂到你这,要是发现你楼里的姑娘,还在别的地方买料子,我派兵砸了你驴日的含春楼。老鸨急忙说:刘长官把话说到这啦,再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在别的地方买料子。话说过来,在哪买的料子不是料子,为啥不到刘长官朋友的店里买。说完,对楼上头喊:管家,你过来!立即,管家急火火跑过来,躬着身子站在他们面前,问:掌柜有啥交待?老鸨说:刘长官交待了,以后咱含春楼里的姑娘买衣裳料子,必须到南大街的杜家丝绸店。谁要是违背了刘长官的命令,到时候刘长官怪罪下来,不要说我翻脸不认人。刘长官咋着收拾我,我咋着收拾她!管家说:我这就去给姑娘们说,以后咱楼里需用的丝绸,我也到南大街的杜家丝绸店去买!就这样,一年能赚八九百块银元的生意,就凭人家刘军需长一句话,做成了。

杜德轩没有说话,看杜文斌的脸色。他脸色发暗,嘴唇发黑,两眼无神,典型的肾精虚亏。又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这年头做生意,尤其要做大生意,必须和官家兵家联手。官家兵家把大生意交给你做,你才能挣钱,钱挣得还保险。不和官家兵家联手,只能做人家看不上的小生意,还得提防官家兵家收拾你。

杜德轩又想起杜文斌房子里的淫书,他要是没那方面的爱好,看淫书干什么?就问:你还看《玉女经》这类淫书?

杜文斌故意轻松地说:大哦,你把我冤枉死了,我从小就受你的教导,咋能看那些书。刘军需长给我说了几个月,让我给他弄几本这样的书看。我前天刚给他弄来,昨天没顾上送他,你就看见了。

杜德轩再没说话,又察看杜文斌的脸色,更确定他肾精亏损得厉害,心里又有了疑惑,如果不经常朝含春楼那类地方去,肾精怎么能亏虚,就说:你坐过来,我给你把下脉。

杜文斌赶忙坐在杜德轩斜对面,把手腕伸过去。杜德轩拿过一本书,放在杜文斌手腕下边,指头搭在他手腕上,左右两只手腕把过,对杜文斌说:把舌头伸出来。杜文斌伸出舌头,杜德轩看过,摇头,说:你这病状,不仅仅是熬夜所致,肾精还亏耗厉害。一会儿,你到药房按五子填精汤的方子,抓回五付。吃完再去抓,连着吃过十付,身子才有所恢复。我明天回去以后,让狗剩把你媳妇送来。男人要是没有女人管着,就成了没拴笼头的野驴!

杜文斌心里一百个不愿意,杜家堡子的老婆枸叶,大自己三岁。长得丑不说,睡到床上像个白条子猪,没有一点情趣。和窑子里的姑娘比起来,真觉得她就不是女人。但父亲发话了,要是不同意他把媳妇送过来,等于自己给他承认逛过窑子!想到这里,又觉得父亲跑这么远的路,绝不是为了察看自己看淫书,肯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交待,就问;大哦,你老跑这么远的路,有啥事情要给我交待?你岁数大了,有啥事情写封信,或者叫伙计跑一趟,何必亲自受累。

杜德轩说:我不亲自来,怕你把我的话不当事情。要是耽误了,不是少挣钱的事情,而是饿死人的大事情。

杜文斌笑,说:大哦,啥事情把你担忧成这样子?前一向你说咱陕西要三年大旱,六料不收,让我多买些粮食,咱这是杞人忧天。今年雨水这么好,关中的庄稼肯定丰收,丰收了还能饿死人?

杜德轩说:这就是我要亲自给你交待的原因,我知道你不在乎,才不放心。今年夏里的麦子收下来,你把全部的余钱都买成粮食,有多少买多少,专门腾出一间房子放粮食。

杜文斌说:囤积那么多粮食,发霉,老鼠糟蹋,损失的都是银元。我的意思,咱也买粮食,也囤积一些,防备真的来了年馑。但没必要囤积那么多,放在那糟蹋。再说,咱还要做生意,把钱都买了粮食,刘军需长一旦要跟咱做把大生意,咱的银元就周转不开,耽误生意。不管到了哪个朝代,只要有了钱,还怕买不来粮食?

杜德轩又看他,不说话。杜文斌心里发怵,不敢看父亲的眼睛,装着喝茶,把目光转到一边,过了一会儿,才说:大哦,你甭这样看我,好像我做了啥错事?

杜德轩说:我问了施先生好多次,他一再肯定,咱关中从明年起,要连续三年大旱,六料不收。要是真的这样,你就是把银元堆起来,也买不来粮食。我看了《丁戊奇荒》里记载,丁戊年间,直隶、河南两省,农业无任何收成。山东境内的河流全部干涸了,畜生因缺水死亡,到处是枯枝烂木,多数人饿死。山东仅青州府一地就有饥民两三百万人,山东巡抚丁宝桢的奏报中称:饥黎留妻卖子,流离死亡者多,其苦不堪言状。许多人听说东北有粮,便举家逃荒到东北,东北的粮价也因逃荒人数的猛增而上涨。灾荒前期是饥民塞道,后则饿殍盈野,在三年多的时间里,旱魃肆虐,遭受了一场特大浩劫。这是大事情,绝不可掉以轻心。我还是这话,今年夏里新麦下来,你把手头的钱全部买成粮食!

杜文斌见父亲把话说绝了,只好说:大哦,你放心,到了新麦下来,我把店里的余钱全买成粮食。说完,又说:你难得到西安府来一趟,我陪你出去逛逛。你想到八仙庵烧香也成,逛城隍庙也行。晌午就在外头吃,东关的葫芦头泡馍、老马家老孙家的羊肉泡馍、桥梓口的炒凉粉、钟楼跟前有家河南烩菜也不错,就看你想吃啥。

杜德轩说:人常说,花钱容易挣钱难。咱晌午出去海吃一顿,店里一天挣的银钱就花完了,不值得。咱在家,啥好吃的做不了,包饺子、打搅团、擀面条、烙锅盔,都不比馆子的差,还比他们干净。

杜文斌说:大哦,你也真是的,这么大岁数了,攒那么多钱干啥?儿孙自有儿孙福,用不着给儿孙攒家业。再说,家里做的再好,也做不出馆子的味道。我们把你请到馆子里吃一顿,一来想让你享享口福,二来也表示一下俺的孝心。你给俺弟兄们创下这么大的家业,咋能舍不得到馆子吃一顿。

杜德轩琢磨了一会儿,说:你既然这么说了,咱就到东关吃葫芦头。咱可提前说清楚,一人一碗葫芦头,饼随便要,不能加菜。

杜文斌说:你还是给儿孙节省哩,俺听你的。咱这离东关还有一截子路,让狗剩把车套上。你老想走,就下来走,不想走,就坐在车上看风景。

杜德轩又琢磨要不要套车?不套车,牲口在家闲着,草照吃,料照吃,节省不了,也就没有再说话。

杜文斌立即给汪狗剩说:你去套车。又对一个伙计说:抱床被子铺到车厢上,给老人家把腿盖上。说完,把杜德轩搀起来,走过院子,走到店面。汪狗剩套过车,把车从后门吆到店面的正街上。伙计们见老掌柜出来了,都围过来,鞠躬,问候。还有伙计搬来凳子,放到他尻子后头,殷勤地招呼:掌柜爷,您坐!

杜德轩就坐,看店里的生意。有四五个买东西的主,正在付钱。伙计把包好的绸缎送到他们手里,把他们送出店门,亲热无比地送行:老爷慢走,下回再来!杜德轩见生意兴隆,心里高兴,就把儿子看淫书逛窑子的事情冲淡了,给杜文斌说:咱们先到南门外边的兵营里,看看武厚。给他的长官说说,晌午把他带出来,一块去吃东关葫芦头。队伍里的饭食不会太差,但不一定可口。

杜文斌说:我隔段日子都把武厚叫出来,在家吃顿饺子搅团。有时候也叫到馆子里,吃顿羊肉泡馍、葫芦头泡馍,他不差好吃的,我也不会让他差好吃的。

 

                                       第十六章

 

宋哲元的兵营扎在西安南门外边,南京政府已经给他颁发了陕西省省长的委任状,同时还担任陕西军队的最高司令长官。官家讲究这些,军队的最高长官同时也是地方的最高长官,位极,权大,说一不二,在自己管辖的地盘上,跟过去的皇上差不多。位极权大了,争的人就多。明争的,拉起一杆子人马,占一块地盘,真枪实弹跟你干,想把你的地盘,变成他的地盘;把你的军队,变成他的军队;把你的权力,变成他的权力,也当陕西的皇上。暗争的,派杀手刀客,趁你不防,一枪打过去,或者一刀攮过去,要了你的性命。于是,位极权大的人,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提心吊胆,生怕人家下黑手。还要时刻琢磨,咋着把对手的兵马灭了,把地盘抢过来。有了地盘,就有征税拉丁的地方,就能壮大势力。你成天想灭人家的兵马,人家也成天想灭你的兵马;你成天想夺人家的地盘,人家也成天想夺你的地盘。宋哲元当了省长,主要精力放到招兵买马上。他太清楚了,自己的省长完全是靠抢杆子打出来的,有抢就是草头王。自己在陕西的势力大了,委员长就给自己下省长的委任状。要是旁人把自己打败了,委员长就给旁人下委任状,委员长也是有奶就是娘。兵招来了,还要训练,精兵是练出来的。带了一辈子兵的宋哲元,咋能不懂这个道理。于是,他每天只用半天时间处理公务,半天时间督促练兵。

军校场上,兵士们正在练习刺杀。一排一排的兵士,对着一排一排的稻草人,随着教官的口令,用力地突刺、防右刺,防左刺,吼声震天,脚把黄尘踢得老高。一群老鸦飞到校场上空,被吓得调转方向,从旁边飞过。有的兵士练习投弹,把教练弹朝前边扔。前边的空地上,画着一个很窄的通道,必须把手榴弹扔到通道里。也是随着教官的口令,几十个手榴弹同时飞过去,力气大的扔得远,力气小的扔得近。要是扔得太近了,就招来教官一顿臭骂,弄不好还挨两个耳光。

总教官看见宋哲元走过来,立即扯开喉咙,吼:立正!声音大得像杜武厚家的红毛叫驴吼。正在训练的兵士,立即停止训练,立得端端正正,像树桩子。总教练官用标准的军人动作,转身,抱拳,提肘,跑到宋哲元面前,立定,敬礼,报告:报告司令长官,西北军一师一团二营正在训练,请您指示!

宋哲元也立正,回礼,指示:继续训练!总教官又跑到原来的位置,对着校场的官兵,扯着叫驴样的嗓子,大声吼喊:继续训练!吼完,又跑到宋哲元跟前,尾随在宋哲元后边,陪宋哲元检查训练。

杜武厚正在练习刺杀,拉开架式,对着面前的稻草人,随着教官的命令,做刺杀动作。

宋哲元也是从兵士干起,一级一级干到现在的位置,对所有的军事动作,一目了然。他只看了杜武厚的几个动作,就知道这小子有工夫,径直走到杜武厚跟前。

总教官见宋哲元走过来,对杜武厚喊:停!

杜武厚收势,立正,端端地站在宋哲元面前。

宋哲元围着杜武厚转了一圈,杜武厚目视前方,余光都没有看他一眼。宋哲元猛地对着杜武厚的小腿踢了一脚,像是踢到一截树桩子。杜武厚纹丝没动,他却摇晃了几下,心里一惊,自己也是从小练武,行伍多年,虽说不是武林高手,一般人真不是自己的对手。眼前这个小伙子,没有出招,竟把自己撼得根基不稳。他又走到杜武厚跟前,用力在他肩膀上压了一下,杜武厚还是纹丝不动,心里就有了欣赏,问:小伙子,练过?

杜武厚说:练过几年,没啥工夫,瞎练。

宋哲元指着面前的稻草人,问:你的刺杀技术咋样?

杜武厚看了稻草人,说:俺练过枪术、棍术、刀术,刺杀技术太单一。

宋哲元把杜武厚看了一眼,对跟随的一个卫兵说:楞子,你跟他比划一下刺杀。又对杜武厚说:楞子是全军的刺杀标兵,能跟他拼刺刀的没几个,你和他对刺几枪,咋样?

杜武厚看了楞子一眼,又看了手中的步枪,说:要是真刺起来,下手就没有轻重。他要是把我刺死了,我是新兵,死了就死了。我要是把他刺死了,他是你的卫兵,你还不把我枪毙了。

宋哲元就笑,说:你的口气还不小,敢在我面前说这话,太小看我的卫兵了。我肯定不会让你们用真刺刀,换成木枪,比出输赢就行了。

杜武厚和楞子端着木枪,面对面站好,都是立正姿势,眼睛睁得滚圆,看着对方,摆出准备对刺的架式。

总教官站在他们中间,看着宋哲元,问:司令长官,开始吧?

宋哲元说:开始!

总教官又把杜武厚和楞子看了一眼,猛地吼了一声:开始!

楞子立即摆出刺杀的架式,杜武厚却摆出持棍的架式,而后又摆出持枪的架式,还不是刺杀动作,显然是用惯了棍,精通棍术。楞子右腿猛地前跨一步,上身一个前倾,手中的木枪对着杜武厚的胸脯,突刺,嘴里大吼一声:杀——。杜武厚身子一闪,朝左边一趔,楞子的刺刀从身子左边刺过。几乎同时,他朝前一个冲步,抓着木枪的枪管,横着一扫,枪托打在楞子握枪的手背上,楞子痛得惊叫一声,握枪的手丢开一只。杜武厚收式,立正,给楞子说:感谢兄弟承让,献丑啦!

宋哲元走过来,又把他看了一阵,问:怎么不用正规的刺杀动作?

杜武厚说:正规的刺杀就那几个动作。战场上的搏斗,瞬息万变,啥情况都有,咋能一成不变地只用那几个动作。不管用啥动作,能把对家戳死就行,就像打仗,不管用啥战术,取得胜利就行。

宋哲元点头,问:练过射击和投弹没有?

杜武厚还没有回答,总教官抢着回答:他们这一批新兵,已经练过射击和投弹了。

宋哲元问:他的射击和投弹成绩咋样?

总教官说:我让书记官查查他的记录。

宋哲元说:他就在你跟前,还找什么书记官?说完,把脸转向杜武厚,问:这两项军事训练的成绩咋样?

杜武厚说:射击,一百公尺胸环靶,三枪三十环。投弹六十九公尺,无一偏离目标。

宋哲元脸上有了喜色,装成不相信,问:你说的是真话?

杜武厚说:手榴弹就在身上挎着,靶子就在校场边上。长官要是不相信,可以当场试验!

宋哲元说:我今天就要当场考试你,看看你小子是吹大话还是真本事!说完,对总教官命令:立即布置靶场,带他到一百公尺射击底线,卧、跪、立,三种姿势,各打五发子弹。

杜武厚说:报告长官,不用卧姿跪姿,我全打立姿。

总教官带着杜武厚,持枪向射击底线跑去。同时,有士兵扛着靶子,向壕沟跑去。很快,壕沟里竖起一张胸环靶。杜武厚站在射击出发线上,等待命令。总教官给宋哲元敬礼,报告:报告司令长官,靶场布置完毕,射手杜武厚进入射击底线,请指示!

宋哲元还礼,大声说:开始射击!

总教官又敬礼,大声回答:是!又转身跑到杜武厚跟前,下达命令:目标,正前方胸环靶,子弹十五发,立姿射击,进入射击位置!

杜武厚跑到射击位置,立定、出枪,试瞄,然后报告:报告长官,新兵杜武厚准备完毕,请求射击!

总教官大声命令:射击!

杜武厚拉开枪栓,压进一发子弹,出枪,瞄准,击发。又拉开枪栓,又压进一发子弹,又瞄准,击发-------一系列动作如高山流水,夜间流星,山上坠石,快速、连贯,一气呵成,十五发子弹射完,仅用了三分多钟。而后,验枪,收枪,立正,报告:报告长官,杜武厚射击完毕,请求指示!

总教官还礼,指示:归位,等待指示!

杜武厚回答:是!持枪跑步到射击出发位置,持稍息姿势,等待命令。

总教官对着靶壕吹响哨子,靶壕里的士兵扛着靶子,跑步过来,将靶子竖在宋哲元面前。十五发子弹全从十环的圆心中间穿过,将中心位置打得稀烂。

宋哲元脸上有了笑,嘴角都盛满满意,走到杜武厚跟前,拍了下肩膀,说:小伙子,枪法不错,还有一个课目没有考,就是投弹。你刚才说可以投到六十九米,我让人在六十五米处划个目标,你用实弹投,看能不能投到目标里?

总教官立即给投弹教官下达命令:在六十五米处,设置目标!投弹教官又命令士兵,背着一个筐子,朝正前方跑去,到了六十五米处,放下筐子,跑步回来。

总教官又对杜武厚下达命令:目标正前方六十五米处,实弹投掷,开始!

杜武厚接过投弹教练递给的手榴弹,旋开尾部的保险盖,将拉火环挂在小拇指上,助跑四步,将手榴弹投出。手榴弹在空中划了道圆弧,坠落在筐子里,爆炸。

宋哲元走到他跟前,问: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杜武厚回答:报告长官,我叫杜武厚。

宋哲元问:啥地方人?

杜武厚回答:西府杜家堡子人。

再问:你是自己从军的。

杜武厚说:俺爷看了县府的布告,两丁抽一。俺家是三丁,我是俺这一辈的老大,自己要求从伍的!

还问:读过书没有?

答:跟着俺堡子的施先生读过十年书。就是俺脑子笨,不是读书的材料,也不想做学问,喜欢练武,学问就没做下去。

继续问:你读过什么书?

继续答:《四书五经》、《曾文公全书》、《菜根谭》,还读过《周易》、《孙子兵法》。

宋哲元吃惊,就是全陕西的队伍里,能读这么多书的人,不敢说是凤毛鳞角,也是廖廖无几。这小子文武双全,要是好好栽培,真能成手下的一员大将,故意问:你读那些书,可以修炼道德,钻研学问。但读《孙子兵法》,要是不从伍,有什么用处?

杜武厚说:俺爷说了,这个世道,俺老百姓就难以安生过日子。不是兵打来打去,就是匪抢来抢去。遇到为老百姓的队伍,就去从军,为老百姓打下一片江山。那些修炼道德的书管用,带兵打仗的书也管用。

宋哲元说:我想把你带走,当我的警卫兼副官,职务先按副营级对待,等以后立了战功,再论功行赏。我把你放在身边的目的,就是让你亲临指挥现场,平时学会带兵,战时学会指挥。这样用不了几年,就能带兵打仗。

杜武厚心里惊喜。咋都没有想到,天上掉下这么好的事情,正好砸到自己脑袋上。急忙立正,敬礼,学着长官的样子,大声说:感谢长官栽培!

宋哲元又问:你说读过《曾文公全书》,曾文公的八本是什么?

杜武厚回答:读书以训怙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养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治家以不晏起为本,居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

宋哲元点头,说:你的学问做得还不错。说完,对身后的副官说:通知秘书处,命令杜武厚下午就到司令部报到,任命副营级警卫副官,装备最好的武器。

这时候,一名哨兵跑步前来报告:报告总教官,门口来了几位乡党,说是新兵杜武厚的家属,能不能放他们进来。

总教官纠正哨兵的报告:应该是杜武厚副官,不是新兵杜武厚。

哨兵回答:是杜武厚副官的家属!

总教官看着宋哲元,等待命令。

宋哲元问哨兵:来的乡党没说是杜副官的什么人?

哨兵说:一个是杜副官的爷,一个是杜副官的二叔,一个是他家的长工。

宋哲元说:把他们请到会客室,我晌午请他们吃饭。我要好好请教杜副官的爷爷,他咋着把杜副官培养得能文能武!

兵营的会客室里,摆了一桌酒席,全是从南门外的馆子叫的外卖,很丰盛。酒是凤翔柳林镇的西凤,用精致的光面瓷坛盛着。宋哲元请杜德轩吃饭喝酒时,两个挎盒子炮的兵站在两边,给他们倒酒。

杜德轩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还从来没有跟省长兼司令长官这个级别的人打过交道,心里就拘谨,还有恐慌。这是他第二次见宋哲元,第一次是在草滩到西安城的背土路上,宋哲元亲手枪毙了那个骑马横行的人。当时,杜德轩觉得这人杀气太重,一旦得势,会痛开杀戒。但是,他还是硬撑着面子,不在宋哲元面前露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心里一再告诫自己,他当他的官,我当我的民。你当官发号施令,治理百姓。我当民种地,纳粮交税。我和你是两条路上跑的马,井水不犯河水。我的孙子在你手下当兵,能当就当,不能当就不当。就是给你骚情,也是我孙子的事情,轮不上我当爷的给你骚情。他想到这里,心里踏实了跟多。脸面有了平静,拿筷子的手不颤了,端酒盅的手不晃了,说话也有了礼性,端着酒杯给宋哲元说:宋长官,我这个孙子从小就顽皮,愚笨。在您手下吃粮,还得您调教。我敬你一杯。在咱陕西,能和您坐在一块喝酒,祖宗脸上都光彩!

宋哲元端起酒杯,说:我今天在校场把杜武厚的文武工夫考察了,你给咱陕西的队伍培养了一个好人手。我已经下了命令,任命杜武厚为我的警卫副官,享受副营级待遇。以后立了战功,再论功行赏。不过,我也发现,杜武厚这人太善,带兵打仗,心不能善。人常说,慈不带兵,义不理财,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带兵打仗,就是凭实力,我把你打赢了,我就是爷,你把我打赢了,你就是爷。就像战场上拼刺刀,我把你戳死了,我才能活下去,你把我戳死了,你才能活下去。谁在这时候发善心,谁就是找死。我打了一辈子仗,我打死的人,摞起来比南山都高。这个世道就是这,你做得再善,还有人说你不好。谁都不能让所有的人都说你好。咋办哩,就得把他们整怕,让他们心里再恨你,嘴上还得奉承你。要把所有的人都整怕,就得做让他们害怕的事情,让他们提起你腿都打颤!宋哲元说过,喝了一盅酒,问杜德轩:老兄,我说的对不对?

杜德轩脊梁杆子都冒出冷汗,额头上沁出几滴汗珠,掏出手绢,把额头上的汗珠擦了,不知道该咋么回答。他一辈子都没有听过这样雄枭的话,把杀人当砍苞谷杆样随便。但是,他啥话都不敢说,觉得又不能不说,只好嗫嗫地说:我一介村夫,草民一个。你讲的是上马打天下,下马治百姓,哪是俺这些人可以领会的?俺只知道老老实实种庄稼,本本分分纳粮交税,做顺民百姓。一分一文地节省,给后人积攒家业,延续烟火。

宋哲元说:老哥是实在人,说的都是实在话。你难得到西安来一趟,也难得看一回孙子。本来,我已经命令杜武厚下午就到司令部报到,担任我的警卫副官。你来了,我让他下午陪你,把西安四大街好好逛逛,明天上午再到司令部报到!

送走杜德轩一家,参谋长不解地问宋哲元:您是堂堂一省之长,又是陕西军队的司令长官,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咱陕西再没有比你更大的人物了。他杜武厚算个啥,一个新兵,刚任命的警卫副官,官阶只是副营级,值得你亲自陪他爷喝酒,把咱的身份都低搭了。

宋哲元就笑,笑过,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懂个毬,脑子叫驴踢了。啥叫爱兵如子,咋着能叫兵替咱卖命,要动脑子。从明天开始,杜武厚就要到我身边,二十四小时不离我左右。他要是跟我有了二心,拿我的性命还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到了紧要关头,一个警卫比一个师的兵力都管用。再说,我陪杜武厚他爷吃饭,不出明天,全陕西的队伍都会知道。别的士兵,见我这样对待杜武厚,会咋样看我?这些年,我也琢磨了一些带兵的经验,也琢磨打天下的办法。就是对内要善,善待自己的部下,善待自己的队伍,善待自己的百姓。对外要狠,谁敢和咱为敌,一定不能发仁慈,杀他个片甲不留,一人不剩。让他血流成河,尸堆如山,所有想跟咱作对的人,提起咱就腿肚子打颤!

深夜,宋哲元检查部队的夜间射击。由于靶场离驻地很近,宋哲元没让司机开车,也没有让马夫备马,只带着杜武厚和楞子,走出靶场,顺着马路朝驻地走去。

杜武厚右手提着德国二十响,腰上还插一把德国二十响,肩上背了一把美国卡宾枪。就是蒋委员长的卫士,装备也不过如此。部队夜间射击的成绩很好,宋哲元就高兴,行走的时候,由不得吼唱起来:

 

    乾德王坐龙庭用目观看,有白龙在河东修表中原,我也曾练就了雄兵百万,岂能够居人下每岁朝参。在汴梁尔称王俺不进犯,河东地俺称霸与尔何干。却怎么要我邦年年贡献,难道说天生人我愚你贤。今日里领大兵前来讨战,是懦夫你快把免战牌悬。

 

马路上有行走的军官和士兵,见他过来,都退到路边,给他敬礼。宋哲元回礼,一丝不苟。这个时候,行人不多,没有白日热闹喧嚣,又不像子夜那样空寂。杜武厚走在宋哲元左后边,愣子走在宋哲元右后边,把全部精力集中在眼睛和耳朵上,捕捉四周的异常现象。冯玉祥解救了被围困八个月的西安军民,刘振华虽被打败,但残部还在关中流窜。还有大荔的残部、风翔的党玉琨部,都睁着饿狼眼睛,窥视着西安府这块肥肉。在陕西,谁占了西安府,谁就是陕西王。要占西安府,就得把现在占着西安府的宋哲元的队伍干掉,干不掉他的队伍,把他干掉也行。群龙无首,就张狂不起来了。

霍然,杜武博听见拉枪栓的声音,极轻,极微,没有练过耳力的人,根本听不出来。随之,又听见子弹滑进枪膛的声音。他几乎没有思考,凭着本能,纵身朝前一冲,把宋哲元朝旁边一推,把他挡到自己身后,对着拉枪栓的地方,打出一枪。在同一时刻,黑影处的枪响了两声,走在宋哲元另一边的愣子扑通一声,栽倒。第二枪打中杜武厚的肩窝,他觉得肩窝一热,又拔出腰上的另一支枪,对着击毙楞子的黑影还了一枪------

枪声,惊动了附近的部队。几分钟工夫,上百个兵包围了那条街道,蔟拥着宋哲元,跑回营房。事后,查明是大荔的叛军派出的两名杀手,埋伏在宋哲元经过的这段路边,伺机射杀宋哲元。杜武厚那两枪,击毙一名行刺者,击伤一名行刺者。

杜武厚住进医院,动了手术,取出肩窝里的子弹,没有大碍。

宋哲元带着参谋长一行,来医院看望杜武厚。参谋长当场宣读委任状,任命杜武厚为司令部警卫长,越级提拔,官阶为副团级。参谋长宣读完毕,宋哲元走到他跟前,察看了他的肩伤,对军医长说:此人是救我性命的英雄,你们要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品,让他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健康。他给军医长交待完毕,又给杜武厚说:你救了我的性命,我个人要报答你。我已经通知我的家人,赠送你银元两百块,金条两根。

杜武厚立即严肃了脸,说:宋长官,武厚读书不多,但知理。我受伤之事,只是尽了属下应尽的职责,属职务行为。我接受长官对我的嘉奖和晋升,但不能接受你私人对我的馈赠。因为,我警卫你,不是私人行为,是公职行为。如果您实在要奖励我,不如把这些钱送给楞子家。楞子兄弟的父亲,现在还给人家扛长活,母亲眼睛瞎了,上头还有个爷爷,日子过得凄惶。

宋哲元没有思考就对副官说:通知我的管家,给楞子家送去两百块银元、两根金条。你亲自带这些东西,到楞子家乡,帮老人家买几亩好地,再盖几间房子。同时通知当地政府,免去楞子家所有的税收,逢年过节,代表我去问候老人家。宋哲元给副官交待完毕,又走到杜武厚跟前,在他没有受伤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杜武厚你记着,我欠你个人情。你啥时候需要我还,只要我能做到,一定答应你!

离开医院,宋哲元朝轿车里钻的时候,参谋长跑步给宋哲元拉开车门,司机又跑步替参谋长拉开车门。宋哲元没有立即上车,对参谋长说: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陪杜武厚他爷吃饭?咱们这些人靠什么当官,就靠这些兵。兵替你卖命,咱的官就能越当越大,长官爱兵,将士卖命。要是当兵的不替咱卖命,咱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杜武厚要是不用自己的身体挡子弹,我这阵就在棺材里躺着,你们给我带孝哩。我们好多军官不懂这个道理,打骂士兵,克扣军饷,看起来占了便宜,实际上是自己给自己挖坟墓哩!

参谋长赶忙说:宋长官,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呀!难怪长官平时对士兵亲如兄弟,有远谋呀!

宋哲元对参谋长说:你回去后,立即和参谋部制定一个攻打大荔的作战计划。十天后,开拔大荔,灭了狗日的,竟敢给老子下黑手!

 

                                    第十七章

 

雨水好了,庄稼就好。庄稼在风调雨顺中,一天一天长熟了。大麦、冬麦、春麦、荞麦、燕麦,都长出穗子,穗子比往年粗许多,长许多,昭示着一个丰年的到来。南风一天一天地吹,庄稼一天一天地黄。夏里的风不大,燥热,庄稼就需要燥热的风吹。南风吹的时候,麦地里还有一波一波的浪涌。先是碧绿,又是淡绿,后是浅绿,最后是浅黄,成了焦黄的颜色,庄稼成熟了。风里就带有庄稼成熟的幽香,钻入人的鼻孔,使人心里都漫溢欢愉。大烟也熟了,已经过了千姿百艳的开花季节,所有的花朵都结出了果实,挺在大烟棵上,很是喜人。种大烟的主,开始收割了。他们腰上绑着小桶,手里拿着小刀,在大烟的果子上轻轻划上一道,果子就流出乳白的汁液。汁液凝结后,就是土烟。燥热的风,吹着割烟人,额上、脸上、胸脯上、脊背上,全是汗水。燥热的风,还带来大烟醇香的气息,割烟人吸进这种气息,精神和肉体都是振作。看到丰收的大烟果,比往年大许多,多许多,里面盛的烟汁比往年饱满许多。把这些烟汁割出来,就能换成银元。有了银元,就能盖房子、置地、给小伙子娶媳妇、给老汉买羊肉泡馍、给女子买嫁妆、给娃们买新衣裳。银元的好处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咋能不高兴哩?

杜德轩、钱财旺、杜文祥、杜武海站在麦地边。他家种的是春麦,麦穗应该比冬麦小。但地里的肥料充足,经管得精心,麦穗和冬麦差不了多少。杜德轩掐了个麦穗,在手里搓,把麦糠和麦粒搓得分开,吹去手掌上的麦糠,看剩下的麦粒,饱满、晶亮,又数了颗粒,二十四颗,对钱财旺说:一个麦穗长二十四个麦颗,真不得了!

钱财旺说:我粗粗估了一下,一亩地能打四百斤,多亏了今年的好雨水。

杜德轩说:雨水好只是一个方面,咱家的伙计干活出力气是主要的。雨水再好,经管得不好,也长不出好庄稼。

钱财旺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伙计这么好,伙计肯定卖力气干活。你走遍方圆几十里打听打听,谁家对伙计有咱家这么好?

杜德轩捏起一个麦颗,放进嘴里,咬,嘎嘣一声,脆响,麦颗干透了,对钱财旺说:明天让伙计们把场面光好,后天开始割麦,都把割麦的家俱收拾好!

钱财旺说:我记下了,明天我亲自带伙计光场。这几十年了,哪一年光场不是我亲自干的,这个你放心。

杜德轩又给杜文祥交待:后天五更,你到集上,叫二十个甘肃麦客。不要过分压人家的价,差不多就行。人家从甘肃跑到陕西,就图挣点出苦力的钱。甘肃那地方穷,一年就这几天能挣点钱,靠这点钱养家餬口。叫麦客的时候,往年给咱家割过的麦客,尽量都叫上,也算是咱的一点情义。

杜文祥说:你放心,我啥时候克扣过麦客的工钱?再说,咱家的麦子长得太厚,割咱家一亩麦子,顶割别人家一亩半麦子!

杜德轩点头,又对杜武海说:割麦这些日子,你每天赶早到集上,割四斤大肉、四斤羊肉,晌午饭、黑了饭,都不能没有肉。割麦子是出苦力的活,吃的跟不上,就没力气干活。这时候耽误了工夫,不定啥时候来场暴雨,一季庄稼就没了!你把肉割回来,就给地里送绿豆汤,地里不能断绿豆汤。

杜武海说:爷,我记下了!

第三天一大早,杜德轩就带着长工、还有杜文祥叫来的甘肃麦客,来到地边,开始割麦了。

日头刚刚破晓,红的像杀猪的血盆子,大地一派金灿。几十个人在麦地边排成一行,都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做出拼命的架式。为了及时种秋庄稼,两个长工套好耕犁,横在地边,等着开镰。前边割一点,后边犁一点。杜德轩家里有七八十亩地,来了十多个甘肃麦客,加上长工和自家的人,差不多聚了二十多个汉子。在方圆几十里内,谁有这么大的气派,谁有这么大的家业?尽管是割麦,杜德轩还是穿戴得很整齐,干净的夏布衫子,半旧草帽,草帽的边没有破损,颜色变成了淡褐色。他的目光在地里巡视了,又朝远处眺望,看到关中的麦地里、大烟地里,点缀着密密的人,都在忙活。心里就有了舒畅,猛地把草帽朝天上一举,胸脯鼓得老高,肚皮都凸显出来,拼尽力气吼:开镰咯——

满地的人都没有想到,六十多岁的人,竟能吼出这么洪亮的声音,把几只鸟儿都惊得从麦地里腾起,朝天空射去,撒下一串嘹亮;还有二马子,被他的吼喊诱惑,仰起硕大的脑袋,嘶鸣;等着开镰的长工麦客,也抑制不住丰收的喜悦,杜德轩的吼喊刚落,就一齐吼喊:开镰咯——;等待犁地的男人,也被这场面引诱得兴奋起来,也跟着吼喊:开镰咯——。

长工们都清楚,庄稼收成好了,到了年底,东家会额外给他们赏钱。

麦客也清楚,这家人给他们说的是按割的亩数计算工钱,给的工钱还不低,说啥也得拼命割。为了计算工钱方便,麦客们排成一行,当天割过,当天计算工钱,当天夜里就能拿到钱。杜德轩的喊声刚落,他们也振奋地吼:开镰咯——

钱财旺把镰刀朝空中一举,喊了一句:割——。所有的割麦人,都不是生手,一齐弯腰,身子前倾,屁股撅起。他们左手拽着麦棵,右手攥着镰刀,割,麦地里喧起镰刀割断麦棵的沙沙声。

钱财旺是管家,年龄又大了,根本不用割麦。但他头天就把镰刀磨好了,镰刃是熟钢打的,磨毕,手指在刃子上试了,锋利。还拔了一根马尾,搭在镰刃上,用嘴一吹,马尾就断成两截。他和麦客都用跑镰割麦,左手抓一把麦棵,腰弯得不那么厉害,一下一下地挥舞镰刀,一溜一溜地麦子倒在他们左脚上,他们用左脚踢着麦棵前进。几十秒工夫,左脚前就倒下一捆。他们抬起左脚,把这捆麦棵留在身后,又继续朝前割。他们割麦的速度很快,可以用跑步形容,人们把这种割法称跑镰。不大工夫,他们身后就留下一溜麦捆,间隔距离一模一样。麦客里,专门派了个岁数大的人,跟在他们后边捆麦捆,被他们远远甩在后边。他们哪里是割麦,像是在戏台子上表演武打动作,强悍中有柔和、柔和中有强悍,全身各部配合得天衣无缝。等着犁地的男人看得入了痴迷,一个劲地赞叹:甘肃这帮驴日的真能割麦,把咱关中的男人羞死啦!

杜德轩说:财旺真是一把好手,都那么大岁数了,还能割跑镰,真是庄稼行里的状元。

钱财旺满是汗水的脸上,写满了得意、自傲,满足。

汪狗剩也来割麦了,他用的是剡子,割麦的速度丝毫不次于钱财旺和甘肃麦客的跑镰。他身子微微后仰,用右臂的拉力,左臂的送力,把剡子送到最右边。又用左臂的拉力,右臂的送力,把剡子朝左边运动。安装在剡子上的刃片足有三尺长短,割下的麦子刚好铺在剡子里,剡子运到最左边的时候,右臂顺便朝上一抬,剡子里的麦棵就倒在地上。身后,整齐地铺放着割倒的麦棵。他光着上身,汗水从额头上、脸颊上、脖子上、肩膀上、胸脯上、脊背上、肚皮上、胳膊上流出。有的抖落在麦棵上,有的汇聚成一溜溜汗流,浸湿了裤腰,屁股上湿了一大片。初升的阳光照在他身上,焕发出油润的光泽,越发显示出健壮男子的阳刚、雄力。杜德轩禁不住赞扬:真是好小伙子------

汪狗剩的剡子割得快,远远地割在钱财旺和甘肃麦客前头。刚好杜武海把绿豆水担过来,杜德轩给他说:你这阵也没啥活干,跟在狗剩后边捆麦捆。

杜武海跟在汪狗剩后边,捆麦捆。他平时在家读书、习字,钻研医术,很少到地里干活,身子养得娇嫩。捆麦捆的活不算重,但人在焦热的太阳下边,上边像火炉烤,下边像鏊锅烙,还要跪在地上,手脚不停地把麦棵子拢到一堆。再找两把麦棵,相互绑到一块,编成麦腰子,拦腰绑到麦捆上。在他身后,摆放着整整齐齐的麦捆。

杜德轩不放心,走过来用脚踢麦捆。有的麦捆不经踢,轻轻一脚就踢散了。捆麦捆有讲究,要绑紧,经折腾。麦捆捆好后,要装车,运到场上,扔到垛子上,垒成垛子。碾麦的时候,再从垛子上扔下来。中间要是散了,就得重绑,花费工夫,就对他喊:武海,你捆的麦捆不行,要重新捆。

杜武海站起,朝他跑过来。

杜德轩蹲下身子,解开他捆过的麦捆,说:你以前在西安府,没干过庄稼活,好好跟着学。捆麦捆,第一要把腰子编好,腰子编得要结实,腰子结实了就不容易散。第二要把麦捆搂紧,让腰子用力绑,把麦捆绑紧,越紧越结实。说着,做完一个示范,才站起身子,对杜武海说:你捆,捆个样子给我看。

杜武海学他的样子,捆好一个麦捆。杜德轩用脚在上边踢,踢了几个滚,麦捆还是好好的,心里就有了满意,说:你把捆麦捆学会了。咱是庄稼人,就是以后读书做学问,钻研医术,种庄稼还是咱的根本,种庄稼不行,啥都不行!

杜武海按着他教的办法,认真地捆麦捆。汪狗剩还在剡麦,丝毫看不出体力减弱的迹象。有个甘肃麦客趁歇气的工夫给旁边的同乡说:人家陕西也有割麦好手,你看这个小伙子,剡子用得多好!

这话刚好让跟前的钱财旺听见,说:这人是俺家扛长活的,叫狗剩。这人啥都好,就是到现在还没说上媳妇。俺老掌柜说了,谁家姑娘要是跟了俺狗剩,老掌柜给狗剩三亩地,再给盖院房子,多好的事情。乡党村里要是有还没给人的大姑娘,给咱留神点。实在没有,死了男人的小寡妇,俺狗剩也不嫌弃,把她拾掇了。

杜文祥看了钱财旺一眼,不满意地说:财旺叔,你也真是的,咱狗剩要人样有人样,要品行有品行,要力气有力气,庄稼七十二行,哪一行能难住咱狗剩?凭啥拾掇寡妇,不咋样的大姑娘咱狗剩还不要哩!

钱财旺说:文祥你说的好听,我也想给咱狗剩找个黄花大姑娘,最好是皇上的女子,让咱狗剩当东宫驸马。可就是皇上的女子看不上咱,好点的黄花大姑娘也看不上咱。寡妇咋了,下边的家伙都一样,说不定比大姑娘还能生哩。咱狗剩找媳妇,不像官家财主讲究门面。咱图的是把犁头子安顿了,叫人天天黑了不难受。再就是生几个娃娃,把老了以后的事情也安顿了。寡妇照样能安顿这两方面的事情,一点都不比大姑娘差,凭啥不能要寡妇?说完,看狗剩剡到跟前了,问:我说的对不对?

狗剩说: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比皇上说得都对。就是说了几年,都没有给我找到,净日弄我。到现在连媳妇毛都没让我见一根,你是饱汉不知饥汉的可怜!

汪狗剩一下子把钱财旺激起来了,把胸脯一拍,朝狗剩跟前走了两步,说:狗剩你听着,我好赖也是个管家,家里的事情都归我管。你娶媳妇的事情,当然也归我管,甭说老掌柜还专门给我交待了几十遍。我今天给你说个狠话,给我三年时间,要是给你说不下媳妇,我这个管家不当了,让给你当!说完,见大家把身子都歇过来了,就说:该干活了,咱不能为了说媳妇把干活耽误了!

汪狗剩又提起剡子,身子朝后边一仰,两臂一抡,随着一声刀刃割断麦棵的声,又开始剡麦了。

半晌午,杜德轩跑回家里,检查家里把晌午的饭食做得咋样。

杜德轩婆娘周麦穗领的大儿媳妇菊菊、还有专门从城里回来的二儿媳妇枸叶,忙活着给甘肃麦客和家里的伙计做饭。周麦穗是总指挥,统领灶房三军,亲自调配,亲自劳作。大儿媳妇菊菊负责擀面条。她和好了三四十斤面,在盆子里窝着,挖出一块,在案板上和成圆团,用三尺五的擀面杖擀。做臊子面的面条,讲究要窝到。一大早就把面和上,隔不了多大工夫,走过来揉上一阵,再窝。再隔不了一会儿,再过来揉上一阵,就这样窝窝揉揉,过了一个多时辰再擀,面条吃到嘴里,像吃肉皮样有筋性。还有一条就是面要和硬。面软了下到锅里就烂,也不耐饿。面硬了就难擀,必须用上全身的力气才能擀动。尽管她从小就出力气,但像这样擀面条,一年就一次。擀过一个时辰,就觉得两只胳膊发酸发痛,骨头和肌肉都发困醵胀。但是,她不敢怠慢,拼命推着擀面杖。庄稼院里,一年就这几天忙活。这几天决定一家人一年的日子,谁都在拼命,谁都不敢偷懒。再说,这些甘肃麦客,平常在家里,三百六十五天吃不上一顿麦子面,把出来当麦客的日子,当大年过。麦客们把这段日子称作:天天过年,夜夜分钱。就是家里的伙计,出这么大的力气,流那么多的汗,要是吃的跟不上,肯定会累倒在麦地里。她两只胳膊用力压着擀面杖,朝前推进。裹在擀面杖上的面页,随着她的动作,延长,伸展,越来越薄。薄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觉得可以切面条了,就把面页叠到一块,左手用擀面杖压着,右手持刀,把面页切成很细的面条。而后,把面条顺着抖开,捋成一束,摆到蒲篮里。蒲篮里已经摆了很多面条,很整齐。擀面条,是关中女人必须会的一项活路,女人要是连面条都擀不好,以后嫁到婆家,人家肯定不会给她好脸看。

周麦穗走过来,用指头把盆里窝的面摁了一下,面和得很硬,心里有了满意,说:擀面条是力气活,擀一阵歇一会儿,不要把自己挣着了。

菊菊看着婆婆笑了下,啥话都没说,又俯下身子擀开。

老二媳妇枸叶专门从西安回来,这阵在烙锅盔,她也和了一盆子面,发好了,等着烙。早好几天,钱财旺就让伙计在偏院里盘了个灶台。一下子来了二十个麦客,只靠灶房里的灶台,根本忙不过来。灶房的灶和这个灶,都分前后灶,前边能搭锅,后边也能搭锅。偏院的灶台上,前后搭着烙锅盔的鏊锅,鏊锅有二尺口径。枸叶把擀好的锅盔面,用蓖子端着,走到前边的鏊锅跟前,猛地把蓖子朝锅里一扣,锅盔面就落在鏊锅里。随之,盖上锅盖,给灶膛里塞了一把麦笕。烙锅盔啥柴火都不好用,麦笕最好。麦笕火柔,绵长,烤出的锅盔不会煳,能烙出很厚的盔甲。前锅把锅盔的一个面烙熟了,她就把锅盔锅换到后边,把后边的锅盔锅换到前边,又给鏊锅里放上一个新锅盔面。顺便又给灶膛里塞一把麦笕,灶膛里的火,一直是燃不旺,息不灭。严格地说,锅盔不是烙出来的,是烤出来的。烙锅盔的面,也讲究不能和软,越硬越好。很硬的面,加上慢火烤,半个时辰才能烙一个锅盔。半匝厚的硬面锅盔,烤上半个时辰,里面就没有水份,放上十天二十天不会发霉。吃到肚里,像吃了石头样顶饿。只要麦子一熟,这些甘肃麦客从宝鸡朝东边割,一直割到潼关。麦客的腿,带着麦客的嘴,走到哪,吃到哪,说到哪。谁要是给麦客吃的不好,麦客会在关中道上,说上一串地方,让你的名声在关中道上败落。原因就是你给麦客下的面条,面和得太软,不经煮,捞到碗里成了渣渣,吃了三老碗还没有攒下一泡屎。要不就是烙的锅盔面没和到,锅盔中间虚得跟蒸馍差不多,割不了两趟麦,肚子就饿了。

周麦穗见杜德轩回来了,急忙在桶里舀起一碗绿豆汤,走出灶房,在门口迎住杜德轩,说:先喝碗绿豆汤,这么热的天,你岁数也大了,在地边看着他们干就行了,不要啥都逞能!

杜德轩喝完碗里的绿豆汤,把碗还给周麦穗,说:人又不是麦笕棍捏的,干点活就挣日塌了!说完,走进灶房,先走到和面盆跟前,隔着湿面布把面团压了一下,觉得还硬,就没说啥。大儿媳妇菊菊看他过来,停住擀面,恭敬地叫:大——,再没说啥。

他走到她的面案跟前,又把蒲篮里擀好的面看了,还真不少,说:这几天是紧要时候,大家都卯上劲。等把麦子碾完了,秋庄稼种上了,我让狗剩套上车,把你们拉到西安府,到咱的丝绸店,一人选一身好料子!面条一定要擀够,这些甘肃乡党都能吃。千万不要到时候让人家喝面条汤,说出去咱一家人都丢脸!

菊菊说:我吃过黑了饭,还擀,擀到半夜,把明天吃的都擀出来,保证他们吃不完。

周麦穗说:当家的,你就甭操灶房这边的心了。咱家年年都请麦客,哪一年都是我经管吃喝这一摊子,啥时候出过麻达?

杜德轩说:不是我信不过你,是这事情太紧要,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他在周麦穗的陪同下,又走到枸叶跟前,也是隔在面布把烙锅盔的面摁了下,觉得面不算软,还是不放心地交待:锅盔要烙的工夫大些,熟透,熟得越透,吃起来越香。要是没有熟透,吃起来就沾牙,传出去说咱家的媳妇不会做饭,就把人丢大啦!

枸叶笑,说:我用两个鏊锅,一晌午才烙四个锅盔,硬甲甲都有大拇指头厚,肯定熟透了!

杜德轩把吃的面条、锅盔、臊子,全看了一遍,又喝了一碗绿豆汤,要朝地里走去。周麦穗追着他的脊梁喊:到上房歇一会儿再到地里,这么热的天,那么大岁数了,咋能和小伙子比?杜德轩说:我在地里看着放心,坐在家里不放心!

 

                                        第十八章

 

麦子开镰后,马车就要把麦子拉到场上。汪狗剩把马车吆进场面时,把鞭子抡得山响,一声震着一声。整个关中道上都在割麦,无数个碾麦场点缀在关中平原上;无数个马车滚动在田地和碾麦场之间,滚动在田间土路上;无数根辫子抽出无数的声响,喧闹了关中平原。太阳爆热,烤熟了麦子,也烤起了路上的浮尘,马车后边拖着稠稠的尘烟。尘烟里,猛然爆起一阵秦腔,可着喉咙嘶喊,充满阳刚、雄莽,在关中道上激荡。听见秦腔的人,脑子里能构勒出吼秦腔的人,胸脯鼓得老高,脖子挺得老硬,嘴巴张得老大,额头上、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老高,整个身子竖立在天地之间。有心气高的人,跟着吼上一阵。于是,艳阳天下,焦黄的麦地里,不时喧起秦腔竭斯底里的吼唱,此起彼伏,此伏彼起。

麦子收上场,不能立即碾,要赶着犁地种苞谷、栽红苕、种谷子。把秋庄稼种完了,才能拐回头碾麦子。麦子拉到场面上,要先摞成垛子。摞垛子是庄稼汉子最看得起的活路。垛子摞得越高越好,垛子越高,占的地越少,碾麦的地方就大。把麦子收到场上,到彻底碾完,需要一个半月甚至两个月,这中间要下多少雨。要是垛子摞得有毛病,雨水全窝在垛子里,麦子就会发霉。

杜德轩家摞垛子的人,自然属于汪狗剩。垛子摞到三四丈高了,杜文祥站在车上,手持两股钢叉,像《水浒传》里的猎户解珍解宝。他把钢叉插进麦捆上,大吼一声,把麦捆扔到麦垛上,麦捆还没有落下,就被汪狗剩接住,顺手放到应该放的位置上,而后,用脚在上边踏一下。麦垛摞到五六丈高的时候,杜文祥就无法把麦捆扔那么高了。狗剩在摞垛子时,事前预留了台阶。又一个长工爬到台阶上,杜文祥把麦捆朝上扔,他用钢叉接过空中的麦捆,顺势再朝上扔。汪狗剩在空中接过麦捆,三个人的动作,配合得一丝不苟。

关中平原上无数的场面上,崛起了无数个麦垛,都没有杜德轩家的麦垛高。从杜德轩家场面旁经过的人,都要停下脚步,欣赏麦垛,问:这垛子是谁摞的?

杜家人就得意地说:除了狗剩,还有谁能摞?

人家就赞叹:真是好小伙子!

要是钱财旺在跟前,又趁机给人家说:俺狗剩不论干哪一样,都是没啥说的,走上十里八乡,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好的小伙子。你村要是有岁数大点的姑娘,或者年轻寡妇,给俺狗剩瞅视一个。

人家问:小伙子多大岁数了?

钱财旺说:快三十啦。或者说刚迈进三十的门坎。其实,汪狗剩都三十二了。

人家脸上立即浮出警惕,问:都三十岁了,还没有娶媳妇,不会有啥麻达吧?

钱财旺故意大笑,说:要是没有麻达,也不符合实际。要是有麻达,也没有大麻达。就是家里穷,没有父母,啥家产都没有,是个扛伙计的。

人家说:家里穷就是大毛病,谁家的女子愿意嫁给扛伙计的?嫁过去,吃没吃的,喝没喝的,让人家咋着过日子。过上一年再生个娃娃,咋着把娃娃养大?

钱财旺说:俺老掌柜说了,狗剩要是办事了,他送给狗剩三亩地,再给他盖一院庄子。女子嫁给俺狗剩,进门就有地有庄子!

人家更不相信,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东家,听都没听说过。人家能当东家,脑子肯定比谁都灵性,就调侃说:世上的柳树叶子都是扁的,就你们杜家堡子的柳树叶子是圆的;世上的日头都是从东边出来,就你们杜家堡子的日头从西边出来?

钱财旺说:一个娃一个尻渠渠,一个人一个脾气,俺老掌柜真是这么说的,信不信由你。你到方圆几十里打听打听,俺老掌柜是啥人,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再说,俺狗剩要不是家里穷,这么好的小伙子,能等到三十岁不娶媳妇,十年前就被姑娘抢跑了!

钱财旺和人家说话时,狗剩要是在跟前,脸上的汗水里就盛满沮丧无奈,还盈满对杜德轩和钱财旺的感激!

苞谷种上了,红苕种上了,谷子种上了,牲口和人就全力以赴地碾场。日头刚刚露脸,有鸟从场面上空飞过,叽叽喋喋,落下几点鸟屎;堡子里的公鸡在叫,声声浩亮;牲口都从马号里牵出来,拴在场面边的木桩上,二马子禁耐不住地嘶鸣。场面上,也喧着人的喊叫。狗剩爬到麦垛上,把麦捆一个一个朝下扔。拆麦垛也要有技术。一个麦垛,多少天才能碾完,中间不可能不下雨。麦垛拆了一半,雨水朝里面灌,麦子照样发霉。所以,要碾多少拆多少,顺着垛子的一边拆。长工和杜德轩家的人,都守在垛子下边,汪狗剩把麦捆像下雨样朝下扔,故意朝他们身上砸。麦捆砸在他们身上,没有多痛,却挨了刀似地惊诧,骂:驴日的狗剩,以后娶媳妇生的娃娃没有尻门子!麦垛上头的汪狗剩就笑,笑得很满足。长工和杜家的人,把麦捆拖到场面中间,解开捆在中间的腰子,把麦棵竖起来,让太阳晒麦穗。

中午,日头最毒,正是碾场的好时光。麦棵被晒得焦干,空气里都弥荡着麦棵的焦燥气息,呛得人想打喷嚏。四个人吆着四个牲口,四个牲口拉着四个碌碡,四个碌碡碾在燥热的麦棵上,发出嘎叭嘎叭脆响。伴随着人的吼喊,鞭子的炸响,碌碡的吱咛,组成了乡村碾麦场上的合奏。碌碡碾过的地方,杜家的人跟着翻场,把碾过的麦子翻过来,把上边翻到下边,下边翻到上边,让太阳晒没晒到的那一面。晒过一会儿,接着碾第二道,碾过三道,就基本把麦粒全碾下来了。要是把活路抓紧,一天可以碾两场。

到了夜里,堡子里没娶媳妇的小伙子,都跑到杜德轩家的场面上睡觉,杜家的场面最大,人多,热闹。他们把新麦笕铺到场面上,再把被子铺在麦笕上。独自睡的,把被子铺一半盖一半。合伙睡的,铺一床,盖一床。他们躺在软和的麦笕和被子上,手搓着肚皮上的垢痂,搓下一溜溜黑黑的软软的胶泥样的东西,舍不得扔掉,越搓越长,越搓越粗,搓到最长最粗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扔到麦笕堆里。他们搓着身上的垢痂,闻着新鲜麦笕特有的气息,热热的,燥燥的,香香的,很可意。还看天上的勺子星,勺子星由七颗星星组成,闪一下,暗一下,又闪一下,又暗一下。勺子星周围,满了繁星,比关中道上的麦垛都繁密,也是忽闪一下,隐蔽一下。天幕,深蓝,像无边无际的蓝缎子,这种颜色常常给人深邃、神秘的感觉。蓝缎子上悬浮着似有似无的白云,似动非动,人不注意的时候,却远离了原来的位置。月光出来了,视线跟白天差不了多少,感觉有很薄的雾瘴,在月光里悠悠飘逸。起风了,风从夜的深处吹来,经过碾麦场,又向夜的深处吹去。风不大,吹不起麦笕,吹不起麦糠,却带来了凉爽,带来了苞谷苗、谷子苗、红苕苗的气息,闻得庄稼人心里有了醉意。风还带来了村里的声响,媳妇喊娃回家的焦急,娃们玩耍的欢语。偶尔爆起婆娘打娃的凶狠,吼骂声直冲天幕。还喧起娃们挨打的哭喊,杀猪样凄厉。婆娘打娃的凶狠中,娃们挨打的哭喊中,蕴含了血液般的浓稠亲情。随着夜风,传到场面上的庄稼汉子耳朵,心里又填充了温馨踏实。有汉子嘟囔:驴日的二狗子婆娘又打娃啦!

狗剩开始拉二胡了,场面上的人都听他拉二胡,有人问:狗剩,你拉的啥曲子?

他说:我拉的是《奔马》。他一说话,所有的目光都朝他望去。他盘着腿,坐在高高的麦垛上,闭着眼窝,似乎连耳朵都封闭了,专注地拉着自己瞎胡弄的曲子。麦垛上的风大,吹拂着他的身子,像无数双凉爽的手在抚摸,给他带来了凉爽,惬意。他挺了一下身子,眼睛专注地看着琴弦,试着拉了一下弓子。而后,上身微微前倾,捏着弓子的右臂猛地朝开一撤,左手的四个指头就在琴弦上跳动起来。随之,一串活拨,轻快,悠扬,富有弹性的旋律,从弓子和琴弦的磨擦中产生。经过蟒皮瓮子的放大,飘逸在碾麦场的上空。他拉得很投入,上身一会儿前倾,一会儿后仰;眼睛一会儿阂闭,一会儿睁开;脑袋一会儿左歪,一会儿右斜,陶醉在自己拉出的旋律里,忘记了世上的一切。那些苦累、贫穷、委屈、找不来老婆的孤独,老了以后的绝望,全被二胡的旋律涤荡。脑子里浮现出万马奔腾的场面,激越、壮观,还有赶马人的鞭响呐喊,二马子的嘶鸣。无数匹二马子的嘶鸣,无数根鞭子的炸响,汇聚在一起,震天憾地,恢宏无比,给人精神和肉体振奋。

场面上豁然无了声响,躺的人坐起来了,爬的人坐起来了,所有的人都面对麦垛的方向,集中全部精力,聆听汪狗剩拉的二胡声。他们精力过于集中,嘴巴张的忘了阂上,涎水从嘴角流出,在腮巴下拉了一条丝线。有的闭着眼睛,脑袋随着二胡的旋律,左右摇摆;有的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麦垛上的汪狗剩,手在膝盖上一下一下地打着拍子。他们的脑子里,浮现出旷袤的荒野。荒野上全是碧绿的野草,野草上空是蔚蓝的天空,天空有羊群般的白云。一个放羊女子放牧这些羊群,不急不缓地在天幕上游动。荒滩上的奔马,潮水样从远方涌来,经过她的身边,又向着远方涌去。荒滩归于沉寂,沉寂中又嘹起牧羊女子的歌唱,铃声样地嘹亮,琴弦般的悠扬,像是给心上的男子,诉说爱的情语。一会儿,汪狗剩的二胡声,又有了远方奔来的单骑。蹄声急促,由远而近,向着歌唱的女子奔来。近了,近了,马蹄声兀地停止。女子的歌声也随之停止,琴声变得低弱,像无力地喘气,又像深情地呢喃,给场面上的人,留下无限想象的空间。那些爱动脑子的人就琢磨,要是年年都风调雨顺,年年都没有兵们拉壮丁,年年都没有土匪抢劫,年年都没有官家的苛捐杂税,年年都能吃饱肚子,小伙子大了都能娶到媳妇,女娃们大了都能找到婆家,娶回的媳妇都能生出娃娃,该是多么可心的日子呀!忙碌了一天的庄稼人都歇息了,关中道上笼罩着静谧,静谧放大了二胡的旋律,风把二胡的旋律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整个关中道上的人,都能听到狗剩的二胡声。场面外的苞谷地里,有两只黄鼠狼钻出地洞,在田野里奔跑追逐,后边的追上前边的,爬在它身上,享受生命快活。

这个时候,经过夏收夏种,极度疲惫的人们,坐在麦笕上,听着二胡的旋律,像是睡在梦境中,享受蓬莱仙境,解脱、清爽。日子的困苦、农活的苦累、全被围裹在四周的麦垛、庄稼、二胡声消蚀,变得无忧无虑,清纯无比。

存善老汉看着麦垛上的汪狗剩,听着二胡的声,长叹口气,说:可惜了好小伙子,要是家里稍微有点钱,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女婿!

入夜,杜德轩还在忙活。杜文祥和杜武海、钱财旺跟在他后边。这个时候,长工们歇下了,他们还不能歇下。要查看场面上的防火水缸里的水,防火沙堆的沙子,农具归拢没有。还要察看地里的庄稼,哪块地里长了野草,哪块地的墒不够,哪块地该间苗了,哪块地该锄了,都得虑算到。杜德轩讲究,吃不穷,穿不穷,虑算不到一辈子穷。把地里的活路查看完,才回到场面上。

存善老汉早就来了。场面上的人巴望着他说书,杜德轩不过来,他就不说,他也想巴结杜德轩。舔肥尻子走遍天下,咬瘦毬寸步难行,谁都懂得这个道理。场面上的人急着听书,就盯着杜德轩他们忙活。他们走到哪里,目光追到哪里,焦急地等待他们忙完,才能听上存善老汉的说书。这个季节,说书的场所由杜家的马号转移到这里。杜德轩忙完,也走到场面上,所有的人都站起身子,给他让开地方。他走到人们中间,坐下,给在场面上睡觉的长工说:场面上的风大,潮气大。在这里睡觉,把身子盖严。弄不好让邪气侵袭,落下一辈子的病根!

长工们又有了感激,说:掌柜爷,俺们记下了。睡觉的时候,用被子把头包起来。旁边的人逗他:打屁了咋办,把屁吸到肚子里。长工就反击:那还不容易,我打屁的时候,跑到你跟前,趁你睡着了,尻门子对着你的嘴,全打到你嘴里!

他们闹完了,存善老汉才问杜德轩:开始说书啦?

杜德轩说:满场面的人都等着听你说书哩,你就是拿着架子不肯说。

存善老汉说:我早就候在这里等着说书哩,就是你没忙活完。我给他们说了,你没听上,咋能对得起你!

杜德轩说:以后不要等我,我这个时候最忙,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耽误大家听书。说完,又对大家说:咱可说清楚,谁都不能在场面上抽烟,失了火可不是小事情。

存善老汉说:这个根本不用您交待,谁敢在这个时候带烟袋到场面上?这是先人传下的规矩,谁敢违犯?

杜德轩又说:说上一会儿就行了,这一向忙,明天还要干活,不能像冬里,一说就到后半夜!

存善老汉说:我就说上一会儿,我也要早点睡觉,明天一大早还要割烟哩!

这个时候,汪狗剩不拉二胡了,从麦垛上爬下来,坐在存善老汉跟前。存善老汉又把架子端了一会儿,问:今黑想听啥?人们不知道他肚子里还有啥东西没讲,说不出想听啥,就说:你讲啥我们听啥!

于是,他又接着马号里的故事,续着讲。人们都坐起身子,在他面前围成半圆,静静地听。他们的思绪随着存善老汉的说书,跑到了隋唐时代的瓦岗寨,思谋着李元霸的无敌铜锤,思谋着宇文成都的镏金铛,思谋着罗成的回马枪,秦琼的杀手锏-------

有时候,施满道也跑到场面上,和杜德轩一块坐在麦笕上,谈论学问,谝闲。这个时候,存善老汉就不说书了,所有的人都听他俩谝学问,没有人敢说一句话。一个是堡子的首户,一个是堡子的教书先生,人家谈论的是学问呀,世上还有比学问更不得了的事情?咱这些睁眼瞎子朝人家跟前凑有啥意思,还不是笨驴听天书,只听其音,不知其意。

这个时候,杜武海捧着大茶壶,钱财旺拿着两个茶盅子,走到场面上。把茶壶、茶盅摆到杜德轩和施满道面前,打横坐下,摆出伺候他们的架式。

施满道看着茶盅,杜德轩也看着茶盅。这个时候,月亮和星星就坠到他们的茶盅里,在茶液里浮动,被他们喝到肚里。杜武海又端起茶壶,给他们茶盅里倒,又把月亮星星倒进茶盅里。喝过两盅,杜武海还要给他们倒,杜德轩就挡,说:你光给施先生倒,不要给我倒了,我是不喝夜茶的,陪着施先生喝上两盅,表示个意思就行了!

施满道见杜德轩不喝了,也挡住杜武海,说:夜茶少喝,嬴官司少打,我也不喝了。

杜武海捧着茶壶,却没地方倒茶,还不明白施满道说的啥意思。喝了夜茶,睡不好觉,这道理还明白。打官司为啥不要赢,谁想打输官司,输了官司有啥好处?就问:满道爷,为啥要赢官司少打哩?

施满道反问他:你要是老给人打官司,一打就赢。人家输了官司,再不服气,咋办?

杜武海说:拼命!

施满道说:你这就说对了,你打了十场官司,赢了十场,总有一个人要跟你拼命。你赢了官司,输了性命,你说赢官司多打好还是少打好?

杜武海说:不打官司最好,活在世上,与人为善,是最好的办法。

施满道把大腿一拍,说:武海把书读透了,把世事看明白了。老人常说,活得窝囊的人,都善终。活得霸道的人,都不得善终。《菜根谭》说:反己者,触事皆成药石;尤人者,动念即是戈矛。一以辟众善之路,一以浚诸恶之源,相去霄壤矣。说完,看杜德轩,说:德轩兄,我说的对不对?

杜德轩说:太对了,真是至理名言。说完,又给杜武海说:把你满道爷的话记下,明天写篇文章,拿给你满道爷看,看学问有没有长进。

施满道又望星空,望着场面外边的庄稼地,望着场面上的麦垛,沐浴着夜风的吹拂,呼吸着风里饱含的秋庄稼的气息,背诵起来:宴字鸠毒,古人深戒;死于逸乐,又何足怪。饱食无所用心,则宁免博弈之尤;逸居而无教,则又近于兽禽之忧。

杜德轩接着背诵:故玄德涕流髀肉,知终老于斗属;士行日运百甓,习壮图之筋力。盖太极动而生阳,人身以动为主。户枢不蠹,流水不腐。噫,可不忍欤。

杜武海、钱财旺就认真听。杜武海听得似懂非懂,懵懵乎乎。钱财旺听得糊里糊涂,像瞎子摸象。

头顶的天空上,一片很淡的白云,游走在深蓝色的天幕上,偷偷摸摸钻进勺子星里。施满道和杜德轩说上一阵,就要停下,眯缝着老眼,看天,看月亮,看星星,看到浮云钻进勺子星里,神色就有了紧张,更认真看,又看了好大工夫,对杜德轩说:明天不要摊场了,估计不到晌午就要下暴雨。

杜德轩、钱财旺、杜武海也看天,看月,看星,啥名堂都没有看出来。

钱财旺说:施先生,你凭啥说明天晌午要下暴雨?要是不摊场,耽误一天是一天?这个季节,耽误一天都不得了!

施满道说:你看云都钻进勺子里了,就是上午要下雨。要是钻到勺把里,是后晌要下雨。

杜德轩给钱财旺说:明天不要摊场了,一大早就到地里,把没有种上的红苕苗种上,种上就下雨,省得扳轳轳浇地,节省多少人力。他给钱财旺说完,又问施满道:施先生,你这一向一直在观天象?

施满道说:没有一天不观!

杜德轩问:天象还是说要三年大旱?

施满道说:还是三年大旱,天象没有啥大的变化。这么大的事情,谁也不敢瞎胡说!

杜德轩又给钱财旺说:今年打的粮食,一个颗颗都不能卖,全囤起来。再到集上买些新麦回来,也囤起来!

钱财旺说:我记下了!

杜德轩又给汪狗剩说:你明天一大早就套车,跟我一块到西安府去!

 

                                      第十九章

 

还是到了天刚黑的时候,汪狗剩才把车吆到西安西门跟前。就要进城门洞的时候,看见兵们在城门口设了路障。十几个兵端着长枪,在一个挎盒子炮的官爷带领下,盘查进城的人。别的地方都黑,只有城门洞里亮着电灯,跟白天差不了多少。挑担子的,要把筐子翻个底朝天,还要把浑身摸一遍,说是怕枪手刀客进城。赶马车的,要车上的人都下来,把车上的东西同样翻个底朝天,还要搜查人身。搜查完毕,还不让你进城,让你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搜查别的人别的车。这个时候,有钱的给块银元,没钱的给几个铜钱。他们再装模做样地盘问两句,而后的口气就变得缓和,说:不是我们要盘查你们,上峰有命令,现在是非常年月,防止党拐子的杀手进城!而后,像是给了他们天大的恩赐,把手一挥,人和车就赶忙溜进城里。

汪狗剩吆着马车,刚走到城门洞跟前,兵们就端着刺刀围上来,挎盒子炮的官声音很大地吼:站住,接受检查!

汪狗剩拉住辕骡,吼了一声:吁——,马车停下。他小跑到兵跟前,连着给人家哈了几下腰,说:长官,俺老掌柜要进城看小掌柜,俺们都是好老百姓,请你们高抬贵手,放俺过去!

长官没有说话,把马车和头牯看了,车是好车,头牯是好头牯,头牯和车的主肯定是有钱人。不在有钱人身上弄钱,在谁身上弄钱?就横着身子走到马车跟前,朝车厢里看,指着杜德轩问:你就是掌柜?

杜德轩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自从那次和宋哲元喝过酒后,孙子当了宋哲元的警卫长,官拜副团职,再遇到兵,胆子大了许多。

汪狗剩急忙走过来,说:他是俺掌柜爷。

长官又看了坐在杜德轩对面的杜武海,问:他是干啥的?

汪狗剩又说:他是俺老掌柜的小孙子,跟着俺老掌柜进城看他大哩!

长官见杜德轩不在乎他,心里就有了怒气,把手一挥,狠着声音吼:下来,检查!

汪狗剩说:让俺小掌柜下来就行了,俺老掌柜岁数大了,上下车不方便!

长官抡了汪狗剩一巴掌,骂:你驴日的敢跟老子犟嘴,你要是再敢痞干一下,老子就地枪毙你!上峰给了老子这个权力,枪毙人不犯法!

杜德轩挪到车帮跟前,对汪狗剩说:狗剩,长官要检查,就让人家检查。咱又没拿枪夹炮,不怕他们检查!

汪狗剩跑过去,搀着杜德轩下了车。

长官站在杜德轩面前,把他左看右看了一阵,又看了拉车的三个头牯,见杜德轩穿着一般,身上没有丝绸,问:这车这头牯都是你的?

杜德轩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长官说:这年头,能置起牲口和车的人,都是有钱的主。掌柜置了这么好的头牯和车,肯定有不少钱!

杜德轩又看了他一眼,啥话都不说。

长官围着杜德轩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像老驴拉磨,话里有话说:这年头,有钱的主眼窝都亮,把世事看得透彻,到啥时候做啥事情,明白得很!

杜德轩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不想惹麻烦,给汪狗剩使眼色。汪狗剩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银元,双手捧着送到长官跟前。长官把银元看了一眼,嘿嘿冷笑,说:不就是一块银元,值得用两只手捧?不知道的人,以为你掏了多少银元哩!

突然,有个士兵走到长官跟前,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这个老掌柜,是咱杜武厚警卫长的爷。宋长官还请他吃过饭?

长官一惊,愣了,不相信地问:你看清楚了?

士兵说:看清楚了,那天我站门岗,看得一清二楚。

长官把大腿一拍,懊丧地说:把他家的,站了一后晌岗,没遇到几个有钱的,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有车有头牯的主,又是长官的爷。这回巴到裤裆里了,是屎(事)不是屎都是屎了。这个老汉给他孙子一说,他孙子再给宋司令一说,枪毙不了,也得打五十军棍!真是运气不好了,放屁都砸脚后跟,喝凉水塞牙缝。嘟囔完了,小跑到杜德轩跟前,躬了下身子,问:你老是俺杜警卫长的爷?

杜德轩没有说话,汪狗剩替他回答:杜武厚是俺掌柜爷的大孙子!

长官立即煽了自己一个耳光,刚才还凶狠的脸,变得可怜兮兮,说:你看我这棉花籽眼窝,连俺警卫长的爷都没认出来,真是该打!说着,又煽了自己一个耳光,走到杜德轩跟前,搀住他的肩膀,很孝顺地说:你是俺警卫长的爷,也是俺的爷,还是俺的老爷、太爷、老太爷,俺把你搀上车!

杜德轩还是没有说话,由他搀着肩膀,上了马车,在车厢里坐好。

长官立即转过身子,对部下吼:驴日的都瞎了眼窝,还不快给咱爷让路。吼完,又对一个士兵说:驴娃子,你给咱爷把稍头牯牵上,咱爷要到啥地方,你牵到啥地方。要是牵得不好,我剥你的皮!

杜德轩看不上长官这付嘴脸,又不愿跟前走着兵,对汪狗剩说:咱又不是官爷,让人家牵啥头牯,摆那排场干啥?

汪狗剩走到长官跟前,硬着口气说:俺掌柜爷说了,他不愿意有兵跟我们走。俺的车,俺自己吆,心里清静。

长官脸上挣扎出巴结的笑,说:咱爷发话了,我就不派兵保护他老人家了。爷走好,爷要是有了闲工夫,俺请爷到老孙家嘬一顿!

马车离开城门洞子,汪狗剩见这么厉害的事情,兵们说出杜武厚的名字,长官马上就软了,心里有了得意,给杜德轩说:还是要当官哩,咱武厚当了警卫长,连把城门的兵都害怕!咱武厚要是当了师长、军长,恐怕全陕西的兵都害怕!

杜德轩问:武厚会不会也像这些兵一样,勒索老百姓?

汪狗剩说:咋会哩,咱武厚是啥人,从小受得啥家教,就是把他打死,都不会做那事情!

汪狗剩这么一说,杜德厚心里有了踏实,坐在车上,闭着眼睛,啥话都不说了。

过了城门洞以后,杜武海从车上下来,再没有上车,走在车旁边。马路上已经没有车马了,行人不多,稀疏地走着,个个都挺着满脑门子的官司,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到何处去。马车进了西门,还是那段城墙,还是那个时辰。城墙上却无了吹萧的声。汪狗剩朝城墙上眺望,竖着耳朵听,啥都没看到,啥也没听到。只看见几个旗杆,旗杆上挂着旗旌,迎风招展,夜色模糊了其形,放大了其声,哗哗地响,没有萧声的阴气重,也没有萧声的怪唳。却振奋人的精神,使人有了胆壮豪放。有只大鸟从旗杆下腾起,怪叫一声,冲上夜空,噗啦啦飞过他们头顶,不知归向何处。

这回,汪狗剩没有害怕,对着大鸟飞去的方向咒骂:驴日的,天都黑了,还不睡觉,朝毬上飞哩!

杜德轩就笑,问:狗剩,上回进城,过这里的时候,城墙上有人吹萧,你听了就害怕。这回听见鸟扑腾,就不害怕了?

汪狗剩说:上回只能听见声音,看不见人,心里就害怕。这回看见了鸟,再听见它们扑腾,就不害怕了。再说,咱武厚都当了宋司令的警卫长,咱到了武厚的地盘上,还怕个毬,连鬼都给咱让路哩!

杜德轩听了这话,心里像熨斗熨了,很展脱,人坐在车上,腰杆都鼓得梆硬。这是一年最热的季节,住在杜家堡子还不觉的。进了西安府,觉得城里四面八方都生着火炉,对着人烤。这阵都没有太阳了,还觉得身上的油被烤得滋滋响。一进西门,汪狗剩身上就出了汗,汗把衣裳浸湿,心痛衣裳被汗水蚀坏,想把上衣脱了,凉快,展脱,还节省。又不敢冒然脱,西安是人家的地盘,规矩大,弄得不好就犯了人家的规矩。自己是扛伙计的,啥都不在乎。但自己跟的是掌柜爷,自己做错了事情,丢老掌柜的脸,就问杜德轩:驴日的西安府,热得像把人贴到鏊锅里烙,敢不敢把衣裳脱了?

要是搁到往常,杜德轩绝对不会让汪狗剩脱衣裳,在人家的地盘上光膀子,就是对人家的不恭敬。但这阵想到孙子杜武厚,有当警卫长的孙子罩着,还怕谁,大声说:你想脱就脱,你脱了也不碍着旁人,怕啥!

汪狗剩立即脱了上衣,卷到一块,放到车上,说:掌柜爷叫我脱,我就敢脱。我怕他旁人的啥,我又不吃他家的饭!

西大街两边,城里人在家热得受不了,提块烂席片子,铺到街道上,坐在上边,喝着茶水,抽着卷烟,谝闲。一边谝,一边煽扇子,煽风,煽蚊子。杜德轩坐在车上,能听见他们谝的内容,远处谝蒋介石,近处谝宋哲元,敢骂蒋介石,不敢骂宋哲元。骂了蒋介石没人管,骂了宋哲元就枪毙你。还有人提到于佑仁、冯玉祥、杨虎成、李虎臣,全是歌颂的话语。车轮轱辘,马蹄噔噔,听到耳朵只是三言两语,形成不了系统,也就不再倾听,对汪狗剩说:把辕骡牵好,街道两边都是人,小心出事情。

汪狗剩说:掌柜爷放心,咱家这几匹牲口,调教得多好,就是没人吆它们,也不会朝人跟前去!他嘴上这么说,牵辕骡缰绳的手,用上了力气。

走到钟楼,朝南大街拐,马路边的树荫下,游动着几个女人。脸上涂着胭脂,眉上染着黑墨,嘴上抹了口红,穿红挂绿,见了零星男人就迎上去,嘴里不说啥话,眼里却伸出钩子,把对方的淫虫朝出勾。有男人上去和她们搭话,三言两语,谈妥。女的前头领路,男的后边紧跟,钻进巷子,无了影踪。

汪狗剩第一次遇见这事,不知道做的啥生意,就问杜德轩:掌柜爷,这些女人是干啥的?天都黑了,打扮得像个花蝴蝶,满街道地飞?

杜德轩立即想起二儿子杜文斌,这些日子,他一直怀疑二儿子也弄过这事。他不会弄马路边的土窑子,弄的是楼里头的姑娘,叫法不一样,事情都一样,就没好气地说:这些都是土窑子,满身的病,挨上了一辈子治不好!

汪狗剩见杜德轩没好气,也跟着骂:驴日的土窑子,我离你远远的,才不挨你身上的病哩!、

有队兵走过来,挎着长枪短炮,胳膊上缠着袖标,眼睛东张西望,走着赳赳的步子。这队兵从马车跟前走过,没有停下,又朝前走去。汪狗剩不知道这些兵排着队去干啥,害怕,又想杜武厚都当上了宋哲元的警卫长,还怕这些小兵的啥?胆子壮了,兵再从身边走的时候,也不紧张了,还问杜德轩:这些兵和那些兵咋不一样,这些兵守规矩,不欺负老百姓。

杜德轩说:这些是宪兵。

汪狗剩又问:宪兵是干啥的?

杜德轩说:宪兵是专门管兵的,有些兵跑出兵营,仗着手里有枪,欺负百姓,勒索钱财,喝酒闹事,奸淫妇女、欺行霸市,打架行凶。这些兵遇到宪兵,就要倒霉,轻则抓回去送交军法庭,重则就地枪毙。兵要是没人管,还了得,再厉害的人也不是兵的对手。

汪狗剩问:咱武厚能不能管这些宪兵?

杜德轩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隔行如隔山。但从名字上看,武厚是警卫长,负责司令长官的安全,管不上这些宪兵。他们是敲锣卖糖,各管一行。但司令长官身边的人,到了这些宪兵跟前,就是上峰,下峰听上峰是队伍上的规矩,或许能管上他们。

他们就这样说着,走着,不大工夫,到了南大街杜家丝绸店。

杜文斌刚好在家,听见有人拍打店门,随之又听见汪狗剩的声:文斌叔,我是狗剩,掌柜爷看你们来啦!

杜文斌听见声音,急忙对老婆喊:枸叶,咱大来啦!随之,传来枸叶的声:来啦,来啦!

杜文斌一边朝店门口跑,一边对伙计们喊:跑快些,先把门打开,把老人家接进来!跑到院子的时候,又对着另一间厦房喊:武博,你爷来啦,快出来把你爷接着。其实,杜武博已经快跑到店面了,扭头对他喊:爸哦,我早就出来啦!一家人都涌到店面跟前,伙计卸了门闩。杜文斌和杜武博跑到马车跟前,去搀杜德轩。马车停下后,汪狗剩和杜武海已经把杜德轩搀下来。杜文斌跑到杜德轩跟前,恭敬地叫:大哦,您老来了,也不提前打着招呼,我跟枸叶武博到西门接你。听说西门都上了岗,难为进城的百姓!

    杜武海从杜德轩身后走过来,站在杜文斌、杜武博面前,喊:二叔,二哥!

这时候,枸叶也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咋呼:大哦,您老咋说来就来,也不提前捎个信,家里啥准备都没有,这咋办哩?你难得到西安府来一趟,俺说啥也得好好支应您!

伙计们都跑来了,站在东家后边,一齐问候杜德轩:掌柜爷,一向可好?

杜德轩回答:好,好,啥都好,臊子面能吃两大碗,硬锅盔能吃两大块,啥毛病都没有。

杜文斌、杜武博把杜德轩搀到八仙桌跟前,坐下。杜文斌给枸叶说:快烧水,给咱大泡茶?

杜德轩说:喝杯开水就行,不必泡茶,我不喝夜茶。

杜文斌说:大,你还是老讲究,夜里不喝茶。说完,对枸叶说:给咱大上白开水,给狗剩和武海把茶泡上。

汪狗剩急忙说:掌柜爷都不喝茶,我哪敢喝茶?

杜武海也说:俺爷都不喝茶,我哪敢在爷跟前喝茶?

于是,杜文斌给枸叶说:咱大不喝茶,就不要给他们泡茶了,泡了他们也不敢喝。说完,又给杜德轩说:大哦,您老先歇一会儿,喝杯水把渴解了。下来咱到南大街的老童家泡馍馆,这是新开的馆子,羊肉泡馍、牛肉泡馍、啥泡馍都有。还有凉菜、热菜,你老好好喝两盅!

杜德轩走进店门就闻到院子里有熬中药的味,又品了中药气味,像是六味地黄汤的加减方,问:给谁熬的药?

杜文斌说:给我熬的?

杜德轩问:还是上次我在的时候,给你诊的那病?

杜文斌说:还是那病,这种病说是病就是病,说不是病也不是病。就是成天没力气,头昏,眼花,耳朵嗡嗡响,整夜睡不着,睡着就做梦,腰疼膝盖软。

杜德轩看他的脸色,看得不甚清楚,说:你坐过来,我给你把下脉?

杜文斌坐过去,杜武博立即拿本书过来,垫在他手腕下边。杜德轩把过脉,又看了他的舌头,说:比上次的病情加重了,你一定没好好吃药?

杜文斌说:你上次来的时候,给我开了方子。我觉得身子没啥大毛病,就没吃。现在的药涨价了,一块银元吃不了几付。就是到了上个月,觉得身子越来越不行了,才开始吃药,也不见大的效果。

杜德轩说:这病主要靠将息调养,吃药只是一个方面。实在不行,我认识南山一个大和尚,你到他寺院里修炼两年,清心寡欲,山清水秀,打拳学武。他再给你采药调理,再回来时,身体一定康复。

杜文斌摇头,苦笑着说:咱生就的劳苦命,哪来的修行福。店里还有一河滩的事,我们现在跟队伍上的刘军需长联手做生意,很顺。我一走,这个生意就断,靠那些零星买卖,成不了大气候。

杜德轩说:生意要做,银钱要挣,身子更要养。咱不能把钱挣下了,人日塌了。人没了,要钱有啥用处?你到了南山,把这摊子交给武博。过几天找媒人给他把媳妇说下,过两年就把事情办了,你也早早把爷当上了。按理说,应该先给武厚把事情办了,可他这阵在队伍上,又当了警卫长,还是团长级别,他的婚事再晚一两年也不算啥。我不是旧脑袋,武厚在队伍上干,要是遇上新潮读书女子,咱当老人的也不能反对。以后,店里的事情交给武博经营,你回堡子,跟文祥一块经营那些地亩。我岁数大了,不想再劳累了,那么多的地,你哥一个人带着长工也招呼不过来。

杜文斌说:这一年,咱的生意太好了,南大街几家丝绸店的生意加起来,都没有咱一家好。我再在店里经管几年,把生意火势烧大,再把生意伙伴捋顺,然后交给武博,再去南山修行,将息身子。还有,咱武厚当了警卫长,救了宋哲元的命,全西安府的人都知道,报纸上还登了武厚的照片。武厚这一出息,把咱的店面也罩住了,很多队伍需要的布料,都跑到咱店里买。官家的苛捐杂税,收到咱门口都饶过去。闲痞挨着店面闹事,走到咱的店面跟前,屁都不放一个,还把我一个劲地叫伯叫叔哩。

杜德轩和杜文斌说了一阵店里的事情,杜德轩问杜文斌:我去年就给你说了,今年夏粮下来了,把钱都买成粮食囤积起来,你买了多少?

杜文斌一怔,陪着笑脸说:大哦,你对咱店里的生意不太清楚。刘军需长把队伍用的布料生意全让咱做了,队伍讲究说要就要,不能耽误。咱必须提前把布料囤积在店里,人家一声招呼,咱就把布料送过去。咱只要有了银元,还愁买不来粮食?

杜德轩心里涌出的不满像暴雨天的渭河,忽地暴涨起来,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他说的也没错,做生意就是为了赚钱,赚了钱买粮食,天经地义。谁也不会放着这么好的生意不做,把钱压在粮食上。琢磨了一会儿,说:我早就提醒你了,不要到时候饿死人了,说我没提醒你。这个店交给你经管,我也不想多说啥话。要是真的连续三年大旱,六料不收,你事前没有准备,恐怕拿再多的银元,也买不来粮食!

杜文斌见父亲松口了,不再追究没买粮食的事情,心里就高兴,说:大,你也喝过水了,咱出去吃饭,不远,就几步路,不用套车。

杜德轩没动,说:在家擀点面条,多好,何必跑到外边花钱?

杜文斌说:大哦,咱的生意做得这么大,哪在乎你吃一顿饭钱。西安府里讲究排场,没有排场谁给咱做生意?你大老远从老家跑来,我当儿子的给你下碗面条吃,传出去让同行笑话,也丢咱丝绸店的脸面。

他们正说着,有个伙计跑过来禀报:掌柜,有两个兵到了咱店里,提了两封菊花园的点心,要拜见咱掌柜爷。

杜德轩说:我是山野村夫,草民一介,和队伍素无来往,用不着和他们交往。你去给他们说,就说我马上要出去吃饭,改天再见他们。

伙计转身就朝店面跑,杜文斌立即喊:等等!而后对杜德轩说:大哦,人家专门跑来拜见您老,肯定有人家的想法。咱现在还没有摸清,来的人是干啥的,背后都有些啥人,拜见您有啥目的,就把人打发走,于礼上不妥。再说,现在的人在世上混,讲究人头关系,多条朋友多条路。咱武厚还在队伍上,咱和他们交往没有用处,武厚和他们交往,不一定没有用处!

杜德轩又对伙计说:请他们过来!

一个官长带着一个护兵,穿过院子,走进上房,对着杜德轩啪地一个立正,敬礼,又鞠躬,大声说:杜爷,俺警卫长把你叫爷,俺也该把你叫爷。俺和警卫长在同一队伍共事,就是兄弟,警卫长该孝顺你,俺也该孝顺你!话说得比教书先生都有道理,有礼性。

杜德轩没有说话,脑子还没有转过来,被突兀来的两个兵弄得莫名其妙。

杜文斌在西安混了一年多,经历了一些场面,就起立,对他们抱拳、作揖,说:家父刚从乡下来到城里,亲戚乡党还不知道,长官就赶来拜见,不知哪来的消息?

那个长官说:鄙人是国民革命军第十七路军五十五师三团副团长章汉清,今天傍晚是鄙职的部下在西门执勤,冒犯了杜老先生,我专门来给杜老先生赔罪。约个日子,请杜老先生一桌,也算尽了晚辈的孝道!

杜文斌说:咱们是梁山好汉,不打不相识。俺大进门的时候,给我说了在西门的遭遇。你的部下也没有太为难俺大,你就没啥罪可赔的。俺大刚进家门,马上要出去吃饭,在西安城里住几天还不知道,吃饭之事就免了。章团长如果有心,闲暇了,到店里坐坐,喝杯清茶,谝谝闲传,也算交了朋友。俺武厚侄子,星期天也回来一半个时辰。你们碰上了,也谝上一会儿。以后在队伍上,互相有个照应!

章副团长说:杜掌柜这么说了,就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子。俺爷今晚这顿饭,我包了,算是我给俺爷尽的孝道。以后我会经常到叔的店里来,叔在西安有啥事情,派伙计给个话,我会把叔的话当宋司令的话执行!要是有一点差滞,你让杜警卫长枪毙我驴日的,我屁都不放一个!

杜德轩又推辞,章副团长还坚持。杜德轩再推辞,章副团长再坚持。有礼不打上门客,总不能让人家的热脸贴冷屁股。杜德轩推辞三次,章副团长坚持三次,最终还是跟着章副团长,走出杜家丝绸店。

章副团长悄悄给护兵说:你跑到司令部,找到杜警卫长,给他说,我这阵请杜老先生吃饭,看他有没有时间过来一趟,一块孝敬老人家?

护兵翻身上马,朝着南门外奔去。初夜的西安府里,爆起一串马蹄声,声声清脆,近处的人觉得声音渐行渐远。南门外的人,觉得声音渐行渐近。

第三天早上,汪狗剩套好车,赶到丝绸店门口。杜文斌、杜武厚搀着杜德轩,杜武博搬着凳子,跑到马车跟前,把凳子放到车辕旁边,伺候杜德轩踏着凳子上车。其实,杜德轩还没有老到那个程度,回到杜家堡子,还能到地里干活,比壮小伙子差不了多少。店面外边,队伍上来了十几个长官,后边跟着十几个护兵,护兵手里抱着礼品。还来了十几个店面掌柜,后边跟着伙计,伙计手里也抱着礼品。四五十个人,加上丝绸店的伙计、杜家的亲人,站了好大一片。先是队伍上的长官走过来,争着给杜德轩敬礼,争着让护兵把礼品献上来。他们给杜德轩敬礼的时候,也给杜武厚敬礼。这些长官里,只有杜武厚最年轻,还长着没有胡子的娃娃脸。但谁也没办法,人家干到了副团级警卫长的位置上,还救了宋哲元的命。在陕西地盘上,除了宋哲元,谁敢不把他放在眼里?长官们给杜德轩骚情过后,有个团长给杜武厚说:杜警卫长,咱爷回家刚好经过我的地盘。我派一个班护送咱爷,一直把咱爷护送到家!

杜武厚说:这样不好吧,咱擅自动用部队,没有经过司令部批准------

团长说:按条例规定,正团职军事长官可以调动一个排的兵力,我一点都没有违犯条例。再说,为了保卫咱爷,给咱爷长脸,就是违犯点军纪,也值得。说这话的团长,看脸上的沟沟渠渠,差不多有五十岁了,最多比杜德轩小十来岁,竟把杜德轩爷长爷短地叫。

长官们把礼送过了,掌柜们又涌上来,这个叫爷,那个叫伯,是争着抢着让伙计把礼品送过来。杜文斌、杜武博专门接礼品,放到车上,竟把车厢放得满满的,差点没有杜德轩坐的地方。

这个时候,杜德轩觉得胸腔里自得、自傲、自满,滋滋地朝出冒。这种极度膨胀的情愫,把胸脯鼓起来,脊梁硬起来了,人也高了,壮了,比跟前的长官、掌柜,都高了许多,像是站在华山顶上。杜文斌、杜武博接礼品的时候,两个兵跑过来,搀扶着他,比孙子都孝顺。他就看他们,也看给他送礼的长官,看给他送礼的掌柜,满目都是慈爱,双手抱拳,在胸前晃,大声说:杜某人何德何才,承蒙各位厚爱,很是惭愧。各位要是有了闲暇,到俺杜家堡子来,老夫略备水酒款待。虽比不上西安府里的馆子样数多,也是家产的蔬菜、自己喂的鸡羊,吃个新鲜。

于是,无论长官还是掌柜,都抢着说:我们要是到了西府,肯定到府上拜见您老,给您老磕头!

欢送仪式终于结束,汪狗剩吆的车离开送行的人群,顺着原路朝回走。前边,六个兵排成两行,开道;后边,六个兵排成两行,压阵。街道两边的人,看到这阵势,都停住脚步,望,满目敬仰,大话都不敢说一句。

杜德轩坐在车厢里,车厢上搭着篷子,看不清街道两边的人。但可以从前边后边,看到街道上的人,能感觉到人们对他的敬慕。胸腔里的满足支撑着他的胸脯,硬硬地鼓着。马车行到钟楼跟前,朝西拐,进入西大街,又到了西门。城门口站岗的兵,看见他们过来,带兵的长官声音很大地吼:敬礼!吼声大得跟叫驴见了草驴差不多。兵们立即跑到马路两边,立正,敬礼。

马车行走了十多里,马路边站着十多个兵。护送他们的兵停下脚步,带兵的长官跑到马车跟前,给他敬礼,报告:报告杜老先生,我们已经过了自己的防区,该由下个防区的部队护送您老人家。

杜德轩骨子里对兵还是害怕的,他活过的一辈子里,除了今天,哪一次遇到兵,不是受兵的欺负?急忙对他们说:辛苦你们了!又对杜武海说:拿两块银元给他们,让兄弟们喝个茶。这么热的天,跑了这么远的路,一会儿拐回到镇上,喝两杯再赶路!

长官立即有了诚恐诚惶,连着躬了几下身子,更是骚情地说:杜老先生,杜爷,俺们咋敢接您老的钱哩。您是俺警卫长的爷,也是俺的爷,护送您老是俺的幸运!

杜德轩说:我让你拿你就拿,自古以来,接赏钱都是应该的!

那个长官双手接过银元,装进口袋,又敬礼,又感谢!

杜德轩突然有了感悟,原来这些兵也懂礼性,过去咋就那么蛮横呢,咋就那么不讲道理呢?咋就那么欺负老百姓呢?

新来的那队兵的长官跑过来,也是立正,敬礼、报告:报告杜老先生,鄙职奉上峰命令,护送您老人家回府!

杜德轩说:你们要是忙,就忙你们的事情。我也不需要人护送,太平年月,朗朗乾坤,不会出啥事情!

那个长官说:护送杜老先生回府就是俺的任务,军人以执行命令为天职。从现在起,您老有什么命令,我们坚决执行!随之,把兵分为两拨。还是六个兵开路,六个兵押尾,浩浩荡荡,向杜家堡行进。

路,还是那条路;车,还是那辆车;头牯,还是那几匹头牯;吆车的,还是汪狗剩;坐车的,还是杜德轩、杜武海。但坐在车上的杜德轩,觉得天比过去凉快了许多,丝毫没有感觉三伏天的酷热;觉得路比过去平坦了许多,根本没有感觉土路的坎坷;觉得人没有过去那么累了,像刚坐到车上一样,腰上、脊梁上,没有一丝疼痛、麻木;觉得心比过去坦实了许多,没有出门的担惊受怕,怕兵抢,怕匪劫,现在什么都不怕,心踏踏实实地落在心窝里。就琢磨,琢磨来琢磨去,就是孙子当了官,救了更大的官的命。要不是孙子当了官,要不是孙子救了宋哲元的命,这些长官、这些兵、这些掌柜,认识自己是个啥?不收拾自己就是好的,还能给自己骚情?想到这里,就自言自语说:还是当官好呀,要不,为啥那么多人,打破脑袋要当官哩?

杜武海没有听明白他说的啥,问:爷,你说啥?

杜德轩说:爷给你说,要好好读书,把书读成了,做官。你武厚哥把武练成了,当了宋哲元的警卫长。要不是你武厚哥,这些官哪会这样待咱,不骑在咱们头上拉屎,就是咱烧了高香!

 

                                       第二十章

 

民国十七年,过了正月,天气还坚持着寒冷,坚持着西北风。风,没有经过雪的滋润,干冷。一冬没有下雪,麦苗还没有起身,就枯黄了叶子,有的麦苗的叶尖开始发焦。开春再不下雨,这季庄稼就毕了。自古以来,风调不调,雨顺不顺,是庄稼人最焦急的事情,与兵家没有多大关系。兵家就是打仗,不打仗要兵做什么,总不能让兵去种庄稼?地里再不打庄稼,只要饿不死老百姓,就饿不死兵。就是饿死老百姓,也不一定能饿死兵。老人都说了,冻不死的葱,饿不死的兵。西岸子的党玉琨,一直不服宋哲元的调遣,拉了近万人的队伍,盘踞风翔府,号称陕西王。一天难容二日,一山不容二虎,一陕难容二王。宋哲元本就是杀心极重的人,岂能让自己枕边卧只睁着眼睛的老虎。于是,加紧征兵,加紧训练,随时准备征剿党玉琨。盘踞风翔的党玉琨还迷在鼓里,成天寻思着挖古墓,抢大户,吸大烟,攒银元,藏金条,逛妓院。宝鸡府有个叫怡春楼的妓院,妓院里有个头牌姑娘,二十四五岁,当过土匪,后到妓院,开苞八年,琴棋书画,吟诗填词、床上三十六招、床下七十二样,招招精通,样样在行,喜欢穿一双白鞋,人称“小白鞋”。党玉琨本是出入春楼妓院的老客,但宝鸡不是他管辖的地盘,很少出入怡春楼。小白鞋也不是啥人都接,拿的银元不够,恐怕连面都见不上。当官的级别不够,就是老鸨叫上十遍,她都不会迈出闺房半步。老百姓谝起小白鞋就说,你要是官当得不大,拿的银元不多,别说上人家的身子,连屁都闻不上。

傍晚的时候,党玉琨带着几十个便衣,包围了怡春楼,点名要小白鞋出来。老鸨听说是党玉琨来了,亲自跑去请小白鞋。党玉琨这三个字,天天在小白鞋的耳朵里灌进去,流出来,都磨出了茧子,知道这个杀人魔王是凤翔王,要枪有枪,要钱有钱,古董文物,金条银元,要啥有啥。他只要高兴,敢把要饭吃的封成县长,把县长就地枪决。她精心梳妆打扮,迈着唱戏的流水步法,漂到党玉琨跟前。一个万福,两句问候,三个媚眼,四言小诗,当下就把党玉琨七窍迷了六窍,八魄失了七魄,只剩下一窍一魄,全涌到小白鞋身上,不知道天在上地在下,他党玉琨在中间了。只知道天地之间,只剩下眼前的美人儿。

党玉琨给老鸨说:去把怡春楼的大门关了,我在这里的时候,谁也不能进来!老鸨也是窑姐出身,十几岁开苞,几十年里,经事无数,阅人无数,比党玉琨大得多的官都经见过,比党玉琨毒气大得多的匪也经见过,比党玉琨更有钱的主还经见过,当然不会把党玉琨放在眼里。她还是做出畏畏懦懦的样子,指挥丫环:再给党大帅泡杯大红袍。说完,凑到党玉琨跟前,很骚情地说:党大帅,西安府北大街的茗香茶行的掌柜,是俺三十年前的老伙计。他总共进了十斤大红袍,就没在店里卖,全送人了。听说于佑仁、冯玉祥、宋哲元这些级别的人,才能喝上他的大红袍。他本来也要给你送,就是你离得太远了,怕送到半路被土匪抢,才没有送。他给我送茶的时候,让人带了话,说要是你能到怡春楼来,就把茶送给你,他以后再给我送!刚好,大帅今个来了,走的时候顺便把茶带走。

党玉琨这人,杀人不眨眼,却架不住三句好听话,尤其是女人的好听话。三句女人的好话进了耳朵,全身的骨头都发软,像在醋坛子里泡了。只有那地方硬,比骨头都硬。趁这个工夫,老鸨又说:党大帅,俺要是关了大门,生意咋办?俺养的这些姑娘,要吃,要喝,要穿、要打扮。吃要好的,喝要好的,穿要好的,胭脂要好的,哪一样缺了银钱都不行。再说,俺是做小生意的,靠出力气挣点小钱------

党玉琨哈哈一笑,问:你们关一天门,少收入多少钱?

老鸨说:最少少收入两百块银元,还不算客人给姑娘们的贴己钱。

党玉琨说:区区两百块银元,何需挂齿!随之,对站在身后的副官说:拿五百银票,给她们!

老鸨接过银票,连着给党玉琨躬腰,说:人都说,党大帅有钱,钱多得能把陕西省都买下。这不,随便掏出一张银票,都顶俺几十个姑娘几天的苦累!她给党玉琨骚情过,才给管家说:去把大门关了,挂上“客满”的牌子。

到了第三天中午,党玉琨才从小白鞋的闺房里出来,累得眼花了,耳鸣了,腰痛了,腿软了,坐在会客庭里。老鸨让丫环泡了杯参茶,亲自端到他跟前,说:大帅,我调教的姑娘还可以吧?

党玉琨喝过参茶,缓过元气,连着喘了五六声,说:过瘾,过瘾,到了你这个怡春楼,才知道我过去玩了那么多女人,都是白玩了。他娘的,白糟蹋老子那么多精神。这姑娘我带走了,你开个价!

老鸨急忙说:大帅,这可使不得,梅花姑娘是俺怡春楼的头牌。你把她带走了,俺怡春楼还开不开?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琢磨,这年头,兵荒马乱,土匪丛生,妓院又是官爷土匪常来常往的地方。讲道理的,临走甩下几块银元。不讲道理的,临走还要拿你几块银元。更不讲道理的,走的时候还要带走你的姑娘。你稍不高兴,啪地就是一枪,不是在楼板上打个窟窿,就是在墙上钻个洞,没在你身上钻眼,就是你的福分。天下不太平,百姓就没钱,连吃喝都顾不住,哪有闲钱来逛妓院。怡春楼忙上一年,也赚不了几块银元,要是党拐子给的银元够数,巴不得他把小白鞋带走哩!

党玉琨又喝了几口参茶,身上的元气又恢复了一些,对副官说:给她五根金条,从此以后,梅花姑娘就是我的小老婆,与你怡春楼没有任何关系。

老鸨还想还价,党玉琨掏出手枪,啪地拍到桌子上,指着老鸨的鼻子就骂:你个驴不日的,老子给你脸,你不要脸。老子看得起你,给你五根金条。老子看不起你,送你吃颗花生米,你还敢挡老子的事情!当下,党玉琨对小白鞋说:给你一个小时时间,收拾东西。吃过晌午饭,跟我回风翔府,当老子的东宫娘娘!

老鸨立即换了脸色,偎到党玉琨跟前,笑眉笑眼地说:俺梅花姑娘当了大帅的东宫娘娘,以后我到了风翔,就是东宫娘娘的娘了!大帅这两天熬费了身子,我一大早就给厨房打了招呼,给大帅熬了锅羊肉汤,补养补养。

党玉琨脸上有了笑,说:还是你的眼窝亮,知道这时候该说啥话。我也不亏待你,再赏你一根金条。这根金条,是你让我高兴的赏。你记住,以后跟我党玉琨打交道,要想办法让我高兴。我高兴了,你就能得好处。我不高兴了,你就得不到好处。把我惹生气了,连命都保不住!

党玉琨把小白鞋带到风翔府,给她买了一处院子,又给她说:你想要啥,想干啥,现在就给我说,只要我能办到了,绝对给你办?

小白鞋偎在他身上,浑身冒骚气,说:大帅,你说的可是真的?

党玉琨把胸脯一拍,壮着声音说:我堂堂凤翔王,能给婊子说假话不成。你说,想让我干啥,我要是不给你办,就叫驴把俺先人日个遍!

小白鞋朝他身上偎得更紧了,身上的骚劲从所有的窟窿眼眼朝出冒,把党玉琨罩得严严实实,熏得眼里只有她一个人了,就说:你给我的金银财宝,我八辈子都吃喝不完。那东西多了,也没啥用处,跟石头块子铜棒棒差不多。我就是想当官,这些年一直都在琢磨,难道我这辈子只能当姑娘,不能当官!我要是当了官,说不定比你手下的官强多了。

党玉琨惊诧,打死他都不敢相信,这个只会在床上浪的女人,还想当官,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知道官是咋当的,听谁的?给谁办事?

小白鞋哈哈一笑,说:这世上,啥都不好当,就官好当。谁让我当官,我就听谁的。你让我当官,我肯定听你的,给你办事!

党玉琨也笑,揉着她的胸脯说:我还真没想到,青楼里的姑娘也想当官,还知道当官的诀窍。

小白鞋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本姑娘在青楼见的猪多了,听的猪哼哼多了,照葫芦画瓢也能当官!

党玉琨说:你在青楼见的猪,都是吃饱了肚子的肥猪,那些瘦猪可怜猪哪有精神到青楼消遣。其实,官也不好当,当官好处太多,好处多的事情人都抢。抢就是你争我斗,你死我活,厉害的带兵开仗,死伤数万兵马。不厉害的单打独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拼个你下我上。老话说,只看到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换句话说,只看见官威风,没看到官受罪。你既然想当官,我就答应你。你想当文官,还是想当武官?

小白鞋说:我要当武官!

党玉琨更惊诧,这女人的脑子叫驴踢了,咋不灵性?实在想当官了,弄个副县长挂个牌子,威风威风也不是不可以,竟敢要当武官。当武官要带兵打仗,骑马射击,拼刺投弹,土工作业、沙盘演练。她只会敬茶点烟,陪笑卖唱,床上淫术,这些和带兵打仗八不沾边,咋能想干这事情?就说:你以为武官是好当的,你连一天兵都没当过,知道咋着带兵,咋着打仗?

小白鞋说:啥不是人学的,我明天就开始学习骑马打枪,旁啥本事不好学,打人杀人的本事最好学!你现在就给我说,封我个啥官?咱可说清楚,连长排长你就别张嘴,最不行也得给我弄个营长当当!

党玉琨就琢磨。琢磨的工夫,她又朝他身上偎,手在他头上抚摸。党玉琨架不住她的偎依和抚摸,脑子一热,大腿一拍,说:日他个先人,老子要创造奇迹了。委任你给老子当警卫营长。在老子所有的部队里,这个营的装备最好,战斗力最强,你给老子好好带!

小白鞋啪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说:党拐子,你这就做对了。你的警卫营要是让别人带,到了紧要关头,人家能跟你一条心?让你老婆带,打断骨头连着筋,说啥还是两口子亲,老娘拼上命也要保护你的安全!

第二天,党玉琨就让司令部下了委任状,任命唐梅花为警卫营长。全军上下哗然,窑子都能当少校营长?哗然也不管用,任命权在人家手里,人家想任命谁就任命谁。人家跟谁的关系亲,就任命谁;谁给人家送的钱多,就任命谁;谁在上头有关系,就任命谁。至于能不能打仗,打仗的时候再说。

小白鞋当上了少校警卫营长,军装一穿,两杠一花朝肩上一扛,洗去浓妆艳抹,化上淡妆,加上本来就有的身材、姿色,真是飒爽英姿,别有一番风味。吃过午饭,小白鞋穿着军装朝党玉琨跟前一站。党玉琨愣得两眼发亮,滞愣了半天,猛地扑到她跟前,抱起就朝卧室跑。当下就脱衣解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滚开床单。

于是,风翔府里就有了歌谣:党拐子,就是挣(厉害),出去打仗不带兵。只带一个穆桂英,走一走,弄一弄,一直弄倒风翔城。大人不敢唱,小娃乱唱。大街小巷都跑着小娃,大街小巷都唱着歌谣。

下午,护兵给小白鞋牵着高头大马,小白鞋身穿少校军服,骑在马上,手里提着马鞭。这边腰上挎着白郎宁手枪,那边腰上挎了短剑。马前一个班开道,马后一个班压阵,浩浩荡荡朝城外走去,要在城外练习骑马射击。

小白鞋虽说做了十年窑姐,极尽谄媚卑贱之事,但骨子里有股刚硬之气,潜浸杀心,学武极快。当天就敢上马,第二天就能在马上打枪,不管打得准不准,反正能把子弹打出去。第三天就能使用德国二十响盒子炮,十发子弹打二十五米人身靶,竟然射中三发。很多当了几年兵的男人,都没打到这么好的成绩。到了第七天,竟能骑马奔跑,在马上持长枪射击,十发子弹也能打中一发两发。

半后晌,太阳很好,光灿灿地照着地里的庄稼。去年冬里都没有下雪,庄稼枯黄,预兆着灾年的到来。风也很小,是那种能让人感觉到有风,却什么都吹不起来。这是练习射击的好天气,风小,不干扰弹道,不需校正弹着点。有阳光,不强烈,枪的缺口没有虚光。对于才学打枪的人来说,虚光很难克服,这种天气就不用克服。小白鞋正迷着骑马射击,说啥也不能放过这么好的射击时光。带着二十几个护兵,来到风翔城外。刚过了大年,地里的麦子还没起身,荒地里的野草还没有泛青,头年秋里种的大烟棵棵还没有长高。这个季节,座骑奔跑起来,脚下没有一点绊磕。靶子就栽在一块地边。她骑着一匹纯种的新疆伊犁马,这种马体型高大,毛色光亮,奔跑平稳,更重要的是骑在上边,很觉威风。小白鞋知道,真正打起仗来,党玉琨绝对不会让她冲锋陷阵。她骑马带兵,只图个威风,不图带兵打仗。她骑着马,在靶子前边跑了三四个来回,有几枪打上了靶子,有几枪没打上靶子,但比昨天又有进步,心里就高兴。突然有了新的兴趣,对手下的连长说:咱不能光打死靶,弄个活靶打打,检验一下枪法。要是打起仗来,人家绝对不会板着脸站在这里让咱打。

连长就朝四边眺望。这个季节,窝冬的小兽还没有出窝。他的目光在野地里巡视了好大工夫,没有发现一只活物可供她练枪法。她骑在马上,目光也四下巡视。兀然,看到一百多步远的地方,有个农人在干活,像是给地里扬土粪,用马鞭指着那个农人给连长说:你看那是个啥东西,还一动一动的?

连长只瞥了一眼,就知道是个人。一百多步远的地方,要是看不清是个人,眼睛的毛病就大了,说:是个人,在扬粪!

她说:要是打起仗来,就是把枪朝人身上打。

连长说:肯定朝人身上打,不朝人身上打,咋能叫打仗!

她又说:打起仗来,人家也不会立得定定地让咱打,肯定要跑,不让咱打上。

连长说:战术动作里都有,就是要迂回前进,不给对方瞄准的机会。

她说:这个人站在那里不动,咱打上也没意思。要想办法让他跑起来,看我能不能打上他?

连长又看了农人一眼,犹豫,说:人家好好的,又没有招惹咱。现在是太平年月,随便打死人,上峰追究下来,怕------

她嘿嘿冷笑,把脸垮下,厉着声音说:咱们的上峰是谁?

连长躬了几下腰,说:当然是党大帅了,在咱陕西,谁都没有咱党大帅的官职高!

她说:这就妥了,党大帅是所有人的上峰,我是党大帅的上峰,你还怕什么?你想办法让那个人跑起来,我要打跑靶!

连长还犹豫,她的脸又垮下来,手里的枪指向他,说:你敢不执行我的命令?

连长看着她手里的枪,急忙说:不敢,不敢,我现在就让他跑。说完,对着那个农人的头顶开了一枪,大声喊:驴日的滚,俺营长要打靶啦!

农人一愣,见跟前不远的地方竖着二十几个兵汉,都气势汹汹,没有善模样,急忙掂起铁锨,朝堡子里跑去。

小白鞋见农人跑开了,对一个护兵说:把你的长枪给我!护兵马上把步枪递给她,又从子弹袋里掏出几发子弹,很骚情地伸长胳膊递给她。她哗地拉开枪栓,把子弹压进枪膛,两腿把马肚子一夹,喊了一声:夹——,马就奔跑起来。她不让马对着农人跑,一百多步远的距离,马用不了几步就跑到跟前了,到人跟前射击,就是打上也没意思。就让马和农人并行跑。她的骑术还不老道,不敢两只手都放开缰绳,就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胳膊举枪。臂力太小,枪不稳,勉强打出几发子弹,不是打到天上,就是打到地里,就是打不到人身上。她连着把枪里的子弹打完,还没有打上,心里有了沮丧,狠狠地骂:老娘不信打不上你!说着,把长枪朝地上一扔,从腰上拔出德国二十响盒子炮,又朝农人射击。

这时,农人才知道,这个女长官是冲着他开枪的,又不知道咋着招惹她了,本能使他拼命地朝堡子里跑。她就追着他的脊背打,连着打了五六枪,还是没有打上。她这才知道,活动人和固定靶有很大区别,能打上固定靶,不一定能打上活动人。觉得这个农人让自己在二十多个下属面前丢了面子,他凭啥不让自己打上,今天非打上他不可,就是他跑到堡子里,追到堡子也要打上他。于是,她不再让马和农人平行奔跑了,对着他的身影追上去。她一枪连着一枪地射击,还是一枪都没有打上。马奔到农人跟前,擦着农人的身体跑过去。枪里的子弹打空了,她卸掉空弹匣,换上实弹匣,拽着马的缰绳,转过身子,迎着农人跑过来,又开始射击。终于,农人身子朝后一仰,躺在地上。她拽着缰绳,让马围着农人转了几圈,才狠狠骂了一句:老娘不信打不上你!而后,对赶上来的连长和护兵说:回去!说完,两腿把马肚子一夹,朝城里奔去。

在同一时间,党玉琨的靶场上,新兵正在射击训练。杜继马站在队列里,和他一块抓来的新兵,通过训练、考核,都分到连队去了。他已经打了两次靶,每次都没有打上,还留在新兵连训练。啥时候考核过关,啥时候下连队。这天,党玉琨心血来潮,带着卫兵亲临靶场,监督新兵训练。卫兵搬来椅子,他坐在椅子上,捧着卫兵递给的茶壶,抿口茶。又接过卫兵递给的雪茄,噙在嘴上。卫兵又划着火柴,替他点着。他吸一口,又吸一口,很惬意。

教官跑过来,在他面前立正敬礼后,报告:报告大帅,新兵连集合完毕,请您指示!

党玉琨闭着眼睛,夹雪茄的手摆了一下,说:开始吧!

轮到杜继马了,教官吼了一句:杜继马!杜继马立即回答:到!教官命令:出列!杜继马朝前走了一步!教官又命令:准备射击!杜继马走到靶台前边,立正。教官再发命令:一百公尺胸环靶,卧姿射击,开始!杜继马就卧倒,拉枪栓,装子弹,而后就报告:报告教官,射击准备完毕!很像受过多年训练的老兵。教官把手里的红旗朝下一劈,声音很大地吼:射击!杜继马就眯缝了一只眼,睁大一只眼,瞄准。教官给他讲了不下几十遍的射击要领,要把准星朝缺口里塞,把准星的上端和缺口的上端平行,对着靶子的下沿,果断击发,要领掌握好了,不是十环也是九环。要是打人,打不到心窝里也能打到肚子上,绝对让他失去战斗力。

杜继马啥动作都做得好,就是临到射击的时候,缺口找不到准星,准星找不到缺口,好不容易找到了,又对不到一块。太阳下边,缺口上一道虚光,准星上一道虚光,不知道那道光是真正的缺口,哪道光是真正的准星。磨蹭好大工夫,才抠动扳机,枪托把肩膀朝后一顶,子弹就射出去。他急忙抬头看,报靶员在空中划着很大的圆圈,又是脱靶。六发子弹打完,报靶牌在空中划了六次圆圈。他心里又沮丧,声音不大地喊:报告教官,射击完毕!

教官见他在党大帅面前丢了他的脸,就没好气地喊:起立!他起立,立正,满脸木纳,心里还是琢磨不透,自己在杜家堡子也不算笨人,地里的庄稼活,看一眼就会,筛、扬、炝、播,哪一样都难不住自己,咋就学不会打枪。那些比自己笨的人,都学会了打枪,自己这是咋啦?

党玉琨和兵打了一辈子交道,还没有见过这么笨的兵,六发子弹,就是闭着眼睛瞎打,也能撞上一发,他偏偏连一发都打不上。他把手里的茶壶递给卫兵,站起身子,伸了一个懒腰,觉得腰部酸痛。用拳头在腰上敲了几下,心里琢磨:腰痛是肾虚,小白鞋那驴日的太厉害了,自己还真不是她的对手。今天回去,让老中医开付补肾的方子,抓几付补补。又看了站在面前的教官,站在射击台前的杜继马,对教官说:把他打的靶子扛过来,老子要亲眼看看,他到底中靶没有?

报靶的士兵扛着靶子跑过来,竖在党玉琨面前。党玉琨走过去,看,靶纸上没有一个弹洞,确有四发子弹打到靶腿上,有两发并排连在一起。报靶的士兵没有拿好,卡嚓一下,靶腿折断了。党玉琨打了一辈子枪,还没有见过这样的枪法。说他打得不准吧,六发子弹有四发都打到没有两指宽的靶腿上,就是神枪手也不过如此。说他打得准吧,那么大的胸环靶,就是挨不着边?

教官害怕党玉琨惩罚,嗫嗫地说:党大帅,都是我教导不力,鄙职请求处罚!

党玉琨说:要是打起仗来,能把对手的腿打断,也是很不错了!说完,给杜继马招了下手,说:你这人下连队不行,到我的警卫营去吧,给我老婆牵马。

小白鞋嗜好骑马打枪,还喜欢带着护兵到街上耍威风。她骑在马上,前边有护兵开道,后边有护兵押阵,前呼后拥,虽没鸣锣开道,但少不了护兵的吆喝。遇到喜欢的东西,就让护兵去拿,没人敢不给,除非他不想活了。实际上,她也不抢贵重东西,街道两边摆的生意摊子也没有贵重东西可抢。就抢麦天的杏、夏天的桃、秋里的苹果、冬天的梨,不在乎钱多钱少,图耍威风。过去在含春楼,见人低三辈,现在扬眉吐气了,咋能不好好耍威风,把过去的亏欠补回来。她看着行人、路边摆摊的,老远看到她过来,纷纷躲避,把筐子朝后边拉,人朝路边趔,把路给她让开,心里就舒坦,满足,精神像得到人参炖鸡汤的滋养,快活泉水样朝出冒。

突然,她看到一个苹果筐子。这个季节,新鲜水果都没有下来,苹果就稀罕。西府的苹果在全陕西都有名,个大,色正,味纯。她指着苹果筐子给护兵说:拿几个苹果!护兵就冲上去,把筐子里的苹果朝事前准备好的口袋里放。苹果的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汉,一个劲地给兵们鞠躬,作揖,说好话:长官,俺是做小本生意的,架不住这么折腾呀!这些护兵作威作福惯了,现在又跟上了小白鞋,都想在新主子面前表忠心显能干,就对卖苹果的老汉,拳打,脚踢,吼骂。

小白鞋骑在马上,看着护兵笑,很满意,很自傲。唯有杜继马站在马旁边,木木地看着他们抢苹果,不知道咋么办好。小白鞋用鞭子在他肩上抽了一下,他一惊,转过身子,对着她立正、敬礼。她指着苹果筐子,问:他们都替我拿苹果,你为啥站着不动?

杜继马不知道该咋回答,过了好大工夫才说:苹果是人家的,不该咱拿!

小白鞋脸上有了过不去,抡起马鞭在他脸上抽了一下。这下,她用上了力气,马鞭在杜继马脸上啃出一道血痕,狠狠地说:在风翔府,在陕西省,所有的东西都是老娘的。就是这些人的命,老娘叫他们活,他们就能活。老娘叫他们死,他们一天都活不下去!从今天开始,你给老娘喂马,老娘出门,你给老娘牵马,党司令本来就让你过来给老娘牵马。老娘把你的脓水看清了,你也不是靠打仗升官的人!

 

                                        第二十一章

 

时空刚刚进入民国十七年,老天爷就不下雪不下雨了,甚至吝啬得连块黑云都没有。风照样刮,刮的都是干风。小麦还在冬里,就被风抽干了叶子,叶尖开始发黄。过了大年二十几,小麦该起身了,老天爷还是不肯下雨。起了身的小麦,成天都是蔫蔫的,从叶尖开始,焦黄一点一点朝麦杆延伸,大半个叶子都成了焦黄的颜色。到了清明,老天还是不肯下一点雨,连厚点的云都没有。麦子离开地面一尺高的时候,再不肯朝上长了。张目望去,满目焦黄,掺杂着很少的绿色,昭示着这一季庄稼彻底完蛋了。

杜德轩、杜文祥、施满道、还有杜武海、钱财旺几个人,站在快要干死的小麦地边,满脸都是忧愁,还有心焦。所有的庄稼人都站在庄稼地边,望着快要旱死的庄稼,愁得心里像滚油煎样难受。杜德轩望了一阵麦地,收回目光,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很长时间,才对站在身边的施满道说:施先生,真被你言中了!

施满道长叹口气,说:不是我言中了,是天象如此。

杜德轩说:我担心的不是这一季庄稼不收,各家存的粮,基本可以吃到今年夏天,凑合着能把今秋将就过去。我担心到了冬里,各家的粮吃完了,天气又冷,连冻带饿,会死人的!

施满道说:天象昭示从今年开始,连续三年大旱,就是把今年冬里扛过去,明年咋办,后年咋办?连续三年大旱,陕西就会绝种。咱杜家堡子的人,十成会饿死七八成。常言说,饥寒出盗贼,人就要饿死了,盗贼就会揭杆而起,世事会大乱。饿死的人,加上世事大乱打死的人,陕西就会遍地饿殍,尸堆如山,血流成河。

杜德轩扭头对钱财旺说:一会儿回到家,给你嫂子说一下,以后的饭食,男人和长工改为两稀一干,女人全部喝稀,不得吃干。头牯的饲料减半,谷草铡得再细一点,喂得精心些。这季庄稼毕了,使唤牲口的时候也少了,那些饲料要顶三年!

钱财旺说:我回去就给嫂子说。我岁数大了,不能干重活,也跟着女人吃三顿稀饭就行了!

杜德轩想就没想就说:这咋能行哩,你在咱家干了几十年,有功劳也有苦劳。俺杜家不能因为你岁数大了,干不了重活,就让你吃女人饭?这事情要是传出去,我咋挺着这张老脸出门?

杜文祥走到杜德轩跟前,试探着说:大哦,这一季庄稼肯定毕了,离种秋还有几个月工夫。要是照俺满道叔说的天象,秋庄稼也难种上。地里不种庄稼,要长工也没用处,咱把长工的工钱开了,让他们各回各家,起码节省点粮食,他们也能给自家干点活路!

杜德轩摇头,说:这办法不行,咱都种不上庄稼,他们更种不上庄稼,回到家也没活干。给人扛长活的,都是穷得没办法的人,家里有没有存粮,谁都不敢打保票,回去只能饿死。我琢磨了,咱家有三口井,一口井能浇十亩地。从冬里开始,我就叫长工们扳轳轴,能有三十亩地的麦子不受旱。只要咱井里的水不干,咱们就靠手扳轳轴,一年也能收三十亩庄稼,够咱一家人,还有长工家的人,饿不死。说完,扭头对杜武海说:你不用扳轳轴,在家好好读书。你大哥在队伍干上去了,当上了警卫长,很得宋长官器重。估计用不了几年,当上师长都有可能。你再好好读书做学问,以后当文官。你武博哥学经商,咱杜家一文一武一商。在你们这一代,咱杜家就会在整个西府,威名显赫,光宗耀祖。

杜武海说:爷,我记下了。

杜德轩又说:旁的书要读,曾文公的书不但要读,还要背,要思谋,要践行。这是立德的根本,做人的楷模,丝毫不得马虎。

杜武海说:我一直按爷的交代读这些书的!

他们又走到井跟前,两个长工站在轳轴的两边,一个朝上摇,一个朝下摇。一个水桶上来,桶里盛满井水。一个水桶下坠,桶里啥都没盛。轳轴的轴发出吱吱咛咛的声,不大,尖细,像一枚细小的箭矢从轴里射出,钻进人的耳朵。摇轳轴的长工看见他们过来,手没停,嘴里的问候飘过来:老掌柜、施先生、财旺爷。挨着把他们叫了一遍,算是表示了礼性。

杜德轩走到轳轴跟前,对他们说:轳轴的轴干了,该槁点油了。说着,摘下挂在轳轴上的油桶,油桶里插着一根细树枝,蘸了几滴油,槁到轳轴轴上,轳轴尖锐如射入耳朵的箭矢顿时坠落。杜德轩又对他们说:轳轴轴上的油,要经常槁,油干了,磨轴。再好的轴也招不住干磨,扳起来也费力气。长工说:我们刚想槁油,你就来了!杜文祥、杜武海走过去,接过长工手里的轳轴把,说:俺们扳一会儿,你们歇一会儿。长工护着轳轴把,不让他们夺去,说:你们是东家,咋能让东家替俺扳轳轴?

杜德轩给他们摆了下手,说:啥东家不东家的,咱还不是吃一锅饭,干一样活。你们要扳一整天,他们替你们扳一会儿,你们把力气歇足了,再扳。施先生都说了,咱陕西要连续三年大旱,咱家就靠这三口井养活几十口子人哩!长工说:老掌柜,这话不用说。你待俺这些人比自家人都亲,俺凭啥不好好扳轳轴呢!

水井旁边的地里,一个长工在改畦子。水从桶里倒出来,醵在水池里,水池里满了,顺着水渠流到地里。扳轳轴的水小,水在渠里流,就渗,要是水渠不光,水流不到地里就渗完了。改畦子的长工就把水渠的两边,抹得光光的,水流在渠里,没有一点阻力,减少了水在渠里流动的时间,就减少了水在渠里的渗透。看改畦子的人勤快不勤快,就看他把水渠抹得光不光。水流到畦子里,也不能由着它的性子流,低处的水醵成了河,高处见不到水。改畦子的人,要在流水快的地方使宕,就是用一溜土挡住流水,让流水朝地里渗。畦子里使了宕,水就朝高处漫,高处就有水浸到。

杜德轩把水渠看了,把畦子看了,啥话都没说。改畦子的长工说:老掌柜放心,咱干了几十年庄稼活,不会在这上头差滞的!

杜德轩说:你们三个人换着扳,以后要连着扳两三年,苦日子在后头哩!

长工说:扳轳轴就扳轳轴,这算啥苦日子。老掌柜放心,人家一口井能管十亩地,咱一口井绝对管十二亩,不就是多出点力气!

杜德轩朝堡子走的时候,碰到从县城回来的杜河山、杜石头、还有存善老汉。他们老远看见杜德轩,步子加快,小跑过来,表示对杜德轩、施满道的尊敬。这几个人岁数都大,跑起来磕磕绊绊,摇摇晃晃,趔趔趄趄。杜德轩对他们喊:慢慢走,跑啥哩,我又不给你们发金条,有啥着急的?

杜河山跑在最前边,跑到杜德轩跟前,身子立即弯下许多,对杜德轩说:德轩叔,俺家继马在党拐子那里当兵,你家武厚在宋司令那当兵。俺家继马是个笨怂,啥都学不会。你家武厚,能文能武,听说没去多长时间,就当了警卫长。要是宋司令和党拐子打上了,你给武厚说一声,关照关照俺家继马。

杜德轩就笑,说:河山你这是说啥哩,咱是一个村的乡党,还是没出五服的本家,说起来就是一家人。俺家武厚和你家继马要是在战场上相见了,我敢给你打一百个保票,武厚不会难为继马的。要是你家继马有了难畅,俺家武厚绝对会搭手相救!他要是做不到这些,我绝对不会让他再进这个家门!

杜文祥走到杜河山跟前,说:河山兄弟,你不该给俺大说这些话。俺武厚是啥样的人,你看着他长大的,能不知道?俺家的上上下下,老老小小,哪一个敢缺了仁义礼智信忠勇刚烈?

施满道也走到杜河山跟前,说:河山,武厚是跟着我做学问的,这娃的德行,我当老师的还能不知道。我敢用武厚老师的名声给你担保,你家继马要是遇到了难畅,武厚不仅会搭手相帮,而且会搭命相帮!别的人我不敢说,武厚绝对敢说!

杜河山又是一阵鞠躬,一阵感激。

钱财旺见他们不到地里干活,也不在家里歇着,结伴从外边回来,就问:你们干啥去了?

杜石头说:咱堡子的人,有几家前年听了德轩叔的话,把大烟砍了,种了春麦。打下春麦后,都没卖,囤下来了。多数人家,不信施先生的天象,没听德轩叔的话,还是种了大烟。到了这时候,家里没有囤积的粮食。今年果然没下雨,也不知道旱到啥时候,要是真应了施先生看的天象,就是饿死人的事情。家家心里就发慌,都到县城买粮。谁知道粮涨价了,过去一百斤麦子,两块银元就买回来了,现在五块银元都不卖。堡子的人觉得粮价太高,想等粮价降的时候再买。

杜德轩说:前年,我和施先生一个劲劝咱堡子的人,不要再种大烟了,改种春麦,防备大旱。咱堡子的人就是不听,非要种大烟。他们只知道大烟能卖银元,不知道银元不能当粮吃。天下要是大旱了,地里收不下粮食,粮价肯定上涨,种大烟不一定比种粮食能划来。粮价上涨,烟价不上涨,种烟就吃亏了。我的看法,就是现在这个粮价,有多少买多少,先把粮食囤起来再说。现在不下手,老天爷要是还不下雨,粮价还得涨,早下手比晚下手好!

杜河山说:俺前年听了你的话,把烟砍了,种了春麦。去年夏里收了春麦,没有卖,全囤起来了,应付两年没麻达。咱堡子好几户人家,让我给他们帮忙买粮食。到了县城,人家又嫌粮价高,不买了。俺就先回来了,他们还留在县城。

杜德轩思谋了一会儿,对杜文祥说:你现在就到县城,给乡党们说说,就是现在的粮价,哪怕再高一点,也要买。越朝后拖,粮价越高,到了集上没有粮食了,再买就来不及啦!

杜文祥说:我这阵就到县城去。说完,转身朝县城走去。

杜武海对杜德轩说:爷,我陪俺伯一块去县城,路上也有个照应!

杜德轩说:行,你陪你伯一块去。今黑就不要回来了,走夜路容易出事情。在县城住一夜,明早再朝回走!

第二天半后晌,周麦穗和菊菊在院子里忙活。忙过麦收,枸叶就回西安城了。她们坐在房檐下边,簸箕放在大腿上,里面盛着土疙垃和苞谷颗。她们把土疙垃拣出来,扔掉,把苞谷留下来。二十几只母鸡在一只公鸡的带领下,围在她俩身边,伺候着抢食她们掉下的苞谷。周麦穗心痛这些鸡,故意把苞谷朝地上扔,让它们抢食。

杜德轩从偏院出来,见周麦穗把苞谷喂鸡,说:好好的粮食,咋能喂鸡?

周麦穗说:这些鸡成年给咱下蛋,还没有吃过几次粮食!

杜德轩说:老天爷让人活在世上,糟蹋多少粮食,糟蹋多少水,都是有下数的。早糟蹋完,早走,晚糟蹋完,晚走。以后喂鸡,到地里拔些草,再抓些虫子。鸡吃虫子,养分更好,下的蛋更多,还把粮食节省了。

周麦穗说:鸡托生到咱家,也是受可怜的货,一年吃不上几次粮食,只能天天吃虫!

杜德轩说:能吃上虫就不错了,再过上一年不下雨,地里的虫都旱死了,它们连虫都吃不上!

周麦穗说:不管天旱不旱,不管它旱多少年,我的鸡必须有吃的。人是一条命,鸡也是一条命,人的命贵重,鸡的命就不贵重了?鸡吃了粮食,天天给咱下蛋。人有了头痛脑热身子不舒服,就要吃鸡蛋,没有鸡哪来的蛋!

杜德轩看了周麦穗一眼,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啥话都没说,走开了。

周麦穗趁机抓起一把苞谷,扔在地上,又看菊菊,说:武厚都当了宋哲元的警卫长,也算把事情干成了。你在咱家这些年,也不容易。等过上几年,咱家在西安府给武厚买上一院房子,你搬到西安府住,也该享清福了!

菊菊苦笑,说:娘,你苦了一辈子,就是武厚在西安买了房子,也得先把您跟俺大接过去,该你们享福。我跟文祥留在堡子,照看庄稼,这一摊子总得有人顾揽。

周麦穗也苦笑,说:这就是命,生就的苦命,就是把福分放在跟前也享不上!

 

 

                                      第二十二章

 

 

宋哲元在风翔府的探子,把党玉琨、小白鞋的事情,禀报给宋哲元。宋哲元嘿嘿一笑,说:时候到了!

旁边的下属,不明白啥时候到了,又不敢问。

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东天刚刚发亮,西安府里有了骚动。卖早饭的馆子,开始忙活。街道上仅有的几个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南门外边的军营里,起床号声就嘹亮起来。号声里,有惊飞的鸟,从军营上空划过,不知飞到什么地方。随着号声,军营里一片动静,起床声、哨子声,口令声,兵们开始出早操了。晨气涌流,晨光熙微,口令声中饱含着浓稠的杀气,震撼了军营,震撼了南门外的旷野。

这个时候,宋哲元必定出现在操场上。部队的战斗力,士气,从出操中可以看出。

杜武厚带着警卫营,正在练习擒拿格斗。他担任警卫长后,命令所属部队早操不再跑步,改做擒拿、拳术、刺杀训练。他把士兵分成两队,按照动作规定,再揉进拳术的动作,拽、摔、搂、抱、别、拖、压、举、击、踢、拐、煽、拍、蹬、砸、劈、推、礅、砍。近似实战,龙腾虎跃,喊声震耳。

宋哲元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观看,心里赞赏。他一直认为,练兵不能用花架子,练兵就是为了打仗,不是为了给人看。所以,他出操很少走队列,有点时间就练战场上用得上的东西。

杜武厚猛然看见宋哲元到来,大声喊:立正!跑步到宋哲元跟前,立正,报告:报告司令长官,警卫营正在早操,请指示。

宋哲元还礼,说:部队继续操练,你跟我来!

杜武厚跑回操场,对着部队喊:继续操练!而后,跑到宋哲元跟前,问:宋司令,找我有事?

宋哲元看着操场上的部队,问杜武厚:风翔府的党拐子,让他小老婆当警卫营长的事情,听说了没有?

杜武厚说:听说了,那女人拿活人当靶子,练枪法,简直是女魔王!

宋哲元笑了,说:我用你当警卫营长,党拐子用小老婆当警卫营长。你说这仗咋打,党拐子的伙食吃到头了!

杜武厚试探着问:司令想收拾党拐子?

宋哲元说:我早就想收拾他了,就是一直腾不出手。这回把大荔的王八蛋收拾了,下来就该收拾他了。非把他收拾惨不可,杀鸡给猴看,我就不信老子平息不了陕西!这回,我不直接攻城,学刘振华那一套,围城,隔些日子攻一下,让他不得安宁。我就不信,驴日的党拐子有多少粮食,有多少子弹,饿死困死他驴日的!

一个月后,宋哲元派出的部队,把风翔城围得水泄不通。在城墙外边挖了战壕,战壕里躲着神枪手。党拐子的兵在城墙上稍一露头,战壕里啪地就是一枪,不是打中脑门子,就是打中鼻子,很少打到脑袋以外的部位。战壕里还支着迫击炮,党拐子的参谋长、副官,前拥后护地在城墙上巡查。宋哲元的炮手瞄准他们隐蔽的位置,嗵地就是一炮。顿时,三四个长官连三四个卫兵,胳膊腿都炸飞上天。

党玉琨天天躲在司令部里,对着下属发脾气,不知道如何对付宋哲元的部队。小白鞋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打仗的深浅。白天要骑马耍威风,夜里要和党玉琨颠凤倒鸾。党玉琨见到小白鞋,就把局势忘掉,上边昏庸,下边坚强,整夜进进出出,抽抽插插。白天头昏脑胀,打不起精神。

宋哲元的部队围城不攻城,没有新战事,零星地冷枪打死几个士兵,也不值得操心,党玉琨就坐在指挥部里打瞌睡。警卫营的官兵,都是提着脑袋跟着他打出来的弟兄。他任命小白鞋当警卫营长,罢免了原来的营长,又没有好好安置,搁到司令部做了一名副官。弟兄们不服,又不敢说啥,战事一来,就不好好打仗。一个整排三十六个兵,连正副排长,借口巡逻,到了城门口,骗把守城门的兵开了城门,三下五除二收拾了守城的兵。拿出早准备好的白裤衩,挑在刺刀上,投降了宋哲元的部队。

几个月里,党玉琨的八千多人,先后有一千多人投降、偷跑,党玉琨无奈。到了八月底,宋哲元见党玉琨气势已尽,命令部队不分主攻副攻,从四面八方全力攻城。党玉琨的兵,逃跑了一些,投降了一些,剩下的都是铁杆,全涌到城墙上,死命守城。

宋哲元的兵,攻上去一次,被他们打退一次。再攻上去一次,再被他们打退一次。城墙上堆满了党玉琨的兵尸体,顾不上掩埋,城里也没有地方掩埋。城墙外边,堆满了宋哲元的兵的尸体。宋哲元想掩埋,但人不能到跟前,还没冲到城墙跟前,上边就射下子弹,扔下手榴弹。

阴历七月,天气正热,新鲜猪肉放上一天,到了后晌就发臭。那些尸体,时间长的放了十多天,时间短的也有三五天。城墙上下,苍蝇遮天,交战双方都没有动用飞机,苍蝇像满天的乌云,遮避了太阳,在城墙内外轮番轰炸,叮啜尸体。苍蝇还生儿育女,苍蝇的儿女就是蛆虫。城墙上下,涌动着半寸长的蛆虫。冲锋的士兵踏在蛆虫上,发出嘎叭嘎叭的碎响。还有尸体腐烂后的臭气,比窝了几个月的大粪都难闻。臭气随风飘荡,离风翔城十几里都能闻到。宋哲元的兵,趴在战壕里,有被熏昏过去,卫生兵就抢救。宋哲元让西安送来西药,又让中医熬上草药,发给士兵服用,部队才没有发生瘟疫。党玉琨的兵就没有那么好的待遇,风翔府比西安府小多了,就那么几家西药店,全被党玉琨抢走,发给小白鞋和司令部的长官服用。有几家中药店,库存的中药有限,要供七千多人服用,无疑是杯水车薪,还是只能满足司令部的长官享用,当然少不了小白鞋一份。

小白鞋见宋哲元久攻不下,心里的胆怯渐渐消失,也就不把围城放在眼里。高兴的时候,仍旧带着护兵,骑着高头大马,在街上耍威风。战争时期,街道上很少行人、很少买卖,威风就不能耍到极致。又带着护兵到城墙上检查,指手划脚,冒充内行,看顺眼了夸奖几句,看不顺眼就是一顿马鞭。党玉琨手下的军官,都是当年跟着党玉琨当土匪的人,野气十足,匪性不改,哪受得了婊子的训斥。但碍着党玉琨的权势,不敢把她咋样,只能把怒气朝肚里压。

一天下午,小白鞋带着警卫营的一个排,在东门巡视。守城门的长官和士兵,老远看见她骑着马过来,立即戴正帽子,把领口的扣子系好,鼓足精神,胸脯挺得老高,等待她检查。有几个犯了大烟瘾的兵,趁她还没到跟前,赶忙打了哈欠。有个兵对着走来的小白鞋,嘴角一撇,嘟囔:还是人家下边能干,一天兵没当,一次仗没打,一下就当上了警卫营长。老子当了五年兵,大小仗打了四五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现在不过是个排副!一个兵接过他的话,说:这你就没办法了,谁让你下边长了个橛橛不是窝窝。你要是下边也长个窝窝,说不定一来就能当团长哩!人家两腿一蹬,顶你忙一冬,两腿一奓,顶你干一夏。人家那窝窝能让大帅戳,你拿啥让大帅戳?又一个兵接着说:就是你有窝窝,大帅也不戳你。你以为咱大帅是老鼠,见洞都钻?咱大帅还要看窝窝长在谁身上,值不值得戳?你没听老人说,X是一样的X,脸上见高低。就凭你那样子,满脸的麻子,麻子坑里还长肉瘤瘤,人见了都恶心。就是那窝窝长得像西安府的城门洞,都没人想钻!一直到小白鞋走到跟前,他们才停下说话。

小白鞋走到他们跟前,骑在马上就没有下来。兵们跑过来,给她敬礼,报告。小白鞋问:你们是哪个营的?

排副回答:一团一营二连一排,鄙职是排副。

小白鞋不知道再该问些什么,又觉得自己堂堂警卫营长,不能和一个小排副对话,就对排副说:你们营长哩,我巡视过来,他不来见我,看不起本姑娘?

排副说:营长在营部里,他不知道你来巡查。

小白鞋说:你跑步去通知他,让他跑步来见我。

十多分钟后,营长跟着那个排副,带着两个护兵,跑步过来,跑到小白鞋的马跟前,敬礼,报告:报告警卫营长,一团一营营长刘二愣不知你巡查到鄙职的防地,有失远迎,请恕罪!

小白鞋等了十多分钟,等人时心情格外焦急,觉得时间漫长,憋了一肚子暗火。刘营长一来,这股暗火就有了宣泄的渠道,冲着他就骂:我到这里有了大半天工夫,一直没有见到你。要是敌人攻城,这么大工夫,早被敌人攻破了,大帅养你们这帮吃饭的管什么用?

刘二愣子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这个一天兵都没当过的窑子,一来就是警卫营长。她是营长,自己也是营长,她凭啥来巡视自己,凭啥给自己指手划脚,凭啥训斥谩骂自己。但是,想到人家是大帅的婆娘,人家在枕头边给大帅一叽咕,顶自己打十年仗,就忍着怒气,又躬了下身子,说:我在三连阵地上巡查,刚才那个兵跑到营部,我不在。他又跑到三连,才找到我,所以耽误了这么大工夫。

小白鞋从他的口气听出,他对自己的训斥不满,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反驳自己的训斥。想到这里,举起鞭子,对着刘二愣子抽了一下。这一鞭子,刚好抽到他脸上,脸上立即有了血痕,有血从血痕里渗出。常言说,大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这一鞭子,抽开了刘二愣子的闸门,愤怒之火像点燃的煤油,忽地一下,燃出熊熊大火,烧昏了理智,猛地朝她跟前一跳,劈手夺过她手里的鞭子,反手抽了她一下,骂:老子跟着党大帅卖命的时候,你驴日的还在窑子院里叫千人日万人戳,竟敢抽老子!老子看在党大帅的面子上,今天饶了你。要不看在党大帅面子上,一枪崩了你挨毬的!

小白鞋当场就要拔枪,被手下的人拉住,劝说:这是人家的地盘,咱要是和人家拼家伙,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

小白鞋这才看见,跟前的这些兵,除了自己带的护兵,人家的兵都端起了枪,还拉开枪栓,把子弹推上膛,对准自己。小白鞋受了如此侮辱,又不敢还手。自从她跟了党玉琨,在凤翔城里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是党玉琨也得让她三分,怕她夜里不好好劈腿。她所到之处,迎接她的都是谄媚、奉承、殷勤、骚情、笑脸,做梦都想不到,竟然有人用马鞭抽自己?离开这个营的阵地,就没有回住处,带着护兵冲进司令部。见到党玉琨,朝地上一滚,骡子样地打了几个滚,两只脚把鞋一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叫:我活不成啦,我堂堂警卫营长,大帅的老婆,竟受一个小营长的侮辱!

党玉琨放下军务,扶起小白鞋,生气地说:这里是司令部,是指挥作战的地方,哪是你耍泼的地方。到底咋回事情,老实给我说,我会秉公处理!

小白鞋把受辱的经过诉说了,当然都是她的道理,还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当婊子的,都是两个嘴能干,上边那个嘴能说,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要是嘴不能说,男人不一定会掏钱给她。再就是下边的嘴能挨,千戳万插,水不能干,始终润滑。小白鞋说完,一边擦眼泪,一边抽泣,说:大帅,我是替你操心,怕他们不好好守城,亲自去督察他们。他们敢收拾我,就是没把你放在眼里。人常说,打狗还看主人哩,何况我是你的老婆,他竟敢这样对我。你还敢把守城这么重大事情交给他,不怕他带着部队投了宋哲元?

党玉琨冲到她跟前,抡起胳膊对着她的脸煽了一下。小白鞋没有防备,被一巴掌煽了个跟头,倒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随之,党玉琨又对着门口的护兵吼:把狗日的拉出去毙啦,驴日的竟敢给我的人下手!刘二愣子跟了老子十多年,老子都没舍得打他一巴掌,你驴日的竟敢打他!

司令部的军官都惊呆了,冲进来的护兵站在门口,不敢朝小白鞋跟前走。党玉琨的部下都知道,党玉琨喜欢女人,他杀了那么多人,从没有煽过女人一巴掌。尤其对小白鞋,就是他把自己杀了,都不会杀小白鞋。今年的日头出西边出来了,今年的柳树叶子长成圆的了?

副官知道党玉琨的本意,走到党玉琨身边说:大帅息怒,这些日子军务繁忙,战情危急,大帅上火了。喝杯茶,等心情平静下来了,再商量这事情。说完,对冲过来的护兵说:驴日的还竖在那弄怂哩,快把白营长扶起来,送回家里休息!

小白鞋并不姓白,人们背后习惯叫她小白鞋,又不知道她到底姓啥,情急之中就称她白营长。

护兵跑到小白鞋跟前,把她搀扶起来,朝门外走去。

党玉琨又冲着她的脊背吼:驴日的东西,今天要不是看在弟兄们的面子上,老子非枪毙你不可。狗日的记住,以后对我手下的兄弟客气点。谁欺负我的兄弟,就是欺负我党玉琨!党玉琨吼叫过后,又对副官说:拿五十块银元,你亲自给刘二愣子送去,说是我奖励他的。等打完仗,我请他喝酒!而后,又对部下说:我回去休息一会儿,你们提高警惕,有情况随时通知我!

小白鞋连军装都没脱,武装带还在腰上勒着,枪套还在武装带上挎着,手枪还在枪套里装着,进门就扑到床上,嚎哭。两个伺候她的女人,站在床边,劝说,不管用,也就不再劝说。人家两口子打架,旁人有啥说的,弄不好两边都不落好。

党玉琨走进房子,解开武装带,护兵急忙接过,挂到房角的衣服架上。他走到床边,柔着声音说:哭啥哩,有啥哭的!

小白鞋是何等聪明的人,党玉琨的话一出口,就知道他的心思,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诉苦:我还不是为你好,你连好坏都分不清,还要枪毙我?你现在枪毙呀,我这有枪,你拿去,对着我的脑袋,指头一抠,就行啦!说完,从枪套里拔出手枪,摔到党玉琨跟前的床上。

党玉琨对着护兵和伺候小白鞋的女人,挥了下手,说:你们出去,我不叫你们,就不要进来!看着他们走出屋子,丫环还转身关了屋门,才拿起手枪,装进小白鞋的枪套里,说:耍啥小娃脾气,现在是打仗时期,我就靠这些兄弟替咱卖命。你收拾了这些兄弟,我要不替他们出气,谁还替咱卖命?我当着他们的面收拾你是带兵打仗的办法,不这样就不行!私下里,还是咱们亲,我把那么多好东西给了你,咋不给他们?我天天搂着你睡觉,咋不搂他们!那个刘二愣子,我饶不了他,等把仗打完了再收拾他,替你出这口气!他说了好大工夫,说得嘴发干,喉咙冒火,小白鞋还是不说话,也不给他好脸。这女人阅过的男人,比党玉琨带的兵都多。党玉琨深谙带兵打仗的道理,小白鞋深谙哄骗男人的招数。趁这个机会,要是拶不到党玉琨的钱,这个耳光就白挨了!

党玉琨见好话说了一车厢,小白鞋还是不给脸,心里就着急,脑子就旋转,办法突然萌生,爬到小白鞋跟前,嘴对着她的耳朵说:去年我在古墓里挖出的那个玉如意,你一直很喜欢。当时我也想给你,就怕你拿了那么好的东西,离开我了。去年底,西安来了个古董商,把这个玉如意看了一眼,啥话都没说就还给我。我问他咋不说个价,你猜他说啥?

小白鞋一听党玉琨要把玉如意送给她,立即不哭了,心里涌出剧烈的高兴,脱口就问:他说啥了?

党玉琨说:他说把半个西安府卖了,都买不起这个玉如意,我哪敢给这个玉如意开价!说完,又说:你在这等着,我回去把那个玉如意拿来!

不大工夫,党玉琨拿着那个玉如意,连颠带跑地回到小白鞋房间,进门就举着玉如意,声音很大地说:我给你拿来啦!

小白鞋急忙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党玉琨跟前,接过玉如意,看,很认真。这些年,不少男人给她送玉类的宝物,她对玉不陌生。一眼就看出,是极品的缅甸玉,碧绿、剔透,碧绿中还能看到殷红的细丝,只有在人身上佩带年代久远的极品玉,才能出现这样的血丝。

党玉琨见小白鞋脸上有了喜色,心里就有了宽慰,欢愉,很骚情地说:我说的没错吧,这个玉如意,就是价值不了连城,也能价值半个城。我说送给你就送给你,咋不送给别人,你说我对你亲还是对他们亲?

小白鞋看着他,嫣然一笑,姣嗔地说:你当时那个架式,谁经了都害怕,万一没人劝阻,护兵真的把我拉出去,啪地一声枪毙了,我这辈子不就完了?

党玉琨走过去,坐在床上,把她搂在怀里,啪地亲了一口,很响,很亮,像小口径手枪打了一发子弹,说:我敢下这个命令,就知道有人会劝。这些驴日的,哪一个不是我肚里的虫虫,不用他们放屁,我就知道他们要巴啥屎!

小白鞋趁机搂住党玉琨的脖子,也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一会儿还要到司令部去?

党玉琨说:当然要去,宋哲元还在城外围着咱,不知道啥时候就要总攻,我得随时提防他。

小白鞋又把嘴撅起来,嘟囔:人家好长时间都没和你在一块了,趁他们现在还没有攻城,咱们好好耍耍!说着,指头就在他军装纽子上动。

党玉琨对这事从来都是来者不拒、见缝插针,能快活到啥程度就快活到啥程度,绝不委屈裤裆里的小兄弟。小白鞋的柔情一冲击,他本来就敞开的渠道,立即欲流奔腾,汹涌澎湃。当下就脱军装,解武装带,把自己剥得一丝不挂。

小白鞋也不落后,党玉琨刚把最后一块布脱去,赤裸着身体的小白鞋就站在床下,扭动腰肢,让他欣赏。如此美物,美仑美奂得没有一丝挑剔,真是百看不厌。

党玉琨看了一阵,猛地大吼一声:驴日的!就把她抱起来,走到床边,扔到床上。

她偎在党玉琨的怀里,亲昵地说:俺明明是叫你日的,你偏说是叫驴日的,你到底是人还是驴?

党玉琨也浪着声音说:我是叫驴,你是草驴,叫驴日草驴,咱们是驴日驴!话没说完,人就腾身而上,直接进入攻坚,发起轮盘冲锋。

小白鞋浪着声音说:看把你猴急的,人家还没摆好架式,你就进来了!话还没落,城墙外边爆起剧烈的炮弹声,感觉是在城墙里边爆炸,很猛烈,不是一声连一声,而是无数声混在一起。

党玉琨一愣,停止了动作,竖着耳朵听。觉得不像过去那种做样子的攻城,宋哲元动了真家伙,急忙说:宋哲元要攻城了?嘴上说着,下边就哧溜出来。

小白鞋抱住他的腰,颤着声音说:不要出去,我还要!

党玉琨着急,说:宋哲元攻城啦!

小白鞋还是不肯放他下来,说:攻城就攻城,有他们顶着。咱们耍过了,你再回司令部也不迟!

党玉琨又动了三四下,心不在焉了,耳朵一直听着外边的枪炮声,越听越觉得事情不好,终于挣脱她的搂抱,坐起来,穿衣。

小白鞋还不想让他走,想把戏唱完,就小声嘟囔:人家好心好意想让你快活,你对俺那么好,俺也没啥报答你,就是这个身子------

党玉琨摸了一下她的脸,说:咱只要把城守住,弄的日子长着哩。等宋哲元那驴日的把兵撤了,我白天黑夜都陪着你弄,想啥时候弄就啥时候弄。风翔府的天下是咱们的,谁敢挡咱们弄。为了以后随便弄,这阵就不能把工夫用在弄上头,要把工夫用到守城上头。党玉琨说着,穿上军装,急乎乎朝司令部跑去。

小白鞋没有弄完那事情,身上没有注入力气,就懒,软,疲、困,勉强把内衣穿上,嘟囔:跟着你也真倒霉,弄一半就走,糊弄人哩!

党玉琨一走,她就从枕头下拿出玉如意,欣赏。眼前幻化出无数根金条,这些金条堆在桌子上,像山一样。她看着金条,发愁哪有那么大的箱子,装这些金条------

 

                                        第二十三章

 

风翔城的东门楼上、东城墙上,宋哲元的炮击刚过,攻城的士兵像潮水样涌过来。他们一边朝城墙跟前跑,一边喊叫:踏平风翔城,活捉党拐子,统一陕西省,报效宋大帅!

守城的兵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兵,城墙外边全是兵,黑压压,满目都是。这么多的兵,别说用机枪打,就是用炮轰,也挡不住。士兵们慌了,战场上的兵要是慌了,头一个动作就是朝后看,寻找从哪里逃跑好。

刘二愣子左手提着二十响盒子炮,右手提着马刀,带着十几个护兵,在城墙上巡视。子弹从头顶嗖嗖飞过,炮弹在不远处爆炸,他眉毛都不眨一下,径直朝前走。士兵们都站在城墙垛子后边,看着外边攻城的兵,有的打枪,有的发呆,有的朝下扔手榴弹,有的朝后边看逃跑的路线。

刘二愣子遇到一心开枪的兵,就用马刀在他们尻子上拍一下,说:驴日的好好打,打赢了,老子奖励你们逛含春楼,把含春楼的姑娘挨着个地日,日她个三天三夜!遇到胡乱扔手榴弹的兵,就用马刀在他们肩上敲,骂:狗日的,手榴弹的盖都没打开,胡乱扔啥哩,扔出去炸不死人,还浪费一颗手榴弹!

有个陪同他的连长说:刘营长,下边那么密集的兵,就是扔没打开盖的手榴弹,也能砸死一两个!

遇到老是向后看的兵,他的马刀就敲在他们脑袋上,狠着声音骂:狗日的,谁要是当逃兵,老子的马刀可不认人,谁当逃兵劈死谁!

这时候,党玉琨的副官带着两个护兵跑过来,站在他面前,敬礼。

刘二愣子见是党玉琨的副官,以为小白鞋到党玉琨那里告状得逞了。党玉琨派副官来收拾自己,就对着副官嘿嘿冷笑,说:蒋副官,那个屁婊子把老子告了,党大帅让你来收拾老子?说吧,是枪毙是活埋,老子绝不二话?

蒋副官哈哈一笑,在刘二愣子肩上打了一拳,说:你驴日的运气大,那女人确实把你告了。但没有告赢,挨了党大帅一个耳光,还差点让大帅枪毙了。大帅命令,奖励你五十块银元,通令嘉奖,等赶走了宋哲元的兵,另行奖励!说完,让护兵奉上银元。

刘二愣子一愣,党玉琨爱女人,比爱自己的命都厉害,咋能舍得打小白鞋的耳光,还要枪毙小白鞋?他只是愣了一下,立即明白其中的门道,党玉琨是爱美人更爱江山,也学着党玉琨奖励自己的办法,接过银元,全部交给手下的连长,说:你把这些银元,发给守城的弟兄。要是不够,打完仗找我,缺多少我补多少!关键是要好好守城,把城守住了,咱要啥有啥。把城丢了,咱的命也就毕了,更甭说要银元了!话还没说完,有个士兵喊叫起来:营长,敌人攻上城墙了!

刘二愣子一看,左边五十多米远的地方,宋哲元的兵攻上了城墙。还有更多的人,呼喊着朝城墙上爬。他对蒋副官喊了一句,你快回去,这里危险。喊完,端起一挺机枪,对着爬上来的敌人横扫起来。一直把子弹打完,把机枪朝旁边的兵的怀里一扔,举起马刀,带着二十几个人冲过去。冲到缺口跟前,对着一个刚爬上来的敌人的脖子,狠劲一削就把脑袋削下来。脑袋滚到城墙上,身子坠到城墙外。他拣起地上的脑袋,对着刚爬上城墙的一个敌人,狠劲扔过去。刚好砸到对方脸上,对方啊呀一声,从云梯上掉下去,还把身子后边的一个人连累下去。趁这个工夫,他跑到云梯跟前,用德国二十响盒子炮,对着云梯上的敌人,一枪一个,每枪都打中眉心,不到三分钟,被撕裂的缺口堵住了。他在敌人的尸体上,擦了马刀上的污血,指着溃退下去的敌人,对手下的兵说:驴日的,就这么给我打,我就不信他们长了铁头铜脖子,能招架我的马刀砍!

离城墙半里多远的地方,是宋哲元部队的战壕。宋哲元在杜武厚和卫士的警卫下,跑到战壕前沿,用望远镜看士兵攻城。看到刘二愣子在城墙上,刀劈枪打自己的士兵,像捏蚂蚁样消灭,心里的愤怒就腾升,燃烧,对跟随在身后的总指挥张维玺、副总指挥刘汝明下达命令:限你两个月之内,拿下风翔城。逾期拿不下来,军法从事!总攻那天,我亲自督战。把城攻下后,俘虏的敌人,一个不留,全部枪毙,为我这些兄弟报仇!

张维玺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

宋哲元思考了一会儿,对着城墙方向说:你们这种硬攻的方法不行,浪费弹药,牺牲太大,要另想办法。

张维玺思谋,突然惊喜地说:我有办法了,咱们不再强攻了,从地上挖洞通到城墙下边,再把炸药装到洞子里。同时挖几条地道,同时爆炸。爆炸后,万炮齐发,机枪步枪同时射击,肯定能把党拐子打懵。

宋哲元说:这是个好办法,今天就部署兵力,挖地道。而后,看着城墙方向,冷笑,说:党拐子,你也只有两个月的活头了,到时候看老子怎么捏死你!

两个月后,三条地道先后挖到城墙下边。张维玺命令部队装了几十吨炸药,把雷管、导火索、起爆器安装完毕,就给西安打电话,请示总攻时间。宋哲元命令:后天总攻,我要亲自点爆城墙下的炸药,亲自命令炮兵开炮!

民国十七年阴历七月一日上午,太阳在天空行走,开始变白,越来越远,光线却越来越亮。连续十个月没有下雨,空气焦灼得划根火柴就能点燃。风翔城内外,连续五个月的炮火轰炸,机枪射击,地上所有的东西,都像在火里过了一遍。围攻风翔城的指挥部里,宋哲元看了下手表,离十点还有半个小时,又一次下达命令:检查所有的火炮、弹药,总攻时间一到,全部开炮,急速射十分钟。哪门炮出故障,我枪毙哪门炮的炮长!炮击一停,所有的机枪,全部对准城墙上的垛口,射击,压制敌人不得抬头。所有的兵力,不分主攻副攻,全部攻城!

距离十点钟还有五分钟,宋哲元、张维玺、刘汝明等指挥官,不约而同地抬起手臂,看手表。宋哲元一边看手表,一边说:还有两分三十一秒,两分二十五秒,两分零五秒------

他的手边,放着地道里的炸药点爆器。距离十点还有三十秒的时候,他声音更大地喊:还有三十秒,二十秒,十秒,五秒,时间到,起爆!话音刚落,右手就急不可待地扭动了起爆器上的电钮。随后不到三四秒,三声巨响传来,大地剧烈晃动,把指挥所里的桌子、板凳都震得飞离地面。有几个军官没有防备,被震得摔倒,半天爬不起来。

宋哲元把望远镜架在眼睛上,埋设炸药的那几段城墙,像山岳般摇晃摆动了两三次,火山爆发似地,一股浓烟直冲云霄,发出雷鸣般的轰隆巨响,像是无数个炸雷同时炸响。爆破腾起的砖块、泥土,直冲云天,遮蒙了整个天空,像黑云样遮罩了太阳,天空都暗淡下来。飞腾到天空的爆炸物,纷纷落下。离城墙三四里的地方,都有城砖石头落下。城砖、石头像下雨样,砸向党玉琨的守城部队。党玉琨的部队根本不知道巨大的爆炸从哪里来的,就被炸得蒙头转向。还没有灵性过来,城砖、石头又从天而降,砸到身上、头上,稀里糊涂被震死、炸死、砸死、砸伤、炸伤。在城墙爆破的同时,数百门各类火炮、远处用山跑轰,近处用迫击炮炸,炮弹的密度像成群的乌鸦,遮天盖地连续不断地向城内飞去,太阳光都减弱了许多。不到十分钟时间,集中发射了十五万发炮弹。几乎同时,三四百挺机关枪同时射击,枪弹像无数道火舌,扑向城墙的胸墙和豁口。随之,上百名号兵同时吹响冲锋号,嘹亮的冲锋号在风翔城外响成一片。炮声、枪声、冲锋号声和喊杀声搅在一起,震耳欲聋,令人发狂。

城内的守军,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阵势,惊慌失措,官找不着兵,兵找不着官,不知该朝啥地方开枪,不知该朝啥地方逃跑,窝成一团。在万炮齐发一开始,宋哲元就下达命令:命令所有部队,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攻城。这个时候,越不敢投入兵力,越害怕伤亡,伤亡越多。

党玉琨的部队全被炮弹、机枪打懵了。唯有把守东门的刘二愣子,指挥他的士兵,趴在城墙的垛口后边,射击攻城的士兵。他枪法极好,几乎每响一枪,就有一个攻城的士兵栽倒。他自己射击,还给守城的士兵打气:给我狠狠地打,把驴日的打退了,党大帅给每人提拔三级,奖赏大烟土二两,逛含春楼三天三夜!

宋哲元用望远镜观望刘二愣子,对杜武厚说:咋能把狗日的敲了!

杜武厚说:我带两个神枪手,跑到离城墙两百公尺的地方,一块瞄准刘二愣子,一齐开枪,绝对打死他!

宋哲元说:这办法好,你不用上去,留在我身边,另外派三个好枪手上去!

杜武厚说:到了卖命的时候,我不上,让别人上,以后咋着带兵,人家凭啥服气咱!司令放心,二十分钟后,我绝对回到你身边!杜武厚说完,给跟前的两个神枪手说:你俩跟我一块去,都带上步枪,把缺口、准星、子弹检查好!

两分钟后,杜武厚跃出战壕,朝着城墙跟前运动。两个兵士跟在他身后,也迂回跑步,朝着城墙跟前运动。攻城的士兵太多了,杜武厚混在攻城的士兵里,根本引不起对方的重视。

宋哲元的望远镜又瞄上了杜武厚,看他借着地形的掩护,迅速地接近城墙,四百公尺,三百公尺,两百公尺,杜武厚还在前进,一百五十公尺,杜武厚还没有停止运动。宋哲元就有了担心,这个距离已经进入步枪的有效射击距离了,杜武厚万一有个好歹,就再难找到这么好的部将了。在他心目中,属下上千名军官,要是连省政府的官员算上,足有两千多名。像杜武厚这样能文能武、忠勇刚烈的年轻军官几乎没有。如果栽培得好,可以成为得力部将,给他一个师,甚至一个军,都能打出天大的胜仗。他的望远镜一直没有离开杜武厚,一直到了一百公尺,杜武厚和两个士兵才爬在一溜土坎下边,摆出射击姿势。

城墙上的刘二愣子,也趴在垛口处,只露出半个脑袋,疯狂地打着机枪。一个副手用手托着弹带,子弹排列成行地被吸进机枪肚子里。枪口的对面,一批一批地士兵,像割麦样一片一片倒下。

宋哲元看一眼刘二愣子,骂一句:驴日的,看你还能活几分钟?又用望远镜看杜武厚,也骂:狗日的,快开枪呀,你耽误一分钟,咱就要多牺牲几十个弟兄!

终于,他看到杜武厚和另外两个士兵,伸出步枪,瞄准。刚把望远镜移向刘二愣子,就看见他眉心冒出个血窟窿,身子一仰,倒下去。城墙上一阵慌乱,随之,又有一个机枪手掌握了机枪,子弹又下雨般地扫向攻城的士兵。宋哲元又把望远镜移向杜武厚,杜武厚没有撤退,又瞄准城墙上的机枪手。随之,这个机枪手的眉心,又冒出一个血窟窿,也是身子向后一仰,倒在城墙上。几乎同时,城墙上的另外两名机枪手,也被子弹击中,机枪变成哑巴。

攻城的部队又潮水样涌到城墙下边。又有人掌握了机枪,机枪又嚎叫起来。还不到半分钟,三挺机枪的射手又被击毙。

宋哲元看着望远镜,高兴地直叫,他完全被杜武厚的机智、枪法佩服了。他们三个人混在成千上万的攻城士兵中,爬伏在土壕里,根本不会引起对方的注意。在无数枪声中,打出几发子弹,更不会引起敌方的注意,但每一枪都打到敌人最要害的位置。他高兴地对着前方喊叫:杜武厚,打得好!老子还要奖赏你!

敌人的机枪被压制了,一支机枪能顶二三十支步枪,压制了机枪,等于压制了敌人一半火力。敌人机枪不响的时候,杜武厚他们又瞄准敌人的步枪射手,也是一枪打死一个。不到十分钟,三四十个步枪射手被打死,敌人还以为这些人是死在乱枪之中。

一个多小时后,风翔城被攻破。党玉琨的守城部队,见宋哲元的兵涌进城里,知道大势已去,再抵挡也无济于事了,全举枪,跪地,投降。

宋哲元的兵攻到党玉琨的司令部,党玉琨已经瘫坐在椅子上,参谋长和几个副官站在他旁边。宋哲元的兵冲进司令部,枪口对准党玉琨。有个营长走过去,对着党玉琨就是一脚,问:谁是党拐子?

党玉琨的参谋长冲到营长跟前,骂:狗日的没大没小,宋哲元是咋样教育你的?敢用这口气给党大帅说话!

营长连话都没说,把枪口对准参谋长的脑门子,啪地就是一枪。参谋长一个爬扑,倒在党玉琨面前。

营长又对着一个副官,啪地一枪打到他大腿上。副官一个趔趄,单腿跪在地上。营长用枪指着他的脑袋,问:谁是党拐子?

副官还没有回答,又是啪地一枪,脑门上也被子弹钻了个血窟窿。营长又把枪口对准另一个副官,问:谁是党拐子?

这时,党玉琨站起来,冷笑,说:我就是党玉琨!

营长冷笑,走到他跟前,说:老子一进门就看出你就是党拐子,就是想多折磨你一会儿,让你不得好死!党拐子,你狗日的守了几个月风翔城,打死俺多少兄弟,老子今天给你算总账来啦!

党玉琨也冷笑,说:老子敢打出凤翔王的旗号,就知道有这一天。今天是老子死,哪一天就轮到他宋哲元了!兄弟痛快点,我到了阎王爷那里,不会告你的状!

营长哈哈一阵狂笑,用手枪指着党玉琨的裤裆,说:人都说党拐子的鸡巴骚,一天离了女人都不行,老子今天先把你的鸡巴废了,看你以后还骚不骚?说完,对着他的裤裆就是一枪。

党玉琨一声惨叫,倒在地上。

营长给手下的士兵下命令:把驴日的裤子脱了,看老子打中鸡巴没有?

两个士兵冲上去,解裤带,脱裤子。那一枪刚好打中党玉琨的命根子,把命根子从根上打断,血肉模糊。

党玉琨惨叫,骂:你驴日的敢给老子开枪!一边骂一边用手捂那地方。

营长对着捂裤裆的手开了一枪,手背上被打出个血窟窿。党玉琨又是一声惨叫,换只手去捂。营长又对着那只手开了一枪,那只手背上又多出一个血窟窿。

党玉琨对着营长吼骂:你驴日的给我个痛快!

营长提着手枪,得意地围着党玉琨转圈,说:党拐子,你想死个痛快,老子偏偏不让你死个痛快。老子今天要一枪一枪处决你,要零刀碎剐处置你。为啥哩,你驴日的活得太霸道了,我要让天下的人都知道,活的太霸道的人,绝对没有好下场!说完,对着他的左脚开了一枪,而后对手下的人说:你们都开枪,不要打他的要命处,拣不要命的地方打,把驴日的活活痛死!

于是,士兵对着党玉琨的小腿、大腿、胳膊、肩膀开枪。把这些地方全部打烂了,才对着他的胸脯、脑袋开枪,身上打了一百多枪。

 

                                   第二十四章

 

党玉琨的司令部,变成了宋哲元的司令部,桌子、椅子、茶壶、茶杯,都没有更换。连党玉琨煽的扇子,都握在宋哲元手里。

小白鞋被抓住了,一队士兵押送着她,来到司令部。小白鞋走到宋哲元跟前,道了个万福,问候:宋大帅,一向可好?

宋哲元冷笑,说:问候得还怪近乎的,好像咱们是多年的老朋友?可惜在我的朋友中,从来没有小白鞋这个窑子!

小白鞋挣扎着笑,说:俺是窑子,谁有钱谁有势就朝谁身上靠,不管他在啥地方当大帅小帅。你们当男人的,打你们的仗,争你们的地盘。俺们当窑子的,卖俺的身子,挣俺的钱。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半边。遇到厉害的主,咱退到一边,把路让给人家。人家走过去了,俺再走也不迟!

宋哲元看了她一眼,心里感叹,真是绝世美人,就是放到西安城里,比她再漂亮的女人也没有几个。自古以来,美人就是祸水,哪一个朝代、哪一个江山,不是被她们祸害的?就若有所思地说:照你说的,你还是个好人?我问你,风翔城外那个被当成活靶的老汉,是谁打死的?风翔城里,那么多小摊小贩的东西,是谁抢的?那么多人被你无故欺负,你还是好人?

小白鞋说:俺才杀了一个人,欺负了几个人。你们这些将军元帅,杀了多少人?难道你们杀的那么多人,都是该杀的?你们就没有欺负过人,难道你们欺负的人,就是该欺负的?

宋哲元嘴张了好一阵子,却没有说出什么,思谋了好大工夫,说:你们这些窑子,都长着一口钢嘴利牙,老子说不过你们,但老子有办法收拾你们。我知道,风翔府的老百姓都恨你狗日的。我刚拿下风翔府,要做几件让老百姓高兴的事情。老子先把你收拾了,让老百姓知道,老子是为他们说话的!我让兵士押着你,在凤翔城里游,先把你的脸丢够再枪毙!

小白鞋说:我有个儿子,才一岁多,他还是个孩子,能不能留他条活命。我和他大都该杀,孩子不该杀?他那么小,刚刚会说话,连这个世界是啥样子都不知道,你就忍心杀他?

宋哲元冷笑,说:我留他做什么,要他长大了替他大他妈报仇?你当过土匪,党拐子也当过土匪。你们杀人的时候,难道还要给他们留下后人,等他们长大了报仇?

小白鞋闭上眼睛,眼角流出一行泪水,身子都晃了几下,还是站住了,说:你们一围城,我就知道这孩子活不长了。谁让他生在这个家里,谁让他大他妈都是打仗的。你们要杀他,来个痛快的,不要让孩子受折磨!

宋哲元说:这个我答应,孩子没有罪,但该杀,我不能给自己留下后患!你说吧,让他怎么个死法?

小白鞋抱着最后的希望说:你怎么折磨我都行,放孩子一条活命。

宋哲元说:我刚才说了,不会给党拐子留下后人的。

小白鞋说:那就等我死了以后,你们再杀他!

宋哲元说:这个我答应,你还有啥说的,趁这阵活着,都说出来!

小白鞋说:我要把自己收拾一下,不能这样脏兮兮的叫人看!

宋哲元说:死到临头了,还讲究!本帅念你是女人,女人都爱好打扮。给你十五分钟时间,时间一到,立即游街!

宋哲元的兵把小白鞋押着,骑到一匹黑毛叫驴的脊背上,在她脖子上挂了一双白鞋。能当叫驴的驴,都体型高大,毛色光亮,肚皮下吊的那东西比一般的叫驴粗,比一般的叫驴长,坚硬起来,喇叭头子有老碗口大,有一尺半长。宋哲元让小白鞋骑叫驴游街,显然带有羞辱的意思。小白鞋穿着军装,身上勒着武装带,武装带上带着手枪套,只是套里的手枪没有了。她化了妆,梳了头,把自己收拾得光门滑脸。骑在驴上,像叫驴一样,把头仰得高高的。街道两边涌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钱的,穷困的,当官的,为民的,争着朝前挤,争着观赏小白鞋。看过小白鞋的男人,实在舍不得让眼窝过不上这么好的年,就在叫驴前边跑,一边跑一边扭头看。街道两边就喧起赞叹:驴日的,真晃眼,要是能跟这么漂亮的女人睡上一夜,第二天拉出去枪毙都值!还有的男人咒骂:都好过了那些有钱有权的人。这么漂亮的女人,咱这些穷汉连见都见不上。还有的男人给押小白鞋的兵说:这么漂亮的女人,千万不要枪毙,留下来,让俺这些穷汉睡。一人一黑,轮着来,哪怕你们收点费都行。兵说:我们也想把她留下来,让俺们这些当兵的睡。但俺说了不算,宋大帅说了才算。咱觉得这个女人漂亮得顶上天了,在宋大帅眼里不一定漂亮。为啥哩,宋大帅一辈子睡过多少女人,多少漂亮女人在宋大帅眼里,也不过是一团烂猪肉!周围的人就感慨,说:也是,咱成年饿肚子,见了白面蒸馍都觉得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人家有钱的主,鱿鱼海参都觉得没有味道。旁边的婆娘就骂这些男人:你驴日的吃着碗里,还盯着锅里!我哪一黑不在你炕上睡着,你啥时候要,我啥时候给。你想侧棱子,我给你侧棱子;你想仰绊子,我给你仰绊子,你还有啥弹嫌的?于是,这个男人不吭声了,只是眼睛还追着小白鞋的背影看,狠不得把她吸到眼里,永辈子不出来。有几个不怕婆娘的男人,对婆娘说:看看你那猪嘴龙王相,简直是猪八戒他二姨转世,跟你过日子也是没办法的事。你看看人家,要脸盘有脸盘,要腰窍有腰窍,要胸有胸,要尻子有尻子,你有啥?跟你睡觉,就想买张年画盖到你脸上,要不会把黑咧吃的饭全吐出来。跟前的人都笑,笑得很过瘾,像是真和小白脸睡了一夜。

兵们把小白鞋游到风翔城外,找到她打死老汉的地方,把她从叫驴上拉下来。宋哲元信不过押小白鞋的兵,怕他们因小白鞋的漂亮,放她,又怕他们贪图小白鞋的钱财,不朝她要命处开枪,就派杜武厚前来监斩。

杜武厚把四周看了,太阳很白,很亮,阳光很强,酷热,还有淡淡的憋闷。已经连续十个月没有下雨了,夏庄稼基本没有收成,秋庄稼没有种上,地里庄禾稀疏,焦黄。有几个农人在地里做着无用的劳作,心里就有了对小白鞋枪杀的那个老人的同情,又有了对小白鞋的痛恨。同样都是人,凭什么用人家当活靶,把活生生的人打死?就凭你是党拐子的女人,就凭你长得比一般人漂亮?想到这里,就问:你就是在这个地方,把人家老汉打死的?

小白鞋说:是的。

杜武厚又问:你和这个人有仇?

小白鞋答:没仇!

杜武厚再问:你和他有钱财上的纠葛?

小白鞋说:没有。

杜武厚又问:你认识他?

小白鞋答:不认识!

杜武厚说:如果你和他有仇有恨有钱财上纠纷,你打死他,多少还有点道理。你和人家素不相识,又没有任何利益关系,就凭一时的兴趣,把人家当活靶打。按理说,男不和女斗,你要是多少有点道理,我都可以禀告宋大帅,放你一条生路。但要是把你这种人留在世上,一旦得势,又有多少人的性命被你们平白无故地夺去?说完,对兵们说:执行吧,痛快一点,不要让她受活罪!

兵们也充满对她的仇恨,驴日的,你活着就好过了那些有钱有权的人,俺这些穷当兵的,连你一根逼毛都挨不上。你这阵犯到老子手下了,就不能让你好好死,让你多受点罪!他们心里咒骂着,走到小白鞋的正面,端起枪,射出子弹。子弹射进裤裆里,不知道钻到啥地方,反正没有出来,有血从裤裆里流出。

小白鞋仰面倒在地上,嘴里有了告饶:好兄弟,你放俺一马,俺在风翔府里藏有金银珠宝、文物古董,你们拿去分了,能把一个风翔城买下来!

兵嘿嘿冷笑,说:你咋到这时候才说这话,你要是早一天说,俺就有办法放你。这阵想放你都不行了,宋大帅派的监斩官看着我哩。看在你求饶的份上,给你个痛快的,不让你再受罪了!说完,对着她的心窝,呯地又是一枪,子弹穿透军装,钻进心脏,一股血从军装的破洞里涌出。

凤翔府上百年才出的这个大美人,就这样被宋哲元枪毙在风翔城外的野地里。

 

                                    第二十五章

 

     关帝庙前,宋哲元命令士兵挖了个大坑。宋哲元坐在关帝庙里,面前的桌子上,放着白玉瓷茶壶,一个茶盅。茶壶旁边,放着一把六轮手枪。桌子两边,摆放着几张椅子,坐在张维玺、副军长、参谋长几位高官。一个士兵端起茶壶,给茶盅里倒茶水。

宋哲元端起茶盅,抿了一下,放下,指着摆在别人面前的茶盅,对士兵说:给他们也倒上茶。说完,又对军官们说:咱们一边品茶,一边看我咋着收拾这帮驴日的!

张维玺试探着问:大帅,真的要全部枪毙他们?

宋哲元把眼睛一瞪,说:我宋某人说话,啥时候是假的。人都说,皇上的话是金规玉律。我宋哲元不是天下的皇上,但是陕西的皇上。我说的话,在陕西就是圣旨,绝无二言!

张维玺又说:宋大帅,我让下边统计了一下,俘虏了五千余人,要是全杀掉,会引起全国的舆论骚动?

宋哲元哈哈一笑,指着张维玺说:你最多能算个会打仗的人,以后最多会成为军事家,绝不会成为政治家。我们把大荔的王八蛋、风翔的党玉琨灭了。还有大大小小七八股叛军土匪,不可能一一征剿他们。我就是要把他们全部杀掉,杀鸡给猴看,让他们再不敢跟我作对!说完,对旁边的参谋长说:命令行刑部队进场,行刑开始!

参谋长对帐篷外边的团长吼:命令行刑队进场,开始行刑!

团长敬礼,转身跑到帐篷一侧的部队面前,立正,发出命令:行刑队进场!

一百多个行刑队员,扛着十挺机枪、其余的扛着步枪,在帐篷外边排成一行。把机枪架好,机枪射手趴在机枪后边,副手把子弹送进枪膛。持步枪的平端步枪,持立姿射击姿势。

宋哲元看了这阵势,对张维玺说:不能用枪行刑,浪费子弹,用刀砍!

张维玺苦笑,枪毙俘虏已经够残忍了,还用斩首的办法行刑,又想到宋哲元刚才说的话,就没有说啥,对参谋长挥了下手,命令:遵照司令长官的命令,改换行刑方式,斩首!

团长立即给行刑队员下达命令:上峰命令,行刑一律斩首!

行刑队员又遵照他的命令,跑回关帝庙后,放下步枪,扛上大砍刀,排成一行,跑步到刑场。

行刑团长站在刑场正中央,手举红旗,下达命令:把罪犯押上来!

立即,一百多名俘虏兵被一根麻绳绑着,被二三十个士兵押着,走到土坑跟前。有俘虏兵转过身子,对着关帝庙里的宋哲元喊:宋大帅,我根本就没有开枪打你的兄弟。饶我一命,我这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随着这个俘虏兵的告饶,又有俘虏兵哭、喊、求饶,还有几个面对关帝庙跪下,使劲磕头。

宋哲元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说:你们甭给我说这些话,我也不想杀你们。我多杀一个人,阎王爷就多记我一笔命债。可我不杀你们不行,我不杀你们,那些狗日的叛军土匪,就不知道我宋哲元的厉害,天天给我捣蛋,搅得我夜夜睡不安宁。我今天把你们杀了,明天的陕西就安宁了,你们也就死得值了!说完,对团长说:开始行刑!

团长把红旗举起,用力朝下一劈,叫驴样地吼喊:开始行刑!

随着口令声落下,一百多个行刑队员,一齐举起砍刀,一齐对着俘虏的脖子砍下。一百多个脑袋被砍落,在地上滚动,有的滚到土坑里。脑袋刚离开脖子,脖子里就喷出一丈多高的血柱,又坠落。一百多具尸体倒在坑沿边。灼热的空气中,弥漫了浓稠的血腥味。血腥味里还带着热骚气息,扑进关帝庙,扑进宋哲元和军官们的鼻孔,有几个军官打起喷嚏。

宋哲元好像没有闻到血腥味,又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这些血腥味又向四面八方扩散,整个旷野都充满杀人的气息。不知是行刑队员的砍刀太软,还是俘虏兵的脖子太硬,或者是行刑队员胆量不足力气太小,有几个行刑队员在俘虏兵的脖子上砍了几刀,脑袋都没有砍下来。

宋哲元胸中滋生了不满,拿起《孙子兵法》,看,用看书掩盖不满的情绪,对参谋长说:把那几个兵换下来,送到伙房做饭。几刀砍不下一颗脑袋,还留在战斗序列做什么?

参谋长跑到行刑团长跟前,传达了宋哲元的命令。立即,这几个几刀砍不下一颗脑袋的兵,被撤下去,几个新来的兵补充到行刑的队伍里。

行刑团长又发布命令:打扫刑场!

从关帝庙另一边跑过来一百多个兵,跑到俘虏兵的尸体跟前,拉着他们的大腿,扔到土坑里,又捡起地上的脑袋,也扔进坑里。又一批俘虏兵被押过来,又随着一阵刀砍下,脑袋和脖子分家,又有一百多具尸体倒在土坑旁边。涌进帐篷的血腥味更加浓稠,有几个护兵禁不住恶心,想呕吐,拼命用意志压抑,不敢呕吐。他们知道,这个时候的宋哲元,杀心正浓,弄不好会把你拉出去,和这些俘虏兵一样,砍死在土坑边。打扫刑场的兵们,又随着行刑团长的命令,把这批俘虏兵的尸体,提着大腿扔到坑里。

第三批俘虏兵被押过来,在土坑前排成一行------

第五批俘虏兵被砍杀后,行刑队员的砍刀,有的卷刃,有的破了豁子,再砍到俘虏兵的脖子上,像是锯条在上边拉,像铁片在上边砍,连续五六下都砍不断脖子。痛得俘虏兵直骂:我日你先人,死都不让老子好好死!宋哲元,老子到了阎王爷那里,都放不过你!

宋哲元看着卷刃的大刀,听着咒骂的声音,像竹林听雨,月夜品酒,悠闲至极,又端起茶盅,抿了一下,品了,给护兵说:这茶淡了,换上新茶泡上!又对张维玺说:咱们部队的大刀钢火不行,砍不了几个人就卷刃崩豁口。幸好是砍俘虏兵,要是上阵交锋,咋办?你们回去想想办法,弄些西洋的钢铁,重新打些大刀,要保证砍上十几二十个人,不卷刃不崩豁口!

张维玺说:我回到西安就办这事情,最多一年,把过去的大刀全换了!

杜武厚执行过小白鞋,回到刑场,刚要向宋哲元报告执行情况。突然,跪在坑沿等待砍头的俘虏兵,有一个对着宋哲元哭喊:宋大帅,我是他们拉壮丁当兵的,我连枪都不会打,给他们喂马,根本就没有打死过你的弟兄!我是独子,家里有老父老母,你把我枪毙了,就没人养活他们了!

杜武厚觉得声音很熟,看,是杜家堡子的杜继马。急忙跑过去,问:我光知道你被党拐子抓了壮丁,没想到你在这里!

杜继马又对着杜武厚哭,喊叫:武厚兄弟,我家的情况你全知道。你给宋大帅求求情,不要杀我。要是把我杀了,我大我妈就没人养活了。

杜武厚说:我现在就给宋大帅求情,他要是不批准,我陪你一块上路。说完,跑到行刑团长跟前,说:把我这位兄弟拉到一边,我去请大帅饶他一命!

行刑团长平素就尊敬他仗义,豪爽地说:我让他先呆到一边,你去给大帅求情!

杜武厚跑到宋哲元面前,敬礼,报告:报告司令长官,这些俘虏兵里,有俺杜家堡子的一个乡党。他是被党拐子拉壮丁的,人笨得连枪都不会打,给人家喂了几个月头牯,手上没有命案。

宋哲元说:我下了命令,所有的俘虏兵全部枪毙,一个不留。我要是批准了你的请求,就是自己破坏了自己的命令,往后再发命令,谁听?

杜武厚说:我是杜家堡子的人,杜继马是我一个堡子的乡党。这个时候,我要是救不了他,就没脸回堡子,没脸见杜家的祖宗。俺堡子的人讲究,官做得再大,事情做得再红火,都得落叶归根。我不能让堡子的人,认为我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人。要是这样,我一辈子就没脸回杜家堡,没脸见父母双亲!

宋哲元说:我已经下了命令,谁敢阻挡我的命令。这事情要是放到别人身上,我会把他枪毙的!

杜武厚说:在西安城我受伤的的那天晚上,你给我说过,我有啥求你帮忙的,只要你能办到,一定替我办。我从来没有请你给我办任何事情,我就请你把这个乡党放了,算是我求您的一件事情。

宋哲元摇头,说:我还是坚持我的命令,我不能因为你给一个俘虏兵求情,就放弃我的命令!

杜武厚解下武装带,给宋哲元敬礼,说:如果司令长官不肯放我这个乡党,我只好陪他一道上路了。人活在世上,讲究的就是脸面,要是没了脸面,让人指着脊梁骨说坏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很感谢司令对我的栽培!说完,又给宋哲元敬礼,向后转,走向杜继马,和杜继马并排站在一块,对行刑团长说:执行吧,连我一块执行!

杜继马用肩膀把他扛到一边,哭着说:武厚兄弟,你这是何苦哩?人家要杀我,何必再搭上一个,我不能连累你呀!

杜武厚搂着他的肩膀,说:继马兄弟,我要救不下你,咋有脸回堡子见你大你妈,咋有脸回堡子见俺大俺妈,咋有脸回堡子见一村的乡党?

行刑团长看了杜武厚,又看了宋哲元,没有下达行刑的命令。

张维玺、参谋长走到宋哲元跟前,诉说杜武厚的功劳能耐,说:大帅要是杀了杜武厚,会让人说你恩将仇报,滥杀有功之将,对军心影响极大。

宋哲元笑了,说:这驴日的也是个犟怂,比我还犟。说完,对一个副官说:去把那驴日的犟怂叫过来。

杜武厚站在宋哲元面前,又敬礼,问:司令长官,同意放我堡子的这个乡党啦?

宋哲元说:你驴日的为他求情,我不放行不?这事情,在咱陕西,除了你杜武厚,我绝不会答应第二个人!

杜武厚心里一阵激动,用力把胸脯一鼓,说:感谢司令长官,杜武厚这条命是您给的,需要为长官卖命的时候,杜武厚绝不退后!

宋哲元说:我答应放你这个乡党,并不完全是我曾经答应过你,你求我办的事情,我能办的一定办,我是被你的忠勇刚烈感动。我今天杀这些人,也是万不得已。陕西这些年,兵事不断,倒霉的都是百姓,不把那些叛军土匪彻底镇住,隔不了多少日子还要打仗。要打仗就要死人,还不如让这些俘虏兵先死,以后就不再死人!说完,又说:我记得上次委任你为副团职警卫长?

杜武厚说:是的!

宋哲元背着双手,在庙里走了几圈,说:根据你在攻城中的表现,尤其你击毙敌军营长刘二愣子,为攻城部队铲除了主要障碍。我决定提拔你为正团职,调离警卫营,到一师一团任职。

杜武厚心里又腾出一阵惊喜,滋润了身上的每一个细胞,立即敬礼,说:感谢司令长官的栽培,鄙职一定不辜负长官,报效长官!

五年后,已经担任师长的杜武厚,跟随国民革命军第三军团总指挥宋哲元,参加长城战役,于喜峰口一役大获全胜,受到南京国防部的通令嘉奖,后提拔为副军长,代军长职。这是后话,与本小说没有多大关系,故不赘述。

 

                                         第二十六章

 

民国十七年夏秋,连续多半年,北半个中国滴雨都不肯朝地上落。夏庄稼十成只收一成,秋庄稼根本没有种上。有的人家强行把种子埋到地里,就没有发芽。勉强发芽的,长不到半尺高,就变成焦禾。张目望去,赤地千里,稀疏的几棵庄稼,变成和土地一样的颜色,放把火就可以点燃。河滩上,龟裂了两三寸宽的口子,有不知名的小畜牲在口子里钻进钻出。河道几乎断流,往日宽阔的河面,只剩下窄窄一溜,不到一两丈宽,把裤腿缏起来,趟水可以过去。土路上,覆盖着两三寸厚的烫土,很细,很面,像在锅里炒过一样。人从路上走过,烫土钻进鞋里,走几步就得脱鞋,倒里面的干土。畜牲从路上走过,铁蹄踢起一团浮土,浮土像烟尘样腾起,在畜牲和马车的背后,拖着一股很长的土尘。吸进人的肺叶,烧得胸脯疼痛。人们靠着往年储存的粮食,饥一顿再饥一顿地拖着,期望能拖到老天下场透雨。只要能下场透雨,正经庄稼种不上,萝卜、白菜、红苕这些东西,还能种上。这些东西也能吃,人只要有东西吃,就不会饿死。

杜家的长工、男人,全到了三口水井的井台上。一天十二个时辰,轮着扳轳轳,吃饭、睡觉都在这里。井台上,除了扳轳轳的人,还没有轮到扳的人,就铺张席片子,睡觉。

杜德轩到了井台上,看着睡得很死的长工,给杜文祥说:他们起来了,给他们说一下,睡觉的时候离井远一点,不要掉到井里!

杜文祥还没有说话,扳轳轳的长工就说:掌柜爷,就是让他们朝井里掉,他们也掉不进去。有两个桶挡着哩。再说,俺们是轮着睡觉的,轳轳老有人扳。他们滚到井跟前,踢驴日的一脚,就滚不进去了!

杜德轩就笑,笑得很苦涩,说:也是,有人扳着轳轳,咋能掉到井里?

每口井周围,都围着十亩绿色,绿得郁葱,绿得让人振奋。这些绿色的生命中,长着一人高的苞谷,还有半人高的谷子。在满目焦黄的世界,显得分外扎眼,分外稀罕。杜德轩看着这些绿色,心里就踏实,喜悦,默默地念叨:狗日的天,我就不信你能把我一家人旱死!你不下雨,我扳轳轳,只要井里有水,就旱不死我的庄稼,饿不死我家的人!

扳轳轳的长工,一边扳着轳轳,一边看茁壮生长的庄稼,心里也满了欢喜,也在心里琢磨:老掌柜还是虑算得周到,早早就在地里打了井。有了这三口井,就保住了三十亩庄稼。老掌柜还说了,这些庄稼收下来,也有长工家一份。自己只要在老掌柜家好好干,就不怕家里人没啥吃,年馑就饿不死!

杜德轩岁数大了,扳不动轳轳。杜文祥、钱财旺劝他回家歇着,他们绝对不会偷懒。杜德轩不依,说:不是我信不过你们,也不是怕你们偷懒。我要亲眼看着把井里的水扳出来,浇到地里,亲眼看着庄稼朝上长,心里就踏实。他站在井台上,看着长工把水桶从井里扳上来,把桶里的水倒进水池里。清亮的水从水桶里倒出,透着诱人的凉意,蕴含着生命的希望,哗哗地倾在水池,又从水池流出去,顺着水渠,潺潺地流着,流到苞谷地里,在畦子里缓缓散开,流到苞谷根跟前,慢慢地渗下去。他似乎听见干渴到极点的苞谷,喝到水后快活的欢呼,喝到水后滋滋地生长,眉里眼里都盈满对庄稼的疼爱,对收成的希望,心里就熨托,就踏实。

杜文祥觉得父亲在这么热的天气到地里,劳累自己,没有必要。家里囤积了那么多粮食,就是现在不打一颗庄稼,也不会饿死人。就把这想法说出来,劝说父亲回家歇着。

杜德轩说:你就想着咱一家,咱家还有四五个伙计,到了明年,他们家没了存粮,咱管不管,咱总不能让伙计家的人饿死不管?这名声传出去,乡党会咋着看咱家?

这话让长工听见,心里又涌出一阵热浪,冲击得眼睛潮热,鼻子发塞,扳轳轳的胳膊更用上力气,水桶上下的速度快了许多,水在渠里流动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杜武海见谁都劝不住他爷,就跑回家里,把太师椅搬到井台上,井台旁边刚好有棵大槐树,很大的荫凉罩着井台,也罩着太师椅。钱财旺担来绿豆汤,周麦穗端来大茶壶,还拿着一个茶盅。茶壶里泡着满山跑,泡得很酽。绿豆汤是给长工和家里的男人喝的,满山跑是给杜德轩喝的。

杜德轩接过大茶壶,用手在壶嘴上擦了一下,给茶盅里倒了,送到嘴边,一口喝干,对井台上的人说:轮着喝绿豆汤,喝过了,让财旺担到另外两个井上。

没有扳轳轳的男人,跑到水桶跟前。周麦穗用勺子给碗里盛了绿豆汤,递给他们,他们喝。喝过的人,走到轳轳跟前,对扳轳轳的人说:你们也去喝点!于是,扳轳轳的人就把轳轳交给他们,也走到水桶跟前,周麦穗刚好把绿豆汤盛好,递给他们,他们也喝,如牛饮,咕咚咕咚响。响声停了,一碗喝完,还不解渴,等周麦穗盛了第二碗,再喝。

杜德轩看着他们,满是心痛地说:娃呀,慢点喝,不要呛着。咱家再没啥,绿豆汤还能管够喝!

一直到井台上的人全部喝过了,钱财旺才担着水桶,朝另两个井台走去。周麦穗没有跟去,站在杜德轩跟前,又劝:井上有娃们哩,你这么大岁数了,囚在这干啥?家里多凉快!

杜德轩说:我知道家里凉快,也知道我在这帮不上忙,就是想守在这里。咱家七八十亩地,就剩下这三十亩庄稼了,我看着它们一天一天地朝高处长,才放心!说完,琢磨了一会儿,又说:从明天起,女人的饭食一天改为两顿,全是苞谷蓁,稀稠不能挂碗!这话的意思是,苞谷蓁不能熬得稠了,盛到碗里不能粘到碗上。

周麦穗小声说:女人也是人,这么热的天,一天只吃两顿稀包谷蓁,身子受不了。再说,男人在地里下力气,女人在家也没闲着,做饭、铡草、喂头牯,都是出力气的活!

杜德轩看周麦穗,眼睛里有了不满,狠着声音说:我没说女人不是人,我是说女人就是女人,女人比男人经饿。这些男人,哪一个都是家里的顶梁柱,饿出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完了。女人饿出了麻达,再娶一个!

周麦穗看他,眼睛里更是不满,但啥话都不敢说。其实,家里也没有多余的女人,只有她和大儿媳妇,还有两个孙女。杜德轩限制家里女人的吃食,就是限制她们四个人的吃食。

从堡子过来的土路上,显出一个人影,朝这边移动,一个黑色的、短短的影子,拖在人影的后边,脚下荡起淡淡的干烫土,落在人身上。地里的庄稼都旱死了,没有庄稼人在地里忙活。地里一但出现个活物,分外扎眼。

周麦穗最先发现人影,眯缝着老眼,张望了一阵,没有看清来的人是谁,对杜武海说:海娃子,你看那边是不是来了个人?

杜武海就朝来人的方向眺望了一阵,对杜德轩说:爷,像是俺满道爷过来啦?

杜德轩也朝来人眺望,和周麦穗一样,老迷失眼,看不清来人是谁,嘴里却说:这么热的天,他不在学堂里教书,跑到地里干啥来哩?

不大工夫,施满道走到井台上。天气这么热,还穿着长袖的浮绸衫子,长裤腿的黑布裤子,手里拿着一把折扇,一边走一边煽,满身读书人的斯文。离井台子老远,就对着杜德轩喊:德轩兄,我看您来啦!

杜德轩听见声音,又眯缝了几下眼睛,才确定真是施满道,喊:这么热的天,你不守在凉房里头教娃们读书,跑到地里弄啥哩?

施满道摇了几下扇子,自言自语念叨:

 

    六月炎炎苦旱灾,斯民何罪守非材。炉烟未断浓云合,神物潜驱好雨来。苗槁复苏青易见,鬓愁虽喜白难回。也知慰我三农望,膏泽应须遍九垓。

 

杜德轩说:到底是学问人,念出来的诗句都不一样!你要是没有事情,绝对不会跑这么远找我?

施满道说:说到底还是有事情,我还真没办法,只有来求你的主意了!

杜德轩站起来,给周麦穗说:把茶盅洗一下,给施先生倒茶。

施满道走到水池跟前,说:我先洗一下,走了这么远的路,落了满身的干烫土。说着,蹲到水池边,用手撩起井水,捂到脸上。啊——,在那瞬间工夫,一股渗透皮肉的凉爽,带着无限的快意、惬意、适意,扑到脸面上,渗透五脏六腑,走了那么长时间的燥热、劳累,全被井水洗涤。随着,他又撩起一捧水,又一股渗透皮肉的凉爽,还是带着无限的快意、惬意、适意,扑到脸面上。他连着朝脸上撩了四五捧水,才觉得身子彻底凉下了,用巴掌把脸上的水抹了,又摔了几下手,才站起身子,接过周麦穗递给的茶盅,喝了一口,把大半盅茶水喝完。

杜德轩说:这阵是在井台上,就拿了一个茶盅,咱俩换着喝,不讲究那么多了。

施满道又抿了一口,把盅里的茶水喝完,说:这已经够讲究了,这么旱的天,很多地方都准备逃荒要饭了,咱还在这里品茶!

杜德轩给周麦穗说:再给施先生倒,他跑了这么远的路,肯定渴极了!

周麦穗又端起大茶壶,给盅子里倒茶。

杜德轩问:有啥大不了的事情,值得你这么热的天,跑这么远找我,到夜里我回去说都等不及?

施满道又把茶盅里的茶喝完,缓了口气,说:这事情,说是大事情,就是大事情。说不是大事情,就不是大事情。咱堡子上学的娃们,好多家都快没粮食了,娃们不愿饿着肚子上学,就不来了。来的娃们也不好好读书,净琢磨到哪弄吃的,学问做得一天不如一天。

杜德轩一听,就着急,说:这还不是个小事情,咱再难畅,也不能让娃们不读书。这些娃们要是不好好读书,咱堡子到了下一茬子,还成不了大气候!

施满道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下一茬子不能不读书,但又没有让他们读书的办法,就跑来找你!

杜德轩琢磨了好大工夫,说:你回去给娃们的爹妈说一下,以后学堂管娃们一顿黑了饭。咱没有啥好的,这阵又是年馑,苞谷蓁管娃们吃饱,还不是稀苞谷蓁,稠得能挂住碗。

施满道一惊,不相信地睁大眼睛。二十几个娃们,正是能吃的岁数,要是让他们敞开吃,一个人就得四两苞谷蓁。二十几个人就得十几斤,一个月就得三四百斤,一年得四五千斤。就是搁到平常年月,也不是个小数字。何况这阵是大旱之年,就说:哪来那么多粮食给他们吃?

杜德轩说:我让你给娃们的爹妈这么说,我就有办法管娃们这些粮食。

杜文祥看杜德轩,眼里有了疑惑,想说点啥,啥都没敢说。

周麦穗看着杜德轩,立即把肚子里的疑惑说出来:你做善事,我不挡你,但你要看咱能不能拿出那么多粮食?咱自己家的人,一天都减到两顿稀苞谷蓁了,哪来那么多粮食管二十几个娃们吃,还是天天都要吃?

杜德轩看着绿油油的苞谷,杆子都有小胳膊粗,叶子又宽又厚,绿中带黑,完全一付水肥充足的样子。就是在风调雨顺年代,走上十里八里,都难见到这么好的庄稼。他看了一阵,很有把握地说:我这些苞谷地,随便哪一亩都能打五百斤。十亩地就能打五千斤,磨四千斤苞谷蓁不成问题。除了给这些学生娃娃吃,还剩二十亩,加上原来囤的粮食,差不多够咱们和长工家吃的。要是实在不够,我再到南山买些粮食回来。南山那地方,地广人稀,一年风调雨顺,十年都吃不完,怕啥?

周麦穗听他这么说了,也不好再说啥,嘟囔着说:反正你是当家的,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你说了算。你愿意拿粮食给学生娃娃吃,我们也不敢挡你。你是行善,要是挡你了,下到阎王殿都说不起话。

几天后的晌午,杜德轩从地里回到家,刚在上房坐下,大门外又传来施满道的声音:德轩兄在家没?

杜德轩隔着照壁答应:施先生,啥事?

施满道迈过大门槛,绕过照壁,急乎乎走进上房。

杜德轩见他走得满头是汗,一边起身迎接,一边说:啥事情把你急成这样子,天又没有塌下来,就是塌下来,还有大个子顶着,犯不着你这样急头绊脑?说完,指着八仙桌另一边,说:坐,坐下喝茶?

施满道在八仙桌的另一边坐下,周麦穗走过来,把茶盅摆到他跟前,端起茶壶,给盅子里倒茶。

杜德轩看着施满道喝了一盅茶,才问:学堂又出事情了?

施满道说:娃们还是不好好上学,一整天都不来,快吃黑咧饭了才来,来了就狠吃,把肚子撑不破不回去!我问了好几个娃们,他们都说,大人听说你在学堂放舍饭,就不让娃们吃赶早饭晌午饭,硬是饿到黑了,跑到学堂吃!娃们吃不上赶早饭晌午饭,就没力气上学,父母也不管。

杜德轩叹气,过了好半晌才说:这些做老人的,太糊涂。娃们不好好读书,长大有啥出息?总不能让娃们长大了,也一辈子打牛后半截!

周麦穗本来就对杜德轩拿粮食让学生娃吃饭不满,这阵就有了说辞,接着他的话说:咱要是不管黑咧这顿饭,也不会出这事情。堡子的人就是这,占了你这样便宜,还想占你那样便宜。

杜德轩没有说话,不知道说啥好。过了一会儿,又问施满道:娃们都不来上学,咋办哩?

施满道说:我也不知道该咋办好。话说过来,娃们饿着肚子,也读不好书。自古以来,民以食为天。现在,年馑刚刚开始,还有两年多大旱。你就是掏粮食管娃们一顿黑咧饭,也不会支撑太久。学堂迟早要停下,等年景好了再开!

杜德轩思谋了好大工夫,才无奈地说:实在不行,就停了。你的工钱,我照常给你,你好好做学问。

施满道说:我不上课了,咋能还拿你的工钱,无功不受禄!

杜德轩说:这是天灾逼得你上不成课了,不是你不想上课。再说,你是学问人,不会种庄稼,不教书吃啥?话说过来,就是庄稼人,八九个月不下雨,种子就埋不到地里,啥庄稼也种不成!你不给学生教书了,没事的时候,到我这坐坐,给我讲些学问上的事情,也让我长点见识!

施满道说:德轩兄过谦了,十个施满道加起来,也顶不上你一个人的学问。你一个人在家,要是闲得难受,我过来陪你坐坐!

 

                                 第二十七章

 

日头还在头顶悬着,还是那么恶毒,还是那么残暴,还是那样喷射着令人难以忍受的炽热。汪狗剩和杜文祥站在轳轳两端,用力扳着轳轳。后半夜的时候,还能盛半桶水。到了天亮,只能盛少半桶水了。到了半晌午,把桶绞上来,基本没水了。他们看着绞上来的水,一桶比一桶少,心里就有了一阵一阵地着急。直到桶里没水了,就彻底绝望了。这三口井,这三十亩地,是一家老小连长工家的老小,六七十口人的命根子。井里没水了,这些庄稼也要旱死,这些人吃啥?

汪狗剩把水桶朝井台上一礅,问杜文祥:井里没水了,咋办?

杜文祥也不知道该咋办,就说:井里没水了,我有啥办法,你说咋办就咋办?

汪狗剩说:你是东家,我是扛活的,咋能让我说咋办?

杜文祥说:名义上你是扛活的,我是东家。但我啥时候不是和你们干一样的活,和你们吃一样的饭?黑咧收工,你们吃过夜饭,毬朝上朝炕上一倒,啥事都不用管了。我还得跟着老掌柜、老管家,到地里转一圈,计谋第二天的活路,哪天不是到了半夜才睡觉?

汪狗剩说:也是,你说起是东家,活比俺们干得还多!你到另外两口井上看看,我去给老掌柜说,你随后再过来,把另外两口井的情况也说给老掌柜!

杜德轩和施满道正在喝茶说话,猛地听见大门外边噔噔地跑步声,很急。杜德轩说:狗剩回来了,不知又有啥急事?他是个慢性子人,不是太急的事情,不会跑这么急!

话还没落,汪狗剩就绕过照壁,朝上房跑来,一边跑一边擦汗。

杜德轩看他着急的样子,心里又沉闷,估计不是好事情。人倒霉了,喝水塞牙缝,放屁砸脚后跟。但是,他还是沉着气,问汪狗剩:啥事把你着急成这样子?

汪狗剩说:井里没水啦!

杜德轩一惊,急问:啥时候没水啦?

汪狗剩说:后半夜的时候,还能搅上来少半桶水。天亮的时候,还能搅上来一点点水。到了刚才,就彻底没水啦!

杜德轩还没听完,脑子一昏,眼前冒出金星,身子发软,瘫在椅子上。这三口井决定多少家人的命运。井里没水了,庄稼就完了,没有粮食吃,人也活不成了。

周麦穗见杜德轩眼睛一闭,身子就朝下瘫,急忙跑过去,扶起他,对在偏屋读书的杜武海喊:海娃子,快来,你爷咋瘫下啦?

施满道、汪狗剩也跑到杜德轩跟前,帮着搀扶杜德轩。

杜武海从偏屋跑出来,抓起杜德轩的手腕,把脉,又翻开眼皮看了一下,对周麦穗说:俺爷这是急火攻心,加上平时劳心过于,损伤心血,正气难以抵挡邪气,造成昏厥。

周麦穗说:快给你爷治呀,给我说这么多闲话,管啥用?

杜武海说:我学艺不精,不知道看得准不准。我先给俺爷扎两针,等他醒过来,他说咋着治,咱就咋着治。说完,跑回充当诊室的偏屋,拿来针包。

周麦穗点着油灯,杜武海在油灯上烧针,对周麦穗说:奶,把俺爷的上衣解开。说完,从灯焰上移开针,略停了一会,对着极泉、少海、神门、少府几个穴位扎下去。抽锅子旱烟工夫,杜德轩哼叽一声,睁开眼睛,猛地咳了一声,咳出一口浓痰。

汪狗剩急忙跑到院子,拿来扫地用的簸箕,让他把痰吐到簸箕里。杜德轩连着咳了几下,吐了几口浓痰,又喘了一阵气,才稳住神,两眼还是木木的,没有多少光彩。又过了好大工夫,才闭着眼睛,说:老天爷要灭咱杜家堡子哩,要灭咱陕西哩。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要灭咱呀!

施满道说:德轩兄,你身子欠安,不要操那么多的闲心。老天爷就是把咱陕西灭了,也灭不了咱杜家堡子,更灭不了德轩兄一家!

杜武海走到杜德轩跟前,说:爷,我刚才给你扎了极泉、少海、神门、少府穴,还得给你开个方子,调理一下,你看开啥方子好。

杜德轩琢磨了一下,说:这病也不是啥大病,我自己将息将息就好了。

周麦穗着急了,走到他跟前,说:啥你自己将息将息就好了,有病就要扎针吃药,不扎针吃药咋能好。你说,让海娃子给你抄方,抓了药我就给你熬。

杜德轩这才说:远志、党参、夜明砂、甘草各等份,抓上三付即可。说完,又对汪狗剩说:你扶我到井上,再把井淘淘,能淘出多少水是多少水。这一季庄稼,再有两个月就该收了,说啥也要保住。保住一季庄稼,就保住多少人命!

钱财旺说:老掌柜,你在家歇息身子,我跟狗剩到井上去。这季庄稼,再能浇上一遍水,就保住了!

这时候,杜文祥也急乎乎跑回来,进门就给杜德轩说:那两口井也没水了,咱咋办哩?

杜德轩瞥了他一眼,狠着声音说:一口井留两个人淘,剩下的人到河沟里背水。狗剩把车套上,拉水。我就不信,咱保不住这些庄稼!

正晌午,太阳正毒。通往河沟的土路上,挣扎着一行背水的人,还有驮水的牲口、拉水的车。汪狗剩吆着一匹母骡子,母骡子拉着车,车上装着很大的木桶,朝着苞谷地走去。骡子的蹄子踏在干烫土上,踢起一团团土尘,在土路上延伸。汪狗剩也没有让自己闲着,背着水桶,水桶上漂浮着树叶,桶里的水发出轻微的晃荡声,却没有溅出。精壮的长工和杜文祥在淘井,背水的都是老汉婆娘。钱财旺担着两个水桶,水桶上也漂着几片树叶。周麦穗和菊菊,还有杜武海,也担着水桶,挣扎在土路上,脚下同样荡起一团土尘。还有几个牲口,脊背两边挂着木桶,噗嗒噗嗒走着。

从河沟到苞谷地,有三里多路。人身上、牲口身上,都洇了汗水,湿了衣裳,再滚落在土路上,在浮尘上砸出一个个麻坑,微不足道,人眼难以看出。土路上,还喧着人的喘气、牲口的喘气,车轴的吱咛,一路呻吟。有行路的乡党,看到这队运水的人、运水的牲口,满肚子的狐狸,迷惑从眼里溢出,痴痴地看他们。心里琢磨,杜善人疯了,这么旱的天气,靠人、马车、牲口驮水,就救活那么多庄稼?

杜德轩守在苞谷地边,看见他们过来,小跑着迎上去,很亲地说:把你们挣日塌了,咱要是把这个年馑扛过去,到那时候,我让狗剩套上车,把大家拉到西安府,在三意社看上三天大戏,今天吃老马家的羊肉泡馍,明天吃东关葫芦头,换着花样吃,把福享炸了再回来!他看着人们把水桶挑进苞谷地里,拿着葫芦瓢舀着桶里的水,一下一下浇到苞谷根上。他似乎能听见,焦干的土地、干渴的苞谷,遇到河水的滋养,贪婪吮吸的细响。这些细响,传到他耳朵,变成一曲生命欢乐畅想曲。苞谷救活了,人就饿不死,杜家人就绝不了种,杜家的长工也绝不了种。世上那么多好事情,哪有比让人活下去的事情更好?一棵苞谷,浇一瓢水,两桶水就能浇二十棵苞谷。一个人一天担上十个来回,就能浇两百棵苞谷,五个人就是一千棵苞谷。还有马车拉的水、牲口驮的水,能浇更多的苞谷。堡子的那么多人,咋就不知道担水浇庄稼,就知道等着饿死?

汪狗剩吆的马车过来了,他跑过去,帮着汪狗剩把背上的水桶卸下来,亲亲地责怪:你吆车就行了,还背水?

汪狗剩说:吆车不费力气,连俺奶都在担水,我哪能空着手吆车!

车上的大桶后边有个洞,洞上套了个木管,木管上套着皮管。汪狗剩把皮管解开,很小心地把水放到桶里,又把皮管绑好,把水桶提到苞谷地里。杜德轩早就守在苞谷棵棵跟前,看见汪狗剩把水桶提过来,拿起葫芦瓢舀桶里的水,浇苞谷。

汪狗剩说他:掌柜爷,你那么大岁数了,苞谷地里这么热,会热病的!

杜德轩一边舀水浇苞谷,一边说:你快提水去,车拉一次,顶他们多少人背一次,说啥也不能让车少拉!

汪狗剩不好再说啥话,又提着空捅,跑到马车跟前放水。

周麦穗也在担水,她很少到地里干活,又是小脚,长不过三寸,一走三扭,两走六扭,前头晃,后头荡,左边摇,右边摆。她是讲究人家出身,上身的衣裳不露手腕,下边的裤子不露脚腕,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两个小木桶,担在肩上,前后左右晃荡,还走不到人前头,全是挣扎。

菊菊担着水桶赶上来,对她说:娘呃,你那么大岁数了,一会儿还要回家做饭,不要担了,歇息歇息!

她苦笑,喘气,擦汗,说:担一桶算一桶,一桶也能救活几棵苞谷。我一天吃一棵苞谷,我一担水能救活十几棵苞谷,让我多活十来天!说完,又把担子挑到肩上,小脚一扭一扭地朝前走。突然,她觉得脑袋眩昏,眼前发黑,身子发软,知道自己要昏倒了,急忙把水桶放好,身子软软地倒在地上。菊菊看她昏倒了,急忙放下担子,跑到她跟前,扶起来,对后边的杜武海喊:海娃子,你奶昏倒了!

杜武海放下水桶,跑过来,把周麦穗看了,说:大娘娘,俺奶是苦劳伤气,暑热之邪侵入。咱把俺奶抬到树荫下,让她凉快下来。再用凉水洗脸,洗手,洗脚,回家喝些绿豆汤,歇息几天就好了。

他们把周麦穗抬到树荫下,杜武海用瓢舀了桶里的水,给周麦穗洗脸。水浇到她脸上,她一激灵醒过来,用手挡杜武海,说:海娃子,不要糟蹋水,一瓢水就是一棵苞谷!

杜武海坚持给她脸上浇水,说:说到底是人的命紧要,人要是没命了,要苞谷有啥用处?

    周麦穗说:要是苞谷旱死了,人也得饿死!

 

                                     第二十八章

 

    辰时,西安府东边的临潼山上边,刚刚浮出一片灰白,由灰白变成银白,再变成水亮白,一个新的夜昼交替完成了。旧的一天彻底逝去,新的一天真正到来。西安南大街上,勤快的店铺,已经卸下门板,掌柜和伙计开始准备一天的生意。饭馆生火,铺面摊开,有了轻微的响动。有扫马路的人,挥动着扫把,扫把在马路上扫出一声声的沙沙,飘起一阵阵的黄尘。担粪桶收粪的汉子,已经出入了几家院子,担着满满的粪桶,向架子车走去。架子车上,装着一个木制的桶,汉子把担的粪倒进桶里,又担着空桶,走家串户。行走之处,散发着恶人的庞臭。早起进城的马车轱辘,碾着城里黎明前的曙光,牲口的铁蹄叩击着黎明前的寂静。还有牲口脖子下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当。似乎招呼还在酣睡的城里人,该起床了,伙计!有三三两两的路人,从远处走来,向远处走去,没了踪影。连续八九个月没有下雨的大旱,在西安府引起了剧烈反响,粮价飚升,比往年高出三四倍。粮价高了,饭馆的价格也高,进去吃饭的人就少了,饭馆的生意就差了。人们没钱下馆子,西安府周边的人,就不再到西安府里逛了。西安府就少了往年的热闹,少了往年的生意,生意人脸上有了忧郁和愁苦。

这个时候,杜文斌和伙计们都起床了,卸下临街的门板,把店里的地扫了,桌子柜子擦了,连门面外边的街道都扫了,把绸缎摆到案板上,一切生意都准备好了,街道上还没有几个行人。

杜文斌带着杜武博,打开库房,里面摞着供给队伍的布匹,摞得很整齐,都快挨着房顶了。杜武博抱下一匹布,闻了,没有发霉。又把布送给杜文斌,说:爸哦,你闻闻布发霉没有?

杜文斌接过布,认真地闻过,说:没有发霉,咱这间库房通风好,放啥东西都不会发霉!

杜武博说:俺爷来了几回,催咱买些粮食囤起来。咱一点都没买,现在粮价越来越高,要是天再不下雨,恐怕都买不到了。

杜文斌笑,说:你爷没做过生意,不知道做生意的门道。咱和刘军需长联手做生意,稳赚不赔,凭啥不做?咱要是把钱都囤了粮食,生意做不成,凭啥赚钱?咱要是把生意做成了,赚的钱能买多少粮食,恐怕这间库房都堆不下,胀死咱都吃不完!

杜武博还想说点啥,但碍于是晚辈,就没敢说。他知道,杜文斌为了囤积这批布,把账面上的钱全部用出去,还不够,又在银庄借了五百块银元。店里根本没有存粮,就灶房日常存的那点粮食,维持不了十天八天。

杜文斌见杜武博情绪沉闷,说:武博,咱俩到城墙上走走,多日子没上城墙了!

杜武博跟着杜文斌,朝南门走去。从南门跟前的台阶,走到城墙上头。有几个平时打太极的老人,肚子受了可怜,不再有力气打,坐在方砖上歇息。有两个提鸟笼的回人,迈着八字步,在城墙上走,晃着鸟笼。鸟像在笼子里坐轿,惬意的叽叽叫,悦耳。遛鸟人就得意,噘嘴,吹口哨,同样悦耳。人鸟合唱,从城墙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走到这头。有几个人在吼秦腔,一个拉板胡,一个拉二胡,一个吹笛子,两个轮着唱。

杜文斌、杜武博停下脚步,听,原来唱的是《打銮驾》。唱的是包公到陈州放粮,铡了皇上小老婆马金定的贪官哥哥。马金定心怀不满,在街上遇到包公,故意找包公的茬,包公忍无可忍,砸了马金定的銮驾。

杜文斌听得有了激动,也跟着人家吼:

 

    曾记得当年登金榜,高中魁首把名扬。披红插花金殿上,去游三宫见娘娘,包拯不是俊雅相,爹娘生就黑面庞-----

 

他吼了不过五六句,就觉得中气不足,调扬不上去,气跟不上来,心里就沮丧,知道前些日子朝窑子跑得太勤了,伤了肾精,一时半晌难补回来。

拉板胡的老汉停下,看他,说:你底气不行,唱不上来,要想唱得好,日头没出来之时,就来到城墙上,走上两个来回。走上三四个月,中气就养上来了,再来唱,绝对和现在不一样!

杜文斌笑,抱拳,给人家行礼,说:谢老前辈指教。鄙人是做生意的,成天思谋着把旁人口袋里的钱装进自己口袋。世上的人都怪,都想把自己的口袋捂得紧紧的,都想把别人口袋里的钱装进自己口袋。你思谋我,我思谋你,你坑算我,我坑算你,搅尽脑汁,耗精费神,身子骨自然不好。身子骨要好,就得做富贵闲人,有饭吃,有钱花,有工夫耍,不操心,不出力。

唱戏的老汉摇头,说:兄弟你说对了一半,人就是有了你说的那些条件,要是醉心吃喝嫖赌,身子骨肯定不会好。清心寡欲,遇事都乐,身体自然会好!

杜文斌和唱戏老汉谝了一阵,就和杜武博朝东边走去。日头出来了,从东边的临潼山上冒出来,他们站在城墙上,面对东方。看到一芽嫣红的太阳,从黑黢黢的山顶上冒出。一芽,多半芽,半芽,多半芽。直到一个巨大的浑圆,被临潼的群山托起,又一丝一丝地朝高空攀升。此时的西安府,朝着太阳的一面,都被涂上了赤金的色泽。站在东边朝西看,整个西安府都焕发着金色的光泽。

一个光着脑袋的和尚,微闭眼睛,敲着木鱼,木鱼发出梆梆的声,有节奏,朝他们走来。走到他们跟前,停下,抬头看他们,又闭了眼睛,拿木棒的手竖起,行了佛家的礼节,一句话不说,也不离开。

杜武博觉得奇怪,问杜文斌:爸哦,这个和尚想做啥哩?

杜文斌没有说话,走到和尚跟前,从口袋里摸出十几个铜板,放到和尚手里。和尚又用拿木棒的手竖起,算是表示了感谢的礼节,才缓缓离去。离开好远了,杜文斌才给杜武博说:这是个假和尚!

杜武博惊奇,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假和尚?

杜文斌前些日子逛窑子时,遇到过这个和尚,也在逛窑子。还有几次,看见这个和尚戴着帽子,吃羊肉泡馍,就说:我见他在老马家吃过羊肉泡馍,喝烧酒!

杜武博笑,说:是个鲁智深,酒肉和尚。你既然知道他是假和尚,还给他钱做什么?

杜文斌说:这你就不懂了,你没看这个和尚目露凶光,贼眉鼠眼,行走飘浮,肯定不是善良之辈。咱们是做生意的,咱的铺面在明处。他是游走四方的假和尚,他在暗处。他要是和咱结了仇气,收拾咱很容易。常言说,吃小亏不吃大亏,占小便宜丢大便宜。咱用几个铜板,换个安宁,为啥不换?

杜武博就琢磨,觉得杜文斌说的有道理,就说:大哦,我跟你又学了处事为人的学问。

杜文斌说:这也不是啥学问。其实,人活在世上,处的每一件事,都有学问。很多英雄人物,不一定都死在疆场,死在不会为人处事上的就不少。三国的张飞,大吼一声,吓退曹操十万精兵。就是不会处理和部将的关系,被几个偏将暗杀!

他们下了城墙,在南大街的一家馆子吃早餐。旁边桌子就坐着那个假和尚,要的粳糕、油糕、还有一个羊肉汤,果然戴着帽子,身上的和尚袍也换了。他看见他们,尴尬,点头,干笑,算是打了招呼。他们也给他笑,点头,也算打了招呼,两相无事。

杜文斌回到店里,把铺面的生意照看了一遍,就回到后院的上房。好长时间了,一直觉得身上没有力气,四肢酸软,头昏,耳朵嗡嗡响,就坐在椅子上打瞌睡。

杜武博守在店里,和伙计们一块招呼生意。突然,十几个兵冲进来,问伙计:杜文斌在不?态度很凶狠。杜武厚当上宋哲元的警卫长后,还没有兵敢这样给他说话。

杜武博走过去,看了他们一眼,冷冷地问:啥事?

一个长官晃荡过来,说:我们奉上峰的命令,捉拿杜文斌!

一个伙计趁兵们不注意,悄悄溜回后院,给杜文斌通风报信,说:掌柜,你快从后门跑。我随后雇个骡子,送你回杜家堡子。躲过这一阵子,就没事了!

杜文斌没动,笑了一下,看不出是轻松的笑,还是无奈地笑,说:是福跑不脱,是祸躲不过,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咱这么大的铺面,要是让人家封了,再拍卖了,咋对得起杜家的祖宗!

杜武博根本没把这些兵看在眼里,冷笑,很轻蔑,说:杜文斌是我爸,他看我大哥去了?

那个长官说:你少拿你大哥的牌子吓唬老子,老子是宪兵队的,奉军法处的命令,前来缉拿杜文斌!

杜武博说:我没拿啥牌子吓唬你,你是宪兵队的,恐怕连宋省长都不怕,还会怕谁?我大哥是杜武厚,也在你们队伍上干事,把杜文斌叫二叔,亲叔,不是叔伯叔。

长官愣了一下,态度立即缓和,说:兄弟是奉令行事,你把杜文斌叫出来,交给我们带走。咱们两相都好,省得闹起来,伤了双方的脸面!

杜武博说:我刚给你们说了,我爸看我大哥去了。你们不信,到队伍上找我大哥,看在他那没有?我再给你说一遍,俺大哥救宋省长的时候,宋省长发过话,任何军警不得到我家店里骚扰。你要到我家抓人,除了宋省长的手令,任何人的手令都不行!

长官说:你不要为难兄弟,我们是当兵吃粮的,吃人家的饭,出人家的差,人家叫俺捉拿杜文斌,俺捉不到,就无法交差。

这时,杜文斌从后院走过来,走到长官跟前,说:我就是杜文斌,我跟你们走。不过,你要给我说清楚,为啥要抓我。我是有名有姓、有根有底、有家有业的人,不是你们说抓就抓的人!

长官说:杜掌柜,军法处要我们来抓人,也没给我们说为啥要抓你。我只是听有的兄弟说,刘军需长犯了贪污罪,把你供出来了!

杜文斌一愣,半晌没有说话,朝库房望了一眼,啥都明白了,就算是刘军需长把他供出来,他也是合法和队伍做生意,刘军需长的贪污和他没有关系。加上有杜武厚在后边罩着,就是上了军法处,也不会把自己咋样。就是和刘军需长这条线断了,和队伍的生意做不成了。库房里压了那么多布匹,全是军用的颜色,市面上卖不出去,只能压在库里。为了进这批布,借了钱庄五百块银元,见个日头都得付利息。要是一年两年出不了手,赚的钱不够付利息。思谋了一会儿,对杜武博说:我走了以后,你去队伍上找你大哥,把咱库房积压货的事情给他说说,让他找新军需长,把货提走,把货钱付给咱。我不会有事的,我又没有犯他们的军法,他们不会把我咋样。

杜武博跑到队伍上,给门岗说他是杜武厚的兄弟,门岗见他俩长得很像,没有难为他,就让他进去。

杜武厚正在操场上训练部队,见他急乎乎跑过来,把训练的事情给副团长交待了,带他到操场边,问:啥事,这么着急?

杜武博说:大事,俺爸叫队伍抓走了!

杜武厚问:你爸肯定犯了大事,要是一般的事情,队伍不会动咱家的人!

杜武博把杜文斌的事情说了,杜武厚一听就急了,说:宋司令最恨军官贪污,只要发现,必然枪毙。二叔这人也真是的,生意可做大也可做小,跟队伍搅和啥哩?

杜武博听杜武厚这么说,心里也有了着急。连杜武厚都害怕的事情,事情肯定难办,就说:咱家就你在队伍上干,还救过宋哲元的命。你出面求他放俺爸一码,这点面子他能不给?上回在杀场上,你都能把杜继马救下,这阵还救不下俺爸?

杜武厚苦笑,说:那是啥事情,这是啥事情。我救杜继马是仁义,别说放到宋哲元那,就是放到蒋委员长那,都有道理。救俺二叔就不一样了,俺二叔犯的是国法。咱找宋司令,得有个说道。宋司令这人,獗,没道理的事情,谁求都不行!

杜武博更着急,眼泪就要流出来,说:你要是说没办法,俺爸的命就毕了,这咋办哩?

杜武厚说:我现在就给军法处的长官打个电话,约他晌午吃饭。吃饭的时候,商量救你爸的事情。吃饭时你就甭去了。我觉得他会给我这个面子,但咱丝绸店想一点损失都没有也不可能。人家也要给上头交待,给方方面面交待!

南门里面的老马家羊肉泡馍馆里,杜武厚早早就占了个雅座,等候军法处长。

军法处长从外边进来,杜武厚急忙迎上去。军法处长是正团级,杜武厚也是正团级,但杜武厚是作战序列的团长,又救过宋哲元的命,是宋哲元的爱将。所以,军法处长老远就给杜武厚敬礼。杜武厚赶忙还礼,拉着他的手,说:方处长,应该是我先给你敬礼,咋能让你先给我敬礼,咱不能把世事弄颠倒了!

方处长说:咋能让你先给我敬礼,你是作战部队的团长,宋长官的爱将。我们给你敬礼,天经地义。

杜武厚说:不对,不对,宋长官对部属都是一视同仁,不分厚薄。我比老兄你小十多岁,是小弟辈,给你敬礼是天经地义。

两个人互相谦虚着走进雅座。店伙计见他们坐下,拿着菜谱走过来。方处长看了店伙计一眼,问:还有包厢没?

店伙计说:还有一间大的,能坐十个人?

杜武厚说:大的就大的,我们要了,你领路!

店伙计刚走出去,方处长给杜武厚说:这地方人多口杂,不是谈事情的地方!

杜武厚说:小弟我到底年轻,好多事情不明白,还需兄长多多指教!

方处长也笑,笑得很真诚,说:指教谈不上,兄弟为人正派,不沾蝇营苟且之事,这些小事情当然挂不到心上。愚兄处在这个位置上,天天和军犯打交道,哪天不把几个人送进监狱,哪月不枪毙几个?求情的、行贿的、威胁的、拉关系的,比过年都热闹。干咱这一行,要是心里稍微有点贪,不敢说在陕西是巨富,家里的金条银元文物古董用马车都拉不完。

杜武厚说:仁兄为官,两袖清风,一尘不染,乃小弟的楷模!

方处长说:不清廉不行呀,宋长官的脾性你不是不知道。要是贪上一点,他能饶了你?我的前几任,有几个善终的,差不多都被枪毙了。人呀,要是为了钱财,把命都搭进去,才是最划不来的事情!

两个人手拉手进了包厢。杜武厚给店伙计说:点菜!

店伙计拿着菜谱,小跑过来,把菜谱交给杜武厚。当馆子的伙计,眼窝准是第一件本事,搭眼一看,就知道这顿酒菜是谁做东。还有更厉害的伙计,把进店的人瞥上一眼,就知道这人是哪个行道的,心地凶恶善良,为人狡诡正直。看到同行的男女,知道是两口子还是野汉搭的野婆娘。

杜武厚接过菜谱,方处长说:杜团长,今天的东是我做的。敞开点,不要替我节省。

杜武厚说:方处长看不起兄弟了,今天这个东,咋能让老兄做?你要是做了这个东,让小弟的脸朝啥地方搁?

方处长这才说:好,今天的东由杜团长做,菜由我点,咋样?

杜武厚把菜谱交给他,说:方处长喜欢吃啥,就点啥!

方处长接过菜谱,没有看,就对店伙计说:两碗羊肉泡馍,一碗两个馍,一碗三个馍。再来一份拍黄瓜、一份葱爆羊肉、一份芥茉菠菜、一份暴炒牛蹄筋,好了!

杜武厚说:咋能只要这四样菜,显得我舍不得给方处长花钱?

方处长说:咱弟兄们不需要弄那些花架子,吃饱吃好就行。要是摆上一河滩,咱们就是外人了。

杜武厚觉得和方处长的关系一下子亲近了许多。人家的哪一句话,都说到自己的心坎上,跟自家兄弟没有啥不一样,就问:喝啥酒?

方处长说:今天不是周末,中午不敢喝酒。要是喝了酒,上司下午视察,红脖子胀脸满身酒气,少不了挨一顿处罚!

杜武厚说:方兄说的太对了,其实,我中午也不能喝酒,不知道啥时候宋长官要使唤咱。他一个招呼,咱就要跑到跟前,稍有差滞,就不得了。再说,我现在在作战序列,不知道啥时候出现敌情,说拉出去就得拉出去,要是拉不出去,就是挨枪毙的事情。说完,对站在跟前的伙计说:不上酒了,抓紧时间上菜上饭。我们吃了,后晌还有事情!

店伙计就给他们哈腰,说:就上,就上。俺这个馆子,旁啥好处不说,就是厨子多,菜上得快!

店伙计一走开,方处长就把脑袋伸到杜武厚跟前,问:杜团长是为你二叔的事情?

杜武厚觉得尴尬,难堪,苦笑着说:我二叔一时糊涂,跟刘军需长钻到一块,合伙做生意。不知道犯了队伍上的啥条律,能不能从宽处理。

方处长说:杜团长,你我同在宋长官手下做事,确实应该互相照应。而且,杜团长以后前程远大,不出三年两年,必定为正师副师一级,我还指望杜团长提携哩。你二叔和刘小华这个案子,是宋长官亲笔批办。就是考虑到你的关系,没有先动你二叔。现在基本把案子查清了,最近两年,刘小华勾结你二叔,连续做了三次军用布匹生意,抬高布价,出售给部队,赢利部分,他们私分。经过调查,你二叔出售给部队的布匹,高出市价一成以上。这部分,基本都送给刘小华了。刘小华犯有贪污军费罪、受贿罪,而且数额巨大,军法处研究,判处死刑,已上报宋长官批准。你二叔和刘小华不同,他只犯有行贿罪,但数额巨大。对你二叔的处理,还没有研究。但从目前的局势来看,很难无罪释放。

杜武厚心里又一阵沉重,像是铅块坠在里面。他知道宋哲元治军极严,视这类事情如眼中竹刺,非除掉不可。觉得自己对杜文斌的案子,不好说啥,说多了给方处长添了难题,不说又不行,毕竟是亲叔,就是枪毙不了,判上十年八年,迟早传出去,说他行贿队伍上的军官,合伙贪污军费,杜家人从此不敢抬头在人前走路了。

方处长看出杜武厚的尴尬,又说:原则归原则,人情归人情,兄弟归兄弟。人不能违犯原则,又不能活在原则里头,要不,谁还给你打交道。要是没人给你打交道,咋能活下去?你二叔这事情,我反复思考了,这个忙我不能不帮。我要是不帮这个忙,以后咋着和杜团长见面。但咱还得给宋长官有个交待,处理得不好,也是掉脑袋的事情。

杜武厚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的铅块化成了棉花,有了坦然,知道他不会为难杜文斌了,说:方兄要是帮了小弟,小弟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肯定会铭记在心,日后厚报!

方处长笑,说:杜团长说的啥话,咱兄弟俩,有啥报不报的?你二叔的事情,我准备这样处理,没收你二叔店里库存的全部布匹,给宋长官禀报说是你二叔自愿捐献给部队的,你二叔就可以无罪释放。但我个人的意见,你二叔以后不要在西安城呆了。刘小华一枪毙,这事情就会闹大。他再呆在西安,别人随时想起来就会收拾他。老人都说了,花无满月艳,人无一辈子红。咱们在宋长官手下做事,也不是一辈子的事情。啥事情都要多留两手,狡兔还有三个窟窿哩!

下午,方处长就派人,带了几辆马车,把南大街杜家丝绸店里的军用布匹全部拉走了。   

晚上,杜武厚、杜武博去南郊监狱把杜文斌接回来。

丝绸店这些年赚的钱,全部买了军用布匹,还借了银庄五百块银元。这么一弄,给伙计都没办法开工钱了。店里又没有囤积粮食,一天经营下来,还不够伙计们的工钱饭钱。

杜文斌从监狱出来,觉得没脸见人,天天躲在屋里,也不到店面上看,盘算着咋着给杜德轩交待。

杜武厚不懂得做生意,不知道该咋处理这事情。

杜文斌还在屋子傻坐,枸叶走过来,把泡好的茶壶礅在他跟前,又拿过一个茶盅,给茶盅里倒上茶,放在他面前,说:喝茶!杜文斌没有喝茶,还是不肯说话。

枸叶坐在八仙桌的另一边,说:武博他爸,这算啥事情,不就是几百块银元的事情!人家能把咱放出来,就是咱烧了冒天高的香。人活在世上,又在生意场上折腾,哪能不出个三灾六难?

杜文斌说:连人家没收的布匹,加上借钱庄的银元,加起来近千块,不是一般的数字!

枸叶说:不管数字大数字小,咱的丝绸店还在,生意还在,会慢慢还上的。要是把人愁出麻达了,生意谁做,钱更还不上!

他们夫妻俩正说着,儿子杜武博走进来,先叫了一声爸,又叫了一声妈,然后站在他们面前,啥话都不再说。他跟着杜文斌做了两年生意,多少懂得生意上的行道。知道他爸已经把生意做成死棋了,没有天大的本事,很难使生意起死复生。杜家就三个人在西安城里,自己要是拿不出主意,店面只能关门。刚才,他在店里硬撑着脸给伙计们说:这几天,必须打起精神,把生意做起来。咱不求赚多少钱,起码能顾住咱的工钱饭钱。

枸叶对杜文斌、杜武博说:咱借银庄的钱,你们回堡子给老掌柜说说,看他能不能先拿出些钱,给人家还了,咱先不用操利息的心了!

杜文斌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算是赞成她的主意。但让谁回杜家堡子给老掌柜说这事情?老掌柜要是知道了这事情,会气成啥样子?

枸叶说:武博他爸,这事情是你惹下的,你不能回杜家堡子。让武博回去,武博是他孙子,事情又不是他惹的,老掌柜不会把他咋样!

第二天赶早,杜武博临离开西安时,来到上房,看他爸他妈还有啥要交待的。杜文斌坐在八仙桌旁,没有喝茶,两眼无神,看杜武博,不知道说啥话好。八仙桌上,放着两个粳糕,一碗胡辣汤,都放凉了。

枸叶坐在他对面,看他,觉得眼窝里有水,撩起袖子擦了,朗声说:武博他爸,生意就是有赚有赔,神仙也做不了光赚不赔的生意。咱哪能赔了点钱,就像天塌下来了。男子汉大丈夫,能胜,能败,能伸,能屈!

杜文斌看着她,还是啥话都没说。

杜武博站在他们对面,小声问:爸呃,我一会儿就回堡子,您还有啥要交待的!

杜文斌还是啥话都没说,能说啥哩?父亲把这么大的生意交给自己经管,自己经管了两年,没有赚一分钱,还赔进去五百块银元,要不是侄子搭救,肯定会被军法处判刑。武博回去给老人说了这事情,老人肯定要到店里来,自己有啥脸面见老人?琢磨了好半晌,才给儿子说:你回去给你爷说,我对不住他老人家,丢了杜家的脸面!

枸叶却对儿子说:你回去给你爷说,咱在啥地方跌倒就在啥地方爬起来。这次吃了大亏,也得了教训,以后就不会吃这样的亏啦!

 

                                       第二十九章

 

天还没黑的时候,杜武博就回到堡子,走进大门,家里没有一个人,长工和家里的男人都在背水,女人都在担水。多背一桶水,能救活十几棵苞谷,咋能不拼命背哩!他一琢磨,就知道家人肯定都在地里,就朝地里走去。一边走,一边琢磨,咋着给杜德轩说这事情。实际上,他已经琢磨了一路,也没有琢磨出该给杜德轩说啥。编啥瞎话都不行,纸包不住火,欠人家银庄五百块银元是真金白银,见个日头都得给人家付利息。要是不马上付清利息,利息滚利息,驴打滚的利息,店里赚的钱还不够付利息。

他跑到苞谷地跟前,老远就看见杜德轩站在地边。快要消失的晚霞笼罩着他,浑身焕发光灿。他看到爷爷,反而不敢朝爷爷跟前去了,远远站在路边,呆望着老人。晚霞在一丝一丝消失,老人身上的光灿也一丝一丝地消失。晚霞消失了,夜幕终于到来。老人的身影变成了黑色,距离似乎也拉远了。

周麦穗担着小木桶,扭着小脚挣扎过来。看见他站在路边,痴痴呆呆地望着远处的杜德轩,一下子还没有看出这个人就是孙子。又朝他跟前走了几步,感觉他的身影像二孙子,就高着声音问:武博——。

杜武博猛地听见身后的声音,急转身,白昼交替的夜色里,奶奶担着两个水桶,扭捏扭捏朝这边挣扎。奶奶的身后,跟着大娘娘,也担着两个水桶,也是扭捏扭捏地挣扎过来。他惊叫一声:奶——,就朝周麦穗跑去。

周麦穗急忙放下担子,想迎着孙子跑过来。担了一天水,力气都挤干挤净了。还没有跑出两步,就摔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下,没有爬起来。

杜武博跑到她跟前,蹲下身子,把她扶起来,说:奶,你跑啥哩,我朝你跟前跑就是了!

周麦穗说:我看见你回来,心里就高兴,想早点见你!

杜武博给她拍身上的土。暮色中,看不到灰土,能闻到灰土的气息,灰土散发着被灼热炒过的味道。

这时候,菊菊也走过来,放下水桶。

杜武博恭敬地叫:大娘娘!

菊菊问:博娃子啥时候回来的?

杜武博说:刚回来,家里没人,就跑到地里来啦!

菊菊走到婆婆跟前,替周麦穗拍身上的浮土,说:娘也真是的,俺大也没让你担水,你跑来弄啥?

杜武博看了水桶,心里又滋生出对她们的同情,说:俺爷也真是的,把俺奶和俺大娘娘都叫来担水,你们一天能担多少水?

周麦穗说:不是你爷叫俺们来担水,是俺们自己要来的。俺担一次水,浇十几棵苞谷没麻达,一天能浇一百多棵------说完,猛然觉得杜武博不该这时候回来,突然回来,肯定出了啥事情,就问:博娃子,店里出事情啦?

杜武博一愣,不知道该不该给她们说?琢磨了一会儿,觉得给她们说也不管用,不如不说,就说:没啥大事情,我一会儿给俺爷说。说完,担起大娘娘的水桶,说:大娘娘,我担你的担子,你担俺奶的担子,先把水送到地里。

他把水桶担到杜德轩跟前,杜德轩还站在那里,背对着他们,朝着远方眺望,不知道望什么。杜武博放下担子,小声叫:爷——。

杜德轩听见声音,转身,看杜武博,一愣,问:你咋回来了,丝绸店咋样?

杜武博心里一急,竟控制不住地哭出声,刚哭了两声,觉得不该哭,用手擦了眼泪,说:俺爸跟俺大哥叫俺回来,给你说咱店的事情-------

杜德轩听了一半,就知道是咋回事情。心里一急,一阵剧烈的沮丧,山样压下来,压得双腿酥软,晃荡,脑袋眩昏,身子被重负压得朝下瘫去。

杜武博急忙扶住他,叫:爷——。

周麦穗心里也着急,也沮丧,身上也发软,两腿也打晃,就是没有瘫下去,对着土路的远方喊:海娃子,快来,你爷咋软下去啦!

她没有把杜武海喊来,却把杜文祥和汪狗剩、钱财旺喊来了,围着杜德轩,不知道该咋么办好。

汪狗剩说:我刚才吆车过来的时候,看见海娃子担着担子朝河沟去了,我跑着把他叫回来。

杜文祥遇到这事情,失急慌忙没有主意,就问钱财旺:财旺叔,咋办哩?

钱财旺略一思谋,给汪狗剩说:你找着海娃子了,让他直接回家。俺先把老掌柜送回家里。这么热的天,这么重的活,年轻人干上一天,都受不了。老掌柜那么大岁数了,咋能受得了!又给杜武博说:你背着你爷,朝家里走。文祥,你护着老掌柜,也回去。说完,又给周麦穗、菊菊说:你们也回去,还要做黑咧饭。你们以后半后晌就回去,不要干这么晚。我先留在这里,招呼着伙计运水背水,保住这些苞谷,也是老掌柜操心的事情。

杜武博和杜文祥换着把杜德轩背回家,在炕上摆放好,就围在跟前,着急地叫唤:大哦——

菊菊着急地转圆圈,不知道该做啥事情好。周麦穗还镇静,拿指头压杜德轩的鼻凹,那是人中穴。杜德轩给家人说过,要是遇到人突然昏过去,一边派人找先生,一边压他的人中穴。她一边压杜德轩的人中穴,一边支派菊菊:打盆清水过来,给你大把脸洗了,洗过脸人就凉快了。随后又给杜武博说:等会儿你爷醒过来,先不要说丝绸店的事情,天大的事情都没有人紧要!

杜武博说:我听奶的!

周麦穗说完,又给杜文祥说:你到地里去,给财旺说,让他们这阵就收工,吃过饭不运水了,人和牲口都歇一黑。要不,苞谷救过来了,人还没有饿死,先累死了!

杜文祥答应:我这阵就去给俺财旺叔说!

周麦穗支派完毕,菊菊也端着水盆进来,站在她跟前。她把盆里的毛巾搓了两下,扭干,伏下身子,给杜德轩擦脸。擦过一遍,又把毛巾在水里涮了,搓,扭干,又擦。擦过三遍,彻底把脸擦干净了,才把毛巾放回水盆,对菊菊说:把用过的水,倒在枣树下边,天太旱了,枣树叶子都发黄了。

菊菊低眉顺眼地说:咱家的水从来没有乱倒过,甭说是旱年,就是平常年月,咱家的水都浇枣树了。

周麦穗说:你快点洗脸洗手,把苞谷蓁熬上,熬稠点。咱们女人家喝稀点没啥,那些大男人,干那么重的活,喝得太稀了,半夜尿一泡尿,肚子就饿了。天不明又得去运水,肚里没有饭食,身上就没有力气,想干都干不动!

汪狗剩、杜武海厮跟着跑回来,汪狗剩跑到周麦穗跟前,说:奶——,我把海娃子叫回来啦!

周麦穗对杜武海说:你快看看,你爷咋又昏过去了?

杜武海跑到炕跟前,把脉、看眼睛,给周麦穗说:像上次一样,急火攻心!说着,就跑到偏屋,拿来针包包,把杜德轩的上衣解开,在穴位上扎,强刺,强捻,留针,拔针。过了少半个时辰,杜德轩才哼哼几声,醒过来。

周麦穗见他醒过来,长舒口气,说:你这老汉,叫我咋说你,不就是一个店面的事情,值得生这么大的气。说到底,自己的身子紧要,身子要是毕了,要那么多家产干啥?

杜德轩睁开眼,看她,嘴唇哆嗦,挣扎着说:你懂得老母猪吃糠,西安府那个院子,三四代人才置的家业。要是在我手里丢了,咋着给先人交待!

周麦穗说:不就是欠人家五百块银元连利息,还给人家就行了,咋能说那个院子糟蹋了!

杜德轩说:你说的容易,家里的现洋都买了粮食,从哪来五六百块银元?

周麦穗琢磨,真琢磨不出从哪弄五六百块银元,却琢磨出别的主意,说:咱把施先生请来,看他有啥主意没有?

杜德轩说:按理说,家丑不外扬。施先生也不是外人,看他有啥主意没?

杜武博说:我去把俺满道爷叫过来?

杜德轩瞪了他一眼,说:是请,不是叫。人家是长辈,又是学问人,咋能随便叫人家,是请人家!

杜武博赶忙说:我去把俺满道爷请来!

这时候,杜武海把药抓好了,用纸包着,拿过来,给杜德轩说:我还用上次那个方子,行不行?

杜德轩点头,说:行,其实,这是心上的病。岁数大了,身体疲了,急不得,动不得虚劲,一动虚劲,身子就招不住!

施满道跟在杜武博后边,一溜小跑。夜间的村路,黑乎,高低不平,幸好是熟路,不会摔倒。

村子里,盈满了饥饿的气息。有的人家一天只能喝一顿稀苞谷蓁,像杜德轩家一天能喝两顿苞谷蓁的很少了。肚子没有吃食,说话就没有力气,村子里就无说话的声;肚子没有吃食,走路也没有力气,村里就少了走路的人,也少了走路的声;年轻小伙子小媳妇,心里想那事,却没有弄那事的力气,身子搂得紧紧的,却做不了种娃娃的百年大计;人没了吃食,更不会给狗喂东西,狗也没了力气,村子就无了狗的追逐、嬉闹,吠叫;娃娃肚里没吃食,饿得想哭,哭不出声音,站在屋子外头都听不见。没有狗吠,没有娃哭的村子,如巨大的坟墓,被漆黑的夜色淹没。

施满道磕磕蹒蹒跑进杜家大门,绕过照壁,跑进上房,边跑边喊:德轩兄,你又咋啦?

杜德轩叹气,不知道该咋着回答。

施满道跑到炕跟前,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抓着杜德轩的一只手,说:德轩兄,咱都是过了六十大几的人了,啥事没经过,啥事情能把咱压得躺在炕上起不来?

杜德轩还是叹气,还是不知道该咋给施满道说。周麦穗走过来,站在施满道对面,把西安府杜家丝绸店的事情说了。

杜德轩听周麦穗说完,眼里流出两行老泪,连声说:家门不幸,出此逆种,把祖传的家业败成这个样子?

施满道就琢磨,没琢磨多大工夫,说:这有啥难办的,不就是五六百块银元,卖上三四亩地就把事情解决了。我前几天打听了,一亩地能卖一百五十块银元。

杜德轩摇头,说:施先生,你是我的挚友,说话轻重我不计较。我咋能走卖地那步路哩,祖传的家业,总不能到了我手里,一点一点败落。再说,我杜德轩卖地,这话要是传出去,乡党会咋着看我,我有啥脸在人前头走路?

施满道说:德轩兄是灵性人,咋连这事情都琢磨不开?人活在世,种地做生意置家产,跟兵家打仗一样。有打胜的时候,也有打输的时候,只要打胜的时候多就行。也像拳家交手,有进有退,再厉害的拳家,也不会光进不退。咱这阵把地卖了,挣的银元把西安府的店面保住了。天象昭示了,要连续三年大旱,今年才是第一年,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扛不过第三年,人就要饿死了,要地有啥用处。到那时候,两石麦子三四石苞谷,就能换一亩地,咱再用粮食换地回来,还能多换些地,趁机把家产置起来!

施满道的话,像隆冬季节里的暖气,像酷夏中午的凉风,像饥饿时代的白蒸馍,扫荡了杜德轩心里的负重,脸上的皱纹舒展了,蕴含在皱纹里的愁苦也消弥了,身上觉得有了力气,要坐起来。

周麦穗急忙挡他,说:你刚醒过来,身上的元气还没有缓过来。就躺在给施先生说话,施先生又不是外人,不在乎啥礼道!

杜德轩坚持要坐起来,说:我不是跟施先生讲礼道,我坐着说话方便。

周麦穗扶着他坐起来,在他身子后边,垫了个枕头。

杜德轩说:卖地这事情,还麻烦施先生操个心,价钱差不多就出手。咱借了银庄五百块银元,天天都在生利益,耽误不起工夫。你找好人家了,就跟财旺商量,你俩作主就行了。文祥这娃,说起来四十多了,是个老实疙瘩,做生意不灵性。老二文斌,太能,太精,目光又短浅,贪赚小便宜,跟下棋一样,贪吃子,谋不了大局。武厚在队伍上,这事情不能让他分心。武博人灵性,又实在,但岁数还小,套到车上,拉个偏稍还凑合,架辕就不行了。武海天生是读书做学问的材料,做生意种地,他根本就钻不进去。

施满道说:德轩兄这么交待了,我就按你交待的去做。不过,我和财旺商量的时候,把文祥也叫上。不管咋着说,你家得出一个人。这么大的买卖,经手那么多钱,你家总得有个人看着!

杜德轩说:施先生,你我交往这么多年,肝胆相照,无话不说。我要是连你都信不过,活在世上会连一个知音都没有,难道咱们还不如古时候的管仲鲍叔牙?

施满道见杜德轩说得这么严肃,也严肃了脸,说:德轩兄,你让兄弟再次感受到你的胸襟。我就放手做这事情了,争取三五天把事情做成。

 

                                   第三十章

 

杜武博离开店面以后,杜文斌就从床上爬起来,靠着床背坐了一会儿,又扶着床下到地上,穿上鞋,挣扎到八仙桌跟前,坐下。

枸叶见他从偏屋挣扎出来,急忙跑过来,说:你身子不好,快回去睡下,等元气缓过来了,再走动。

他走到太师椅跟前,坐下,闭了会眼睛,又睁开,说:我估计,咱爸听了武博的话,肯定要过来,我真不知道咋着给老人家交待?

枸叶没有说话,她也知道自己男人惹下了不小的麻达。老人把这么大的生意交给他,经营了两年,没有赚到钱,还欠了银庄那么多钱。公公是个把一个麻钱掰两半花的人,吃饭舔碗,巴屎朝自家地里跑,路上遇到牛粪,宁愿多走半里路,也要捧到自家地里。一下子亏了那么多钱,比掏他心窝子都受不了。说不定知道了这事情,会气出一场大病。想到这里,心里也害怕,又怕男人心里太吃力,更亏身子,说:咱这两年也赚了不少钱,就是最后这一把,刘军需长一出事,把咱连累进去了。要是他不出事,咱不是又大赚一把?再说,事情到了这地步,就不要思谋那么多。人常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咱的车还没到山跟前,怕啥?咱大这人,有办法,只要咱大在,丝绸店就丢不了!

杜文斌说:做生意的,就是要长谋划短算计。咱没有预见到刘军需长要出事,是咱谋划的本事不行。其实,我开始和刘军需长交往,就感觉要出事情。他拿队伍上的钱买咱的布,比市面价高一成,从中抽利,就是犯罪。咱和犯罪的人一块做生意,帮着他犯罪,这生意咋能做长久,咋能不出事情?多亏武厚在队伍上当了长官,要是换成别人,人命都保不住,这个院子都会被没收!我离开堡子的时候,咱爸一再给我交待,做人,做生意,最忌违一个贪字,贪字多一点就成了贫字。我见了利,就把咱爸的话忘了。我这两天琢磨了,咱爸把家里的现洋都买了粮食,肯定拿不出那么多银元。要凑够这些银元,就得卖地。咱爸是爱脸面的人,打死他都不会卖地,让乡党耻笑。他又舍不得这个院子和店面,这是杜家三四代人才置下的家当,总不能在他手里败了?说完,又说:我一会儿想出去走走,在家里窝的时间长了,更烦。

枸叶也琢磨,觉得让他老囚在家里,还不如到街上逛逛。要是遇到生意伙计,过去的朋友,到饭馆坐坐,喝上二两烧酒,心绪或许好一些,就说:出去走走也好,老囚在家里也不是办法!

杜文斌走出上房,走过院子,走到店面里。店面没有开张,临街的门板就没有卸下。店里一派黑乎,朦朦胧胧,几个伙计坐在朦胧中,耷拉着脑袋,没有一点精神。生意做不下去了,工钱都难拿到手,更别说赏钱。挣不来钱了,家里的日子就过不下去,咋能有精神?他们见掌柜走进来,还是按当伙计的礼节,赶忙站起,给他鞠躬,问候:掌柜,过来啦?

杜文斌停下脚步,说:我出去走走,今天不开张了,你们歇上一天。啥时候开张,等老掌柜来了,再说!

伙计问:要不要我们跟着你,有个照应?

杜文斌说:我只是随便走走,又不去跟人家打架,要那么多人干啥,你们平时忙生意,难得歇一天,趁这个工夫好好歇歇。等老掌柜来了,做开生意了,又要忙活,就没工夫歇息了。

一个伙计赶忙拔下门闩,卸下两块门板,让杜文斌出去。

快到晌午,日头比往日还好。连续八九个月没有下雨,连云彩都难见一块,大旱之年,人们最讨厌的是日头,最盼望的是黑云。日头却不顾人的讨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不缺一天地出来。黑云却像被关进了监狱,死活不肯露脸。虽说是年馑,街道上的人并没有减少多少,主要是增加了要饭的人,成群结队,挨着门户乞讨。他们站在临街的门口,躬着身子,晃着碗,可怜着声音,喊:大爷大奶,大伯大娘,打发一点吧!就有人家送给半个蒸馍,半碗苞谷蓁,或者一筷子面条。还有的送几个铜钱,一张小票。这个刚走,那个又过来,还是这种声音这种动作,主家又得打发。过上一个时辰,有的人家就烦了,再遇到要饭人,任凭喊得再可怜,也不肯打发一点。还有的对着他们吼:你们有完没完,从天亮到这阵,我们都打发十几拨了。要是这样弄,家里得专门给你们支个锅,雇个人做舍饭(施舍的饭)!要饭人遇到这样的人家,就不说话,走到另一家,继续呈现可怜兮兮的样子。街道上,也有几家专门在铺面门口支个大锅,锅前站个伙计,遇到前来要饭的人,给他们碗里舀上一勺稀饭。人们看到门口支锅的铺面,就朝店里瞅视,目光里全是敬重。还有的进去,买几件东西,算是敬重的体现。

杜文斌走到这家铺面跟前,停下脚步,心里也有了敬重。思谋,人要得到旁人的敬重,就得做旁人做不出的善事。这阵是饥饿岁月,到处都是饥民。杜家丝绸店要是在这时候做出善事,就会流传百世。这么好的事情,为啥不做呢?但是,店里确实没钱做这事情。这阵不做,等年馑过去了,再做就没啥意思了。店里的事情,等老掌柜来了,就能开门做生意。只要做开生意,做舍饭的钱还是有的。想到这里,转身就朝回走,走到自家铺面跟前,店门没开,就敲门。伙计在里面问:谁?他答:我!伙计惊奇,说:掌柜回来了!随之,他听见跑步的声音,声音到了门口,停,跟着有了拔门闩的声。伙计把门板卸下,走到店外,躬着身子把他朝里让。

他说:我不进去了,你们在门口支口大锅,让做饭的熬锅苞谷蓁,遇到要饭的,给他们盛上一碗。以后,不管咱多难,都不要忘了给要饭的做舍饭。

伙计迟疑,说:掌柜,咱的生意停了,店里也没有存粮。现在的粮价高得吓人,没有一块银元的苞谷蓁,就熬不了一锅!

杜文斌说:咱不会老不做生意,行善的机会不是年年都有。咱不在这时候行善,啥时候行善?你们就按我说的办!他给伙计交待完,看着伙计忙着把桌子朝门口抬,回灶房熬苞谷蓁,才转身走去。

晌午的时候,他走到含春楼跟前。还没有走到门前,就闻到从里面飘逸出的香脂气,吸进鼻孔,身体立即有了反应,想进去和她们合为一体。这个时候,是含春院最寂静的时刻。清晨时分,客人都要离开,就是贪睡的客人,到了半晌午也离开了。被客人折腾了一夜的姑娘,开始睡觉了,晌午时分,睡得正香。院里没了客人,姑娘又都睡死过去。除了随风飘逸的胭脂气息,让人感觉这里还有人的气息。要不,真像一座死楼。

他站在楼前,由不得想起自己在里面的萧洒。两年前,刘军需长要他陪着到这里,他感到剧烈的耻辱,低着脑袋,生怕熟人认出自己,跟在刘军需长身后,匆匆进去。刘军需长是这里的老客,上上下下都熟悉,老鸨把他们领进会客庭,泡上好茶,端上小吃,就让他们点姑娘。他脸红,心跳,羞耻,不好意思,给刘军需长说:你点吧,我付过账就回去!刘军需长就笑,笑得哈哈的;姑娘们也笑,声音很小,不敢让他看见。刘军需长笑过,说:杜掌柜,这里是男人最想来的地方。为啥有些男人没有来,是他们没有钱,来不起。他们要是有了钱,比咱们来得还勤。咱们当男人的,挣了钱干啥,就是吃好,穿好,玩好。前两好能花多少钱,一个人就一个肚子,一顿给里面装半斤牛肉四两烧酒就填饱了;置上一件衣裳,三年两年穿不烂,剩下的钱干啥,就是找受活。你是做生意的,讲究积攒家业。这年头,兵慌马乱,土匪横行,前年刘振华围长安,八个月就死了五万多人。今年春夏,宋长官围风翔,几乎把风翔城里的兵民全部杀光。我一直这么想,世道不安宁,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啥时候。活着的时候,就拼命受活,死了都不后悔!过去的皇上,自己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子三千美人,天天黑了换着弄。却天天给臣子百姓传输道德贞节,他自己咋不来个道德贞节?所有成天喊叫道德贞节的人,都是喊给旁人听的,自己却另行一套!杜文斌琢磨刘军需长的话,越琢磨越觉得有道理。第二回陪刘军需长来的时候,也点了姑娘。试过一夜,感觉姑娘就是比婆娘受活,那身材、那脸蛋、那浪劲、那门道,一万个婆娘都赶不上一个姑娘。以后,刘军需长一叫,他就来。耍含春院要银元,银元少了还不行。他说是掌柜,但银元进账出账都有记录,来不得半点虚假。就和刘军需长商量,丝绸店和刘军需长合伙做成的生意,再多给刘军需长半成,充当他逛含春楼的嫖资。这样一来,丝绸店和刘军需长联手做的生意,赚的钱不少,但丝绸店却没有落下多少,大半被他和刘军需长挥霍了。

这个时候,他看着含春楼的大门,大门紧闭着,估摸里面划了门闩,心里就有了后悔。要是不认识刘军需长,不到这里花费那么多银钱,丝绸店就不会做军用布匹生意,也不会落到现在的下场。这个世界上,啥药都能买到,就是后悔药买不到。自己要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做生意,虽说不能一夜暴利,却也细水长流,日日都有,日久天长也能积攒不少利润。他离开含春楼,沿着大街朝南走,走到南门跟前,顺着台阶走上城墙。城墙上没有树,没有房子,就没有树荫和房檐下的荫凉。太阳比城里头更烤,烤得人身上的油汗滋滋外冒。有人在城墙上竖了个大伞,有半间房子大小。伞下支了张桌子,有人围着桌子喝茶。有个老汉在张罗,见他过来,吆喝:客官,过来喝杯茶,谝上一会儿,再走!

杜文斌停下脚步,望老汉,没有吭声。

老汉又吆喝:客官,过来喝杯茶,谝上一会儿,再走!

杜文斌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停在那里,不朝伞下边走,也不朝远离伞的地方去。痴呆中,竟说:我还忙着哩!

老汉就笑,高着喉咙说:忙啥哩,城墙上又没有店铺、没有住家,连路都没有。哪一个到城墙上逛的人,不是闲人?

他又嘴不由心地说:我忙着赶路哩!他嘴上说着,脚下还没动,朝啥地方赶,赶去干什么,他真的说不清楚。

大伞下边,有个喝饱了茶的老汉,突然吼唱起来,声音苍凉沙哑:

 

    千岁进宫休要忙,为臣与你说比方。西汉驾前几员将,英布彭越汉张良。张良背剑把信访,放来了韩信辅高皇。他都与高皇把业闯,才扶刘邦坐咸阳。南门外筑台曾拜将,把韩信官封三齐王------

 

他在凄凉沙哑的秦腔声中,又迈出脚步,向前走去。眼前一派混沌,思维一片杂乱,觉得自己不知道从啥地方来,不知道朝啥地方去,眼前全是迷雾,白茫茫一派,看不见来路,看不到去路。甚至觉得自己也化成一团白雾,游走融化在浓雾里。

大伞下面,传来卖茶老汉的说话:前天晌午,有个女人从城墙上跳下去了。她跳以前,也是从我这个茶摊子前走过去的。

喝茶老汉责怪他:你咋不劝住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卖茶老汉说:我咋知道她要跳城墙,从我茶摊子前过的人多了,难道都是要跳城墙的?

喝茶老汉说:大晌午的,日头这么毒,这时候跑到城墙上,不为跳城墙为啥?

卖茶老汉说:今个的日头也是这么毒,这阵也正是大晌午,你跑到城墙上干啥?

喝茶老汉说:我是来喝茶的?

卖茶老汉说:旁人咋知道你是来喝茶的?西安城里头,那么多喝茶的地方,又近又方便,你不去喝,偏偏跑到城墙上喝,是啥意思?让旁人咋想?

喝茶老汉反驳:你在西安城里头,随便在哪个房檐下、店铺旁,摆个卖茶摊子,都比这里挣得多,你图啥哩?

卖茶老汉说:我图个高兴,我在这里摆摊,赚钱不赚钱是屁蛋事,就图心里高兴!

喝茶老汉就笑,说:你这回说对了,你都知道在这里卖茶,为了图个高兴。我就不知道,跑到这里喝茶,也是图个高兴!

卖茶老汉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说:我们在这里卖茶喝茶,图得是个高兴。人家这时候,跑到城墙上赶路,也是图个高兴。人家要是在城墙上赶路不高兴,就不会跑来赶路。

喝茶老汉就拍巴掌,说:你是大智若愚,拿着聪明装糊涂。照咱这么说,前个晌午从城墙上跳下去的女子,也是图个高兴。要是从城墙上跳下去,不高兴,她就不会跳。人要是想死,死的办法多了,喝毒、跳井、上吊、抹脖子、碰墙、跳楼、绝食、吞鸦片、下河、坠崖。她能去跳城墙,就是跳城墙能让她高兴,舒服。

杜文斌在卖茶老汉和喝茶老汉的谝闲中,一步一步向前飘去,还是不知道该朝啥地方飘。

这时候,卖茶老汉又给喝茶老汉说:我看这个人,很像跳城墙的模样?

喝茶老汉迷惑,问:跳城墙还要看模样?

卖茶老汉说:前天跳城墙的妇人,就是这个模样,满肚子心思,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喝茶老汉说:咱们过去劝劝他,好死不如赖活着,活得好好的,找死干啥?世上哪有解不开的疙瘩,打不开的锁子。死了的人,一死百了,啥都不知道了。把痛苦、难受,都留给了活人。他们咋不想想死了以后,活人咋活下去!

于是,一个卖茶老汉,五六个喝茶老汉,朝着杜文斌跑去。跑得很艰难,踉跄、磕拌、摇晃,终于追上杜文斌,把他围住。

卖茶老汉走到杜文斌对面,说:客官,我请你喝杯茶,不收你茶钱?

杜文斌看他,满眼都是木纳、迷惑、霉暗,还是没有说话。

喝茶老汉也走到他对面,说:俺兄弟几个陪你喝茶,你喝多大工夫,我们陪多大工夫。

杜文斌还是木木地看他们,眼窝里还是充满迷惑、茫然,还是一句话不说。

到底,卖茶老汉和喝茶老汉们把杜文斌劝说到大伞下边。

卖茶老汉拿出一个新茶壶,问杜文斌:你喜欢喝啥茶?

杜文斌还是不说话,眼窝还是发暗,无光。

喝茶老汉小声说卖茶老汉:人家都到这时候了,哪有心思琢磨喝啥茶好。你啥都甭问,拣最好的茶给人家泡!

卖茶老汉说:我这都是最好的茶,福建铁观音、武夷山的乌龙、黄山的茅尖、杭州的龙井,不知道人家的口味,咋给人家泡?

喝茶老汉说:你把咱陕西紫阳的青茶泡上,这茶清热去火,消暑解毒。这位乡党心里不清静,堵,喝点紫阳青茶,就好一些。

卖茶老汉就笑,说:你点了半天,原来点了个最便宜的,替我省钱哩!

喝茶老汉说:其实,咱紫阳青茶一点都不比那些名茶差。就是没有人家的名气大,才卖不上价钱。

卖茶老汉说:咱紫阳的青茶并不便宜,你到铁观音、龙井的产地去收购,价钱比一定比咱紫阳青茶高。就是人家那些茶运到咱陕西,光运费都多少?紫阳青茶离咱这近,运费就少,价格就差在运费上了。

喝茶老汉说:兄弟不亏是卖茶的,对茶行道的生意就是精!

卖茶老汉说: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走。就凭咱一天在这卖上几杯茶,哪敢说做茶生意?让真正做茶生意的人听见了,笑话咱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海有多远!

卖茶老汉说着,就把茶泡好了,给杜文斌盅子里倒了,说:客官,喝杯茶,心里有啥解不开的疙瘩,给俺这些老兄弟说说,俺们替你解。人活在世上,不就是儿孙不孝、兄弟不和、两口子闹仗、生意赔钱、生老病死。俺爸在世的时候老给我说,老天爷让人活在这个世上,就是让人来受罪的,把罪受完了,就该走了。你说说,这世上谁活得不受罪?小的时候,生病长不大,爹揍娘打。长大了又得娶媳妇生娃,再把娃养大,给娃娶媳妇盖房。把这些事情忙完,该享清福了,人又老了,啥福都享不上。

卖茶老汉说完,又一个喝茶老汉给杜文斌说:我不会说话,会唱秦腔,我给兄弟唱一段,解解心里的疙瘩,说完,就喉唱起来:

 

    勒回马头望倒观,望不见元顺帝金銮殿,又不见满朝文武官。幼年在学把书看,昼夜不眠读圣贤。盼的是皇王开科选,辞别举家去求官。进贡院先把号房占,各为文字显手段------

 

这个老汉唱完,又一个老汉说:我不会唱戏,我会吹埙,我给乡党吹一曲埙,不知道乡党听过埙没有?这些年,人都嫌吹埙低达,都去吹笛子、吹唢呐了。再过几年,人们就听不到吹埙的声音了!说完,从钱褡里取出埙,黑漆,葫芦大小,顶上一个洞,正面六个洞,分成两排,每排三个洞。后边两个洞。吹埙的人两手捧着埙,嘴对着顶上的洞,两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各压三个洞。吹埙人闭着眼睛,嘴噘得老长,吹。声音呜呜咽咽,没有高音,只有低沉;没有阳刚,只有缠绵;不是狼嗥,却如冤死鬼的怨哭。听得几个老汉心里发虚,皮肉发麻,城墙上无一人影,心里有了畏怯,就说吹埙的老人:你吹这声音像鬼哭,像给死人抬埋时吹的响器。听得人心里打哆嗦,甭吹了,让俺心里清静清静!

吹埙老人像是闭了耳朵,根本没有听见,仍然闭着眼睛,用心用力地吹。一直到吹完,才放下黑埙,用手把埙顶端的洞擦了,睁开眼睛,说:眼下这世道,不知是人的世道,还是鬼的世道;耳朵听的话,不知是人话,还是鬼话;人活得比鬼胆怯,鬼活得比人胆大;人说的是鬼话,鬼却说了人话;何必在意这埙是吹给人听,还是吹给鬼听?只要自己胆正,啥声都入不了心中。

吹埙人说着,却听见一阵木鱼的敲击,梆梆声由远而近,走到大伞跟前,停。持木鱼者是个老和尚,剃光的头发长出少许,稀疏,遮掩不了一颗秃头。和尚单手竖起,给大伞下的人行礼,闭着眼睛,念了一句:阿弥佗佛!

卖茶老汉见了和尚,脸上立即显出崇敬,急忙走过去,给人家说:天太热了,进来喝杯茶再走!

和尚又给他单掌行礼,又念:阿弥佗佛,说:热凉在施主心里,你心热,天自然热。你心凉,天自然凉。说完,走到桌子跟前,所有的喝茶老汉都站起,给他让座。他又单掌行礼,又念:阿弥佗佛,礼节很是周全。

这些人中,唯有杜文斌没有站起,似乎没有看见和尚,没有听见念佛的声,仍然痴痴呆呆。

老和尚看了他一眼,见他脸色灰暗,两眼无光无神,走到他跟前,说:这位施主,六根已断,佛祖派我前来度你。晨起敲钟,暮念金刚,脱离凡尘,享受清静,跟我去吧!

杜文斌竟然站起,面对老和尚,双手合掌,行礼,说:多谢佛祖,多谢师傅,阿弥佗佛!

于是,老和尚前边走,杜文斌后边跟,脚下无烟无尘,无声无息,如两个幻影飘过,向着西边飘去。

卖茶老汉、喝茶老汉,都惊奇,都站起,望着飘走的老和尚和杜文斌,直到幻影全失,还呆如泥塑。

 

                                        第三十一章

 

入夜,酷热一点一点消退,凉爽一丝一丝飘来。上房本来就不太溽热,加上夜的清凉浸入,比白天更是凉快。杜德轩靠着墙,坐在炕上,耷拉着死鸡娃样的脑袋,吸气出气都细细悠悠。离炕头不远的地方,点着一盏豆油灯,灯焰忽闪,把他的影子映在墙上,也忽闪。要是生人进来,看他那样子,会认为窝蜷的是个死人。周麦穗走过来,脚步很轻,问:他大,要不要给你泡杯满山跑?

杜德轩没有说话,摇头。周麦穗又问:给你装锅子旱烟?杜德轩还是没有说话,还是摇头。周麦穗再没有说话,顺势坐在炕沿上,抓过杜德轩的一只手,轻轻地揉搓他的指头,轻着声音说:他大,啥事情都不要想不开,不就是几亩地的事情,咱这阵把它卖了,说不定啥时候又把它买回来了!杜德轩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叹了口气,过了好大工夫,才说:我想到地里转转!周麦穗说:天都黑成这样子了,还出去转,万一摔倒了,崴了脚脖子,事情又来啦!杜德轩说完,挣扎着把脚伸到炕下面,等着周麦穗给他穿鞋。周麦穗不知道给他穿鞋好,还是不给他穿鞋好,没有动弹。

这时候,刚好杜文祥走进来,进门就问候:大哦,这阵觉得咋样?

杜德轩没有说话,周麦穗接住话把,说:天都这么黑了,你大却要到地里转!

杜文祥说:俺大想到地里转,就让他到地里转转。天天窝在炕上也不是事,就是好人,窝上几天不动弹,也窝出病了。这阵也凉快了,俺大出去转转也有好处,我陪俺大出去!说着就走到炕跟前,蹲下身子,给杜德轩穿上鞋,又搀着他的胳膊,把他搀到地上。

周麦穗还是不放心地说:祥娃子,你大在炕上窝了这些日子,身子是软的,你们不要走远了,你大的身子招不住!

杜文祥说:娘你放心,我们不会走远的!

杜文祥搀着杜德轩,走出大门,走到堡子的街道上。

杜德轩小声对杜文祥说:不要搀我,我自己能走!

杜文祥没有丢手,说:外边天黑,还是搀着你走,万一摔倒就不得了。

杜德轩用力甩开杜文祥的搀扶,大步朝前走去,走得很有气势,比小伙子都有气势。

街道两边的门楼子里,门礅上,坐着吃过夜饭出来纳凉的人。两个一堆,三个一伙,男人抽着旱烟,女人纳着鞋底子,抽烟的纳鞋底子的人,手上忙着,嘴却不闲,谝着张庄哪个婆娘偷野汉,李村哪个汉子偷寡妇,谝得充满激情,还有多多少少的愤慨,欢愉。杜德轩走到他们跟前,更用力挺着胸脯,像是睡了个透觉刚刚起来,浑身上下都满了力气。谝闲的男人女人,见他走过来,都站起身子,有的叫“德轩爷”,有的叫“德轩伯”七嘴八舌地问候。杜德轩顾不上给他们一一回答,声音老大地说:好得很哩,臊子面一顿吃两老碗,还加一块大锅盔!

他们走出村门,堡子留到了尻子后头,视线更黑了,野地里绝了人踪。杜德轩猛然觉得整个身子像吹胀气的猪尿泡,解开了绑口子的绳子,哧地一下泄光了,软得直想朝地上瘫。紧挨在他身边的杜文祥,感觉到他虚张声势的身子没了力气,急忙搀住他,说:大哦,还是我搀着你走,天太黑了,地又不平,就是小伙子也挡不住摔跟头!

这回,杜德轩没有拒绝,老实地让大儿子搀着肩膀,朝卖掉的那几亩地走去。

月亮升起来了,光线朦胧,薄纱摇曳,淡雾缥缈,虫在啼鸣,发着细微的声。他们的脚步惊动了丛薮里的鸟儿,扑愣愣射向天穹,遗下一串声响,很快就消失。杜文祥搀着杜德轩,走到卖掉的那几亩地跟前。这几亩地,是杜家最认真经管的地,平整得连个拳头大的土块都没有,粪先尽它上,水先尽它浇,庄稼就它长得好。这么好的地,再不姓杜了,姓了旁人的姓。杜德轩看着地里的苞谷,满目的庄稼地,都呈现矮小的庄禾,唯有这片地的庄稼粗壮高大。前几天,杜家人和长工还给这块地担水,抗旱。杜德轩看着这些苞谷,眼泪禁不住涌出,蒙蔽了眼前的庄稼,也蒙蔽了眼前的月光,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他蹲下身子,从一棵苞谷根旁边,抓起一把黄土,在手里攥,攥得很紧,攥了很大工夫,松开,又抓了一把,又攥-------

过了半个时辰,他还没有回家的样子。

杜文祥劝说:大哦,天不早了,该回去了,你身子本来就不好!

杜德轩这才灵醒过来,说:文祥呀,大没能耐,把先人传下的地卖了。大在有生之年,一定把这块地再买回来。大要是走的时候,来不及买回这些地,你一定把咱的地买回来。买回来的时候,到大的坟上烧张纸,给大说一声,大睡在地下,心里都踏实!

 

 

                                  第三十二章

 

    民国十八年正月,已经连续十三个月没有下一片雪,没有降一滴雨。天天都出着赤红白脸的日头,烧烤着地上万物,烧烤着天下生灵。天太干旱,秋庄稼都没有种上,勉强种下,也没有出苗。靠手扳轳轳浇出的苞谷苗,有点收获。到了该种麦子的时候,井里再也淘不出水了,离杜家堡子两三里远的小河沟,已经干涸,河底的泥块板结,像满河底的龟盖。龟盖上却没有旱死的鱼虾,鱼虾没死的时候,就被人们捞去,充当饱腹之物。天不降雪,照样上冻,河道冻得梆硬,没有小兽在上边行走。凡是身上带肉的东西,早被人们打死吃肉了。没有正经粮食吃的人们,还不肯放弃求生的欲望,拿着铁锨,在田野、河道、荒滩、土坎、冢卯、壕沟里,像饥饿的狗,东转西游,遇到老鼠拍老鼠,遇到啥拍啥。到了冬里,老鼠不肯出窝,几乎没有可供人们填肚的动物。关中道上,开始饿死人了。人们吃完了存粮,吃完了红薯叶子,吃完了谷糠,只好走出家门,到野外寻找吃的东西。于是,榆树皮被剥光了,饥饿的人们突然发现,榆树皮是最顶用的吃食。把榆树皮晒干,磨碎,烧上一锅开水,给里面捏上一点榆树皮面,可以熬成很稠的饭。这个吃食是杜石头最先发现的,他和儿子杜生运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剥光了五户人家的榆树。第二天早起,家里榆树被剥皮的人家,扯着喉咙骂。肚里没有吃食,骂声不洪亮,传不了多远,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这些骂声,给杜家堡子的人传输了一个活命的信息,榆树皮可以吃。于是,有榆树的人家,立即行动起来,剥榆树皮。剥到榆树皮的人家,还给周围邻居送去一些。有了榆树皮的经验,人们就剥槐树皮、椿树皮、枣树皮,甚至连杨树皮、柳树皮、都不肯放过。树皮吃完了,生命还需要东西维持。又有人发现,老鼠储存粮食,有的鼠洞储存二三十斤粮食。挖到一个鼠洞,一家人就能多活二三十天。但是,鼠洞也是有限的。很多时候,人们在地里转上十天八天,连一个鼠洞都找不到。饿极的人们,只要在地里看到洞,不管啥洞,招呼人就挖。即使老鼠洞,常常要挖上几尺深,挖上几丈远,才能挖到老鼠的粮仓。有的洞能挖出粮食,有的洞挖不出粮食,挖上一天一夜,挖到老鼠的粮仓,却没有一颗粮食,原来是老鼠废弃的粮仓。还有的时候,能挖出盘在一块的长虫。虽说没有挖到粮食,却挖到了长虫,也是一阵惊喜。急忙拍死,提回家里,剥皮,刨肚,煮,吃。最倒霉的是老鼠,老鼠身上也有肉,抓一只老鼠,能杀二两肉,能让人多活一天。于是,整个陕西兴起了抓老鼠运动。有时候,在屋基下边挖到一个老鼠窝,除了捕获两只大老鼠,还能抓获一窝小老鼠。不管老鼠的大小,全部刨腹,掏去肠肠肚肚,煮熟吃,觉得比平常年月的猪肉都好吃。老鼠洞里的粮食被人们挖出来了,老鼠没有粮食吃,也没有交配的力气,开始绝种。连老鼠都吃不上的人们,开始吃土。有种很细很面的土,人们把它和成面团,像蒸馍样在笼里蒸一遍,把应该做的都做了一遍,就吃。肚子饿了,啥都能吃下去。但肚子不是啥都能克化的,这种土克化不了,也巴不下来,坠在肚子里,把肚子坠得鼓胀,还痛,把人活活痛死。于是,死人就在这个时候开始了。先是一个一个地死,又是一家一家地死,后来是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死。开始死的时候,活人还能把死人葬埋了。再到后来,死人太多,活人太少,埋不过来,活人也没力气埋,人死到哪里,就放到哪里。于是,县城里有文人记载:

 

    民国十八年,热风时起,全县自春至秋,滴雨未降,亢旱十二个月,井泉涸竭,河水断流。渭河平时通舟舸,当年河道行马车。多年老树大半枯萎,夏粮收成不到二成,秋粮颗粒未登,赤地千里,遍野苍凉,不忍目睹。地主豪门乘机抬高粮价,斗麦由四五角钱猛涨至二十元(银元)。灾民卖房卖地,鬻妻卖子,换粮糊口……草根树皮掘食己尽,饿殍遍野。灾民们拖儿带女,白天乞讨于宝鸡街道(今宝鸡市)晚间露宿檐台。不少人口吐黄水,陈尸道旁。国民政府在西门外(今宝鸡中学地址)挖两个深坑,名曰‘万人坑’,抛尸坑内,任其腐朽;人心恐慌,壮者逃散四方,老弱转乎沟壑,举村逃亡者,不一而足。

还有文记:地无余湿,屋鲜尽藏,赤地千里,万井封锁无烟;殷实之家,举室啼叽,中下各户,延颈待毙。

 

    这个时候,西安南城墙上,卖茶的老汉不在了,喝茶的老汉也不在了,游走的和尚更不在了。却有个老人,手持半月芽铜板,脖子套一麻绳,绑一木鼓,左手敲木鼓,右手敲铜板,边走边唱:

 

    天降甘霖雨,先年8月间,直旱得泉枯河瘦井底干;天色大变,人心不安,处处祷雨,人人呼天。诸物甚是贱,粮食大值钱,壮者饥饿逃外边…男女逃避城堡寨,腹中受饿不安然。榆树皮拌蔺根面,一斤还卖数十钱。大雁粪,难下咽,无奈只得蒙眼餐。山白土,称神面,人民吃死有万千。兄弟无粮难共患,夫妻无面结仇冤。老幼相见无所谈,彼此只说饥饿言。饥饿甚,实在难,头重足轻跌倒便为人所餐。别人餐还犹可,父子相餐甚不堪。路旁没走,街头有女言,半夜三更哭连天。大路旁,或死后,或死前,可怜身体不周全。六亲都不念,伤生就在眼目前。人肉竟作牛肉卖,街市现有锅煮煎。家有亡人不敢哭,恐怕别人解机关。尸未入殓人抢去,即埋五尺有人剜。各村皆有抢汉,即有粮食也不安。四乡争夺胜算,大街抢物人难看。路有女流辈,洛东西南,随人奔走往外县,那时节何论女男。

 

吃赶早饭时,杜德轩和长工们围着桌子,喝过一碗苞谷蓁,就端着碗,用舌头舔黏在碗里的饭。苞谷蓁太稀,碗里黏不了几颗,舌头舔不到的地方,就用指头刮,再把指头伸到嘴边,噱。西安府杜家丝绸店出事情后,他赶到西安,二儿子杜文斌就失踪了。孙子杜武厚利用和警察局的关系,派出警察四下调查,调查到南城墙上卖茶老汉和喝茶老汉,都说那天晌午遇到一个男人,很像警察调查的那个人。看样子想跳城墙,被卖茶老汉叫住,和他们一块喝茶,还听了吹埙。后来被一个老和尚领走,说他六尘已绝,该去享清静了。

杜德轩明白,二儿子无脸见他,出家去了。嘘吁一阵,难受一阵,就忙着和银庄算账付钱,忙着给伙计开工钱,把生意交给孙子杜武博经管,就回杜家堡了。从西安回来,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到了夜里,不是梦见二儿子文斌,就是梦见早就逝去的父母先人,甚至还梦见从来没见过面的老太爷。心里就有了叽咕,怕是自己的阳寿尽了,先人在那边招呼自己过去。就成天思谋自己一辈子做的事情,把家业增大了,就是二儿子文斌不挣气,把丝绸店的生意做砸了。为了保住丝绸店,卖了三亩地。必须在自己离开之前,再买回三亩地,不能让祖宗先人置下的产业,毁在自己手里。

周麦穗见他把碗里的苞谷蓁喝完了,要替他盛。

他摆手,说:这年头,饿不死人就行了,哪能朝饱里吃!

周麦穗说:你岁数最大,身子不好,咋能只吃那一点?

杜文祥和长工都放下手里的碗,汪狗剩说:掌柜爷,俺都年轻,一人少吃一口,就够你吃的了。就是饿死,也是先饿死俺们,不能让你死到俺前头。

杜文祥端着碗,看着碗里还有一半苞谷蓁,又看了父亲舔得很干净的碗,趁父亲不注意,把碗里的苞谷蓁朝他碗里一倒,说:大哦,我吃饱了,剩下的你替我吃了!

菊菊又趁杜文祥不注意,把碗里的苞谷蓁朝男人碗里一倒,说:俺女人家,吃得本来就少,刚才盛得太多,吃不完,你替我吃了!

周麦穗又趁菊菊不注意,把自己碗里的苞谷蓁朝她碗里倒,说:我岁数大了,吃多了胀,你替我把这点吃了。

杜德轩看着一家人和长工,把碗里的饭倒来倒去,眼窝一热,啥话都没说,站起身子,朝大门外走去。

汪狗剩、钱财旺、杜文祥赶忙放下碗,跟在他后边,问:你出去干啥?肚子没粮食,身上没力气,不要费力气!

杜德轩说:我到马路上看看,这些日子逃荒的咋样?

汪狗剩说:我跟俺文祥叔陪你去,这两年人都饿极了,啥坏事都敢干!

杜德轩给钱财旺说:财旺,你回家,家里那一摊子还得你招呼。

钱财旺说:我让长工们去割些草,去年没有收上谷草,牲口都没啥吃的。现在牲口也没活干,但要把命保住。一匹牲口五六百块银元哩,人有麻达都不能让牲口有麻达!

杜德轩说:你说的没错,牲口千万不能有啥麻达,要是牲口出了麻达,年馑过去了,咱咋着种庄稼。说完,就朝门外走去,刚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子,对钱财旺喊:财旺!

钱财旺急忙跑过来,问:老掌柜,啥事?

杜德轩说:你这阵到施先生家,说我到马路上看看,让他也到马路上,我有事要给他商量!

钱财旺说:我这就去。说完,朝施满道家跑去。天天喝的稀苞谷蓁,还不能尽饱喝,肚子吃不饱,身上没力气,脚步踏在地上,像踩着棉花包,东歪一下,西趔一下,前倾一下,后仰一下,跑得踉踉跄跄。

杜家堡跟前的马路上,蠕动着逃荒的人群。风很猛,很烈,刮起地里的草屑,刮起路上的尘土。草屑落在人的肩上,尘土眯了人的眼睛,人们就不停地擦眼窝,有眼泪流出,不是擦出来的,是流出来的。路边的树,全没了树皮,露着黄白色的树干。有的树梢上,还挂着几片枯叶,在风中飘零,发出哗哗的声。有的坠落,在空中飘扬,还得落在地面上,被逃荒人踏在脚下。从东边过来的人,朝西边逃荒;从西边过来的人,朝东边逃荒。东边过来的人,担着担子,一头挑着锅碗铺盖,一头挑着碎娃老人;从西边过来的人,推着地老鼠车,一边装着锅碗,一边装着铺盖,中间坐着老汉碎娃。从东边过来的人,说的是河南话,把额(我)说成(俺);从西边过来的人,把我说成额。不管是从东边过来的,还是西边过来的,都是满脸灰土,满脸苦相,满脸绝望,满脸无奈。都是走走停停,站站歇歇,痴痴呆呆。

杜德轩挡住一个从东边过来的人,问:乡党,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那人操着河南口音,说:俺是从河南巩县过来的!

杜德轩说:我年轻的时候,去过巩县,你们那咋也不行了?

河南人说:从前边冬天开始,就没有下一场雪一场雨,两季颗粒没收。今年的麦子又没有种上,第三季肯定也收不到粮食。

杜德轩摇头,说:西边的人朝东边逃,你们东边的人朝西方逃,到底哪里没有荒?就是逃到西边,也找不着吃的东西!

河南人说:俺也知道西边的人朝东边逃,可俺不朝西边去,能到啥地方?

杜德轩无语,停了一会儿,又挡住从西边逃荒来的人,问: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人家回答:从甘肃天水过来的?

杜德轩问:你们那地方也旱了?

人家说:去年正月就不下雪下雨,一直到现在,没有下一场透雨。下了两回雨,比猫尿的都少,地皮都没浸湿,啥都不管用!

杜德轩抬起头,朝东边眺上一阵,朝西边望上一阵,叹息:大半个中国都旱了,老天爷叫咱中国绝种哩!

突然,有个老汉栽倒在路边,没有一点挣扎,就无了声息。

杜德轩跑过去,跑得南倒北歪。汪狗剩搀住他,说:掌柜爷,慢点跑,这么大岁数了,跑啥哩!

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跪在老人跟前,哭,却没有眼泪。

杜德轩跑到跟前,蹲下身子,抓起老汉的手腕把脉,脉象全无。摇头,叹息,给跪着的一男一女说:毕啦,找个地方葬埋了!

这对男女说:俺从河南老家出来的时候,是五口人,俺爹、俺娘、俺两口,还有俺最小的儿子,逃到这里死得就剩下俺两口了。你说叫俺把老人葬埋了,俺在这里,没有一寸地,人也没有一点力气,咋埋,朝啥地方埋,谁家的地能让俺埋老人?你朝这一路看看,路边摆满了死人,没有一个人埋葬。最多把死在路中间的人,拖到路边不要挡人家的路,就行了。说完,就给老人磕头,准备离去,又给杜德轩说:不是俺不孝,是俺没办法孝。人活成这样子了,咋孝,拿啥孝!

杜德轩说:你两口子先不要离开,我让长工把你家的老人埋在我家地里。你们把坟疙瘩认准。要是能活过这场年馑,年年清明来给老人磕个头烧张纸。你们今天就住我家,没啥好吃的,稀苞谷蓁管饱!

这对男女转过身子,给杜德轩磕头,说:您真是俺的大恩人,我替俺爹给您磕头了!

杜德轩给汪狗剩说:你把他俩搀起来,回去把伙计都叫来,到西岸子的地拐角挖个坟坑,找张席片子把老人裹了,埋好!

汪狗剩就搀起那对男女,说:你们在这守着老人,我回去喊人!

那个女人说:让俺男人在这守着,我先跟你过去喝碗苞谷蓁。我要是不吃点东西,恐怕得要你们接着埋我!

汪狗剩看杜德轩,杜德轩说:让她跟你回去吧,给你麦穗奶说,多做两个人的饭。这俩人多日子没吃东西了,多给他们熬些!

 

                                         第三十三章

 

汪狗剩刚领着女人离开,施满道就摇摇晃晃走过来。三个月前,他就肿得像吹胀的白条子猪,皮下边没有肉,全是气。肿了两个月后,又慢慢瘦下来,瘦得皮和骨头之间没有一点肉,皮包着骨头,骨头蒙着皮。他挣扎到杜德轩跟前,问:德轩兄,找我?

杜德轩看他,满眼惊诧,说:才几天没见,你咋成了这样子?

施满道苦笑,说:六十岁的人啦,这么大的年馑,能成这样子都不错啦!你看看,这逃荒路上,饿死那么多人,多少比咱年轻的人都饿死了。咱能活到这时候,还有啥说的?说完,又看杜德轩,说:德轩兄,自西安府丝绸店出事后,你也老多了,身子也衰多了!

杜德轩又想起没有一点音信的二儿子杜文斌,想起为还银庄的钱卖的三亩好地,想起给汪狗剩娶媳妇的事情,自己要是办不完这些事情,就走了,埋到黄土下边都阂不上眼睛。想到这里,就叹气,眼窝里有了无奈、不甘。

施满道看着马路上东去西来的逃荒人,看了死在路边的老汉,也叹气,啥话都没说。

杜德轩说:这人死在咱村子跟前,冬里还没啥。到了开春,天气一暖和,会出瘟疫的!

施满道说:看这样子,死人会越来越多。你说的这事真要好好琢磨,不要到时候出了瘟疫,把咱堡子的人都传染了!

杜德轩说:到了这时候,堡子的人饿得连路都走不动,哪有力气抬埋死人。我刚才让狗剩回家叫伙计,过来把这个老汉埋了。给咱堡子的人说说,以后见到死在咱堡子跟前的人,给财旺说一声,他安排伙计抬埋。

施满道又感慨,说:德轩兄,难怪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说你是大善人,真是名不虚传!

杜德轩说:这有啥善不善的,我比旁人家道殷实些,在有些事情上就要多出些水。其实,好多人比我还善,就是家道有限,有心无力。就拿这抬埋死人来说,我是行医的,知道死人不入土,会发生瘟疫。旁人不行医,不知道死人不葬埋会发生瘟疫。我要是不管这事,就成了啥人?万一到了开春,咱堡子发生了瘟疫,绝了种,我不成了千古罪人?

施满道点头,又问:德轩兄,你专门让人把我叫过来,肯定还有别的事情?

杜德轩说:还真有些事情,得给你交待。

施满道心里惊奇,杜德轩活得好好的,有啥要交待的?再说,杜德轩有儿子、孙子,还有管家,哪轮得上给自己交待事情?就说:德轩兄,啥事情要给我交待,你儿孙都有,还有管家,轮得上给我交待?

杜德轩说:该给他们交待的,我都给他们交待了。还有些事情,除了给他们交待,还得给你交待。

施满道说:有啥交待的,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做到。

杜德轩说:我心里搁了三件事,怕我过不了这个年馑,做不完这三件事情,埋到黄土下边都阂不上眼睛。

施满道问:哪三件事情?

杜德轩说:我家老二文斌,自丝绸店出事后,外出不归,听说跟一个老和尚出家了。不知道到底在哪个寺院,活得咋样,我一直操挂着这件事情。再就是为了还银庄的钱,咱卖了三亩好地,都是先人置下的家产,一直想把它买回来。就是买不回这块地,买别的地也行,总不能在我手里把先人置的家业损失了。还有我一直给狗剩承诺,给他找个媳妇,万一我走了,狗剩的媳妇还没找下,就是我把狗剩欺哄了这些年!

施满道就说:你说的这几件事情,其实都不难做。文斌的事情,咱先让武厚派人打听。只要咱文斌真的出家了,就好找。陕西、河南、甘肃、山东、山西,就那么多寺院,等年馑过去,咱派人骑上快马,挨着寺院问,肯定能问出来。地的事情更好办,年馑到了这事情,多少人家没有粮吃,等着饿死,而且越朝后拖,饿死的人越多。人命和地亩相比,人命在啥时候都排在前头。很多有地的人家,快要饿死的时候,就会拿地换粮食。咱只要保证家里不饿死人,尽量拿粮食换地,多换些地,趁机把家业扩大了。我前天听说,咱隔壁的方家寨,有人拿一亩好地换三石苞谷。三石苞谷,搁到平常年月,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这么便宜的事情,咱咋不做?

杜德轩又问:买咱地的那家人,这阵咋样了?

施满道说:我听人说了,那家人也没粮食了,快撑不住了,开始准备逃荒的东西,估计很快就会卖那块地。我明天到方家寨打听一下,他们要是愿意,咱马上拿粮食换。

杜德轩高兴了,如果真的像施满道说的,能拿粮食换来地,还那么便宜,自己一定趁机换些好地,给儿孙把家业攒大。儿孙迟早说起来,他们哪一代先人给他们留下了这些家业,就不会忘记自己。把这些地换了,自己再到南山,买些粮食回来。除了自己家里吃,给堡子放舍饭用,剩下的全换成地。自己趁着年馑,拿粮食换便宜地,多换些。又觉得这事情有些不地道,就给施满道说:咱拿三石苞谷换人家一亩地,旁人会不会说咱趁火打劫?

施满道说:这咋能算趁火打劫,啥时候啥行情。那时候一亩地值一百六十块银元,现在一亩地就值三石苞谷。他愿意出地,咱愿意出苞谷,谁也不强迫谁。他吃了咱的苞谷,人就饿不死了。咱要了他的地,置了咱的家业。我的意思是,咱除了换回那三亩地,要是还有剩余的苞谷,再多换些。要是搁到平常年月,置点地比登天都难。何不趁这个机会,多置些。

杜德轩说;要说粮食,咱家还存了一些,不敢乱糟蹋。这么大的家,这么多人口,还有那么多牲口,缺一天粮食都过不去。再说,天啥时候才下雨,都不知道。要是再旱上两年三年,没有粮食撑着,咋办?还有一件事情,我也在琢磨,咱堡子也开始饿死人的时候,我就得拿出些粮食,熬些舍饭给堡子的人吃。要不,旁人家都饿死人了,就咱家没饿死人,又没有拿出粮食做舍饭,以后咋有脸做人?但是,这时候拿粮食换地,是再划算不过的事情,真得要换些地回来。我琢磨了,咱先换上十亩好地。我过些日子到南山买粮食,再让家人把裤带勒紧些,只要不饿死人,能节省多少就节省多少,全换成地。

施满道说:德轩兄有这个打算了,我明天就去做这事。至于给狗剩娶媳妇的事情,真比放个屁尿泡尿都容易。你看马路上的逃荒人,来来往往多少大姑娘。咱拣好的收留一个,让狗剩领回去,当天夜里就成了夫妻。

杜德轩晃然大悟,说:这真是个好主意,我咋没想到这上头。一会儿狗剩来了,咱给他商量一下。他要是愿意,这阵就给他找。不出一个时辰,就能找到,狗剩今黑就能把媳妇领到炕上。

他们正说着,汪狗剩领着几个伙计过来了。施满道给汪狗剩招手,喊:狗剩你过来!

汪狗剩跑过来,站在他们面前,问:施先生,你叫我?

施满道说:你家老掌柜刚才给我说了,他一直操心给你娶媳妇的事。我俩刚才商量了,这条马路上,过来过去那么多逃荒的大姑娘,好多大姑娘都饿死了,你还没有媳妇,真是暴殄天物,糟蹋宝贝。你家老掌柜说了,你就站在这里,看中哪个大姑娘了,俺出面给你说,说成了就领回去,今黑就圆房。

汪狗剩一愣,想不到这么好的事情,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不偏不斜落在自己头上。真像天上落下一块红烧肘子,落到自己嘴跟前不落了,等着自己张嘴去咬。又琢磨,老掌柜家就那点粮食,自己要是把媳妇领回去,多一口人就多一张嘴,哪有那么多粮食给她吃?就说:俺掌柜爷是好心,可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把媳妇朝家里领。家里的粮食不多了,要是天再不下雨,自己都不够吃,咋能再养活一口人?

杜德轩走到他跟前,说:狗剩,你娶媳妇的事情,我琢磨了好多年,也瞅视了好多年。主要是咱家境不赢人,地无一垅,房无一间,就是我给人家女方说,你们成亲以后,我给你们拨几亩地,盖两间房子,人家也不相信。就是女方愿意,咱也找不到好媳妇,都是人家看不上的。这阵在路上找逃荒的姑娘,人家为了活命,就不会挑剔咱的条件。咱反而可以在那么多大姑娘中挑,美中选美,优中选中,不好的咱不要。你把眼窝头放高些,挑个方圆几十里都找不出来的好女子。粮食的事情,不要你操心,要是天再不下雨,我过些日子到南山去,买些粮食回来。这是个机会,要是年馑过去了,好点的姑娘谁会跟咱?

汪狗剩说:掌柜爷,你为我娶媳妇把心都操烂了。我汪狗剩这辈子,要是不好好孝顺你,就是驴日下的!说完,走过去,搀着杜德轩的肩膀,说:掌柜爷,我送你回家。这地方太热,人太多,不清静!

杜德轩说:让海娃子扶我回去,你跟施先生留在这里,看中哪个大姑娘了,让施先生给人家说。咱掌握一条,娶媳妇是生娃过日子的,要生娃就要个子大,尻子圆。以后给你生个娃出来,也能长成五尺高的汉子。过日子就要干活,干活就要有力气,力气是身子骨带的,没有骨架子就没有力气。咱找媳妇一定要骨架子大,干起活顶个好骡子。千万不敢图脸蛋儿漂亮,腰杆细,走路像风吹柳树飘,俏是俏了,啥事情都干不成。

汪狗剩说:掌柜爷,我记下你说的了。

施满道朝杜德轩走近,说:狗剩记住没记住,都没关系,我记住就行了。我在这陪着狗剩,遇到合适的,替狗剩参谋参谋!

杜德轩说:你还有你的事情哩,俺还指望你把地给咱弄回来,把文斌落发在啥地方打听出来!

施满道说:狗剩这事情,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行了。满马路都是快饿死的大姑娘,只要咱给她们饭吃,她们争着抢着跟咱狗剩哩!

施满道的话还没说完,西边就过来一个地老鼠车。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拉着车。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推着车,车上装的都是逃荒用的东西。车轴吱咛,一声声刺进耳朵。

汪狗剩揉了下眼睛,看。施满道见汪狗剩看,也揉了眼睛,也看。杜德轩见他俩都看,也揉眼睛,看。

施满道、杜德轩只看了两眼,就不看了。这么大岁数的男人,死盯着大姑娘看,不地道,招人说闲话。

汪狗剩顾不上这些,大姑娘领回去是给自己做媳妇的,要是不认真看,娶个大麻子烂眼窝塌鼻子扁嘴巴,人看着恶心,咋能在一个炕上折腾生娃。她天天在眼前晃荡,咋能吃下饭?眼前这个大姑娘,还真受看,个子比一般男人都高,肩膀宽宽的,腰粗粗的,尻子圆圆的,胳膊腿长长的,脸盘大大的,一看就是有力气的女人。再看那张脸,眉毛是黑的,粗粗长长的;眼睛是大的,明明亮亮的;鼻子是肉的,高高耸耸的;牙是骨头的,白白净净的;嘴唇是扁的,不薄不厚的;下巴是单的,不翘不缩的。就是脸上蒙满灰土,看不出黑白。他觉得,长相这么漂亮的大姑娘,把脸洗干净,要是白的,就是白芙蓉,要是黑的,就是黑牡丹。黑牡丹、白芙蓉,他都喜欢。就是多日子没吃过饱饭,人瘦,瘦得可怜。心里就琢磨,这么大的个子,这么大的骨架子,要是有好饭食,美美地吃上两个月,身上的膘就起来,人也就风光起来。人家会喂猪的,买壳郎猪的时候,专拣最瘦骨架子最大的猪买。买回来用细糠喂上两个月,膘一上来,就能出槽。他看着,想着,想着,看着,入了痴迷。人家拉着地老鼠车,就要走到他们跟前了。

施满道、杜德轩也看中这个大姑娘,见汪狗剩还在犯迷糊,怕人家走过去,就失去这个机会。

施满道捅了汪狗剩一下,问:看啥哩?

汪狗剩一愣,灵性过来,说:你跟俺掌柜爷说了,让我看大姑娘?

施满道问:你看上哪个没有?

汪狗剩悄悄指了下这个大姑娘,说:我看上人家了,不知道人家看上咱没有?

施满道问:你看准了,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不敢马虎。

汪狗剩说:我看准了,绝对错不了!

施满道又问杜德轩:德轩兄,你看这女子行不行?

杜德轩说:狗剩看中了,咱能有啥意见。人家以后是跟狗剩过日子,合狗剩的心思就行!

施满道说:你们都看中这女子了,我就去给人家提说这事情。

杜德轩说:行不行不要强迫人家,咱不能以势压人,也不能趁人之危。

施满道说:德轩兄,我们相处这么多年,你还不相信我的德性?咱做任何事情,绝对不会在道德上缺一丝一毫!说完,就迎着姑娘和她大走过去,走到跟前,抱拳,行礼,搭话:乡党,歇一会儿!

拉车的姑娘停下脚步,推车的她大也停下脚步,把车把放到路边,把肩上的袢带卸下来。

施满道给人家作揖,问:乡党从啥地方来?

推车的男人说:甘肃天水。

施满道问:想到何处去?

推车男人说:哪里能活命,就到哪里去。

施满道指着从东边流过来的逃荒人,说:他们从东边逃来,你们朝东边逃去,哪能找到活命的地方?

推车男人抬起头,朝东边望,逃荒的人,来来,去去,一眼望不到尽头,眼窝里就满了惆怅,茫然,无措,绝望,无语。

施满道说:乡党若不嫌弃,到堡子里坐坐。虽说是饿死人的大年馑,管你一顿苞谷蓁还没麻达?

推车男人犹豫,琢磨,这里面有没有阴谋?大年馑里,到处都饿死人,他们凭啥让自己吃他们的粮食?又招不住苞谷蓁的诱惑,问:我们天南地北,素不相识,你咋能平白无故请我们父女吃饭。这年头,一顿饭就能救活一条人命,是贵重得不能再贵重的东西?

施满道说:这就是缘分,老天爷让我们在这里认识你。有件事情,咱们到堡子商量。行了,你们就留在堡子。不行,你们吃顿饭,喝碗水,歇歇身子,继续走人。说完,指着杜德轩给推车人说:这位是俺堡子的大善人,杜掌柜。又指着汪狗剩说:这位是杜家的伙计,姓汪!

推车男人给杜德轩抱拳,行礼,说:我们是飘泊天涯亡命人,不知杜掌柜有何贵干,邀请俺父女到府上打扰?

杜德轩说:确实有件事情,咱们到家里说,顺便把饭吃了!说完,对汪狗剩说:去,替乡党把车子推上!

汪狗剩赶忙跑过去,把车袢搭在肩上,两只胳膊一用力,抬起了车把,还对拉车的姑娘说:不用你拉,这一点东西,招不住我一个人推!

拉车姑娘没有说话,还是拽着绳子,用力拉。推车男人跟在杜德轩、施满道后边,朝着堡子走去。走到杜德轩家门口,看门楼子,就是在天水,能盖这么高门楼子的人家,也是不多。

杜德轩、施满道走到大门跟前,停下脚步,退到一边,让推车男人先进。

推车男人急忙闪到一边,说:我一个逃荒要饭的,咋能走到你们前边?

杜德轩说:你这阵是俺的客人,是客就不分贫富贵贱,按礼性该你先进门。俺要是走到你前边,招全堡子的人笑话!

推车男人推让不过,就和杜德轩并肩走进大门,又绕过照壁,走过院子,进了上房。

杜德轩又把推车男人朝八仙桌另一边让,推车男人朝后退,给施先生说:看先生的模样,也是读书的学问人,你都在这里,我咋能坐上首?

施满道说:你是老掌柜的客人,我是老掌柜的朋友。今天是老掌柜待客,理所当然该你坐那里。我要是欺你是远路来的,坐到这个位置上,就脏污了读书人的名声!

他们再三推让,还是杜德轩坐主家的位置,推车男人坐客人位置,施满道坐下首的凳子上。汪狗剩连凳子都不敢坐,站在一边,听候东家使唤。

钱财旺见来了客人,急忙跑进上房,双手抱拳,给客人行礼,说:来啦!又站在杜德轩面前,啥话都没说,等待杜德轩交待事情。

杜德轩说:你给文祥家里说一声,熬苞谷蓁的时候,多熬两个人的,给甘肃的乡党吃。再给文祥他妈说,泡壶茶上来,把上个月武厚托人捎回来的铁观音泡上。

不大工夫,周麦穗把茶壶端上来,先给甘肃来的客人倒上,又给施满道倒上,再给拉车的大姑娘倒上,最后才给杜德轩倒,顺序很有讲究。倒茶的时候,眼窝一直没有离开那个姑娘,心里猜的八九不离十,估计是给汪狗剩瞅视的媳妇。

杜德轩端起茶盅,给推车男人说:先喝几盅茶,把身子暖和过来。等一会儿苞谷蓁就熬好了,再吃。年馑里,委屈你们了。等年馑过去,你再来,我摆十碟子八碗,上西凤酒补上这回的亏欠!

推车男人说:这年头,能喝上苞谷蓁,比过去的十碟子八碗都贵重!我还是琢磨不透,我与杜掌柜素不相识,杜掌柜咋这么隆重待我?

杜德轩没有说话,看施满道。

施满道说:我斗胆问一件事情,你女子许人没有?

推车男人说:俺女子刚满十七,准备这两年许人。年馑来了,这事就搁下了。

汪狗剩站在下首,全身紧张,蔌簌发抖,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耳朵上,捕听人家说话。听说这姑娘还没有许配人家,心里惊喜,眼窝流出希望。

大姑娘听长辈议论自己的婚嫁,心里就琢磨出了大半,脸红了,心跳了,两腿发抖了,身子软软地直想朝下瘫。

施满道听说女子没有许配人家,心里也高兴,说:我也给你说个实话,这家掌柜一直操心着这个伙计的婚事。这个伙计你们都看到了,要个子有个子,要力气有力气,要模样有模样。就是家里太穷,父母过世得太早,十五岁就到杜家打伙计。东家把他当孙子看待,要给他说个媳妇。成家之后,再给他三亩地,盖两间房子,帮他安个家。今天刚好遇到你们,真是千里婚姻一线穿。杜掌柜有这个心意,小伙子也有这心意,不知你们心意咋样?刚才老掌柜一再交待,你们要是愿意,俺们就做了一件善事。要是不愿意,俺们绝不以势压人,趁人之危。你们在家吃顿饭,歇上一夜,明早走人,俺们绝不阻挡!

推车男人琢磨,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要是继续逃荒,逃到啥地方,能不能保住命,都是不知道的事情。要是让女子和小伙子成了亲,就不再逃荒了,天天有苞谷蓁喝,起码能保住活命。何况,东家还承诺,成亲后给三亩地两间房子,下力气耕种,以后的日子也能过去。琢磨透了,就看女子,问:素月,你觉得咋样?

女子低头,羞耻,不好意思,声音很低地说:这事还是你拿主意,我啥都不懂!

推车男人说:俺父女是逃荒要饭的,杜掌柜能收留我们,就是我们的恩人。杜掌柜说的事情,也是为我们好,咋能不愿意?俺们从天水跑到陕西,还没听说过当掌柜的下这么大的力气,为伙计说媳妇,还给地给房子,就凭这一点,我把女子留在这里,心里就踏实。

杜德轩说:咋能光把女子留在这,你干啥去。我刚才说了,女子跟俺狗剩成亲后,我给三亩地,再盖两间房子。我还舍不得狗剩回家种地,要把他留在身边。女子过门后,要生娃带娃操持家务,地谁种?还得你种。我琢磨了,狗剩在我这打伙计,管吃管喝一年能拿二十多块银元,把一家人的花销顾住了。你种三亩地,把一家人的粮食顾住了。农闲的时候,还能出去打个短工,也能挣几个。女子在家,喂上十几只鸡,三四头猪,十来只羊。日子虽不能大富,也不会缺吃少喝。干上五年六年,攒点钱,再置一亩地,家业就一点一点积攒下来。

推车男人说:杜掌柜这么说了,我还乱跑干啥?自己的女子,自己的女婿,自己不帮谁帮?这事情,我啥话都不说,你想咋办就咋办,我全听你的!

杜德轩思谋,男人娶媳妇这事情,就是女方不贪财,也少不了给人家下聘礼,聘礼多的要几亩好地,聘礼少的也得几十块银元,还不算绸子缎子吃的用的。老人都说,再富足的人家,给娃们娶上几个媳妇,都像炸过麻花的油,没有多少力道了。再穷的人家,养几个好女子,家道一下子就殷富起来。凭啥哩?人家把女子一把屎一把尿,一口粮一口菜地养到十八岁,花了多少银钱,凭啥一分不要就嫁到你家?这规矩说到天边都有道理!但是,推车男人要不把女子嫁给狗剩,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他们绝对不会向自己要聘礼,不花一分钱的聘礼,娶这么好的女子,说到天边都是便宜事情。想到这里,就说:狗剩这娃跟了我十多年,我也不能亏他。虽说是大年馑,半个中国都饿死人,咱铺张不起,但有些讲究还不能免。给狗剩结婚用的新被子、褥子、枕头,我早几年就置办好了。女子到了咱家,我也没啥礼钱,送上十块银元。等日子太平了,让狗剩吆着马车,把女子拉到西安府,买些布料,找裁缝做几身衣裳,再到馆子吃几顿,逛逛西安,别的讲究就免了。你们今天来得突然,啥都来不及准备,就喝点苞谷蓁,将就一下。我明天差人到集上割两斤大肉,炒上几个菜,喝点酒,算是把喜酒喝了。今黑就让小两口住在一块,省很多事情!

推车男人说:依我的想法,明天的酒席就免了,这阵是大年馑,到处都饿死人,咱喝酒吃肉总是不好!

杜德轩说:咱不大吃大喝,也不声张。但肉总是要吃的,娃们一辈子的大事情,咋能不吃一点肉?说完,对钱财旺说:给你嫂子说一声,让她安排人把伙计住的房子腾出一间,给狗剩当新房用。打扫干净,把新褥子、被子、枕头,都铺上,今黑就让新人入洞房。再烧上一锅水,让女子洗个澡,让狗剩洗个澡,干干净净入洞房。你明天到集上,割上两斤大肉,不要声张。亲家说的对,旁人家都饿死人,咱们吃肉,传出去总是不好!

                                          

                                   第三十四章

 

杜德轩、施满道、杜文祥、汪狗剩、钱财旺,还有今黑就要给汪狗剩做媳妇的大姑娘,大姑娘她大,在上房谈事情的时候。灶房里,熬好了一大锅苞谷蓁。长工们给那个饿死的老汉挖墓坑还没回来,死老汉的儿子也在地里帮着挖墓坑,死老汉的儿媳妇守在锅台跟前,等着熬好了,吃。一年多了,她都没吃过正经粮食,逃荒路边的野草、要饭时人家给的残汤剩菜、火烤的死老鼠,地里钻的蚯蚓,只要能进嘴的东西,没有不吃的。这些东西也不是天天都有,经常一天两天吃不上。这阵,她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肚子前一天就不咕噜了,觉得头昏、骨头发软,身上发飘,脚像踏在云彩上,没有一点踏实感。

菊菊熬苞谷蓁的时候,她斜靠着灶台。灶台上的温度,传输到她身上,还是挡不住阵阵袭来的寒冷。她意识不太清醒了,像乘着五彩祥云,在空中飘呀,飘呀。一朵一朵的白云,从身边飘过。突然,她看到已经饿死的婆婆、公公、儿子,坐在云朵上给她招手。她心里涌出无限的惊喜,给他们招手,想喊叫他们,嘴动了几下,却没有力气喊出声音。慢慢地,她觉得脑袋越来越沉重,脖子无法支撑脑袋的重量,脑袋一点一点地朝旁边耷拉。

菊菊看她那模样,觉得事情不对,急忙放下搅锅勺子,蹲在她面前,推了她一下,问:乡党,你咋啦?

她挣扎着睁开眼睛,说:饿的时间太长了!

这时候,刚好周麦穗进来,菊菊给她说:这个乡党快不行了,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周麦穗走到这个女人跟前,把她摇了一下,问:乡党,你咋啦?

那女人挣扎着说:饿的啦!

周麦穗问菊菊:苞谷蓁熬得咋样了?

菊菊说:刚熬好,再窝上一会儿,才好喝!

周麦穗说:还窝啥哩,人都快饿死了,还不快点盛出来给她吃!

菊菊就找碗,给碗里盛苞谷蓁。刚从锅里舀出来的苞谷蓁,烫,喝不成。周麦穗说:端到院子,让风吹,一小会就凉了。菊菊端着盛苞谷蓁的碗,跑到院子里让风吹。趁这个工夫,周麦穗又盛了一碗,放到灶台上,晾着。

那个女人抬起头,看站在灶房门口的菊菊,看灶台上的苞谷蓁碗,嘴张了几下,都没有张开,她已经没有张嘴的力气了。眼睛还坚定不移地看着盛苞谷蓁的碗,渴望像从眼里伸出的钩子,连碗带苞谷蓁都想吞进肚子。

周麦穗感觉这个女人的神态不对,好像马上要饿死的样子,急忙问菊菊:苞谷蓁晾得咋样了?

菊菊说:碗面上的凉了,里面还有点烫。

周麦穗说:你这个人咋不动脑子,用筷子搅呀。一边搅一边晾,凉得快一些!

菊菊说:我咋没想到这个办法,我这就搅!说着,又端着碗跑进灶房,拿着筷子在碗里搅。

菊菊把碗端到女人跟前,女人立即觉得一年多没有闻到过的粮香,从碗里飘逸出来,进入鼻孔,又进入五脏六腑,进入全身的神经细胞。剧烈的刺激,驱使她猛地睁开眼睛,两眼瞪如牛眼,直直地看碗里的苞谷蓁,嘴唇禁不住地叭哒了一下,手就朝碗伸去。菊菊把碗递给她,也许她太激动了,也许她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了。碗刚到了她手里,就坠到地上,叭嗒一下,破了。女人哎呀一声,几乎没有思索,就把手伸到地上的苞谷蓁,掬起一捧,送到嘴边,吞。又掬起一捧,送到嘴边,又吞。一直把地上的苞谷蓁掬完,地上只剩下几颗苞谷蓁的颗粒,手掬不上来了,就伏下身子,两只胳膊撑着上身,把脸贴着地面,用嘴舔地上的苞谷蓁。那姿态真像一年没吃过食的饿狗,遇到肉汤那种贪婪。

周麦穗还没见过饿成这样的人,心里突兀泛起剧烈的同情,像山一样塌下来,把她彻底埋没了。她几乎没有思考,走到那个女人跟前,把她扶起来,说:不要再舔啦,我们熬的苞谷蓁多。你今天能喝多少喝多少,不够我们再熬!

女人真的不再舔了,睁大眼睛,看周麦穗,像是问:你说的是真的?

周麦穗见她不相信,又说了一遍:你今天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把锅里的苞谷蓁吃完了,我们再熬!

这时候,菊菊把灶台上晾的苞谷蓁端过来,递到她手里,说:端好,不要再掉地上!这回,她端好了,也许刚在地上舔了一碗苞谷蓁,肚子里有了养分,身上有了力气,碗再没有掉在地上。她扒拉了两口,觉得把碗端在手里吃起来太慢,就把碗放到灶台上,左手扶着碗,右手拿筷子,头都不抬,饕餮。

周麦穗眨了几下眼皮的功夫,她就把一碗苞谷蓁扒拉完了,抬起头看周麦穗,又看锅里的苞谷蓁,眼睛里澎湃着饥饿的贪恋,还有可怜兮兮的乞求。

周麦穗看她眼里汹涌着的饥饿,看她可怜兮兮的乞求,心里又泛起更为剧烈的同情,对菊菊说:再给她盛!

菊菊从女人手里接过空碗,又盛了满满一碗。就这样,女人一碗一碗地吃,一直吃了十八碗,锅里的苞谷蓁少了一多半。她解开裤带,肚子猛地挣脱裤带的约束,忽地一下膨胀了许多,像怀孕十个月的大肚子婆娘。裤子掉到小肚子下边,上衣没有掩盖住的肚皮,被苞谷蓁撑得鼓起老高。肚皮像半透明的薄纸,上面的青筋清楚可现。她喘着气,看着锅里的苞谷蓁,眼睛里的贪恋没有减少丝毫。

周麦穗看她肚子鼓胀得喘不上气,又看了锅里的苞谷蓁,只剩下几碗了,怕她饿得时间太长了,猛然狠吃一顿,被撑死,就劝她:乡党,你吃的不少了,不敢再吃了,明天再接着吃!

女人还是看着大锅,眼里还是澎湃着饥饿的贪恋,吃力地说:我还想吃,我还没有吃饱,我能把锅里的全吃完!话刚说完,周麦穗听见她肚里一声闷响,像清明前的春雷,不亮,沉闷。随之,女人身子一歪,脑袋一耷拉,窝倒在灶台边。

河南那个逃荒的男人和杜家的长工,把墓坑挖好,用席片子把父亲卷了,放进墓坑里,再埋上黄土。这个被埋进土里的人,算是彻底结束了自己的人生。他们开始朝墓坑里填土,用铁锨铲起一锨黄土,扔到死者身上。再铲起一锨黄土,再扔到死者身上。黄土离开铁锨的时候,像飞流直下的瀑布,落到死者身上,发出不大的声响。如果放在平常年月,死人绝对是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堡子的头等大事。所有的子女、所有的乡党、所有的亲戚、所有认识的人,手头上有天大的事情都得放下,来给死者送行。死者为大,是关中道流传了几千年的古训。到了这年,到处都是死人,马路边、田野里、房子里、院子里、树林里、荒滩上、凡是人能去的地方,都有死人。堡子里天天都在死人,有时候一天死好几个人,死人成了习以为常的事情,人们就不讲究那些古训了。

河南人埋老人的时候,心里还有淡淡的窃喜。老人死了还有人给块葬埋的地,有人帮着埋到土里。要不是遇到这些好心人,他还不是和死在路边的人一样,被儿子哭上几声,给脸上盖块破布,给布上压几把黄土,然后继续逃荒。死在路边的人,冬天被风吹干,夏天被热腐烂,肉就和泥土混在一块。用不了两年,就成了一幅骨头架子。

钱财旺从堡子里跑出来,径直朝埋死人的地方跑去,跑到埋死人的坟墓跟前,先围着坟墓转了一圈,又接过杜文祥手里的铁锨,给坟墓上填了一锨土,才给杜文祥说:你过来一下,我有话给你说!

杜文祥跟着钱财旺走到一边,问:啥事,偷偷摸摸的,像咱们要偷卖西安府里的钟鼓楼

钱财旺说:比偷卖钟鼓楼的事情大多了,老掌柜都快急死了!

杜文祥有了紧张,问:啥事情,能让俺大着急。

钱财旺说了女人喝了十八碗苞谷蓁被撑死的事情,杜文祥着急,说:俺大也真是的,马路上天天都死人,他要给人家做好事。搭上咱的人力,搭上咱的土地,人又死在咱家了,这咋办哩?

钱财旺说:咱先在这里,把死人的事情给她男人说清楚,咱是好心好意帮他们的,他婆娘是自己喝苞谷蓁撑死的,又不是咱把她害死的,想他也不会咋样?

杜文祥说:你给他说,我这人嘴笨,说了前言不搭后语,还说不到点子上。

钱财旺说:我给他说,你把他叫过来。

杜文祥走到那个男人跟前,说:俺管家找你有点事情,你过去!

那个男人一愣,琢磨不透杜家的管家找自己有啥事情?又想,自己是个穷汉,除了这条命,身上穿的烂棉袄,旁啥东西一样没有,怕他个毬!就把铁锨朝坟上一插,朝钱财旺跟前走去。快到跟前的时候,双手抱拳,一边行礼,一边打招呼:管家爷,找俺有啥事情?

钱财旺也抱拳,给他行礼,说:我给你实话实说了,你媳妇跟着俺老掌柜、施先生,到了俺堡子。俺老掌柜见她快饿死了,回到家就叫人给她熬苞谷蓁。她连着喝了十八碗,把自己撑死了!

男人半天没有吭气,琢磨了半晌,说:我光听说世上有饿死的人,还没听说有撑死的人?

钱财旺说:你才经过多少世事,世上饿死的人不少,撑死的人也不少。你饿了一年多,猛地放开肚子狠劲吃,不撑死才怪!

男人说:俺那口子活得好好的,跟着你家掌柜去了你堡子。我这边人还没埋完,那边又死了人。说出来,谁信?

钱财旺说:这满世界的人,刚才还好好的,咽口唾沫工夫,人就毕了。你从河南逃到陕西,一路上见的死人还少?

那男人说:我不跟你说了,见了俺老婆的尸体再说!

杜德轩、施满道、汪狗剩、周麦穗,还有今黑就要给汪狗剩当媳妇的大姑娘,大姑娘她大,都围在灶房外边,等钱财旺把女人的男人叫过来。男人走来了,他想跑,没有力气跑,就加大步子的跨度,步子又迈不开,挣挣扎扎、疲疲塌塌地走进灶房。一尻子礅在女人跟前,见女人的肚子鼓得比生孩子都大,地上尿了一大滩。这才相信婆娘真的是撑死的。又琢磨,就是真的被撑死,也不能承认是撑死的。你们给她熬了那么多苞谷蓁,把她撑死了,你们就没有事情?要不是你们给她熬那么多苞谷蓁,她能撑死?这可是一条人命呀,不能就这么随便打发了。要给自己赔钱,赔粮食,赔东西,赔得少了还不行!这家人有钱,有骡子,有车,有管家,有长工,有正院,有偏院,有上房,有厦房,拔根毛都比自己的腰粗,凭啥不在他家多弄点钱?

施满道蹲在他跟前,说:乡党,你逃荒这些日子,也没有好好吃顿饱饭。有天大的事情,先把肚子填饱再说。咱不要事情还没办完,你再饿出个三长两短,事情就没办法办啦。

男人也饿急了,施先生一说,他就瞅向大锅,瞅锅里的苞谷蓁,嘴还叭哒了一下,浑身上下一阵躁动。身体里没有支撑躁动的力气,脑袋昏眩,眼前发花,强烈的食欲使他又用力盯锅里的苞谷蓁,点头。

施满道给菊菊说:快给乡党盛饭!菊菊赶忙拿了一个大老碗,盛了满满一碗,递给男人。

这时候,钱财旺看甘肃来的父女俩,也两眼圆睁地看锅里的苞谷蓁,给周麦穗说:狗剩他媳妇和丈人,也好多日子没吃正经东西了,也给他们盛上,让他们先垫垫肚子!

周麦穗给菊菊说:你给他们把饭盛上,让他们先压压肚子!说完,给甘肃来的父女俩说:真是的,你们头一天和狗剩见面,家里就出这事情,霉气!

死了婆娘的那个男人,拼命地朝嘴里扒拉苞谷蓁。旁人还没在意的工夫,就把一碗苞谷蓁扒拉完了,把碗朝菊菊手里一递,说:还有没有,再来一碗!扒拉第三碗的时候,心里又有了琢磨,这家人是好人,自己老爹饿死了,人家凭啥要送你一块坟地,凭啥要让伙计帮着挖坟坑?自己婆娘撑死了,该自己倒霉,要是再讹人家,良心上过不去?又琢磨,要是不讹他们一家伙,明天又要逃荒上路,没吃的没喝的,还能再活多长时间都难说?要是能讹他们一下,他们多少给自己点,就能把命保住。人要是饿死了,要良心有啥用处?想到这里,就说:我还是在地里说的那句话,我婆娘在你家死了,我又没在跟前,谁能作证她是撑死的。你们家的人作证不算,你们堡子的人作证也不算,只有我作证才算!

甘肃来的父女俩喝完一碗苞谷蓁,锅里就没有了。他们还想喝,但已经成了人家的亲戚,多少得顾住面子,就搁下饭碗。周麦穗说:你们这些日子就没有好好吃过饭,一碗苞谷蓁肯定不够。我们把锅洗了再熬,这次多熬些,地里的人回来要吃,这个河南乡党也没有吃饱。

河南男人说:多熬些,我再喝二十碗都饱不了!

钱财旺说:一会儿苞谷蓁熬好了,最多再给你盛两碗。你要是也撑死了,又没有人作证,我们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施满道见钱财旺又和河南男人扯开死人的事情,让甘肃来的父女俩在场不好,对他们说:真是抱歉,你们头一天到咱堡子,就出了这事情,说起来也霉气。一会儿让财旺烧几张纸,把霉气烧掉。咱们还是回上房去,商量狗剩今黑成亲的事情,这里的事情交给管家办!

钱财旺明白施满道的意思,说:你去和老掌柜商量事情,我在这陪河南乡党说话。说到底,咱河南乡党也难受。一天里,饿死了父亲,撑死了婆娘,这事搁到谁身上,都受不了!

那个男人心里又涌出一阵感动,还有点强烈,把鼻子冲得酸酸的,眼窝冲得热热的,真想给杜德轩磕个响头。但这股感动的潮涌,很快就被活命的欲望淹没了。必须要这家人赔偿,就是赖,也得赖上他们。不然,自己一走出这个家门,或者三天,或者五天,也会像父亲一样,像逃荒路上饿死的千千万万个人一样,倒毙在马路旁边。父亲饿死了,有自己和好心人葬埋。婆娘撑死了,这家人少不了也得给块坟地,少不了用张席片子,把她卷埋了。要是自己死了,不一定能遇到这么好心的人家,不一定有人葬埋自己?杜德轩、汪狗剩、甘肃的父女俩离开后,他又说:不管咋着说,俺羞子(老婆)死在你家。你们说是撑死了,又没有人作证。一条人命,总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没有了?

施满道没有回答,蹲在他对面,说:乡党,你吃了东西,身上有点力气没有?

男人扭了下身子,说:多少有了点力气?

施满道说:刚才把你老人葬埋了,你现在去给老人烧几张纸,供几根香,也算尽了儿子的孝道。这一锅苞谷蓁刚熬上,等你烧纸回来,苞谷蓁刚熬好,耽误不了你吃饭。

男人挣扎着站起来,给施满道鞠了个躬,说:俺是逃荒要饭的,哪来的供香火纸?

施满道说:咱们都是当儿子的,你尽孝道,我们说啥也得帮你。说完,对周麦穗说:嫂子,咱家还有供香火纸没有?

周麦穗答:有,在厦子房搁着,我去取!

施满道和男人走出大门,朝坟墓走去。经过马路,路上还蠕动着逃荒的人。

夜幕已经降临,出了月亮,月亮惨白,月光也惨白,惨白里泛射着冷冽。马路上、田野里、荒滩上、村堡里、枯树上,都涂上了月光,也涂满了冷冽。风从月光里刮过,没有刮走月光,却刮来了寒冷。逃荒的人还是像白天一样,西边过来的推着地老鼠车,东边过来的挑着担子。同样是西边过来的说甘肃口音,东边过来的说河南口音。同样没有目的地挣扎,不知该朝什么地方去,也不知会倒毙在什么地方,都是走一步算一步,活两晌算一天。马路两边,同样摆满来不及掩埋的死尸,一个挨着一个。有的头朝东,有的头朝西,看样子是人倒下以后,再没有动过他们的身子。每个死人脸上,都盖着一块破布,破布上压着几把黄土。惨白的月光照在饿尸上,也照在破布上,照在破布上的黄土上。尽管是在严冬,尸体不易腐烂。但死了多日子的尸体,还是发出淡淡的臭味,熏得人头昏。已经三料庄稼颗粒不收,堡子的人家,没有粮吃,喂不起猪,喂不起鸡,喂不起狗。堡子里就没有鸡鸣狗叫猪哼哼。没有这些声音的村堡,像巨大的坟墓,罩着一堡子快要饿死的人。没有狗,就没有狗来吃这些人尸。原来还有几只野狗,被逃荒人看见,舍命地追,想办法套,搅尽脑汁抓,最后还是把想吃人尸的狗剥皮、吃肉,连皮都没有放过,煮了吞进肚里。白日里在苍穹飞翔的老鹰不见了,这一年多里,它们抓不到老鼠,抓不到野兔,抓不到田野里的小生灵。这些小生灵,早被人们吃光了。到处是人的尸体,它们早晨从山崖缝隙的窝里飞出来,根本不花费力气,就可以饕餮一顿美味无比的人肉大餐。这些大餐,在平常年月绝对吃不到。它们根本不会在夜间花费力气,出来寻食。

在这个不断制造死亡的初夜里,从杜家堡子走出两个男人。施满道毕竟是过了六十岁的人,这一年多也没有吃过饱饭,吃进肚子的粮食,仅仅能维持活命不会饿死而已。这么冷的天,不停地打着冷颤,身子发软,眼睛发花,身子连着晃了几下,稳住身子,喘了一阵气,又继续朝前挣扎。但步子小多了,慢多了,提防随时可能摔倒。

那个男人虽说才四十多岁,这个年龄在平常年月,正当年。但饿了一年肚子,逃了半年荒,要不是今天后晌喝了三碗苞谷蓁,说不定也倒毙在马路上。靠三碗苞谷蓁的能量,维持快要倒毙的身子,十分勉强。他也觉得身子发软,骨头发酥,眼前发黑,身子打颤。又见施满道挣扎着身子,陪自己去给父亲烧纸,心里过意不去,说:大伯,劳累你老人家啦!

施满道说:你从河南跑到俺杜家堡子,是看得起俺堡子的人。再说,人活在世上,前边的路是黑的,谁也不知道谁的前头有啥东西?多行点善,给自己积点德,老天爷看着哩!人不管干啥事情,都有报应。做了善事有好报应,做了坏事有坏报应,不是不报应,是时候不到!

男人没有说话,走到他身边,朝着新垒的坟墓走去。

这个时候,杜德轩坐在八仙桌旁,周麦穗坐在八仙桌的另一旁。杜文祥、汪狗剩的老丈人坐在凳子上,钱财旺、杜武海坐在另一张凳子上。他们能看见院子的上空,悬浮着月亮。月亮泄着如银的白光,罩了大门,罩了照壁,罩了院子。有一些溜进上房,连同八仙桌上的油灯,把上房照得跟白天差不了多少。油灯的晕光,带有橘黄的颜色,罩着八仙桌旁的人,也罩着两张凳子上的人。

周麦穗看着杜德轩,后悔地说:我咋就没想到,喝苞谷蓁就撑死人?我只是觉得这女人饿成那样子了,怪可怜的,就由着她的性子喝,竟喝出麻达了。

杜德轩说:这事情谁都想不到,不能怪你!说完,对甘肃父女俩说:把他家的,你看我今天办这窝囊事情,咱好心好意给人家帮忙,却让人家赖上了。

甘肃男人说:在你的地盘上,他能把你赖成啥样子。再大的盘子,也捂不住天?

杜德轩说:这话你说可以,我不能说。我要是说了这话,人家就会说我依仗势力,欺负外地人。

杜武海琢磨了半天,想说,不敢说,坐在椅子上凳子上的人,就自己辈分最低,又觉得很多事情不能不说。年馑还在延续,逃荒、死人,一天比一天多。要是天天做这些事情,用不了几个月,自己家也得饿死人,说不定也得出去逃荒,就鼓足勇气说:爷哦,我觉得咱不能这样弄。饿死那些人,官家都不管,哪轮上咱去管?

杜德轩说:我教你医术,就是教你以善为本。施先生教你读书,就是教你以仁为本。你想过没有,死在咱杜家堡子跟前的人,要是不及时葬埋了,天气一暖和就腐烂,爆发起瘟疫,咱堡子的人一个都活不了?马路上的那些饥民,要是饿极了,拼上命来堡子行劫。你打还是不打?不打吧,这些饥民会把堡子一洗而空。打吧,这些人没有被饿死,却被咱们打死。他们的子孙后代,就给咱堡子结了仇恨,这辈子报不了仇,下辈子报。咱不可能子子孙孙都比人家强,子子孙孙都比人家厉害,不定哪一辈人遭人家报复。人做事情,要行善,行大善,不是只给人看个病扎个针,这是小善。古人都说了,穷则独善其身,达者共济天下。你要是连这些道理都不明白,白让你读了这些年书!

杜武海低下头,愧疚地说:爷,我记下了!

钱财旺说:不知道施先生跟那个河南人说的咋样了,那个河南人要是闹起事情,对咱家的名声肯定有影响?

杜德轩说:这个河南人,一天中死了两个亲人,心里肯定难受。这事情搁到咱身上也一样,人难受到了极点,就会变糊涂,有些糊涂想法也不算啥。我也琢磨了,他想活下去,赖咱点东西,咱就当积德行善。

新垒的坟墓跟前,蹲着两个人。坟墓的黄土,在月光下呈现长圆型,焕发着黄中加灰的颜色,能闻见新鲜黄土散发的涩香气息,这种气息驱逐了尸体的臭味,吸进胸部,很舒服,很惬意,由不得深深吸了几口。河南人把火纸摆在地上,施满道从怀里掏出火镰、硝棉、硝纸,用铁棒敲击火镰,点燃硝棉,又点燃硝纸,把火纸点着。惨白的月光下,有了火纸燃烧的火焰。火焰逼退了月光,在月光的包围中,飘摇。还有火纸燃烧的气息,带有轻微刺鼻的硝烟味,逼退了漫天满地的尸臭味,也逼退了新坟的黄土的涩香味,呛得他们打了两个喷嚏。喷嚏在初夜的寂静中,显得很响亮。男人拿出供香,在燃烧的火焰上点燃,跪在坟前,恭敬地举了三下,插在父亲坟头,开始说话,话里有呜咽:爸呀,咱一家逃荒到陕西,今个一天就死了俩,我要是再挺不过去,咱家就断后了!为了咱家不断后,我说啥也得活下去。等年馑过去了,我再娶一房羞子,再给咱生几个孩子,万万不能断了咱家的烟火!

施满道蹲在一边看他烧纸点香,听他唠叨,心里又翻腾出剧烈的同情,觉得他赖得有道理。他为了一家的香火延续,为了不使家族绝种,必须赖。要是不赖,这门家族就灭了。想到这里,长长叹口气,还是啥话都不说。

火纸燃烧完了,供香点燃完了。一阵寒风吹来,扫荡了燃烧过后的灰烬,在空中飞飘。几阵寒风吹过,地上的灰烬没有了,只剩下燃烧过后的土地,呈现黑色。燃烧的火焰没有了,刚才还逼退月光的火光没有了,四周又被惨白的月光淹没。刚才还散发的硝烟味没有了,四周又盈满尸臭和新鲜黄土的涩香。

施满道从腰上抽出旱烟袋,在烟包里挖了几下,把烟锅盛满烟叶,递给男人,说:抽锅子烟!

河南人没有接,犹豫,自卑,说:我嘴脏得很!

施满道说:抽过用手擦一下就干净了。硬把旱烟袋递到他手里。他接过,施满道又敲击火镰子,替他把烟点着,看着他叭哒旱烟,还是啥话都不说。

男人抽过一锅子烟,施满道说:再抽几锅子,你逃荒这些日子,恐怕连口旱烟都抽不上。说完,接过抽废的旱烟袋,在地上磕去废烟,又给烟锅子里装烟叶。男人把第二锅旱烟抽完,说:你们堡子的人,善!

施满道说:今天给你老人坟地,让长工葬埋你老人的东家,是俺方圆几十里出名的善人。俺杜家堡子,讲究的就是善,谁也不敢作恶。

男人说:我也给你说老实话。我一家五口,从正月开始逃荒,饿死的就剩下我一个了。我要是死了,俺这一门就绝种了。我今天听说俺羞子在你掌柜家撑死了,就想赖些粮食,赖些钱,保住自己这条命。等年馑过去了,再娶个羞子,把俺家的烟火续下去------

施满道说:我今天和你一见面,看你的面相,就是善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对不会赖旁人的东西。老掌柜说了,不管咋着说,你婆娘是死在他家,葬埋的事,他肯定包了。等把你婆娘藏埋了,你提个条件,只要于理上差不多,老掌柜都会答应。

男人说:我知道我是讹老掌柜的,老掌柜要是家境宽裕,给我点粮食,甭让我饿死就行。咱把话说到前头,这粮食是我借老掌柜的,现在借一斤,年馑过去还十斤,绝不食言!

施满道说:你说这话就外道了,啥借不借的,到时候老掌柜送你一些就行了。没有多的,少的总可以。咱们回去吧,家里还给你熬着苞谷蓁。你吃过饭,睡上一觉,明天和长工一块把婆娘葬埋了,在堡子里歇几天,再赶路。

 

                                      第三十五章

 

    天刚麻麻亮,杜家堡子的人还没起床。一年多没有下雨,地里的庄稼旱死完了,庄稼人没庄稼种,起那么早干啥?再说,一天喝不到一顿稀苞谷蓁,喝下去,尿上两泡尿,肚子就瘪了。地里没活干,身上又没力气,起那么早干啥。于是,这个时辰,堡子还像坟墓样死寂。

杜德轩家的人都起床了。女人家打扫院子,收拾屋子,忙活一家人的早饭。男人清理马号,上地干活。天气大旱,地里没有庄稼,加上人吃不饱。杜德轩就不让长工干重活,在家里收拾农具,修理房子院墙。他治家秉承曾国藩的十六字箴言:家俭则兴,人勤则健,能勤能俭,永不贫贱!即使家里没活,也不允许家人睡到日上三杆。这个时候,他已经起床,洗过脸,漱过口,站在上房的台阶上,监督一家人忙活。

钱财旺欢欢地跑过来,站在他对面,问:老掌柜,今天咋安排?

杜德轩说:你去把狗剩,还有他媳妇、老丈人叫来。

不大工夫,汪狗剩和他媳妇、老丈人,站在杜德轩面前。汪狗剩和往日一样,给他躬了下身子,问:掌柜爷,叫我?

杜德轩没有回答他的话,给站在面前的钱财旺说:你到我的诊室,桌子上有张地契,拿来!

钱财旺朝上房跑去,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张地契,走到杜德轩跟前,把地契交给他,问:老掌柜,你看是不是这张地契?

杜德轩把地契看了,说:是这张。而后,朝汪狗剩跟前走了一步,把地契交给他,说:狗剩,你把媳妇娶下了,老丈人也跟过来了,总算把家安下了。我早几年就给你答应过,你成家以后,送你几亩地,再给你盖两间厦房。这是三亩地的地契,你拿上。现在是年馑,也种不成,就让你丈人给地里上点粪,有的渠该整的整了,等天一下雨,就犁地种庄稼。这段日子,你老丈人和媳妇就在我这吃饭。等年馑过去了,我把房子给你们盖好了,你们再搬出去住。

汪狗剩捧着地契,心里发生了剧烈的地震,震得身发颤,心发懵,手发抖,自己真的有了土地?以后真的可以让媳妇、丈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种?他情不自禁地把地契看了一眼,他不识字,但见过地契,一点没错,是真正的地契。又想到掌柜爷对自己的恩德,就是自己的父母,也不过如此,甚至还不如掌柜爷对自己好。就想报答掌柜爷,感谢掌柜爷。自己是个长工,拿啥报答掌柜爷,只有给掌柜爷跪下,磕头,把头磕得嗵嗵响,才能把自己的感激表达出来。于是,他膝盖一屈,扑通一下,跪在杜德轩面前。他老丈人、他媳妇,见他跪下,也急忙跪下。

杜德轩拉他,他死活不肯起来,说:掌柜爷,今天说啥也得给你磕几个响头。俺一家实在没啥能感谢你,只能给你老多磕几个头。说完,把头对着铺砖磕,真地磕出了响声。

他丈人见女婿给杜德轩磕头,也跟着磕头。杜德轩急忙拉他,说:你咋也跟着磕头,你是俺的客人,我不能受你的磕头!

汪狗剩的丈人说:你收留了我跟俺女子,又帮俺女婿成了家,我才没有饿死在逃荒路上,我咋能不给你磕头哩?说完,坚持要磕。杜德轩也就不再坚持不要他磕。他像汪狗剩一样,用上力气磕,还是把地磕得嗵嗵响。

杜德轩能感觉出来,汪狗剩一家磕头,真心,没有一点造作,自尊像潮水样漫上来,弥满全身,精神和肉体都得到极大的满足。人活在世上,图啥?不就是图在人前有个好名声,不就是图人家真心感激你?想到这里,心里就汹涌出对汪狗剩的感激。要是没有十五岁的汪狗剩流浪到杜家堡子,自己就不可能收留他,也不会给他成家,怎么能落下这么好的名声?想到这里,急忙朝前走了两步,拉起汪狗剩丈人的手,说:不要再磕了,磕过一个,表示了心意就行。又走到汪狗剩跟前,也伸出胳膊,把他朝起拉,说:狗剩,你十五岁到咱家,在咱家干了十六七年,到了成家的岁数,我咋能不管哩?

汪狗剩赶忙爬起来,搀住他说:掌柜爷,我刚才琢磨了,我就是成家了,还跟着你干。我跟了你十六七年,换别人跟,我不放心。

杜德轩指着汪狗剩媳妇说:你替我把你媳妇拉起来,人家刚到咱家,就让人家下跪,不仁义。

汪狗剩走到媳妇跟前,说:玉翠,掌柜爷让你起来,你就起来吧!说完,又对杜德轩说:那三亩地,有俺媳妇跟俺爸种就行了,我还在咱家干!

杜德轩说:行,这样你一年还能多收入二十几块银元,家里也节省一个人的粮食。等你丈人岁数大了,干不动地里的活了,你再离开咱家。说完,又说:你把车套上,咱今天到集上,看有没有卖盖房子的檩和椽子。咱先把料备上,等开春就打胡基(土坯),胡基干了就盖房。过了夏,房子干了,就能住进去。

虽说是年馑,土塬集上还是比往常还热闹。马路两边,卖东西的摊子少了,多了卖人的主。马路外边几十步远的地方,停放着饿死的人,足有十多个。他们都饿死在马路上,收尸的人把他们挪到马路外边,就不管了。老鹰在空中盘旋,俯视着尸体,思考着敢不敢下来饕餮。终于,有只胆大的,俯冲下来,在尸体上盘旋一阵,落在上边,带钩子的嘴用力一叼,就把尸体上的衣裳叼开,叨出肚子里的肠子肚子,心肝五脏。有路人经过,熟视无睹,鹰们我行我素。有多事人对着鹰吼,鹰充耳不闻。有胆大人,举着木棍,朝鹰走去。鹰才腾空而起,嘴里还叼着肠子。鹰击长空,人肠子坠连地面,稀奇,壮观。突然,又有人摔倒,挣扎几下,没有爬起,阴间又多了一个饿死鬼。又有多事人,互相招呼几声,把死者抬到马路外边,算是做了善事,无人鉴定这人到底死了没有。就是不死,也活不了几个时辰,迟早是死。往日买卖牲口的地方,无了牲口,全是人口。有大人在脖子上插根谷草,自卖自身;有姑娘跪在地上,也在脖子上插根谷草,也是自卖自身;有大人领着孩子,一齐跪在地上,孩子的脖子上插着谷草。人们围着他们看,眼里全是同情。看得人多,议论的人少;卖的人多,买的人少。卖人卖己的给人磕头,乞求:大爷大伯,行行好,把我娃买去吧,给他一条活命?也有的姑娘,不顾羞耻,也给人们磕头,哭求:行行好吧,把我买下吧,救我一条活命。我给你当牛做马,伺候你一辈子。有人在她们面前停下脚步,看,满脸无奈,也满脸同情,说:姑娘,不是俺心硬,俺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谁知道啥时候也得饿死。你要是跟了俺,迟早还得死。不如现在找个有饭吃的人家,起码这阵饿不死!

突然,有个五六十岁的女人,涂着胭脂抹着口红,穿着绸子挂着缎子,头发编成簪子,抹了蓖麻油,明光闪亮。后边跟着三四个男人,都把头发梳得油明油光,腰上勒着绊带,像是练武的人。她们专朝卖的女人跟前去,到了跟前,让人家站起来,看脸盘,看眉眼,看鼻子,看嘴巴,看耳朵,看身材,看腰肢,看屁股,看大腿,看中的,就问:你要啥价?

对方脸上有了惊喜,鼻子眼都活动起来,不相信地问:你买俺啦?

老女人说:买,你说个价?

姑娘说:五十斤麦子,我把麦子给俺娘送回去,俺就跟你走!

老女人说:要是搁到平常年月,别说五十斤麦子,五百斤、五千斤都不贵。这阵就不行了,大年馑里,粮食比金豆都值钱。你看这集上,卖人的比看热闹的人都多,有的不要一斤粮食,不要一块银元,有饭吃就愿意跟我走。这样吧,你爹你妈毕竟把你养活这么大了,我也不亏待你,给五十斤苞谷。你觉得行,咱就签契约。不行,俺也不强迫你。

姑娘没有思考就说:行,我跟你们走。不过,我要先把粮食给俺娘送回去。

老女人说:粮食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把你娘的地址说给我,我派人给她送去!

杜德轩长叹口气,啥话都没说。

旁边一个人也叹气,小声说:可惜又一个好人家的女子,被年馑糟蹋啦!

汪狗剩不知道是啥事情,又不敢问杜德轩,就问刚才叹气的人:咋说好人家的女子,被年馑糟蹋啦?

那人把汪狗剩看了,说:看样子你是老实人,不懂这行道。刚才那个老婆娘,是青楼的老鸨。一到年馑,就收买年轻姑娘,训练后当窑姐接客。

汪狗剩望着老婆娘和姑娘走去的背影,琢磨,要不是掌柜爷,自己媳妇说不定也会给脖子上插谷草被老鸨买走,训练后当窑姐接客。心里又潮涌出对杜德轩的感谢,身子就朝杜德轩靠近,紧紧攥着鞭子,防备有人欺负掌柜爷。

路过几家肉摊,架子上挂着鲜肉,肉质细嫩,暗红色,像是杀猪时没有把血放干净。却没有猪肉的肥膘,全是瘦肉,没有骨头。杜德轩看了架子上的肉,又看了案板上的肉,琢磨:这是啥肉,不像猪肉,不像牛肉,不像羊肉,不像兔子肉,到底是啥肉?再仔细看肉,还是不知是啥肉,问卖肉人:这是啥肉?

卖肉人答:你说是啥肉就是啥肉,吃起来比啥肉都香!

杜德轩豁然想起,听人说集上有卖人肉的。他们在夜间把刚死的人拉回去,扒去衣裳,把肚子剖开,再把大腿、屁股上的肉卸下来,卖。把肋巴骨上的肉、胳膊上的肉、脊背上的肉,剁成馅,做包子卖,就说:我猜是那种肉,说得对不对,你不要生气!

卖肉人就笑,说:你说是啥肉我都不生气,我是做买卖的,和气生财,我跟钱财又没仇气!

杜德轩说:我觉得好像是人肉?

卖肉人拿起刀,在磨石上磨了几下,说:你说是人肉就是人肉,要不要割两斤。多亏是年馑,饿死了那么多人,吃人肉不算犯法。要是搁到平常年月,我不敢卖人肉,你不敢买人肉,买卖人肉是犯法的事情。

杜德轩摇头,觉得恶心从丹田涌出,朝上翻腾,到了喉咙眼跟前,差点吐出来,就摆手,离去。卖肉人对着他的背影,叫:不趁这个时候尝尝人肉是啥味道,过了年馑,想尝人肉都没有了!

到了晌午,太阳升到头顶,天地间更灿烂。有风,吹起马路上的干浮土,荡起一人多高。也吹起地上的枯叶,在空中飞舞。空气中的尸臭味,比他们刚到集上时浓稠了许多,使他们恶心,头昏。杜德轩意识到,要是不把这些尸体深埋了,开春后腐烂,就不得了,非爆发瘟疫不可!他正琢磨,走过来一队兵,穿着白色大褂,抬着水桶,走到尸体跟前,给上边洒药水,心里就有了安慰。官家知道了尸体的危害,采取了措施,就不会爆发瘟疫。这个时候,风吹来药水的气味,刺鼻。

杜德轩抬头看了太阳,觉得肚子饿了。刚到集上的时候,就觉得肚子饿了,坚持没说。这年头,谁不饿肚子,饿了就忍。在集上吃顿饭的花费,顶回去吃四五顿饭,能节省何必浪费!又想到汪狗剩,刚结婚没几天,正需要养分。他是过来人,咋不知道这个道理,就问:肚子饿了吧?

汪狗剩把肚子一鼓,在上边拍了一下,说:还饱得很哩,我赶早喝了三大碗苞谷蓁!

杜德轩笑,说:你说假话比说真话都顺溜,这年头哪有肚子不饿的人,除非你是省长县长司令长官!

汪狗剩也笑,笑得无可奈何。

杜德轩说:你给咱留神点,一会儿遇到卖吃食的,给你买点。

汪狗剩说:你也吃,你不吃我就不吃!

杜德轩说:好,我也吃,咱们都吃!

他们说着,走着,马车跟在他们旁边,也疲疲塌塌走着。一年多了,头牯没有细料喂,脊梁像刀背,瘦得像条龙,自然没有力气拉车。汪狗剩嫌牲口走得慢,刚举起鞭子,杜德轩就说:不要催它们,这些日子,它们也没有好东西吃,能这样就不错了。

汪狗剩放下鞭子,手在辕骡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说:过去,咱们每天给它们喂十多斤料。从今年年初开始,减到了六斤,又减到了三斤,两斤。这么大的牲口,一天吃两斤料,咋行?

杜德轩说:现在只能将就着喂,饿不死就行。咱囤的粮食越来越少了,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再说,谁也不知道啥时候下雨,要是真像施先生看的天象,连续三年不下雨,恐怕咱堡子的人,十有八九都得饿死。

他们说着走着,走到一个卖包子的摊子跟前。杜德轩停下脚步,使劲吸鼻子,闻到麦面蒸熟后的香味,也闻到包子里的肉香。这些香味,钻进鼻孔,诱惑得全身的馋虫骚动,精神和肉体都发痒,嘴里生出很多涎水。他们放慢脚步,又使劲吸鼻子,把嘴里的涎水咽进肚子。

杜德轩在口袋里摸了一下,给汪狗剩说:我给咱一人买两个包子?

汪狗剩咽了一口涎水,说:你吃,我不吃。

杜德轩说:咱俩一块出来,咋能我吃,你不吃?说着,走到摊子跟前,问:啥包子?答:肉包子。

再问:啥肉?

再答:兔子肉。

又问:多少钱一个?

又答:二十块票子一个。要是给银元,一块银元十个。

杜德轩说:这么贵?

人家说:年馑里,只要是吃的东西,哪一样不贵?

杜德轩不再说啥,从口袋里掏钱,说:买四个。杜德轩接过四个包子,递给汪狗剩两个,自己留了两个。

汪狗剩把包子放在鼻子上闻了一下,又闻了一下,连着闻了五六下,说:真是肉包子!

杜德轩见他那馋样,心里有了不忍,说:等年馑过去了,我让你奶包一笼包子,大家敞开吃,把吃包子的瘾过够。说着,咬了一口,油汪汪、香喷喷。还没有品味,就咽进肚里,又咬了一口。

汪狗剩没有吃,用布腰带把包子裹起来,放到车上。

杜德轩见他不吃,疑惑,问:狗剩,你咋不吃?

汪狗剩笑,笑得尴尬,说:我带回去,给俺媳妇和老丈人吃!俺媳妇跟老丈人,在逃荒的日子里,恐怕连包子的味道都没有闻过!

杜德轩心里一震,觉得汪狗剩是有心人,对他又有了欣赏,转身朝卖包子的摊子走去,走到摊子跟前,给人家说:再买两个包子!

汪狗剩站在他后边,迷惑地问:掌柜爷,还买?

杜德轩把包子塞到他手里,说:那两个包子,留给你媳妇和老丈人。这两个,你吃!

汪狗剩胸腔里又涌出感激,不忍心接这两个包子,说:掌柜爷,你才吃两个包子,就给我买了四个。我媳妇跟老丈人,不是咱家的人,咋能给他们买包子?

杜德轩说:人家不是咱家的人,才要给他们买包子。为啥哩,人家是咱的亲戚。你说家里来了亲戚,能不给人家做顿好吃的!说完,又说:吃吧,不要想那么多!说着,又咬了一口,嚼,觉得嘴里有块嚼不动的东西,硬硬的,软软的,硬中有软,软中有硬,觉得奇怪,包子里怎么有这东西。吐出来,用手接着,看,是大拇脚指甲。突然觉得恶心,想吐,却没有吐出,朝汪狗剩看。

汪狗剩正在吃包子,很解馋、很过瘾,很满足、很陶醉。

杜德轩琢磨了一下,啥话都没说,把指甲扔了。突然,旁边窜出一个小伙子,一蹦抢去他的包子,转身就跑。

杜德轩还没有反应过来,汪狗剩就追上去,边追边喊:驴日的站住,敢抢俺掌柜爷的包子,看我不把你牺牲了才怪!

小伙子显然是多日子没有吃饭了,刚跑了十几步,就跑不动了,脸色发白,嘴角流白沫,胸脯拼命喘气。突然,发现旁边有坨人屎,急忙跑过去,把包子朝人屎上一压,转过身,不跑了,看着追过来的汪狗剩,把包子攥得紧紧的,说:包子脏了,你要吃,就还给你!

汪狗剩看包子上粘满人屎,就是要回来,掌柜爷也不能吃了,气得对着他的屁股踢了一脚,骂:你驴日的谁的不能抢,偏偏抢俺掌柜爷的!骂一句,踢一脚。杜德轩追过来,对汪狗剩喊:狗剩,不要打人家!汪狗剩又踢了他一脚,还不解气地说:要不是俺掌柜爷不要我打你,老子非把你踢死不可!

小伙子趁汪狗剩踢他的工夫,把包子捂在嘴上,几口就吃完了。嘴角、嘴唇上,沾满人屎、人肉、麦面渣渣。

杜德轩看着狼吞虎咽的小伙子,忍着恶心,走到汪狗剩跟前,说:小伙子饿极了,不要打他了。人不是饿到快死,谁也不会干这事情!

汪狗剩又看了小伙子一眼,说:他谁的都不抢,偏偏抢你的。抢包子事小,要是把你撞个三长两短,咋办?

杜德轩没有说话,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纸票,走到小伙子跟前,说:这点钱拿去,能买几斤苞谷,回去将就着吃。

小伙子接过钱,扑通跪在地上,连着磕头,说:爷,你真是大好人,俺一辈子都忘不了你老人家!我还不知道你是哪个堡子的,姓啥叫啥?年馑过去了,我要是还活着,一定拉头活猪去感谢你老人家!

杜德轩说:区区几斤苞谷钱,值得这么感谢?起来吧,不要再在集上弄这事了。要是遇到性子强悍的人,说不定会要你的性命!

汪狗剩也朝他跟前走近一步,说:俺掌柜爷是杜家堡子的杜大善人,要不是他老人家劝我,我真的把你踢死啦!

杜德轩、汪狗剩还在集上转,寻找卖木料的摊子,没有,就等。突然,从北边走来一队出殡的人,前头的举着柳木幡,紧跟是乐器班子,乐器班子后边是棺材,棺材后边是孝子。孝子们戴着麻纱白布带,穿着白麻孝衣,牵着一根麻绳,跟在棺材后边。乐器班子拼命吹奏,声音划破集市的上空,热闹了一片天地。正在饕餮人尸的老鹰,被乐器声震惊,腾身飞起,入了苍穹,在蓝天上滑翔。不知谁喊了一声,李大善人出殡了!立即,集市上的人,都退到路边,跪下,满脸敬重。棺材所到之处,正在忙活生意的人,都停下生意,有的跪下,有的鞠躬,有的发呆,集市上一片肃穆。很多闲转的人,见棺材过去了,尾随在孝子后边,也牵着麻绳,充当孝子。不大工夫,后边就跟了半里多路。出殡的队伍过去好大工夫了,集市才恢复正常。

杜德轩问刚才下跪的人:葬埋的是啥人,满集市的人都敬重他?

那人看了他一眼,问:看样子,你不是咱这一片的人?

杜德轩说:我是杜家堡子的人,离这二十多里!

那人说:难怪你不知道,俺这一片的人,看到李大善人出殡,没有不下跪的!

杜德轩问:为啥?

那人答:能为啥?就是人家行善呗!说完,就给杜德轩唠叨李大善人行善的事。

李大善人名叫李济世,就是俺集上的人。要说家境,最多在集上排第三四名。四个月前,集上来了很多河南人甘肃人,还有咱关中道上的人,都是要饭的,逃荒的,卖儿卖女的,还有卖老婆的。能卖掉的,就逃了条活命,卖不掉的,就饿死在集上。李大善人可怜这些人,在集上支了口大锅,每天熬一锅苞谷蓁,舍给要饭的,连着舍了两个月。这两个月中,咱集上没有饿死一个人。人呀,只要有一碗饭吃,就饿不死。两个月后,他家也断了粮。存的银钱都买粮放舍饭了,没钱买粮食了,就挨饿,被活活饿死。俺集上的人都商量好了,等年馑过去,凑钱买地,给他立个善人庙,享受世世代代的烟火。

杜德轩听完,立在那里,半天没有走开,心里琢磨,自己也被人称作大善人,比人家差得太远了。人家死了,一个集上的人都下跪磕头,要立庙塑金身。自己以后死了,除了自己家的人,谁给自己磕头下跪,更不会有人给自己立庙塑金身。为啥?就是咱没把事情做到那份上!

离开这个人,他们继续在集上转,寻找卖木料的人。终于,他们看到有头牛拉着一辆车,车上装着木料,有椽,有檩,有板材。杜德轩给汪狗剩说:你把车停在这里,跟我一块去谈价。谈价的时候,你不要多说,我给他们谈。汪狗剩说:叫我给他们谈,我也不会谈。

杜德轩说完,就朝牛车走去。汪狗剩跟在后边,也朝牛车走去。他们装成想买又无意买的样子,像是不在意碰到卖木料的。走到跟前,杜德轩把檩和椽的粗细长短看了,啥话都不说,琢磨。

卖木料的人憋不住了,他来得晚,到了这个时辰,逛集的人大部分散去了。再说,年馑里,人都快饿死了,谁有闲钱盖房?见杜德轩不说话,就问:老掌柜,要是真心买,价钱好商量?

杜德轩说:我是想买也不想买,买吧,年馑里谁也盖不起房子。不买吧,你这椽这檩还真不错,搁到平常年月,不容易遇到。

卖主说:这椽都是红松,檩也是红松,你看这檩这椽有多粗,把檩当柱子用,都差不多。把椽当檩用,也差不多。

杜德轩说:咱盖的房,指望住几代人,咋能把檩当柱子用,把椽到檩用。柱子就是柱子的料,檩就是檩的料,椽就是椽的料,不能凑合。咱凑合了房子,房子就凑合人,遇到连淫雨,一下四五十天,肯定把房子泡塌。遇到暴风,一个龙卷就把房顶揭起来。柱子多粗、檩多粗、椽多粗,都有下数。粗了是浪费,细了不能用。你这檩、这椽,确实够粗了,但都是浪费。

卖主说:这檩这椽,确实够粗了,我还是按一般的檩一般的椽朝出卖。咱吃点亏不算啥,不能叫你们吃亏。

杜德轩看出对方急于出手,还是不紧不慢地问:啥价,合适了咱就买,不合适就算,咱以后还是好乡党!

卖主说:我这木料不卖钱,换粮食?

杜德轩心里有点发沉,家里囤的粮食不是很多了,咋敢拿粮食换木料?但是,自己已经答应给汪狗剩盖房子,这阵遇到卖木料的了,要是不把木料买回去,汪狗剩就在身边跟着,会认为自己糊弄他。还是买下这车木料,粮食实在不够,到了二三月去南山买些粮食!想到这里,就问:咋个换法?

卖主说:一根檩换二十斤麦子,一根椽换十斤麦子。

杜德轩琢磨,这个要价,要是搁到平常年月,确实很便宜。但这阵是饿死人的年馑,价格就高了,就说:你要的这个价,放到平常,真不算高。这阵就高了,现在的粮食,比金子都值钱,几斤粮食就是一条人命!

卖主说:你说个价,只要差不多,咱就成交。我要不是一家人没吃的了,才舍不得把要盖房子的木料,拉出来卖!说到底,人命要紧!

杜德轩琢磨了抽锅子旱烟工夫,说:一根檩换十六斤麦子,一根椽换八斤麦子。要是行,把木料装到我车上,你跟着我到堡子拉粮食。我也不亏待你,给你增加五斤麦子的脚费。

卖主琢磨了抽锅子旱烟工夫,猛地把牛尻子一拍,说:成交,咱不管谁吃亏谁占便宜,你把房子盖了,我把命保住了,都不吃亏!

杜德轩问:一共多少根檩,多少根椽子?

卖主答:六根檩,二十根椽。

杜德轩算账:十六斤麦子一根檩,六根檩就是九十六斤。八斤麦子一根椽,二十根椽就是一百六十斤麦子。九十六斤加上一百六十斤,是两百五十六。再加上给你的五斤脚费,一共两百六十一斤。你再算算,对不对?

卖主掰着指头算,算了半晌,没有算出来。

汪狗剩说:乡党笨死了,连这都算不出来。你要是到西安府里当相公(店铺伙计),饿死你驴日的!

卖主说:我就不到西安府当相公,就在俺堡子种庄稼!你灵性,咋不到西安府当相公?还在堡子里扛长活,干的也是打牛后半截的事情,跟我差毬不多!

杜德轩说:你算不到一块没关系,一会儿找个人替你算。檩和椽都在车上放着哩,随便找个人都能算出来!

卖主说:我出来的时候,俺老婆都算好了,檩多少麦子一根,椽多少麦子一根,加在一块多少麦子,都给我说了。

汪狗剩又逗他:你老婆又没有跟着你,她咋知道你把椽卖多少粮食一根,檩卖多少粮食一根?

卖主笑,说:俺老婆灵性得很,甭看她没到集上来,在家就知道檩最少能换十六斤麦子,椽能换八斤麦子。

汪狗剩说:你驴日的看起来不起眼,竟娶了个女诸葛亮!

卖主说:老人都说了,好汉无好妻,赖汉娶仙女。咱没本事,只要咱老婆有本事就行,日子照样能过到人前头。

汪狗剩就看跟前的五丈塬,五丈塬高出平川几十丈,和平川接壤的地方是缓坡。有土路从塬上伸下来,有土路从塬下攀上去。土路上有行走的人,有行走的头牯,有挑担的农夫,有推车的汉子,更多的是逃荒的人。日头照在土路上,也照在这些人和头牯身上,显得很清晰。他看着五丈塬,想着五丈塬的事情,突然有了逗嘴的好说道,就问:你家是不是住在五丈塬上?

卖主说:是呀,上了塬再走十五六里,就到俺堡子。俺堡子的老人都说,当年诸葛亮兵败五丈塬的时候,中军帐就扎在俺堡子里。所以,俺堡子就叫中军寨。

汪狗剩说:你老婆是诸葛亮,咋还敢住五丈塬,不怕犯了地忌?你驴日的小心点,提防啥时候出倒霉事情!

卖主有了不高兴,说:我跟俺婆娘结婚快二十年了,日子过得顺着哩。俺老婆命硬,司马懿遇到俺老婆,绝对把他克出五丈塬。卖主说完,问汪狗剩:你驴日的娃娃都能放羊了吧?

汪狗剩脸上有了笑,笑得很滋润,说:我媳妇前几天才过门,用不了几年,娃娃肯定能放羊?

卖主惊诧,惊诧把眼睛撑得老大,把嘴撑成半圆,问:乡党有三十多了吧?

汪狗剩说:三十二!

卖主又问:咋到这个岁数才娶媳妇?

汪狗剩说:俺家穷呗,好好的大姑娘,谁愿意嫁穷汉。就我这媳妇,还是俺掌柜爷撩揽的。俺掌柜爷给了俺三亩地,又要给俺盖两间厦子。这回买你的木料,就是给俺盖房子用的。

卖主把脸转向杜德轩,满目崇敬,说:掌柜的这样对长工,俺还是头一回听说。好人好报应,老掌柜一定能活到两百四十岁!

杜德轩说:我就变成老不死的石头啦,跟坟里的石碑差不多。

卖主给汪狗剩说:老掌柜给你娶的媳妇,一定漂亮,能干?

汪狗剩说:你娶的是女诸葛,我娶的是女刘备,比你的女诸葛官大一级,你老婆见了我老婆,都要磕头下跪三呼万岁!

卖主说:你驴日的一点亏都不吃,逗个嘴都要占便宜!

卖主和汪狗剩一边逗嘴,一边把卖主车上的木料,卸到汪狗剩的车上。杜德轩给卖主说:要不要找个人,帮你把账算一下,咱再走!

卖主说:不用,你对长工都这么好,还能坑我的木料?

杜德轩看了下太阳,说:咱这阵就赶路,这里离俺堡子有二十多里路。你装了粮食,最好不要连夜赶路,夜里容易出事情。在俺堡子住一夜,明天吃过赶早饭再走!

卖主说:那就给老掌柜添麻烦了!

杜德轩说:不麻烦,有客从远方来,不以悦乎!现在是年馑,管待不起好的,苞谷蓁还能管够。等俺狗剩的房子盖好了,年馑过去了,你再到俺堡子来,狗剩给你上十碟子八碗,柳林镇的西凤,不喝得爬到桌子下边,不放你走!

日头还悬在头顶,汪狗剩赶着马车,卖主赶着牛车,朝杜家堡子走去。汪狗剩的马车走在前边,卖主的牛车走在后边,杜德轩走在最后边。汪狗剩吆的是三匹头牯拉的车,卖主吆的是一匹头牯拉的车。汪狗剩吆的是重车,卖主吆的是空车。离开集市一里多路,汪狗剩停下脚步,吆住头牯,把刮木(刹车)拉紧,跑到卖主的车后边,迎住杜德轩,搀着他的膀子,说:掌柜爷,坐到车上!

杜德轩说:我再走一截路,头牯拉那么重的车,我再坐上去,费头牯。这些日子,头牯也没有吃饱过肚子,没有力气!

卖主也走过来对杜德轩说:我的车是空的,你坐到我车上。这么大的头牯,不在乎坐一个人!说完,搀起杜德轩的另一个膀子,硬把他拽到自己车跟前。汪狗剩跟卖主架着杜德轩,把他送到车上。汪狗剩还把自己的老羊皮袄脱下来,铺到车厢里,说:掌柜爷,车厢太硬,你坐在皮袄上,软和,也暖和。

杜德轩说:这么冷的天,你把皮袄脱了,会冻着!

汪狗剩说:我吆车走路,身上都是汗,一点都不冷。你坐在车上,身子不动,冷得很哩!他把杜德轩安顿好,又给卖主交待:乡党,那车吆稳些,甭颠了俺掌柜爷!

卖主又和他逗嘴,说:我吆车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哩!不是吹的,再倔的头牯,到了咱手里,都服服贴贴像个新媳妇!

汪狗剩见路面还宽,还平,人不多,车不多,就让头牯拉着车走。他走在杜德轩跟前,问:掌柜爷,尻子颠不颠?

杜德轩说:不颠。

又问:冷不冷?

又答:不冷!

又说:我到前头吆车去了,万一有个啥把头牯惊了,就不得了!

汪狗剩跑到车跟前,从车帮上解下一根麻绳,麻绳的一头绑着钩子,把钩子勾在车帮上,身子一躬,拉。很用力气,身子像拉满力气的弓,在马路上挣扎。

杜德轩在后边车上喊:狗剩,不要拉了。你这些日子也没有吃饱过肚子,媳妇才过门,熬费力气哩!

汪狗剩还是拼力拉车,头都不回地说:人没吃饱肚子,头牯也没吃饱肚子。咱要是好好伺候头牯,它们本来可以活五十年,就能活六十年。要是不好好伺候它们,连四十年都活不到!人一辈子置不起一个头牯,咋能不好好伺候它们!说完,还是拼力拉,身子更躬,喘气更粗,额头上、脸颊上、脖子上,都涌出汗水。步子每迈一下,汗水就坠几滴。他挣扎过的路面上,坠落了一串肉眼看不见的麻眼,向着杜家堡子伸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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