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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海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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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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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易散琉璃脆

(一)归去

正月十九,是我们乡里的年例正日,往前些年,这一天比正月初一还要热闹些。

那日,循着旧例,我们一家三口赶了个大早回到老厝,准备跟老邻居们拜年。要走动的其实不多,三家人:拾姥①、凯舅一家、贵姥一家。这一天当是来早了,几家人还没起身开门,拾姥家宅子的黑漆木门上扣着一把大锁,想必是出门赶圩去了,我们便在拾姥家门前的石墩子坐下,母亲叮嘱道,“待会给拾姥拜年,可不能再拿她的红包。”这话年年如是。

老厝对门的就是贵姥家,四层小楼三代人同住,那日,她是最早开门的,父亲性子木讷,只我与母亲迎上去问候拜年。

但母亲明显是更关心拾姥的,几句寒暄过后便问起:“拾姥今天这么早就赶圩去了呀?”

“你们还不知道啊?”贵姥轻声问道。我的目光重新回到那把大锁,心中一坠,似乎有了答案……

“拾姥心脏病发,等到医生来到的时候就已经走了……这事都好几个月了。”贵姥这话说得直接,毕竟她也是古稀之人了,对于生死的猝然她已是淡漠的。母亲听闻噩耗一时间不知所措,默然转身走向父亲。

而我兀自呆站着,凝望那道木门,凭借记忆想象此时内里的情景:枯败的枝叶在次第排落的花盆里无所依偎,前院仅剩一人高的红彩云阁依旧肃立,佛堂前的插花也枯萎了,灯油浮尘……

恍惚间浮现去年正月初一拜年时拾姥的音容笑貌:她的眼皮耷拉着,一道道皱褶刻印着沧桑岁月,嘴角盈溢着慈爱,拉着我的手塞给我一个红包,对母亲说道,“这是给孥仔②的意头,一定要拿!等孥仔工作挣钱了再来孝敬。”

父亲与拾姥是从未打过招呼的,但父亲知道拾姥的好,拾姥也明白父亲只是木讷,心中对她还是敬爱的。不远处的父亲也听到了贵姥所说,眼神微颤,与母亲耳语了几句,便唤我上车准备离开。

“不等凯舅铺子开门给他们拜年吗?”我问母亲。

“凯舅在天气还热的时候就走了,癌症晚期,他们一家子也早就搬走了……”母亲拉我上车说道。

原来,只有我认为这次回老厝是给三家人拜年的……

(二)回忆

天黑起灯之后,乡里人会在各个祠堂口或阔埕③上摆台祭祖拜神,从各个庙里请来的神像老早就在祠堂里一字排开,坐等供奉。父母忙着摆供焚香,而我则与一群孩童驻足在戏台之下,以他们的年岁定是听不明白戏文唱段的,无时无刻欢腾叫嚷着。

几块木板相架钉筑成简易的高台,两边与顶面围上帆布,正面扯开戏布④便是戏台子了,我从戏布底下看见台上人的面容,果然请来的还是那套戏班子。戏台上的纸影戏⑤剧目与往年无异,而且挑的都是那几个陈旧唱段,哑涩的声音从挂在棚角的灰黑色喇叭里发出,就像一位老者拉扯着喉底的老痰在讲述往事。戏文所讲与我并无瓜葛,但终究禁不住那腔调的撩拨,有一些记忆开始在我的脑海里泛出涟漪,继而眼前渐渐迷蒙:

我是生在老厝的,前十数年因为父母忙于生计早出晚归,我便总待在邻居家中,除却睡觉的时间不计,我便算是不曾在家,因而说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也不为过,邻居的几家人从来视我如自家孩子,百般呵护,拾姥尤甚。

拾姥不与儿孙同住,一人守着丈夫留下来的老宅子,她家前院与我家老厝只隔了一道镶着嵌瓷花窗的灰土墙。

拾姥素日念佛,祈愿的都是儿孙顺遂、阖家安康,于己她是无多求的。佛堂是她最紧张的,日日拂拭,插花也是常鲜的,唯有膝下的蒲团是经年缝补不换的,自然也是孩子的禁地,生怕冲撞了,而我并不在禁止之列,拾姥会带着我去跪拜,求的是平安快乐、学有所成。至于供拜后的那些个供品绝大部分是落进了我的五脏庙,仅有少部分流落到邻家其他孩子的嘴里,甚至拾姥会特意去买来我喜爱的吃食作为供品。

那时,每日放学归来,家门定是紧闭的,我便会推开拾姥家宅子的黑漆木门直接进到里面,那时虽小,也算是懂事,知道前院的花草是拾姥的心肝,在内堂放下书包就去给它们抓虫子、揪虫卵,或许这也是拾姥对我比对邻家其他的孩童还要疼惜的原因之一吧。

我的功课都是在后廊完成的,后廊半露天,淌着轻柔的自然光,一张靠背大板凳搭上一张小板凳就是我的书桌了,拾姥通常会在旁边钩花⑥与我作伴。近了饭点,拾姥才起身去厨房忙活,她还是喜欢那股子烟火气,从来做饭都是用的柴火灶。有时我也会跟着打打下手,择个菜洗个碗啥的我还是做得来的。不知是拾姥手艺好还是柴火灶的功劳,她家的饭菜格外喷香诱人,以致于搬家后的我认为自己对于老厝的情感之中,有一份是牵挂着她家柴火饭的。

自小我便与祖父母辈远隔,因而平常零花只有父母给的散碎零钱,偶尔遇见我那到处迷糊晃荡的太姥,记起我时便掏给我几张毛票,此外的就是拾姥给的了。她一生勤俭,生活简单朴素,但有三不吝:供奉不吝、栽花不吝、对我不吝。那时乡里孩童的零花都是几元几角的,但她给我的已是十元二十元的了,每每还要叮嘱我:“孥啊,要学会节俭,你父母挣钱艰辛不易……”

……

皓月朗朗,美不及星辰漫天,拾姥与我之间并没有什么轰烈的故事,她予我的感动,细碎散布在我人生前十数年的生活之中,也不知算是她欺了我还是我骗了她,未及回敬的,只能就此深藏为怀缅与愧疚了。

夜深了,焚炉里的火星黯淡了,大人把孩子们领带回家去了,我也走了……守夜人要守着煤油灯与三柱龙香,纸影戏也是要彻夜的,他们的一切如常……

(三)道别

那日的情境还历历在目,白驹一晃却是一年已逝,今年的年例我们不回老厝了,内里的家具已经腐朽蒙尘,周遭的故人已不在,新家也同在乡里,便是没有了回去的理由。

象牙塔的四年也将末了,在我的规划里,将工作地圈在了他乡,那便是注定要出走的,真正成为那离乡背井之人,意味着我的人生又将揭过一个篇章。世事变幻有如白云苍狗,但必然的,伴随我们人生越走越远的,是越来越多的旧事、越来越多的故人……

事如彩云,不堪轻风吹拂,人如琉璃,怎经岁月颠簸……我们的生命必然是在道别过去与迎接未来的缝隙间向阳而生,对过去的道别不是遗忘,不是无情,而是珍藏,而是自勉,途遇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终将酿成岁月的琼浆,不时细细品之,酣畅舒然。也要奉劝一句,莫信“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珍惜眼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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