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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海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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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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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随——致我已故的外祖父母

对于老一辈人的“唠叨”,我是极愿意去享受的,因为其中总会时不时穿插下一些关于“老潮汕”的生活场景与片段。或许他们想借此深刻地教育子孙要传承潮汕的优良传统与美德,而我,也便常常趁着他们这“唠叨”,满足我对“老潮汕”的好奇。

我的外祖父曾当过兵,具体什么兵种就不曾问过,只知道是挺费笔、费口水的,而外祖母则是一名教师,性格却是豪爽得很,可想而知,这两位老人家的“唠叨”,含金量该有多高。他们曾给我讲过许多的故事,但有一个关于工夫茶的故事,延续到了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且由我代为讲述:

外祖父是涂城人,涂城临近塔山,而塔山的泉水用以冲茶是顶好的,加之那个年代的茶叶都是每户限量供应,六分钱方才能购得几小包混色茶,即使是十分低劣的,但对于那个年代的人来说,却是极宝贵的,因此,外祖父是很乐意经常上山去取来泉水冲茶的。适逢一次外祖母上山参加思想课,与外祖父偶遇,谈及茶,二人滔滔不绝,相谈甚欢……或可谓之——“一见钟情”!

婚后,户头数没变,依旧是一,而人头数成了二,夫妻二人又都嗜茶,茶叶也便愈加珍贵,每次生起炭火,一泡茶就过了数十巡,直到全无茶色了,才算罢。

之后,工作愈来愈忙,甚至有时忙到深夜都不能休息,在这段时期,来一巡工夫茶在时间上来说,也是蛮奢侈的,但夫妻二人肚里的“茶虫”可不理这些!到后来,没办法,外祖母便在学校领了两个搪瓷缸,一人一个,瘾来了,扔几粒茶米,灌上一缸。但确实,工夫茶还是得费些“工夫”才能有滋味,一大缸子解渴、解乏倒是还行!不过为了救济救济肚里的“茶虫”,也只得将就了。

转眼,两位老人家已年过花甲,自小喝起工夫茶,到如今,年头与年纪相当,说是“老茶客”是毫不为过的,他们那茶色的牙齿,或该是最好的见证了。而晚年的他们,一改年轻时对茶叶的“吝啬”,变得十分舍得,每日数泡似还不太解瘾。每有故人来访,夫妻二人定会拿出珍藏,大肆地“奢侈”一番。记得在外祖父去世前一年的某日,景祥老伯来访,我之前并不认识景祥老伯,只是进门时让这么叫了,据我后来得知,景祥老伯是外祖父年轻时的战友,早年过番,得知外祖父卧入病榻,一回乡便前来探望。而他们也提前获知景祥老伯要来,取出了外祖父珍藏的茶具以及夫妻二人平日都不舍得喝的“茶胆”,其中看得出珍贵的,要数一把从技艺到包装都十分精致华贵的手拉壶,我之前是从未见过的,可见,他们的那点“家底儿”是全给翻出来了。

那次,我完完整整地欣赏了一回潮汕工夫茶的冲泡工序,治器、纳茶、候汤、冲茶……每个章节都好不仔细;“关公巡城”、“韩信点兵”……每个步骤都细致用心。看着从那把潮州手拉壶中汩汩流出金黄清透的茶水,景祥老伯泪眼盈盈。在这掺着笑声的泪水、茶水间,他们凭着记忆的舟楫,渐推地回忆起往事桩桩,多少辛酸,多少苦涩,如今伴一杯工夫茶在喉底回甘……谈笑间,夜已暮,惟剩惜别。

那一日的外祖父,似已不在病中……

数月后,外祖父却已卧病不起,脾气也变得古怪暴躁,似乎是在埋怨自己成了拖累,有时惹得外祖母都不愿理他了,但只要外祖父一咳起来,外祖母总会佯装气态地端上茶盘到床边,“老禾埔啊!食几杯茶压下。”外祖父若再要喝,她是不允许的,因为多喝会影响外祖父的休息。

最终,六十九岁这一年,外祖父没能熬过……在他离开那天,家里老老小小的全赶了过来,而没见外祖父最后一面的,竟是外祖母——她面无表情地瘫坐在客厅的竹藤椅上,眼神空洞。自窗台爬进来的阳光,透过藤椅被分成无数线条,似缠绕在外祖母身上,此时的她,俨然一座雕像,不见人来,不顾人往……我真真地记得,当时她护在手心的,正是那把手拉壶……“爸去了……”大姨的这一声哭喊,如一滴墨汁滴落,继而在水中被抹开,整个房间都充斥着灰黑色的气息,而外祖母,似乎最看得开?

在办完外祖父的身后事之后,亲人们伤心的情绪也渐渐消褪,好似将告一段落,却全然不知,又是一个开端……

外祖母渐渐食不知味,继而成了食不下咽,但每日的几搪瓷缸工夫茶却是从不间断的,显然成了她的寄托,而如今,那对搪瓷缸所承载的,又何止一缸茶水?

“是食道癌,保守治疗是无法治愈的,建议手术治疗”——这是医生为外祖母作出的诊断与建议,不知外祖母是如何考虑的,最终选择了保守治疗。此后的外祖母,一直吃的是流食,对于其他的,只能啜啜汁水再吐出来。外祖母原是蛮富态的,现已日见消瘦,家人都劝她,“您就不要再喝那么多茶了,对您的病不好。”但均未见效。

外祖父离世未足三年,外祖母也病倒在了床榻,医生告诉,已药石无灵……我未能见到外祖母最后一面,但我知道,她,是随着外祖父去的,这一年,她——六十九岁……

之后,我曾问过那把潮州手拉壶的下落,大人们只说,“也随着去了……”据大姨所说,那把壶是外祖父退休那年跟外祖母去潮州探亲,特地定做的,上面刻的是一对鸳鸯与四个隶书——“执手偕老”,而能享受到这把壶的招待的,除了景祥老伯,怕是再也没有的了。

如今,外祖父与外祖母被合葬在塔山后山上,除了墓上种着的外祖父喜爱的兰花,四周也植上了几丛茶树,这后山上也有一眼泉水,想他们在这里,该是不会有缺了工夫茶的无趣吧!

外祖父与外祖母相伴走过了近半个世纪,工夫茶对于他们,已不是闲余饭后的小憩,而是一份真挚的情——乡情、爱情、友情……且如开水冲入茶叶,已分不清孰为茶孰为水,只道句,“茶,即情也!”

往事落下帷幕,我外祖父母的故事告一段落,这茶,却早已汇成了家族血脉中饱满活跃的支流;而我,不知不觉在二位老人的濡染中,也渐渐学会了享受工夫茶香中袅袅的乡韵、满溢的乡情......

时光的长河滚滚奔腾,而这流动在每个潮汕人气息、血脉里的,已然成为潮汕人习性的潮汕工夫茶,也正随着一代代的潮人,乘着潮水,前往世界的每一处,到时间的每一角……

“哪里有潮人,哪里便有潮汕工夫茶!”

此亦谓之——“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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