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津姑兜老了,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孤苦伶仃一个人走的。老了在我们那里是死了的意思,姑兜也就是姑奶奶,没有子嗣披麻戴孝,梅津姑兜苦了一辈子。
梅津姑兜,人们习惯叫她梅津小姐,后来的那些革命委员会的头头要人们改口叫她梅疯子。打我记事的时候,就和梅津姑兜特别亲,她做的咸萝卜条啊,啧!啧!!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确实是能给我们这些食不裹腹的小谗猫周期性解谗。
梅津姑兜的父亲是清朝晚期的一个秀才,算起来和我的曾祖父一个辈分。据说是湾子里(村里)喝过墨水最多的人!因为只会读书,不会下地干活,湾子里几个年长的族佬商议,周济他——赏梅津姑兜的父亲一碗饭吃。老学究也有一个考究的名头——“圣先生”, 圣先生也曾经是父亲的私塾先生,学费一年2担谷子,有时候迂腐的文人也有讲人情的时候,根据情况打个折什么的,父亲是这个优惠生中最得实的一个,基本上是吃“救济”,这些都是后来听奶奶回忆说的,当年奶奶过意不去,就送些个鸡蛋、年糕什么的给梅津姑兜的父亲以示答谢。
圣先生人好,写得一手漂亮的书法,逢年过节给别人写春联门对或是给新人报日子、写个文书什么的,但凡与自己专长书写有关的分文不取,用他的话说:钱是粪土,会玷污文人的名节!
说梅津姑兜苦了一辈子,要从她身世说起,梅津姑兜的母亲湾里人都没见过,(说是京城一个考试官的千金)只知道风流倜傥的圣先生当年进京赶考的零星记忆,满肚子之乎者也的圣先生在湾里人看来是不务正业只会读死书、死读书的书呆子,不客气一点就说是好吃懒做的酸秀才!
酸秀才也有撞上狗屎运的时候,那年赶考,湾子里的人“斗”钱(拼份子钱)给他做路费进京考个名头,好让大姓的家族门楣添光彩,也就是光宗耀祖的意思罢。酸秀才还真有两下子,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考了一个探花的美名(状元郎好像自古至今有个不成文的潜规则,都是内定的罢),反正是第二!天下没有第一,第二也就是第一!明白人懂的。那年头也兴腐败,学生都要去考试官家拜码头,说白了就是送银两,银两太沉?对,对!送银票!酸秀才哪有什么银票,路费都是拼的!这个时候古装版的小鲜肉遇见白富美了。
考试官的独生女,宝贝疙瘩——也就是梅津姑兜的母亲,因为酸秀才一首针砭贿赂风气的诗文开罪了考试官姜大人,两个年轻的心在封建束缚的牢笼中碰出了火花,这火花一碰不打紧,坏了,这花就这么结了果。再后来是梅津姑兜呱呱坠地,再后来是花也残了,月也缺了,酸秀才的玻璃心被打碎了——梅津娘因为遭了名节的白眼翘了辫子……
出头没几天就没了娘,你说苦还是不苦?俗话说,女儿像娘,苦断肝肠,这话有毒!适应安放在梅津姑兜身上。照说没娘的孩子多了去,梅津姑兜哟那么幸福的几年童年时光,陪圣先生的弟子一块读书,有个湾里的外孙子——姓熊,是顶家婆灯来的异类分子,有人就好奇了,什么是顶家婆灯?好了,给各位看官普及一下封建知识,家婆,在我们那个穷乡僻壤的地儿也就是外婆。有人不服气?家婆应该是婆婆吧?千真万确!我们喊父亲叫伯(读:白音),还有更邪乎的,一般人家叫母亲叫姆(不读mu 读en 与恩近似同音)妈,我们叫母亲则是阿(E+O)姆(mei 在这里读妹,既不读mu,又不读en),扯远跑题了,外婆家没有子嗣,急红眼的人家怕湾里人欺负,就把外孙子过继回来,做一根传宗接代的香火,过继的双方有个传承的约定——三代本家姓,三代熊家姓,前年春节回家探亲,小熊熊已经是后继有人了。
回到前面,话说梅津姑兜和熊二,也许是同样招人歧视,这不,一来二去就有了感情,那年头,自由恋爱是需要牺牲的勇气的,梅津娘就是前车之鉴!熊二青年正值民国,看的书多,见的世面也多,要参加革命军,再后来说是参加了早期国民党,熊二偶尔溜回湾子与梅津姑兜私约,许是圣先生是封建婚姻的牺牲品,对女儿的婚事是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说白了就是默许!有一次一伙什么人追到湾里来要抓熊二,这可急坏了圣先生,这人一急就勇从胆边生,弱不禁风的圣先生一辈子没有划过船,楞是淌渡把熊二护送到湖对面的周家铺,这人一走湾里就人叫,狗叫,枪声大作。不知道是圣先生不敢回湾子,还是不识水性,第二天人们在青莲湖捞起来的时候,他的双手还抓着一把水草,怎么拽也拽不下来。人们都叹息,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来的勇气敢与配枪的那伙人对抗?
幼年丧母,中年丧父,你说,还有什么苦比这个苦的?梅津姑兜天天以泪洗面,有人说是哭死去的爹,有人说是担心熊二。
再后来,熊二当了革命军的一个连长还是什么干部,来湾里来接梅津姑兜,梅津姑兜说等革命胜利了,叶落归根我们好好过平常人生活,可是没有等到那一天。再后来,听说熊二偷偷又回来了一次,是国军节节败退,要退到宝岛台湾,熊二因为是个中尉,弄到了两张决定生死船票,梅津姑兜不让熊二退逃台湾,你又没有做对不起人民的事情,要去积极争取人民的宽大处理。熊二死犟,我这中尉军衔是枪林弹雨打鬼子立功换的,我可没有向自己同胞开过一枪……
再后来传说,一个国民党的中尉在梅津姑兜的床面前饮弹自尽了,那人就是熊二。又有传言说是梅津姑兜趁熊二睡着的时候替父亲的死不值当开的枪,种种传言在凌晨一声枪响中传开了。这中年丧夫也让梅津姑兜摊上了。后来梅津姑兜就疯疯癫癫,时好时坏,也没有太多人在意这个被生活抛弃的女人。
梅津姑兜死的头天晚上,狂风大作,人们搞不清楚这鬼天到底怎么了?原来是天收人,天把苦断肝肠的梅津姑兜收走了,人们在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一张英俊潇洒身穿国民党军服的男子照片,虽然泛黄,湾子上了年岁的老人一眼就能看出——是熊二!梅津姑兜箱子底下还有一方绣花的梅花肚兜,上面绣着梅开二度,巧妙地把相恋的两个人名字镶嵌进去了,人们要把腌制咸菜的罐子扔掉,我抱的紧紧的,像是抱着还有体温的梅津姑兜的大腿,大人笑我,跟了梅津姑兜人也有些神神叨叨……“小疯子”被他们笑了好些年。
后来,人们过上了幸福生活,再后来很少有人记起梅津姑兜,因为一句“没有了,没有了,萝卜条没有了……”翻罐子让我查看的梅津姑兜,这些年来一直是我挥之不去的记忆,有时候人疯了,也有母性的一面,梅津姑兜腌制萝卜条真的好好吃,恐怕一辈子再也吃不到这么香脆的萝卜条了!前些年回去探亲,当年的梅津姑兜墓地早已平了,盖了很多冰冷的城市建筑,我甚至怀疑,梅津姑兜来过这个世界吗?她什么都没留下,唯一留下的是我童年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