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我们都管刘老四叫四爷(也就是四叔罢),他是喝过墨水的人,也有一个体面的大名——刘怀宇。四爷年纪和我父亲年纪相仿,打记事起,我们就一直这么叫四爷。我们本姓是大姓,比较排外,父亲为人道义、正直且敢说真话,说话在湾子里还是有分量的,说一些中正的言语能一针见血,基本没有什么人反驳,这一点上,我随了父亲。
那年,我约摸五六岁的光景,六儿才3岁,六儿是四爷的亲生侄儿(他在家排行老六),我记事早,那天,“光棍刘老四”哭丧着脸找到父亲,说是大哥刘铁匠没了,说这话的时候,六儿还在我家门外边“一……二……一……”地喊操踱步,由于是上下屋的关系,六神无主的四爷想找父亲拿捏主意。
从父亲凝重的面部表情看得出事态的严肃性。我跑过去问父亲,铁匠叔(也就是六儿的父亲)咋个没了?没了是什么意思?
“去——去!去去!!!大人说话小孩子一边玩儿去……”
刘铁匠可是我们那地儿最有名气的铁匠,没有之一。和隔壁新农村的余铁匠手艺比堪称过硬,乡里乡亲都愿意把镰刀、锄头拿给刘铁匠过火、淬水、发沙(在镰刀上切割一些齿印,如此收割稻子就比较锋利)、戗刀、废铁回炉重新锻造铁锅、锅铲等等,由于从来不偷工减料的缘故,铁匠叔过手的农具战斗力相当强。有时,大姐收割稻子割伤了手,都怪铁匠叔打的纱镰(锋口有锯齿的交错,形状像半月,木制手柄在半月的尾部,长约两拳并拢的长度。专门收割稻子的农具)或是茅镰(平口镰刀,没有锯齿,形状像扭曲变形的小菜刀,木柄的长度是一只手臂的一个关节,专门收割麦子、黄豆、芝麻、绿豆的农具)太锋利。手艺好,有艺德——这也是一个外姓人家,能在我们湾子里立足的根由罢。
“老四,快说——大哥怎么没了?”父亲分明有些着急了,一把扯住刘四爷的衣袖。
“金标不晓得哪里弄来一管(杆)湖铳(一种填充黑火药的鸟枪,又名土铳),你说灯哥,这叫什么事儿,哎——呜……呜……”刘四爷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这个哭声,是我童年挥之不去的灰色记忆。
“老四……老四,有事慢慢说罢?!”父亲像是安慰,而且更像是命令。
“他是抡锤子(打铁)的手,划船不会,哪里会玩湖铳哟!”刘四爷捶手顿胸。
后来零星的谈话,我大约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铁匠叔划船,金标大爷扛铳,在水苇子里找野鸭,一根毛都没找着,金标大爷就说停船歇会抽支烟,磨镰不占工,休息好了再找野鸭的踪迹呗。哪个晓得,点洋火(火柴)的那一刹那就出了人命!
“嗵——”火光一闪,不偏不倚正好击中船梢的铁匠刘叔的头部。由于是填充黑火药的土铳,杀伤力明显不足,故人们习惯在火药里掺些铁沙,铁沙是铁匠叔自个儿平时弯腰收集的一些打铁遗漏的边边角角的铁瘤子。(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一根针或是一个玻璃的罐头瓶子都会用几代人的,也许有些夸张,但有一点毋庸质疑什么都很金贵,哪像现在的年轻人铺张浪费得厉害),熟铁沙特别硬,正是这硬度惹的祸端。
话说铁匠叔还有一口气,说不了话,心里像明镜一样透亮。伸出大小拇指,中间三指绻缩。大伙儿明白他的意思,六个孩子没有人照顾,他放不下心。当时那样的医疗救助环境可想而知,只能是等死,大家束手无策,干着急也于事无补。人的生命很脆弱,早上还鲜活的一个“大劳力”,命像一张薄薄的纸,停止呼吸就是那分分与秒秒的事儿。
铁匠叔死了,四爷顶替了大哥的位置担起了抚养六个孩子的义务。由于四爷只会读书,人们看他是什么农活都干不了的“二流子”,也没有人给他张罗媳妇,所以有人叫他一个外号——光棍刘老四。再后来,人们让他到村上小学去教书,教书四爷是把好手。真是应了天生我才必有用那句老话。
再后来,听说四爷睡到了嫂子床上,这在当时可是大逆不道的,大家族凡事总是讲究规矩,村民们商量着要清理门户——就是要把刘老四赶出湾子,要将六儿娘进猪笼子沉(青莲)湖。
父亲是一个开明的人,不该出现的时候总是会出现。对村里的人说,老四行了父亲之实,这一点大家不能否定。赶走?!一群娃儿哪个管!说得倒轻巧——不如成人之美,给他开个结婚证明就是了。
大家开始意见不统一,算计来算计去,还是觉得父亲的话比较容易落实,这样一来也少了一桩人间悲剧。那个年代,大家都是凑合过日子,狗日的,爱情在哪里?爱情长什么样?基本上谁都没有见过的。
流逝的时光是宝贵的,这会儿,刘老四变成刘老师了,格外受人尊重。这叫什么?没错,时位之移人!本来好好的过日子也就罢了,可是好景不长,刘老四要和六儿娘闹离婚。当年离婚可是大事,要组织批准。学校领导找他谈话,他是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校长发话了,离婚组织不批,除非你脱离组织。
这话倒是提醒了刘老四,好好的老师说不做就不做了,目的就是为了“玉成”离婚。(分居两年在当时可算作自动离婚。)这事他又找父亲说了他的心里话,爱上我们村里的一个做赤脚医生的大龄女青年——翠兰姑了。
“这可不得了,你小子,这不是惹祸上身嘛,想一出是一出儿。这事不占理儿,我不好出头……”
再后来,人们在草垛里抓了翠兰姑的“现行”,未婚通奸是惹众怒的,这个时候,人们再也没有给刘老四任何机会了——清理门户,把他光溜溜赶出了湾子。
听说事后翠兰姑哭哭啼啼嫁给了隔壁月河村的一个残疾人,受尽了婆家的气,被人骂的二手货就这样被“落实”了,翠兰姑自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偶尔在街上碰到,感觉生活抛弃了她,她脸上有时有淤青,看到我们几个娃娃,故意装作不认识,把脸偏到一边。那个时候翠兰姑的白衣天使形象真的在我们心目中倒塌了。
湾子里好事的小媳妇挖墙角听说刘老四去找过翠兰姑,让她脱离苦海——离婚。翠兰姑没有那个勇气,再一个怕刘老四嫌弃她,她为那个残疾的丈夫生了一个男娃娃。婆婆对她稍微好了一些。
刘老四,也就是我一直叫的四爷,出了结婚、离婚、骗婚、逃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后,形象也毁了,我也随了大人,不叫四爷了,背地里干脆叫他刘老四。
后来刘老四在鄂城鼓楼街做起了服装生意,去广州进喇叭裤、灯笼裤赚了一些钱,一直暗地里送钱接济翠兰姑,家里的六个孩子也都是他一个人照应着(虽然从来没有回过)。有人说翠兰姑的那个男伢(儿子)是刘老四的,翠兰姑的恶婆婆就出来骂街——我孙子鼻子、脸的都是我们家“瘸子”一个印子下来的。人们暗地里笑了好多年。按年龄推算,这个时候那孩子也该成家养子了罢。
再后来,说刘老四成了改革开放的第一批“万元户”,腰缠万贯娶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媳妇,好像是浠水人,人们都说 “麻城的房子,浠水的娘子”,去鼓楼街买年货的时候,有人见过那个女孩子,浠水的娘子长得确实水灵。再后来说刘老四生养了两个儿子,老年得子,我们那里叫老夫少妻结的“秋葫芦”,说是这样的孩子读书灵光,还真是哈,两个儿子—— 一个考了清华,一个考了北大。
父亲念旧,有时候会和刘老四在一个街角“侃古”(聊家常),虽然走不动,要人用轮椅推着。
“按说,老四,你这一辈子折腾来、折腾去——值了。”父亲干瘪着嘴巴说。
“灯哥,有些事情,你还是不大明白……”
“难不成,你还惦记着翠兰啊?”父亲睁大了眼睛。
我推着父亲的轮椅,明显感觉他有点想跳起来了。
刘老四没有言语,只看见他眼角闪烁着泪花,在夕阳下,像湖面的反光,特别亮——一下子刺痛了我的某根神经。
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刘老四了,有人说他去了北京——投靠儿子安享晚年去了;又有人说,在黄石东方山庙里扫地的和尚特别像刘老四,他耗尽一生所得,将庙里供奉的泥菩萨镀了金身,自己也吃斋念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