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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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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大船

                    

我姥姥是快要到凤凰顶子山的时候死的。

大船是在头一天黄昏时从下游的青嘴山码头出发的。

这是初春。天气还乍暖还寒,走大船的人还都没有脱下棉衣棉裤呢。

我姥爷后来回忆说,那年是1939年的初春。我姥爷能够记得这么准确,那是因为我姥爷走了半辈子大船,还是第一次干“运丧船”,当然,还有我姥姥的死,也使我姥爷能够把那次走大船的时间记得那么准。

我姥爷是不打算接这种活的,但经不起佟家皮货栈老板佟掌柜的劝说:老舵爷,都说你是跑江湖的敞快人,我家二掌柜的母亲突然病故,临终时非要安葬在老家凤凰顶子山;二掌柜跟我走南闯北十几年了,他的母亲就这点遗愿,二掌柜的又是大孝子,你说,我能不给予满足吗?我姥爷最终还是答应了,但我姥爷说,这个活——佟掌柜你去拉林河一带打听打听,有没有哪家走大船的干过这种活的,所以,运费得比别的活多点呢。佟掌柜忙点头说,这我知道的、知道的,钱不是问题,你说多少就多少——你开口吧!我姥爷看佟掌柜也是爽快人,就说,你看着办吧!于是,买卖就这样敲定了,佟掌柜给我姥爷一个钱袋子,我姥爷拿在手掌里掂了掂,也没数数,就对佟掌柜说,装船吧。

黄昏的时候,我姥爷和他三个徒弟就把大船停在了码头上,等待着佟掌柜的到来。我姥姥挺着大肚子在船上忙来忙去。走大船是忌讳有女人在船上的,但我姥姥马上就要生了,非要回家乡舒兰的开原大龙王村把孩子生下来。我姥爷和我姥姥都是大龙王村的,结婚后为了走大船,把家安在了拉林河大青嘴山码头的。我姥姥已经生了我妈和二姨、三姨,但我姥爷和姥姥非要生个带把的,说是好传宗接代,特别是我姥爷还等生个儿子接他的“舵手”呢。如果我姥姥听我姥爷的话,就不会死在走大船上。但我姥姥就不听我姥爷不叫她回老家生孩子的劝告。我姥姥不知从哪得到的歪理邪说,说女人回老家生孩子,会生大胖小子的。我姥爷最终还是答应了我姥姥的要求。也许我姥爷和姥姥一样,太想生个小子了。

哭丧的唢呐声呜呜咽咽地吹到了码头上,小碗口大的黄纸钱满天地洒落着,看热闹的人都奇怪地看叽咕着;佟掌柜领着披麻戴孝的二掌柜和几个伙计把一口红彤彤的松木棺材抬到大船上;二掌柜的手拿灵魂幡站在棺材头,有两个小伙计站在棺材两旁,就等我姥爷发命令开船了。但我姥爷却踌躇着,趴在佟掌柜耳边低声问,不怕棺材里的人腐烂吗?佟掌柜说,不怕、不怕,路程不长,两天就到了,何况天气还不热,另外我们把尸体都用冰镇上了。好的!——我姥爷叫了一声好,然后冲早已准备好的徒弟们大喊一声:开——船——喽!——三丈多的大木船就“吱呀、吱呀”地离开码头,向凤凰顶子山顺风驶去。

江面上流淌着晚霞的光辉,江两岸灰苍苍的灌木丛萧瑟地抖动着。

我姥爷稳稳地操作着舵把,眼睛目视着前方,这条水路,我姥爷不知走过多少趟,但每一趟,我姥爷都不会掉以轻心的;因为他的父亲就是在一次走大船时,遭受暴风雨的袭击而翻船丧生的;我姥爷就跟他的爷爷学起了走大船,风里来雨里去的在拉林河成了有名的老舵手;我姥爷的大船到底装过多少木材、粮食、皮货、山货……他是你记不请的。我姥爷后来说,他一辈子走大船运过的东西垛起来比山还要高呢。

大船慢慢地行驶着,水流与船帮的摩擦发出“刷刷”的声音。我姥爷叼着他那乌黑的烟袋锅,“吧嗒、吧嗒”地吐着袅袅烟雾;二掌柜的仍然站在棺材前头,却不在撒黄纸钱了,而是那细小的眼睛闪烁着警惕的光,那光就在江两岸像探照灯一样扫寻着;那两个伙计和二掌柜的一样不时地警觉着眼睛瞭望江两岸;他们这一切都没有逃过我姥爷那牛铃样的眼睛;我姥姥裹着蓝色的棉袍坐在船舱里无聊着,时不时地瞭一眼我姥爷,或者随便地瞭望着江两岸;徒弟们就那样地在自己的位置上摇着橹,听橹发出千篇一律的“吱呀吱呀”的声音;一切都显得如无风的江面平静得令人感到寂寞。

夕阳最后的尾巴被天狗吃掉了,江面立马就夜色朦胧了。大船上的人互相间也就朦胧了。江面又起了风,初春的寒气就透过衣服袭击每个人的肌肤,令他们都裹了裹衣襟。

大船继续地走着。快要到那个叫鹰嘴湾的时候,二掌柜的蹲在我姥爷的跟前说,老舵手,走这一段,千万别弄出太大的动静,过了鹰嘴湾就好了。我姥爷只是“吧嗒、吧嗒”着烟袋锅,没吱声。二掌柜的从兜里掏出五块“袁大头”递给我姥爷。我姥爷说,佟掌柜的都给完钱了,咋的?你钱多得都要扔了咋的?二掌柜的说,老舵手啊,这一段不安宁呢,求你把我老母安安全全地走过这里吧。我姥爷说,我知道这里有日本兵的汽船巡逻,专抓抗联的人走水路给山上的人送物品;你怕啥呢,你又不是抗联的人,就是个买卖皮货的,别怕。然后,我姥爷对徒弟们命令道,都小点动静,别叫日本兵的巡逻船发现。徒弟们异口同声地“知道了”,就小心翼翼地划着船。我姥爷也把烟袋锅掐灭了。二掌柜的这才放心地和两个伙计蹲在棺材旁。

月亮升起来了,江面上荡漾着银色的光。大船如一只硕大的鸟在粼粼的江面上行进着。

突然,从远处传来“突突“的汽船声,二掌柜和两个伙计立马警觉起来;我姥爷也聚精会神地掌着舵;“突突”声越来越近,并有雪白的灯光扫射过来;我姥爷将船停止不动。我姥姥吓得坐在船舱里一动不动,两只腿哆哆嗦嗦的抖动着。果然是日本兵的巡逻船,我姥爷知道想逃跑是不可能的了,在辽阔的江面上,大船被日本兵的巡逻艇堵住了去路。我姥爷看了看二掌柜的,只见二掌柜的向两个伙计打着手势,三人似乎心照不宣地都准备好了。日本兵的巡逻艇靠近了大船,几束手电光在船上扫来扫去,穿着黑衣服的瘦弱的二鬼子喊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我姥爷镇静地答道,回老家安葬老人。二掌柜的往空中撒了一把黄纸钱,飘飘荡荡地飞远了。一个胖胖的日本兵手一挥,他们就呼啦啦上了大船,就在几个日本兵欲要掀开棺材盖时,只见二掌柜的和那两个伙计迅速地从怀里掏出手枪,顿时大船上枪声大作,子弹的光线像流星般在夜空中交叉着;我姥爷并没有慌乱,走江湖的激流险滩他见得多了;但我姥姥却已钻进一个夹板里抱着头大气不敢喘一声;徒弟们还在自己的位置上操着橹,随时准备划船行进。我姥爷看见那两个伙计已经中弹翻进了江里,日本兵也死了几个,最后就剩下胖胖的日本兵和二掌柜的对射着;那个日本兵边打边躲藏在最佳的位置;当后退到我姥爷的跟前时,我姥爷举起身边防身的利斧,照准日本兵的脑袋就是一下子,“扑通”日本兵沉沉的倒下了,一股热热的脑浆刺了我姥爷一脸;我姥爷用袖子擦了擦,忙问,都咋样啊?徒弟们说,没事、没事。我姥姥慢慢地爬起来,说,老头子你没事吧?我姥爷说,没事。我姥爷走到二掌柜的身边,二掌柜的双腿已经被打断了,疼得呲牙咧嘴。我姥爷帮他把受伤的腿包扎好,说,你就别动了,就躺在船舱里吧,一切听我的。二掌柜的说,老舵爷,不瞒你了,我是抗联第十军的,去凤凰顶子山送药品和盐,都装在棺材里,一切就都拜托你了!我姥爷说,我早就猜出来了。我姥爷指挥着徒弟们把大船收拾一遍,对徒弟们说,都加把劲,天明赶到鲶鱼坝,我们就走了一大半路程了——挂起帆——走——喽……

朝阳升起时,乘风破浪的大船到了鲶鱼坝,大船慢慢靠了岸,船帆也降了下来。大家都下了船,开始埋灶做饭。饭是简单得很,熘熘带来的黄豆包,大家就着疙瘩咸菜狼吞虎咽起来;二掌柜的却没吃一口,脸上是焦急的神态。我姥爷让大家吃饱喝足,并嘱咐说,一会儿要过胡子经常出没的黑大嘴子了,大家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要顺利过了黑大嘴子,就马上到凤凰顶子山了,以后就平安无事了。

我姥姥就是在黑大嘴子死的。

正午时分,大船走到了黑大嘴子,我姥爷指挥着大船没有走浩荡的江面,而是走的江叉子,就是想躲开胡子们的眼睛。江叉子一堆一堆的灌木丛掩护着大船稳稳地行进;就在大船即将驶出江叉子时,突然从两侧的柳树毛子丛中迅疾地驶出两艘胡子的小木船把大船截住了。胡子们嗷嗷地喊叫着,有拿长枪的,有拿短枪的,有拿大砍刀的,纷纷跳进了大船。我姥姥麻溜地躲进了大船的一角,瑟瑟发抖地看着凶神恶煞的胡子们;我姥爷主动地和那个头戴狐狸皮帽子的胡子头打招呼,弟兄们啊,我们这可是回老家安葬老人的,你们不是七不抢八不夺(胡子规矩:七不抢婚嫁;八不夺殡葬)吗?胡子头说,我们连吃的都没有了,还他妈的讲究什么七不抢八不夺——弟兄们,给我搜!看胡子们有的奔棺材去了,二掌柜的紧张地看着我姥爷;我姥爷急忙从怀里掏出一条红布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掏出五块“袁大头”,对胡子头说,就这点意思吧。胡子头冷笑一声说,你他妈的打发要饭花子呀!我姥爷又从红布袋里掏出五块“袁大头”说,再加五块,行了吧?胡子头说,行个屁,都掏出来!我姥爷知道胡子们是认钱的,只要钱到位,是不会对人咋样的。于是,对胡子头说,身上真没带这么多,要不下回从这过,再给你们带点咋样啊?胡子头哈哈大笑说,你上坟烧报纸——糊弄鬼那?煞楞的,把钱全都拿出来,否则,“插”(胡子黑话:枪毙的意思)了你们!我姥爷对三个徒弟使了几个眼色,然后就“扑通”跳进江里,向上游游去。我姥爷打小就在拉林河里混,练就一身游泳的本领,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可以憋一个多小时再从水里钻出来。胡子头看我姥爷带着钱袋子逃跑了,就命令喽啰们重新上船去追已经游出很远的我姥爷。我姥爷三个徒弟明白我姥爷用的是调虎离山计,便使出浑身的解数划动大船向前快速驶去,听到大船的背后传来几声枪响,我姥姥悲切地大喊,老头子啊!我姥爷三个徒弟瞭望上游的江面,见胡子们的小船在追赶我老爷;二掌柜的仍然耷拉着脑袋坐着,眼神是痛苦的。

大船再行进一个多小时就可以到达目的地——凤凰顶子山了。但是,由于一路的惊吓和颠簸,我姥姥感到肚子越来越疼痛,原来是早产了——我姥姥疼得在船舱里嗷嗷叫唤,急的几个男人们手足无措。我姥姥也是没有办法,对三个徒弟说,我是你们师娘,你们怕啥,快来帮我……三个徒弟就围拢过去,帮我姥姥解开衣服,三个徒弟眼睛都亮了,他们看见我姥姥裤腰带是红布的钱袋子,她对三个徒弟说,咱们的钱都在这里,你师父那个钱袋子装的都是破铁皮盖子,如果我有闪失,你们把钱经管好,这可是咱们走大船的钱啊!我姥姥有生我妈和大姨、二姨的经验,在一阵阵痛苦的折磨中,她指挥着徒弟们,还是把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小子——也就是我的唯一的大舅。我姥姥苍白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三个徒弟把我大舅像捡到宝贝一样包裹起来,由一个徒弟专门伺候着。但我姥姥却流血不止,默默地躺在船舱里闭着眼睛。

大船终于驶进凤凰顶子山,有一个班的抗联战士跳进大船,把二掌柜的背走了,又把棺材也抬走了,他们看见我姥爷三个徒弟围着我姥姥哭泣着,就关心地围过去,原是我姥姥流血过多,悄悄地死去了。就在大家悲痛的时候,江对岸传来一个汉子的呼喊:小——铃——铛!——我姥姥小名叫小铃铛。众人望过去,江对岸站着的那个汉子就是我姥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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