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九岁才上学。
记得第一堂语文课,学的是“毛主席万岁”。我笨,老师怎么教,我就是不会写,老是写不好,不是歪了,就是倒了,再不就是出“田字格”了。老师很耐心,但我就是学不会。老师说,别急,回家再慢慢学习写,一定会学会的。
放学了,家庭作业是写十遍“毛主席万岁”。
记得很清楚,全家人吃完饭,留下了那张四方的小饭桌。我趴在桌上,写“毛主席万岁”。但我就是写不好。我急得哭了。父亲坐在炕梢,看我写不好,便骂我笨。他念过书,大概是小学毕业,字写得相当好。但他只是骂,却不帮教我写字。在我的人生中,父亲骂过我无数次,但只有这次我记得最清楚。应该是他骂我的第一次,太深刻了。岁月过去了五十多年,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母亲看父亲骂个没完没了,就帮教我写字。她把着我的手,叫我握好铅笔,一笔一划地写,有几次都把“田字格”写“漏”了,撕掉,重写。父亲见状,破口大骂。我呜呜地哭,眼泪滴在本子上,暗恨自己太笨,为什么写不好。母亲却嘱咐我不要着急,慢慢写。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写,写不好的,就用铅笔擦,擦掉,重写。直到把“毛主席万岁”写了整整十遍,而且非常工整。写完后,母亲已是满头大汗。
第二天,老师检查作业,表扬了我,说我的“毛主席万岁”写得好,并给全班同学当“范文”。老师哪里知道,那是母亲帮助我一笔一划写的,可以说,那应是母亲自己写的。老师更不会知道,我的母亲一天学都没上过啊!
放猪
那年我应该是十岁,是放暑假的时候。
有一天,母亲说,明天跟我去放猪。
母亲是和一个我叫谭婶的人一块给生产队放猪。她们那时都三十多岁。放猪是生产队比较轻巧的活,挣“大半拉子”工分。
放猪的活不难,但埋汰,也有责任,不能把人家的猪“放跑了”。程序是这样的:早晨七点,把一家一家的猪(有大有小)圈到生产队的大粪坑里,猪们到齐了,我和母亲及谭婶,把猪赶到下甸子里。中午十一点,再把猪们赶回来,一开始是猪的主人们来领,时间长了,猪们自己就往家跑了。下午一点,各家再把猪赶到大粪坑里,我们再把猪们赶到下甸子里。晚上四点再赶回来,一天放猪就结束了,一天的工分挣到手了。按当时计算,䏻挣一块多钱呢。
放猪的下甸子紧靠着生长着柳条子的沙滩上。
夏天太阳毒,我负责看猪,不叫猪们乱跑,那样会跑丢的,我们可陪不起。母亲和谭婶钻进沙滩的柳条子里,一把一把地捋柳条子上长的绿绿的“毛毛虫”,必须是嫩嫩的。直到每人整整捋两大麻袋“毛毛虫”,才收手。她们身上的汗,不能用水洗般的来打比喻的,词语里上恐怕是找不到能比喻她们流汗的程度啊!等回家时,母亲和谭婶用背夹子把两大麻袋“毛毛虫”背在后背上,一边赶猪,一边背着沉重的“毛毛虫”。那个艰苦劲儿,太难了!回家后,母亲还不能休息,而是把“毛毛虫”放到锅里煮熟了,再把煮熟的“毛毛虫”放进院子里的大缸里,用脚踩实了,盖严,发酵。三天后,用来喂自家的猪。这种猪食,是猪们喜欢吃的野菜。
整整一个暑假,我和母亲在一起放猪,虽说又累又埋汰,但这是我童年里少有的快乐的时光。
至今想起来,我愿一生去放猪,只要和母亲在一起。
逃难
那年腊月的一个下雪天,天黑的早。母亲和我及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正在冰凉的屋里等父亲回来吃饭。东北的冬天,一到天黑,大人和小孩就老实地呆在屋里,叫“猫冬”,没有什么大事,是不愿意出门的。外面冰天雪地,冷得人连上茅房都不愿意动弹。
那天停电,那年月,农村老停电。月亮还没有升起来,雾蒙蒙的天空飘着雪花。我看见父亲从外面回来了,走路歪歪斜斜的,他喝酒了!我的心一紧,心里喊,糟了,今天肯定又是一场打骂。因为以往的日子,父亲从外面喝酒回来,无论醉也罢,不醉也罢,都是要打骂一番的。要么打骂母亲,要么打骂我们。这成了父亲的习惯。果然,父亲一进屋,就骂骂咧咧,母亲吓得忙给他沏茶水。我们老鼠见猫一样,大气不敢出一口。父亲一边喝茶水,一边骂母亲和我们。母亲一句都不敢还口。我们呜呜地哭。父亲开始伸手打母亲,母亲就呆呆地让他打。我们吓得躲在炕旮旯儿,瑟瑟地抖。父亲许是打骂累了,也许是酒喝多了,倒在炕上睡觉了。
母亲看看我们,小声地叫我们穿鞋下地,母亲怕父亲醒来,再打骂,领着我们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家门。
天上的风雪更大了。冷风扑在脸颊上,麻麻地疼。我们围在母亲的身边,不知往哪去。村子里黑乎乎的一片,家家都闭户,偶尔有几声狗叫。母亲把最小的妹妹抱在怀里,右手领着小弟弟,嘱咐我领着大妹妹,一起走出了村子。我问母亲去哪?母亲说,去公社。
公社离我们村有十八里地,这么大的黑雪夜,母亲领我们去公社干嘛?我只知道,我有一个“干亲”,叫舅舅,在公社当干部。也许我们去他那里避难。
果然是这样。当我们走进舅舅的家里,人家都睡觉了,被我们敲开门后,惊讶地问,这大雪夜的,你们来干啥啊?母亲说,又打架了。舅舅说,我寻思是又打架了。忙把我们拥进屋里,热气温暖了我们。舅舅问我们吃了没有。母亲说,没有呢。舅母忙下厨房给我们做饭。腊月里,东北农村人家几乎家家包冻饺子,准备过年和正月吃。舅母给我们煮的冻饺子。我们坐在炕桌上,胆突突地吃着,母亲没有吃,和舅母说着话,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我隐隐约约地听母亲说,明天叫舅舅领她去公社离婚。我心里真愿意母亲和父亲快快地离婚,就是和母亲吃糠咽菜地活着,也比三天两头挨父亲的打骂要好。
吃完了饭,舅母又给我们铺被,是新新的被,睡在里面又轻软又温暖。那夜,我睡得很是香甜。
第二天,母亲并没有叫舅舅领她去公社离婚,而是又领着我们回家了。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又后悔不去公社离婚了,我当时也没问,直到长大了,成人了,娶妻生子了,也没问。当时弟弟妹妹们又小,她们也许是不记得此事的,我也从没告诉过他们这个事。
但那年的大雪夜,对我来说,是寒冷的,也是温暖的。
包饺子
那年我十三岁了,是少年了。
午后,母亲兵兵邦邦地剁着角瓜馅,我大喜过望:晚上吃饺子!要知道,只有过年我们才能吃几次饺子,平时是极少吃饺子的。我看着母亲忙来忙去,全家八口人,吃一顿饺子,足够母亲忙活的。母亲又是剁馅,又是揉面,忙得汗水津津。母亲歇了一会儿,开始包饺子。她一会儿擀面皮,一会儿包饺子,很是忙累。我站在她的身旁,心想,母亲一个人包八个人吃的饺子,得什么时候才能包完啊?于是对她说:妈,我给你擀面皮呀?母亲乐了,说:你会吗?我说:学呗。母亲同意了。我手忙脚乱地学着擀面皮,弄得到处是面粉,但母亲没有怪我,而是指导我应该怎么擀面皮。在母亲的帮助下,我在擀过十几个长不长、方不方的面皮后,终于能笨手笨脚地把面皮擀圆了,母亲乐了。有我的帮助,母亲包饺子的速度加快了,她也少了劳累。
那是我第一次心疼母亲。
悔事
有一件事,每每想起来,我都要后悔。
那是女儿刚会走路时,我和妻子的单位离家四十五公里,是个荒原,工作和生活环境非常差。单位不是天天通勤,只有到周六才发班车。我和妻子在单位附近的农村租了一间不到十平米的“暖阁”,将就着住,等单位分房在搬家。女儿临时托付给母亲看管。
一天周六,我和妻子回来,一见到女儿,就见她的大拇指缠着白纱布,隐隐透着血痕。母亲抱着女儿,女儿的脸上还挂着泪痕。我问母亲女儿的手咋回事,母亲眼里闪过愧疚,说,孩子的手被大门掩了。原来是女儿站在大门的旁边,一股风把大门吹过来,恰巧女儿的手正搁在大门的折页旁,就被大门掩了,顿时就流血了,女儿疼得哇哇大哭。听完母亲的话,我把女儿抱在怀里,冲母亲投去不满的一瞥,不知母亲看见没有。
这件事过去三十多年了,一旦想起来,我就为当时对母亲的不满,万分地后悔,母亲为我看孩子,难到还有错吗?假如时光能倒流,我就是再难,也不会叫母亲为我看孩子的。可惜,时光是不会倒流的。
这是我大半生可能唯一一次对母亲的埋怨,成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的“不孝”。
发怒
母亲性格温顺,憨厚老实,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唯一一次对父亲的发怒,完全是为了我。
那年我十五岁。是在冬天。傍黑时,父亲对二哥和我说,走,去西山割柴禾去。
我和二哥拉着铁制的手推车,父亲跟在后面,在夜色里向西山走去。西山坡上长着过人高的柳条子,一片一片的,是冬天烧火的好柴禾。
到了西山,不一会儿,我们就割了满满的一大车。
往回拉的时候,要过一段沙子路,沙子的厚度没过车轮,很容易误车。我和二哥及父亲,使劲地拉着车,但还是误住了。我拼命地使着劲,肩上的绳子累进肉里,生疼生疼的。突然,父亲撅几根柳条子,冬天里,柳条子像小钢鞭一样,他专照我的脸上猛抽,我的脸颊霎时就凸起道道血条子,那是钻心地疼。通过努力,我们还是把车子拉了出来,走在了光光的硬路上,但父亲不知为什么,还是用冰凉梆硬的柳条子抽打我的脸,我知道,我的脸已经全部是道道的凸起的血痕。我默默地哭了,哭了一路,直到家,才止住了哭。
进了屋里,怕母亲看见,我故意躲着母亲。但是,在灯光下,母亲还是看见了我的“血脸”,就知道是父亲打的。我看见母亲的脸因愤怒扭曲了,冲父亲就是一顿臭骂,父亲也许理亏,也许觉得下手太狠,竟然一声不吭,被母亲臭骂好长时间。母亲停住骂,把我搂在身边,心疼地摸着我的脸。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地像小溪一样地流出来。
现在回忆起来,一生都温顺得有点懦弱的母亲,为什么不怕恶神下界一样的父亲?唯一的理由那就是母爱,为了心疼儿子,什么都豁出去了。
想妈
母亲受了父亲一辈子的打骂,就是子孙都一大帮了,父亲还是打骂母亲,只不过,到了老年,骂的时候多,动手打的时候少了。
我结婚后,就离开了那个叫我痛苦和伤心的家,在单位工作和生活了。
有一天,我回去看母亲,见母亲一个人坐在床上伤心地流泪,不用问,又挨父亲骂了。我发怒了,母亲都六十七岁了,怎么还说骂就骂呢?我说,妈,跟我去我家吧。母亲同意了。我把母亲接到了我家。我不管邻居们会怎么说我的闲话,我再不能叫母亲挨打受骂了。
母亲在我家住的很好,心情挺愉快。我心里很高兴。
父亲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催母亲回去,我告诉他,母亲永远不回去了。父亲以后再打电话,我就拒接了。
一天, 母亲对我说,我想你姥姥了,你能不能把你姥姥接来住上一段?我高兴地说,可以呀。我把已经八十多岁的姥姥接来了,母亲见到姥姥,露出少有的笑容。
我和妻子上班,家里就剩下母亲和她的母亲(我女儿已经上大学了)。我问母亲,你和我姥姥一天都干些啥啊?母亲说,唠嗑呗。姥姥在我家住了有半年,娘俩说说笑笑的,但有时也闹“意见”。我就对姥姥说,姥姥,我妈气你,你咋不打她呢?姥姥就笑了,说,不稀得“嘞”她。
母亲十七岁嫁给父亲,很少回娘家,因为母亲十次回娘家,有八次会挨父亲的骂,所以,母亲都六十七岁了,自打出嫁,和姥姥单独这么长时间在一起,是绝无仅有的。我还问过姥姥,你咋把我妈嫁给我爸啊?姥姥说,那都是命啊!
有一天,母亲说,我还是回去吧,总在你这呆着算是怎么回事呢?我说,你回去,我爸再骂你咋办?母亲长叹一声说,一辈子了,也不差这几天了。
母亲回去了。
不久,母亲得病去世了。
第二天, 姥姥来了。母亲已经送到了殡仪馆。姥姥没有见到母亲的遗容。姥姥只是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是流着泪走的,她一定想她的女儿了——一个由她做主,嫁给了父亲,被父亲打骂了一辈子的女儿!
骄傲
那是母亲在我家发生的事。
我的单位当时有职工家属一万人左右,是个功能比较齐全的“小社会”:有小学、中学、医院、商店、托儿所、菜市场等等。
当时,小学、中学召开运动会,偌大的操场上几乎全是人。我代表厂里去讲话,无非就是祝贺和希望的话语。晚上下班回家,母亲对我笑着说,你在主席台讲话了。我说,妈,你也去看运动会了?母亲说,和邻居去的。吃罢晚饭,我和母亲站在门外闲聊,有邻居几个老太太出来,母亲对她们说,这就是我儿子,在学校主席台讲话的那个人!母亲脸上闪烁着藏不住的喜悦和骄傲。
天底下的父母都一样,对子女一顶点的出息都会感到高兴和骄傲的。
一碗炖粉条
那年冬天,我不知得了什么病,发高烧,嗓子疼,浑身长满像小米粒一样的小疙瘩,密密麻麻的,刺挠难忍。那时的农村,人得了病,一般就是吃一二粒去痛片,基本就好病。那时的人真皮实。
母亲领我去大队的诊所——说是诊所,其实就一个上了年岁的赤脚医生,对我“望闻问切”一阵,给开了一包牛黄解毒片。回到家后,我吃了药,过了一夜,浑身的小疙瘩开始冒黄水,人也不愿动,浑身难受,不想吃饭。母亲说,有病不吃饭可不行,你多少吃点。那时的农村,家家穷啊,整天吃的就是苞米面、小米、高粱米等粗粮,我实在没有胃口。母亲见我不吃饭,去仓房划拉一碗碎的粉条,给我炖上了。这是我家最好的伙食了。为什么母亲不给我做白面条或者大米饭呢?家里没有啊,就是有,母亲也不会给我做的,要留着给父亲做“小灶”。若母亲给我做了细粮吃,父亲看见了,一定会骂母亲的,所以母亲是不敢给我做的。
不到一周,我的病好了。在我的一生,曾在部队吃过“病号饭”,在钻井队吃过“病号饭”,在机关吃过“病号饭”,但哪一次也没有母亲给我做的“病号饭”好吃——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病号饭”。
算卦
1980年底我参军了。
那时农村的孩子,想有个出息,当兵是一条很好的选择。
报名时,我征求母亲的意见,当时,父亲和小贩去外地倒腾木材去了,如果他在家,是断然不会同意我当兵的,家里少了一个劳动力。母亲听我说要当兵去,二话没说,同意,并担心地说,你能验上吗?母亲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因为我长得身体瘦小,怕身体有毛病,验不上,看来母亲的担忧多余了,我体检是一路绿灯——验上了!我回家告诉了母亲,母亲好高兴,她恨不得我马上离开这个破家。接下来,等部队接兵的首长来家访,征求父母的意见。我祈祷父亲这个时间里千万别回来,否则当兵的愿望就泡汤了。谢天谢地,父亲没有回来。部队的首长来我家,问母亲有什么意见,母亲说,没意见。首长问,有什么要求吗?母亲说,没要求。部队首长笑了。
我顺利地穿上了军装。我只能在家呆三天,然后就离家奔赴部队了。
有一天,母亲一个人去了离家三里地的一个村,找一个算卦的给我算卦,求我在部队能干啥样?算卦的说我在部队能当排长。母亲乐了。
母亲回来后,跟我说了算卦的事,我说,准吗?母亲说,都说准。我当然希望能准,如果我当了排长,那可是村里一大喜事。
我如期到了部队,结果不仅没有像算卦说的那样当上排长,连个班副都没当上,原因是部队根据国家需要解散了(我们是基建工程兵),我退伍了。
我对母亲说,算卦的不准吧?白瞎你三块钱了。母亲笑笑,虽说母亲的卦没有算准,但我理解母亲的心,哪一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有出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