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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大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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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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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缘

《 今 生 缘 》

作者:清风大师兄

(原名:杜瑞祥,男,1973年生,辽宁辽阳人。)

公元一九八七年,农历丁卯年初春,东北松江岸边的贺家堡村一切还都是冬天的样子。按照东北农村的习俗,只有过了二月二龙抬头才算真正过完了年。虽然家家的饭桌上已经看不到过年才吃的肉菜了,但是在心里上还处于过年的氛围当中。人们成天无所事事的四处游荡,男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打扑克赌博,没有多大输赢,只为消磨这春耕前的无聊时光。

贺梅家却不一样,虽然大地还没有复苏,但是一家四口人已经忙碌起来。父母都是传统的农民,家里的小菜园已经勃发出生机,用竹条搭的支架,罩着透明塑料布的简易棚里,韭菜已经发出鲜嫩的颜色。

贺梅是县二高中的二年级学生,此时她正在放寒假。这个已经十八岁的少女虽然谈不上有多么漂亮,但却非常秀气,身材匀称,面容白白净净,眉眼间透着一股清秀,眼睛不大,但眼窝有点凹陷,显得楚楚怜人,说话也是轻声细语,透着淡淡的书卷气。他是家里的长女,还有一个弟弟在乡里读初中。

在假期里,贺梅喜欢看书,向同学李娟借的琼瑶小书《窗外》,她已经看了两遍,仍然意犹未尽。贺梅正沉浸在江雁容和康南的爱情故事中的时候,在县城客运公司工作的小姑贺芳来到家里串门,告诉大家,她处了一个对象,就是县二高中的老师,叫佟江。贺梅愣了一下,半天没说出话来。提到佟江老师,她简直太熟悉了,因为正是贺梅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贺芳一听,笑个不停,“行了,我回去告诉他以后要好好照顾照顾大侄女。”贺梅一想到自己非常喜欢的佟老师以后有可能是自己的小姑夫了,也非常开心。其实佟江也只比贺梅大了八岁,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清瘦修长,风度翩翩,讲课时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学生们都很崇拜他。

转眼间开学的时间到了,贺梅背上行囊返回学校。她就读的江东县二高中是一所普通高中,位于距离县城西南三十公里的四家子镇。不像一高中作为重点高中座落在县城。因为有两条主街,所以四家子镇也是方圆几十里的“中心地区”,也是全县有名的大地方。

县二高中作为全镇的最高学府,位于县道旁边。因为是普通高中,升学率不高,所以各方面的条件也远远比不上一高中。学校座北朝南,一进简陋的大门,校园被一条南北向的碎石路分成了东西两半,路东侧是砂石铺的操场,一个一米高的方型水泥台孤单的立在路边正中,开学后就会有一个身材健美的漂亮女生站在上面领着大家做广播体操。路西侧依次是教学区和宿舍区。教室是三排长长的红砖房,形成一个“三”字型,每排十间,依次是高一到高三年级的教室。每个年级只有四个班,占用了东侧的四间教室,余下的房间是老师的办公室。教学区的后面是全校唯一的一个二层楼,既是学校开会的礼堂也是食堂。一楼特别空旷,供学生就餐,二楼因为被仓库占用了一部分,所以面积稍小的一个大屋子作为教师的食堂。

距离食堂不远,靠近学校北墙有两排同样的红砖房子围成的宿舍区,男女生各占一排,男生在里,女生在外,中间有栅栏隔开,每个房间很大,原来是一铺大炕,一排住十个人,现在已经把炕拆了,摆五个架子床,上下铺住了十个人,条件简陋,冬冷夏凉。

贺梅在这个学校已经读了一年半,对校园的环境非常熟悉,虽然条件比较艰苦,但是作为一个农村走出来的孩子能足够适应。在这个开学的日子里,久别的同学互相见面自然非常开心,大家在宿舍里一边整理自己的床铺,一边有说有笑的闲聊。李娟住在贺梅的上铺,她俩在乡里上初中的时候就是同班同学,现在上了高中不但同班,还是同一个宿舍,自然比别的同学亲近,天天形影不离,她俩都是琼瑶小说迷,一聊起来就没完没了。

学校大喇叭的铃声突然响起,确切的说那不是铃声,而是叫不出名来的进行曲,这是开晚饭的信号。学生们纷纷拿起自己的铝饭盒,三五成群的走向食堂。从贺梅入校以来食堂的伙食就没什么变化,主食虽然已经不吃粗粮了,但也是细粮掺粗粮,白面加高粱米面做出来的馒头看着黑不溜秋的。菜就是萝卜、白菜、土豆这老三样的互相组合,炖出一大锅汤汤水水。贺梅最受不了的就是那个萝卜汤,离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尿骚味。

今天依然是那熟悉的味道,贺梅苦笑了一下,只得硬着头皮吃,好在还有刚从家里带来的咸菜。妈妈给切的咸菜丝,用炸干辣椒段的熟豆油一拌,有时候还有点香油,用玻璃瓶装上,每次拿出来吃一点,很下饭。女生们几乎人人都有,但是吃完之后必须带回宿舍,因为一不小心就可能被男生们偷吃光了。

贺梅生活在并不富裕的农村,也不骄气,可是那骚哄哄的萝卜汤让她实在是没有食欲,汤里只有萝卜丝,别说肉,甚至连油花都少见。偶尔也会在一大盆的汤里发现一两块肉皮,如果打饭的老太太不经意间给你打到饭盒里一块,会让你心跳加速,满脸都是感激涕零。

有些家庭条件好的同学有时候会到学校的小卖店买点咸鸭蛋,肉罐头或者鱼罐头吃。可是贺梅不行,父母给的生活费有限,只够她每个月初买几张食堂的饭票。所谓饭票就是在一张白纸上印满一排排的,写着伍分,壹角,最大面值是伍角的小方块,为了防伪,上面还盖上红色的印章,打饭的时候按照价格撕下同等的面值。

因为没有多余的钱去小卖店消费,贺梅显得有点营养不良,面容清瘦,也更显得楚楚可怜。这一切都在今年开学以后有所改变,因为她的班主任佟老师,已经是她未来的小姑父了。

贺梅一进教室,就看到佟老师投来的那意味深长的一笑,她抿着嘴,心里明白,一定是小姑已经嘱咐过老师了。佟江是当年二高中考上大学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应届毕业生之一。他的父母家就在本镇的二道沟村,父亲是当地小学的校长,母亲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他从师范学院毕业后分配回到母校当了一名语文老师,因为工作出色,还被委以重任,当了高二文科班的班主任。

果然,贺梅很快就感受到这个来自未来小姑父的全方位的关照。因为佟江家离得远,又是班主任,平时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也在食堂就餐。可是教师食堂比学生食堂的伙食强了很多,偶尔有肉菜,还会有香喷喷的肉包子,雪白软滑的面条。每当教师食堂做好吃的时候,佟江都会多买一份,用饭盒装好带到教室,喊贺梅过来吃。

刚开始在老师的面前吃饭,贺梅还是略显羞涩,不敢抬头,尽管很香,但依然坚持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慢慢地,她自然了很多,也会一边吃饭一边跟老师聊天。这时候,贺梅的内心是暖洋洋的,这种感觉比嘴里的美食更让她回味悠长。

咋暖还寒的初春,学生宿舍特别阴冷,感觉到处都是触手可及的冰凉,尤其是下晚自习后脱衣服钻进冷冰冰的被窝真的需要一定勇气。

星期六,在下午上课的时候,教室里就出现了周末综合症,尽管是班主任佟老师在讲课,但是一部分打算回家过周末的学生,心已经飞走了,不回家的学生受到了影响也是显得心不在焉。

贺梅脸色苍白,她从早上就感觉不舒服,但是没有在意,可是现在来自小腹的隐隐疼痛越来越明显。她心里清楚,那每月一次的烦恼来了。可能是初春的寒气内侵,以前来的时候也会不舒服,但却没有这次强烈。她开始坐立不安,因为她没有提前准备应对措施。贺梅不得不鼓足勇气,红着脸,小声的向老师请假,要回宿舍一趟。佟老师从她的神情中读懂了难言之隐,没有说话,只是冲她点点头,然后继续讲课。

一出门,贺梅就忍着痛,加快了脚步,回到宿舍,拉上窗帘,掏出褥子下藏着的卫生裤。卫生裤是专门为女孩子经期准备的,类似普通的内裤,但不完全一样,更紧更贴身。这是妈妈在她两年前月经初潮的时候用纯棉的红布缝制的,可以清洗后反复使用。贺梅穿上卫生裤,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卫生纸厚厚的垫在里面。卫生纸是粉红色的,因为用高锰酸钾消过毒,虽然质地比较粗糙,但还算柔软。一切都安排妥当以后,贺梅的内心安定了很多,反而小腹疼痛的下坠感越发突出了。

贺梅回到教室的时候,已经下课了,可是佟老师还站在教室门口,关切的问道“好点了吗?”贺梅点了点头,小声的说了一声“没事儿了”,快步走进教室,脸已经胀得通红。

因为是周末,学校考虑到有回家的同学需要赶车,所以下午只上了两节课就放学了,同学们一溜烟的散了。贺梅和李娟都不回家,就坐着没动,等教室安静下来,才收拾好书包,一起走回宿舍。

李娟是个细心的女孩子,她看到贺梅的神情和走路的姿态,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小声说“不舒服?那个来啦?”,听到贺梅嗯了一声,便不再追问了。

宿舍里只剩下几个同学,越发显得冷冷清清,大家都不说话,有的倚在床上看书,有的对着镜子发呆。贺梅斜靠在床边,眯上眼睛,肚子的胀痛感没有丝毫缓解,能感觉到一股液体正在悄悄的从身体中流出,失血的感觉好像灵魂出窍。她想起身去厕所又懒得动。

正在贺梅思想纠结的时候,食堂晚饭的铃声响了。李娟拿起饭盒,对着她说“走,吃饭去!”

贺梅摇摇头,“我肚子疼,不想吃了,你自己去吧”。

“那我给你把饭菜买回来吃吧”,李娟关切的看看她。

贺梅又坚定的摇摇头,“我不饿,也不想吃”。

李娟无奈,只得自己向食堂走去,刚拐出宿舍区就看到佟老师站在路边向这边张望。佟江见到李娟一个人过来,便问“贺梅怎么没来吃饭呢?”李娟忙答道“她说不舒服,不想吃饭了”,然后又凑到老师耳边小声说“她来月经了,肚子疼”。佟江若有所思,摇摇头,自己默默地向食堂走去。

教师食堂周末没有几个人吃饭,比较清静,伙食也简单,发黄的馒头,白菜汤。佟老师拿过两个馒头,盛了一碗菜汤,就近找个桌子坐下来。他把一个馒头用手掰成一块一块的泡在菜汤里,端起饭盒,操起筷子,连吃带喝,不一会就见底了。起身揣起另一个馒头,刷了饭盒,放在尼龙网兜里提着,急匆匆的走出了校门。

学校对面马路边有一个小面馆,露出昏黄的灯光,佟江推门而入,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眼镜片蒙上一层水汽,眼前瞬间朦胧起来。佟江赶紧摘下眼镜,打量了一下,店里吃饭的人不多,略显冷清,他认识那个胖胖的老板,知道他姓李。因为这家小面馆已经开了很多年了,在他还是这个学校的学生的时候就来过,面条做得非常好吃。李老板一见佟江进来,胖脸上立刻浮出油腻腻的笑容,赶紧打招呼:“佟老师来啦,吃点啥呀?”。

“给我来碗鸡汤面,再卧里两个荷包蛋,我一会来取”。

“好嘞!”,在佟江转身出去的时候,厨房里已经响起叮叮当当的锅勺声。

佟江出门来到不远处的一个小诊所,一个穿着有点发黄的白大褂的老年妇女正慵懒的的坐在火炉旁边的的椅子上看着黑乎乎的窗外发呆。她一见佟老师走进来,眼神立即收回来并发出光泽,“佟老师来啦”,他们互相也认识。迎着老年妇女的目光,佟江憋了半天,才说出说话来,“王姨,我想问一下,小女孩来月经,肚子疼,应该怎么办呢?”

王姨沉吟了一下,说:“哦,这个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慢慢缓解,喝点红糖水,用暖水袋热敷腹部,温水泡泡脚,实在不行就吃点止痛片。”

“哦,那你家有红糖吗?”

“有,我给你点吧,不要钱了”

“不行,我给你钱”

王姨拿出一块黄纸,两侧对折成三角形,形成一个漏斗,放入红糖,折好封口,递过来。佟江赶紧掏钱,可是王姨一边说着“不用,不用”,一边把纸包捺在他怀里,顺势推了出来。佟江见王姨坚辞不受,只得作罢,道声谢,揣好红糖包,回到了小面馆。

李老板最拿手的鸡汤面正好端出来,一个画着蓝边的白色敞口大碗里争奇斗艳,雪白的细面条盘在碗底,上面趴着两个白里透红,颤颤微微的荷包蛋,清亮的面汤中滚着几滴金黄的香油,绿油油的香菜叶和葱花透出诱人的香气,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佟江赶紧把碗里的汤和面分别倒入自己带来的两个饭盒里,盖上盖子,包上毛巾,付了钱,端起来就赶紧往回走。

他本想直接给贺梅送到宿舍,可是刚到宿舍门口,正好看到李娟,便停下脚步,喊住李娟,“你去叫贺梅马上到我宿舍来一趟。”。李娟答应一声,小跑着走了。

佟江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宿舍,男教师的单身宿舍与男生宿舍是一排房子,位于东侧的几个房间,门框上挂着号码。佟江住在一号宿舍,房间是经过改造的,没有学生房间那么大,每间只住两个老师。同屋的谢老师已经结婚成家了,只是家稍远一些,但也很少在这住,现在几乎就是佟江的单人宿舍了。

佟江把饭盒放在桌上,从床底下掏出来一个电炉子,打一壶水坐上,一边烧水一边取暖,这是老师的特权,学生是不允许的。他从桌上翻过一个大碗,打开红糖纸包,倒入一小堆松软的红糖,然后静静的等着水开和贺梅的到来。

当贺梅听到李娟说佟老师让她去自己宿舍一趟的时候,心里一怔,今天是周末,老师应该回家或者跟自己的小姑约会呀,怎么还在学校呢?随口问道:“老师找我啥事呀?”。李娟已经完成了通知的任务,一边向外走一边说“老师没说,你去了就知道了嘛”。虽然小腹还在胀痛,但是贺梅不能再耽搁了,她马上起身,抻抻衣服,用手梳理一下头发,故作轻松的走出门,来到一号教师宿舍。

此刻,老师房间内透出柔和的灯光,是那种暖暖的黄色,她刚走到门前,门就自动开了,门后站着的正是佟老师,带着催促和命令“快进来”。这是贺梅第一次来到老师的宿舍,进门都不知道站哪,只得呆呆地站在地中央,悄悄的打量着。房间不大,两张铁制的单人床分列在两边,床上铺着蓝白格的床单,床边各有一个办公桌,上面摆满了书,稍显杂乱。地上的一个小电炉子已经烧得通红了,炉上那个铝制的大水壶发出不知是痛苦还是欢快的呻吟,房间里显得温暖而有生气。

佟江拉过桌边一个铺着棉垫的椅子,示意她坐下,顺手拿过饭盒,解开包着的毛巾,揭开盒盖,拿起装着汤的盒倒入另一个装面的盒里。虽然面已略显臃肿,甚至无精打采,但一倒入冒着袅袅热气的鸡汤立即舒展开来,像枯萎的草迎来了春雨。

佟江递过来一双筷子,“知道你没吃饭,快吃了吧,一会凉啦。”贺梅的心头一热,眼泪差点涌出来,人在身体虚弱的时候,也是心灵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汤面加荷包蛋的待遇,她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了,上次吃也是在自己生病的时候,妈妈给做的,具体时间都想不起来了。贺梅忍住眼泪,顺从的接过筷子,说了声“谢谢老师”,先喝了一口汤,味道鲜美极了,然后夹起面条开始吃起来,温热的汤面从口腔滑入胃中,感觉到无比的通畅。

在她享受这美味的时候,佟江已经提起烧开的水壶,把热水稳稳地倒入红糖碗中,白色欢腾的热水瞬间摧毁了红糖,变成酱红色。然后佟江又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个暖水袋,这是他自己用的,绿色硬塑料,椭圆形,很像一个翻过来的甲壳虫,有条不紊的拧开盖子,小心翼翼的倒热水,怕浪费哪怕一滴,在快要倒满的时候也刚好水壶空了,恰到好处。他赶紧拧上盖子,拿过毛巾,擦去水渍,把滚烫的暖水袋塞进被子里。

一切都做完了,佟江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贺梅吃面的侧影,这是一个已经发育的少女,虽然略显清瘦,但侧面的线条柔和得像精致的剪纸,白净的脸和脖项在热汤面的作用下渗出片片红晕,越发娇媚,一头乌黑的长发束在脑后,随着头部的起落轻轻摆动。佟江竟一时看得出神了,连贺梅吃饱放下筷子,推开饭盒,转头看他都没有反应,在听到微微轻咳一声后,才回过神来。他赶紧站起身,端过红糖水催促她喝下去。说实在话,贺梅现在已经吃饱,不想喝水,但是看着老师那带着命令的目光,她实在没有办法拒绝,只得接过来,一小口一小口的啜饮。还好,红糖水非常好喝,她喜欢这个味道,不一会就喝掉了大半碗,,一股暖流从脚底一直爬到心里,全身通泰。

水足饭饱,贺梅知道应该告辞了,她站起身来,看着脸红红的佟老师,再次表达了谢意。佟江也未加挽留,赶紧从棉被里掏出依然滚烫的暖水袋,塞到贺梅的怀里,叮嘱道:“你回去把这个放在肚子上捂着就不疼了,别烫着,明天早上再拿过来灌热水。”

贺梅答应一声,推门走了,虽然她很喜欢这个温暖的房间,但是知道不能久留。送走了贺梅,佟江转身来到桌前,掏出晚饭留的那个馒头,端起贺梅吃剩下的半盒面条,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第二天是星期日,学生们不用出早操,可以睡会懒觉。因为昨晚的热汤面,红糖水,热乎乎的暖水袋以及充足的睡眠,贺梅感觉舒服了不少,脸色不那么苍白,身体也显得轻盈起来。

她六点钟就正常起床了,把暖水袋里的温水到进洗脸盆,美美的洗漱一番,还抹了点友谊牌雪花膏。七点,开饭的铃声准时响起,贺梅用尼龙网兜提着铝饭盒还有暖水袋,与同学们三五成群从宿舍出来,哩哩啦啦向食堂走去。

学校食堂的早餐还是千篇一律的米粥、馒头和咸菜,说是米粥其实就是米汤,找不到米粒,馒头是白面掺玉米面揉出来的黄馒头,咸菜是生的大头菜切成丝,撒上盐,嚼起来咯吱咯吱的响。学生们已经见怪不怪了,没有人抱怨,都默默地围着圆桌站着吃饭,身边只听到喝米汤的声音此起彼伏。贺梅昨晚吃的太饱了,还不太饿,勉强喝了半碗米汤,吃了半块馒头,把剩下的半块馒头放到饭盒里,跟李娟打了个招呼,自己先离开了。

贺梅轻车熟路来到教师宿舍一号房间,还暖水袋。佟江正在宿舍里吃饭,那是和学生一样的饭菜,可他却吃得津津有味,电炉子上的水壶已经开始欢快的鸣叫,吐着热气,桌边的大碗里也放好了红糖。看到贺梅进屋,他赶紧放下筷子,用手抹了一下嘴,一边摆手让贺梅坐,一边提起水壶冲红糖水,灌暖水袋,这一套动作竟然非常顺畅。贺梅坐在床边,双手捧着碗,悠然的烤着火炉喝着糖水。

佟江是个细心的人,他记住了贺梅这个特殊的日子,每个月都安排得细致妥贴。不仅如此,他还主动开始给贺梅补习功课。

贺梅在高二文理分科的时候选择了文科,不仅是因为喜欢文科,也是因为对理科不感兴趣,也学不明白。她的目标也是考师范学院中文系,做一个像佟江一样的语文老师。

理想很美好,实现起来却太难,难就难在她的数学成绩一直不好,虽然总分在全班能排到前五名,但数学成绩却是个中下水平。文科学生要想在高考中脱颖而出数学成绩是关键,因为别的学科互相都差不太多,只有数学成绩的好坏才能拉开层次。恰恰贺梅的数学拉了后腿,尤其是最近学的立体几何部分,实在是一点感觉也没有,真是头疼啊。作为班主任,佟江心里很清楚贺梅的短板,也跟着着急。他要帮她改变现状。大学毕业都快三年了,佟江又拿起高中数学教材,重新理顺思路,开始利用周末时间给贺梅补习数学,上课地点就在自己的宿舍。

补习过程中,佟江发现贺梅非常聪明,欠缺的是对数学原理的融汇贯通,就是平时针对性的训练少,对自己不太自信。他开始循序渐进,由浅到深,从易到难,鼓励嘉奖,不厌其烦。补习的效果慢慢显现出来,贺梅的信心越来越足,数学成绩也在稳步提升。

每攻克一道难题,贺梅都有极大的满足感,这时候她就会仰起红扑扑的脸蛋,兴奋的看着老师,象个孩子一样期望得到表扬。佟江自然会适时的送上赞许的目光,甚至会塞给她一个苹果。这是特意给她买的,苹果不大,青红相间,她知道这个苹果叫“国光”,咬一口脆脆的,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打滚,回味无穷,她可舍不得吃太快,要让这种感觉慢慢的融化。贺梅知道,老师床边小盒子里的十几个苹果都是留给自己的,因为她从来没见老师吃过一个。

因为周末要给贺梅补课,佟江与贺芳的见面机会更少了。他俩平时工作都忙,只能在周末约会。可是贺芳在县城,佟江在四家子镇,相隔三十公里,每天只有两趟长途客车,想见一面太难了,只能偶尔打打电话。

他俩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既没有特别心动的感觉但也不讨厌,只是觉得双方的家庭,工作和文化程度比较匹配就同意开始交往了。虽然已经交往了半年多,两个人一共也没见过几次面,每次见面的时候不特别期盼也不抗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个恋爱就像白开水一样无滋无味。

他俩对这样的状态都不太满意,但究竟哪里不满意?谁也说不清楚,想不明白。双方的家长看两个孩子也都老大不小了,试探着讨论举行“换盅仪式”,就是订婚。按照老人的想法他们应该尽快结婚,生子,按部就班的开始一个普通家庭的生活。但是贺芳不同意,她对两个人相隔太远,两地分居的生活不满意,明确提出要求,结婚的前提是佟江必须调到县城工作,佟江也答应了。

工作调动可不是想办就能办成的,老佟校长只得亲自出马找县教育局长。局长也答应了,说有机会一定办。局长所说的机会就是县一高中如果有老师退休,出现空缺,就调佟江来顶替。可是一打听,县一高中的语文老师根本没有临近退休的,最年轻的也还有十年。没办法,只能等待,说心里话,佟江也不想离开自己熟悉的二高中,就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他和贺芳的事就只好这么拖着了。

校园里越来越浓密的绿色宣告着夏天来了。学生们的服装也不再是灰、绿和黑的三种颜色,偶尔出现漂亮的小花裙让人眼前一亮。贺梅没有漂亮的裙子,小姑把一件自己已经穿不下去的乳白色短袖小衫送给了她,虽然是一件旧新服,但一点都不破,看上去还显得特别别致。贺梅很喜欢这件衣服,带着花边的衣领环绕着雪白的脖子,修身的腰型衬托出凹凸有致的身材,乌黑的马尾辫束在脑后,飘过肩头,如同一朵清凉的百合花钻出花蕊,充满青春的活力。

贺梅穿着喜欢的衣服参加了高二年级下学期的期末考试,考完最后一科走出考场的时候,感觉有一种在酷暑中吃了一根冰棍般的畅快,本来最担心的数学考试让她非常满意,心情极好,半年来的补课大有收益。此刻她最想做的事就是去向佟老师汇报,与老师一起分享自己的喜悦,得到老师的一个表扬。但是现在不行,她知道老师还在办公室工作。

贺梅想送给老师一个礼物,可是除了明天回家的车费身上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了。她信步在校园里闲逛起来,操场的北面有一块很大的菜地,地里长着白菜,萝卜,还有土豆,贺梅猜出来这是谁种的了,肯定是食堂,没错,难怪天天吃的都是这些东西呢,想到这她差点笑出声来。

菜地东侧靠墙边有一个小树林,长的都是杨树和柳树,因为无人打理,枝条繁茂,肆意生长,倒也有几分野趣。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傍晚,贺梅挑了一块石头坐下来,眼前绿油油的菜地,几只白色和红色的小蝴蝶悠然的起起落落,如果目光是一双温柔的手,她正轻柔的抚摸着这一切。

田埂旁的一丛野花引起了贺梅的注意,她走过去,蹲下来,仔细的端详着这一丛不知名的野花。她发现野花其实不只是这一丛,旁边还有很多,这是农村田间地头司空见惯的小花,因为不起眼,所以谁也叫不出名字。可是今天她却发现它们是那么美,一丛一丛的花枝从根部就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心形叶片稀疏的点缀在枝条上,花朵很小,比玉米粒大不了多少,但却是那种醉人的蓝色,在太阳的余晖下星星点点,若隐若现,整个心仿佛都醉了。“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只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丽”。这小野花籍籍无名,可是孤芳自赏。

贺梅发了一会呆,突然想到应该摘一束这漂亮的野花送给佟老师,他肯定也能喜欢。想到这,贺梅的眼神活泼了起来,她开始细心的挑着各种颜色的小野花进行搭配,嘴里还吭起了流行歌“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此刻夕阳已经染红了晚霞,微风撩动着她的长发。

当贺梅捧着由许多素雅的小野花扎成的花束出现在佟江宿舍门前时,她努力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轻轻的敲了敲门,听到佟江的一声“请进”后,她一只手把花束藏在身后,一只手轻轻推开门。佟江正坐在桌前写东西,转头看是她,露出微笑,示意她进来。贺梅突然感觉好难为情,她想跑,可是不行,只得硬着头皮靠在门边站着。佟老师看她这副样子,只好起身迎过来。贺梅躲避着老师的眼神,掏出背后的花束塞到佟江手里,低着头说“老师,送给你的”,脸上布满了红霞,莞尔一笑,转身疾走。佟江呆住了,心头一热,突然想起那句“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心情顿时零乱起来。

可以说贺梅过了一个漫长的暑假,感觉无所事事,又无所适从,淡淡的愁绪始终萦绕在心头,眼前经常会出现佟老师的身影和笑容。这个已经十八岁的少女暗暗问自己,“难道这就是琼瑶小说里讲的爱情?”她不敢多想,这个人是她的老师,还是她小姑的男朋友,内心里有了深深的负罪感。这个被她的情绪撕扯成了碎片的假期真是难熬,父母看出来她心事重重,但是一个少女的心事如何能与人言说呢?尤其是这样的一种感情,更不能对自己的父母说出口了。

距离开学还有半个月,贺梅就在心里开始倒计时,她希望快点回到学校去,可是回到学校,她又害怕见佟老师了,每次路过教师宿舍,都强忍住不看一眼,逃也似的加快脚步。可是佟老师作为她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怎么可能永远避尔不见呢?

以前贺梅是以一种崇拜的心情上佟老师的语文课,老师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字一句,那么才华横溢,那么让人如醉如痴。年轻的贺梅在心里也曾经无数次想象自己未来爱人的形象,结果都是佟老师这样,可以说他满足了自己对未来伴侣的全部要求。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从敬仰变成了爱恋,她在上课的时候不敢抬头,躲着佟老师的目光,心里乱糟糟的啥也听不进去,讲台上的这个男人是她崇拜的男人,是她少女心中理想的爱人,但是这个男人偏偏还是她的老师,她小姑的男朋友,未来有可能还是她的小姑夫,是她的长辈。一想到这些,贺梅就开始极鄙视自己,为自己有那些肮脏而罪恶的想法感到羞耻,甚至不可饶恕,她告诉自己必须把对这个男人的爱恋从心头清除掉。但是河堤一旦溃决,想要重新堵上何其难也?

佟江也感受到了贺梅的变化,不来吃饭也不来补课了,让李娟叫了几次,可是都无声无息。他已经从贺梅刻意躲避的眼神中读懂了一个少女的内心。说心里话,他非常喜欢贺梅,并不单纯因为她是自己的学生,喜欢她的聪明,文静,淡淡的书卷气,就象一朵含苞待放的茉莉花,含蓄内敛又暗香宜人。但他知道这种喜欢要保持在一定限度之内,只能深深藏在心里,因为他是一个成年人,还是一名教师,不能随心所欲。

贺梅发现自己对佟老师是又爱又怕,想见又怕见到他,天天上课根本无法集中精神,精神恍惚,晚上头疼得睡不着觉。又是一个阴冷的周末,讨厌的月经如期而至,贺梅在教室咬牙坚持了一上午,中午时感觉肚子实在疼得难受,只得请李娟替她向佟老师请假,自己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放空大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贺梅被开门声吵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李娟提着一个热水壶,抱着一个暖水袋走进来。她把热乎乎的暖水袋塞给贺梅,打开饭盒,从衣兜里掏出来黄纸包着的红糖倒在里面,提起水壶,冲入热水。然后又拿过贺梅的洗脸盆,把壶里的热水全倒进去,兑了点凉水,调好温度。李娟一边有条不絮的忙着,一边嘴里叨咕着“佟老师让我来的,你先喝点红糖水,再用热水泡泡脚,我去给你打饭。”说完,李娟就快步走了。

贺梅抚摸着熟悉的暖水袋,喝着红糖水,这久违的味道让她热泪盈眶,苦涩的泪水淌进嘴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一想到他是自己的老师,还是小姑的男朋友,就感到喉头发紧,浑身冰凉,这山一样的压力让贺梅感到自己精神临近崩溃,想找人诉说,可是跟谁说呢?不能说,也无人可诉,包括她最好的朋友李娟也不能说,没有人能理解,还可能会带来严重后果。

她憋得太难受了,简直快疯了。好在一个学期的煎熬快过去了,贺梅连期末考试都不想参加,因为这半年她都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根本无心学习,考试的结果会怎么样,不用猜都知道。既然已经无法自拔,只能选择逃避,她想到了退学。在期末考试的前夕,贺梅悄悄收拾好了行李,给佟老师留下一封信,托李娟转交,然后毅然决然的离开了学校。

当佟江打开那封信的时候,贺梅已经坐上了回家的客车。信很简短:

“尊敬的老师:我要退学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你说,我是那么的喜欢你!可你是我的老师,还是我小姑的男朋友,我不能爱你。爱而不得让我痛苦万分,我无法继续上学了,想出去打工,希望时间能让我忘掉这一切。祝老师一切安好。贺梅”。佟江看完信,愣了半天,就那么静静的站着,他没想到贺梅会做出这么极端的举动,脸色越来越凝重起来。

贺梅的突然返家让父母吃了一惊,他们看到女儿变了,形容消瘦,面色惨白,郁郁寡欢。不论如何追问,都是摇头,只重复一句话“我不想上学了”。父母只能胡乱猜测和不停叹气,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个星期后,李娟来了,她放假回家第二天就来看贺梅。一看到老同学,贺梅心潮翻涌,欲言又止,她怕当着父母的面失态,就拉着李娟的手信步走出家门,来到村外的河堤上。

河水早已封冻,放眼望去大地一片萧瑟,四外无人,只有远处一群乌鸦在天空盘旋。看到自己最好的朋友那焦虑的眼神,贺梅蓄积了许久的眼泪夺眶而出,是应该痛快的哭一回了,她整个身体都在抽搐,风吹过,眼泪变得冰凉。

贺梅在哽咽中向身边的朋友说出了心中的秘密,李娟惊呆了,她压根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想劝慰却又不知如何说起,一时间默默无语,一对好朋友的手紧紧的握着。她们静静的站在河堤上向远方眺望,好像在寻找答案,可是眼里却一片虚无。李娟首先开口:“你不上学了,以后想干啥呢?”

“我要换个环境,想出去找个工作上班。”

“要去哪?”

“不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你去我二舅那吧,他是一个纺织厂的厂长,在清江县。”

贺梅听说过清江县,距离二百多公里,但从来没有去过,其实她最远也就是去过本县的县城。

“行,你把地址给我,再给你二舅写封信给我带上。”

看到李娟点点头,贺梅想马上就动身,她要离开家人和同学,离开现在的环境,不管去哪,只要谁也不认识她就行。

父母听到贺梅的决定,眼睛瞪得老大,脸上瞬间愁云密布,谁也不吱声。看着一向乖巧的女儿现在竟然神色凝重,语气坚定,他们看不懂,也想不明白,但是心疼自己的女儿,怕她想不开出点什么意外,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也只能随她去吧。

第二天一早,贺梅简单收拾了一下,背着一个旅行袋就出门了。父亲没来送,因为还一直想不开,只有母亲眼睛通红的把女儿送出村,塞给她五十元钱。贺梅知道,她必须先走到乡里,坐客车到县城,然后才有长途客车到清江县。

经过几番辗转,贺梅终于在傍晚时分,风尘仆仆的来到了清江县。虽然已经是饥肠漉漉,但她丝毫不敢耽搁,一路打听着找到了清江县纺织厂。

李娟的二舅姓陈,此时陈厂长正在办公室收拾东西要下班回家,厂办主任老周推门进来,说外面有人找他,是他外甥女的同学,从江东县过来的。他只得重新坐下,让老周把人接过来。贺梅进屋略显紧张,也叫了声“二舅好”,然后递过李娟写的信。既然是外甥女的同学,他自然要热情一些,微笑着让贺梅坐下,还亲自给倒了一杯水。看过信后,陈厂长未置可否,虽然外甥女在信中言词恳切,但他还不能这么快就做决定。就随口问了些贺梅的一些个人情况,又闲聊了几句,说:“你工作这事先别急,等我明天上班来再研究一下。”扭头就吩咐老周先领贺梅去吃饭,然后再安排住下来。

第二天,陈厂长早早就来到办公室,叫来了厂办主任老周,安排了一些日常性的工作,然后提起贺梅想来纺织厂上班的事。作为厂办主任,老周是何等精明之人,赶忙说“这个事好办,正好咱们厂也要对外招工,这孩子还是个高中生,应该没问题,我看就先进厂工作,试用期三个月。你说行吗?”陈厂长点点头,轻描淡写的说“那这个事就交给你办吧”。老周答应一声走出了厂长的办公室,剩下的事就是水到渠成了。

清江县纺织厂是全县知名的企业,虽然工作比较辛苦,但是各方面待遇也还不错。这是一家棉纺织厂,分为清棉、梳棉、并条、粗纱和细纱等几道工序。首先棉花进入清花间,机器打松卷成棉花卷,形成两三厘米直径的棉条,然后棉条并在一起依次经过条子间,粗纱间,细纱间,就成了一根棉线,再经过筒子间卷成圆筒形状,这时就可以进入布机间开始织布了。织布车间的挡车工是最苦最累的一个工种,也最缺人,处理的是从棉线到布的环节,挡车工每天三班倒,八小时一班,成天围着机器转,一班下来相当于走了几十里的路,机器轰鸣,对面说话都得大声喊,常年高温高湿,冬天也穿着单衣。

贺梅做了一名挡车工,跟一个姓王的老师傅开始学徒。纺织厂有宿舍,食堂和浴池,贺梅住进了职工宿舍,虽然是四个人住在一个房间,但在这个异地它乡,毕竟有了自己的安身之地,况且每个月还有百元的工资,虽然工作比较累,却很知足。贺梅认真向王师傅学习,不久就能独立看一台机器了,她甚至很享受这样一种紧张又充实的生活。王师傅是个热心肠的中年妇女,她还张罗着给贺梅介绍对象,但被贺梅拒绝了。

这期间,她曾经收到过李娟寄来的两封信,其中一封里面是佟老师写给她的,内容都是劝说她回去继续上学,可是贺梅没有回信。时间似乎正在慢慢抹平以往的印迹,如果不出现那样一个转折点,看上去贺梅可能就在这清江县当一辈子兢兢业业的纺织女工了。

那是一个七月的午后,因为头晚上的夜班,下班后她在宿舍睡了半天,中午吃过饭,正坐在宿舍的床上看书。一个拥有高中学习经历的人在这些女工中还是显得与众不同,同宿舍的女工们都喜欢逛街,看电影,有的开始谈恋爱,只有她喜欢静静的看书。

贺梅发现厂里还有一个小阅览室,而且里面还有那么多她以前听说过可没读过的书可以借阅,简直开心得不行,看来这个小小的纺织厂并不是文化的荒漠。

现在贺梅正如醉如痴读一本琼瑶的小说,窗外传来门卫老李头的大嗓门,“贺梅,贺梅,外面有人找”。贺梅一愣,在这陌生的清江县,自己无亲无故,会是谁呢?她赶忙起身从窗户探出头去,“大爷,谁找我呀?”。

“一个男的,说是你哥。”

贺梅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来是谁,就回了一句“大爷,你肯定是搞错了,我没有哥哥啊”。说完,贺梅又收回头,继续看起书来。

没一会,老李头的声音又响起来,“贺梅,他说是从老家来的,让你出来一下”。听到这话,贺梅一惊,老家除了李娟和父母没有人知道她在这啊,既然是老家来的人,她就不能不出去看看究竟了。

纺织厂职工宿舍距离大门不远,贺梅光着脚汲着塑料拖鞋走出来。可是越走心情越沉重,大门外站着一个人,是那么熟悉,就算看不清脸,她也能一眼认出来,没错,这个自称是她老家来的哥哥正是佟江。大铁门隔开了两个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四目相对,两个人的眼里都泛起了泪花。佟老师的脸上条条汗渍,穿着一件白色短袖衬衫,蓝裤子,皮鞋上满是灰尘,提着一个绿色的帆布旅行袋,风尘仆仆,满面倦容。贺梅赶紧让老李头开门放佟江进来,她接过老师的旅行袋,背在肩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回到了宿舍。

贺梅的宿舍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四张床,一个方桌,两把凳子。贺梅请老师坐在自己的床上,拿过自己的杯子,给倒了一杯水,双手端给佟江,自己则拉过一把凳子坐在对面,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老师,您怎么找来了呢?”

“你的地址是李娟告诉我的,正好学校放假了,我过来看看你,你还好吗?”

“挺好的。”

贺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陷入沉默。佟江也一边不停的喝水,一边在思考着。

“贺梅,你跟我回去吧,参加补习班,明年再考大学,我帮你复习”佟江终于开口了。

“老师,我已经在这参加工作了,不回了。”

“不行,贺梅,你必须跟我回去,我这次来就是接你回去的。”佟江语气坚定。

“老师,你回吧,我不能回去,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贺梅淡淡的说道。

佟江知道贺梅是一个倔犟而有主见的姑娘,一时半会很难说服她。想了想说:“我就住在附近的旅店,每天都来看你,直到你跟我回去。”不等贺梅说话,他就起身拿过自己的旅行袋,掏出里面的东西,那是一包红糖,两袋饼干,四瓶罐头,然后就径直走了。

果然,此后一个星期时间内,佟江天天来厂门口找贺梅,看大门的老李头刚开始还能去给传个话,可是得到贺梅的回复都是同样一句话,“让他回去吧,我不见了”。几天以后,老李头都不耐烦了,慢慢就磨磨蹭蹭的不动地方,站在大门口象征性的喊一声就算应付差事了,还不停劝佟江,“小伙子,你回去吧,她不能见你了”。

虽然每天都是失望而回,可是第二天佟江又会准时出现在厂门口,一连五天连贺梅的面都没见到。今天已经是第六天了,佟江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见到贺梅。这次他不再麻烦老李头了,而是站在大门口,盯着厂里,只要看见有工人下班从车间出来,就开始大声喊“贺梅、贺梅、贺梅、、、、、、”。老李头警告了几次,可是看到他根本就不管不顾,也就干脆不管了,自己打开收音机摇头晃脑的听起来。

下班的时候,贺梅才走出车间,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循着喊声看去,佟老师站在大门外,手把着门栏杆,执着的喊着自己的名字,嗓子已经有些沙哑了,旁边围着几个人在议论纷纷。贺梅顾不得别的,一路小跑着出了大门,一把拉过佟老师,两个人一起走上了厂外一条偏僻的小路。在一棵大树旁,佟江停下脚步,盯着贺梅,面色凝重,语气坚定,“贺梅,我已经跟你小姑分手了,我已经想好了,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跟我回去,二是我辞职过来陪你。”

贺梅一下呆住了,她没想到一向文质彬彬的佟老师竟然如此果决。她知道自己的老师是经过十几年寒窗苦读,大学毕业才拥有的这份工作,绝对不能因为自己而让老师辞掉教师的工作,这是绝对不行的。贺梅仰起头,看着佟江的眼睛,斩钉截铁的说“好,我明天跟你回去”。

贺梅回到厂里时,领导已经下班了,她找到自己的师傅,说明情况,请师傅代她向领导请假,回到宿舍,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贺梅等同宿舍的工友们都上班走了以后,收拾好自己的物品,提上大旅行袋,锁好门,走出纺织厂。她也想向陈厂长告个别,但是不知道如何说出口,索性就不见了,以后写封信解释一下吧。佟江已经在门口等待了,可能是昨晚也没有睡好,眼圈有点发乌,眼神黯淡,还有红血丝。两个人谁也不说话,默契的一前一后,走上马路,阳光下的世界是那么的安静恬淡,只留下一双背影负重前行。

从清江县到江东县不通火车,只有长途汽车,而且连始发带路过的一天也才两趟。上午的长途汽车站里充斥着各种声音,嘈杂不堪。佟江把旅行袋交给贺梅,让她在一个角落里等着,自己挤进人群去买车票。真不巧,本站始发的客车已经发车了,现在只有一班从邻县开来,路过的长途汽车还得等到中午才能到,而且不进站,只在门口停靠五分钟,上车买票。佟江只得又挤出人群,拉起贺梅走出汽车站,按照售票员指示的位置等车。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他在旁边的小摊上买了两个茶鸡蛋,两个面包和两瓶汽水,又拉着贺梅走到荫凉处,用牙齿起开一瓶汽水递过来。两个人一起站了一会后,佟江自己回到马路边,等车的时间很难熬,因为怕错过,所以不敢松懈。佟江顶着太阳,一边看来来往往的人群,一边眺望车来的方向。

当佟江已经大汗淋漓的时候,一辆布满灰尘的大客车出现在视线里。大客车看上去又脏又破,车顶的货驾上堆着各种货物,为防止掉下来,用绳网包裹着,看着忽忽悠悠的。车玻璃上落了一层灰,感觉一片雾蒙蒙,只有司机面前的玻璃稍微明亮一点,右前方插着一个方牌,白底红字,能看出来写着“红山—清江—江东”字样。佟江赶紧擦了把汗,回身招呼着贺梅,过去提起两个旅行袋,和几个突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旅客一起等在路旁。

车门一开,一个大嗓门的中年女售票员先冲了下来,开始维持秩序。等最后一个下车的旅客挤出来,车下的人开始争着上车,已经没人听那个女售票员尖锐的喊叫和喝斥了。佟江没有向前挤,他要顾及自己知识分子的身份,主要还是他提了两个旅行袋,还得护着贺梅,所以他俩只能等到最后才上车。好在车上的人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多,座位肯定是没有了,但是站着并不拥挤,佟江把两个旅行袋举到货架上,两个人站到过道上。长着雀斑的女售票员听说他俩要一直坐到终点,就掏出两个马扎凳送过来,贺梅在前,佟江在后,两个依次坐下来,肩膀倚靠住一侧的座椅,眯上眼睛,跟着长途客车一路摇摇晃晃,似睡非睡。

客车到达江东县时,已近黄昏,少了白天的燥热,空气中流淌着凉爽的风。佟江和贺梅一起走出冷清的客运站,有点迷茫,他们回家或者回学校都已经没有车了,看来今晚只能住在县城里。佟江心里盘算了一下,贺芳住在县城里,可是他们已经分手了,还有几个同学住在县城里,一想到自己带着一个大姑娘实在不好去讨扰人家。他决定谁也不见,就住旅店。

长途汽车站附近就有几家小旅店,都是为过路的旅客准备的。一看他俩的装扮,提着旅行袋,不停的东张西望,有经验的旅店老板就知道来生意了。

一个胖胖的老年妇女把头探出门外,热情的打招呼,“你俩住店吧”。

佟江看了看这个有点慈眉善目的女老板,心生好感,回应道“是啊,有地方吗?”。

“有啊,俺家干净还便宜,快进来吧”。

这家小旅店是一对老年夫妻经营的,只有几个房间,虽然不大,但确实比较干净,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佟江还算满意。胖胖的女老板笑眯眯的看着他俩问道:“如果开一个房间需要看看结婚证”。佟江赶紧说:“不、不,开两个房间”,旁边的贺梅已经面红过耳。这种小旅店是按床位收费的,两张床的房间,每个五元,还有放四张上下铺床,住八个人的房间,每个只要二元。佟江想了想,花十元钱包了一个双人房间给贺梅住,自己则要了一个二元钱的上下铺住。他先领贺梅进了房间,把两个人的旅行袋都放在这里,问道“你饿不饿?”贺梅摇摇头。其实佟江也没感觉到饿,在车上的时候都吃了点东西,坐车时间太长,都感觉特别困乏。“那就先睡觉,睡醒以后再吃饭”,佟江又叮嘱贺梅在里面把门插好,就退出去了。

贺梅插好门,一头扎到床上,不管不顾的倒头便睡。在极度困乏之后的一场酣睡,就如同上甘岭的战士捧起清洌的泉水,真是畅快极了。贺梅的这场大睡被敲门声打断了,她看看窗外已是漆黑一片,伸伸懒腰,理理头发,打开房门,不用问她也知道是谁。

果然,佟江正笑吟吟的站在门前,手里还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大碗,人还在门外,香味已经钻了进来。那是一个乳白色的大陶瓷碗,雪白的面条上趴着两个白里透红,颤颤微微的荷包蛋,香菜叶和葱花在面汤上伸展着懒腰,几滴香油调皮的滚动,星星点点,若隐若现。啊!又是那碗鸡汤面,多么熟悉的味道,多么刻骨铭心的场景,如同多年未见的亲人重逢,让你心头滚烫,泪湿衣衫。一刹那间,贺梅心中记忆的闸门如决堤的江河轰然冲开,那间小小的教师宿舍,昏黄的灯光,简陋的书桌,酱色的红糖水,一模一样的鸡汤面.......。

等佟江进屋放下面碗的时候,贺梅已经泪如泉涌了,她一把从后面抱住了佟江,把脸埋在他的后背上,哭得一塌糊涂,长时间压在内心深处的情感如火山喷发一样倾泻而出。佟江也从一时的愣怔中缓过来,转身紧紧抱住了贺梅纤弱的身体,用自己的脸轻轻抚摸她的秀发,也是心潮翻涌,泪流满面。

在这间小小旅店的房间里,他们忘情的紧紧相拥着,哭得肝肠寸断,吻到天旋地转。管它天崩地裂,惊涛骇浪?管它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管它众口一词,千夫所指?这就是爱,是我们内心最柔软的部位,却无坚不摧。这是人间最纯真的感情,它可以让你抛弃所有伪装和道具,做最真实的自己,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佟江和贺梅此刻就是这样,身后可能就是洪水涛天或者万丈危崖,但他们不管不顾了,仿佛这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苦涩的泪水滑到嘴里,感觉却是甜的。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夏夜鸣虫在歌唱,窗外夜凉如水,月挂柳梢,一切都那么美好。

佟江轻轻拉过贺梅的手,泪眼迷离的眼中含着笑,把她拉到桌边,掏出一双筷子,轻轻的说:“快吃吧,面都凉啦”。贺梅顺从的坐下来,红着脸,柔声的问:“你吃了吗?咱俩一起吃吧”。佟江笑而不语,点点头。今天的鸡汤面别有一番滋味,软滑鲜香,吃起来格外美味。吃过面,两个人又拥到了一起,但这次是在床上。蝴蝶盘旋着花朵,花蕊绽放着芬芳,露珠滚动,水乳交融,这一夜他们做了真正的夫妻。

第二天日上三竿,二人才从紧紧的拥抱中分开来。彼此约定各自回家,尤其是贺梅需要向父母说明情况,得到家人的认可。虽然两个人已经有了可能会遇到重重阻力的心里准备,但他们还是低估了这个阻力,低估了这个爆炸性决定的冲击力。

贺梅在回家的路上,虽然内心想法已经坚定,但还是忐忑不安,不知道怎么向父母开口。果然,一场暴风雨如期而至,当父母听到她要跟自己的老师谈恋爱,更重要的还曾经是小姑的未婚夫,脸色变得极度难看。要知道在这样一个闭塞的小村里,这就是大逆不道,违背伦理纲常,传出去会让人笑掉大牙,会让他们全家都颜面扫地。父亲脸色铁青,狂怒得不知道说什么,甚至打自己的脸,哀叹家门不幸,母亲一边抹眼泪一边劝解老伴不要大声,家丑不可外扬。在这件事上,他们表现出空前的团结,态度坚决,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在自己家里,甚至禁止贺梅走出家门。

家里阴云密布,父亲天天阴沉着脸,母亲每天以泪洗面,苦苦哀求。佟江来过几次,但是大门都没让进就被赶走了,在父母眼里他就是勾引自己女儿的坏人。贺梅现在只能孤军战斗,虽然是铁了心,但是弹尽粮绝,孤立无援,倍感艰难。两个人都在刻骨相思中度日如年,自己也不知道路在何方,究竟还能坚持多久。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父母的态度依然没有松动,但是贺梅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本来很规律的月经已经失约了两次,还伴有越来越严重的恶心和呕吐。细心的妈妈看在眼里,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女儿怀孕了。她面色凝重的告诉了自己的老伴,老两口子长嘘短叹了半宿,最后决定不能拖了,赶快找人介绍对象,把女儿嫁出去,越远越好。

贺梅在得知自己怀孕以后,一时也是六神无主,但又没有人可以商量,在父母的苦苦哀求下,她感到心力交瘁,独木难支。看到他们紧锣密鼓的张罗给自己找对象,只好听之任之了。

这天后院三婶领来了一个相亲的小伙子,小伙子黑红脸膛,腰板结实,一进屋就憨憨的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看着一点不烦人。听三婶介绍,贺梅知道这个小伙子叫李成国,是她娘家的远房侄子,家住邻县农村,比贺梅大五岁,在砖瓦厂上班,会开拖拉机,就是文化程度不高,只有小学毕业。小伙子见人也不会说话,只知道傻笑,一看就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李成国一见到贺梅只知道裂着嘴傻笑,看来是很满意,贺梅的父母当然也没有意见,现在就看贺梅的态度了。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贺梅身上,可是她就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屋里一时有点尴尬。三婶赶忙出来打圆场,“这不是急的事儿,你俩先唠唠,啊”,然后她便使了一个眼色,与贺梅的父母退了出来,临出门时还用力拍了一下李成国的肩膀,鼓励他主动一点。

看来三婶是白费心了,屋里只有两个人,李成国还是一如既往的傻笑,眼神中都是真诚。贺梅看了看他,一字一句的开口了,“三婶可能没跟你说明白,有个事我得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怀孕了。”贺梅说完就平静的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这么说的意思是让李成国知难而退。果然,李成国愣住了,收起了洁白的牙齿,眼神有些黯淡,脸憋得通红。他张了张嘴,又不知道怎么说,只得咽下几口唾沫。经过一阵沉默之后,李成国终于说出了那句改变贺梅一生的话,“你生下来,我养!”。贺梅的内心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一股酸涩从心底冲上来,她想说点什么,又无话可说了。看着眼前这个善良憨厚的男人,她的眼里已经湿润了。有时候让人感动的话不需要多么漂亮,朴朴实实最动人心。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就让贺梅放弃抵抗,她认命了,也许这都是上天的安排,自己命该如此吧。

她俩一起走出屋子,看着父母和三婶急切的眼神,贺梅点了点头。三婶的脸立刻绽放成了一朵花,不停地用力拍打着李成国,向他表示祝贺,院子里立刻荡漾着欢声笑语,她们甚至开始讨论起结婚的事情,只有贺梅在心里苦笑。

贺梅的父母没对李家提出任何额外要求,李家也按照农村的习俗给贺家过了彩礼,约定一个月后结婚。看着父母忙着置办嫁妆,贺梅像一个局外人一样旁观。贺家准备的嫁妆并不复杂,新做的几床被褥,新买的几件像样的衣服,还有一块手表,当时在城里已经出现的电视机和摩托车是没有的。

结婚的日子说来就来,李成国开着披红挂彩的拖拉机来接亲。因为已进初冬,天气有点凉,贺梅又有孕在身,李成国细心的把拖拉机的后斗用透明塑料布罩上,底下铺上厚厚的棉被。贺梅在舅妈和三婶的陪同下坐上了拖拉机,她没有哭,表情淡然,任由摆布。李成国却神采飞扬,拖拉机冒着烟,“突突突”的开出村,上了大坝。

贺梅坐在车里,茫然的看着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村庄慢慢远去。突然,她看到河对岸的大堤上孤零零的站着一个人,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从身材,举止,和高高举起的手臂,她立即认出来那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佟老师。不错,正是佟江,他正呆呆地看着这边,高扬起手臂,他在送别,他在送别自己深爱的女人出嫁,哪管寒风零乱了头发,眼泪湿透了衣裳。贺梅感到一阵揪心的刺痛,把抓柔肠,不能自制,她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旁边的舅妈和三婶还以为她是舍不得离开父母,不停的劝慰。她们哪里懂得贺梅此刻的心情啊,心爱的人就在眼前,可是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嫁给别人。回忆像一把珍珠,想紧紧抓住却洒了一地,她想一颗一颗的拾起,却又一个一个的抛弃。贺梅的心中翻江倒海,咫尺天涯,爱而不得,这种心痛的感觉让她直打寒战,泪眼朦胧中,那个孤单的身影已渐行渐远。

婚后的生活平淡如水,文化上的差异让他们之间没有多少共同语言。贺梅看似平淡的接受了这一切,但在内心深处还在记恨自己的父母,不愿意回娘家。李成国对她百般呵护,也提不起多少兴致。死水微澜的生活状态被女儿的出生给打破了,女儿起名叫李丹,看着女儿,她的心开始变得柔软起来,尤其是看到李成国一下班回来就抱着女儿亲个不停,那种发自内心的喜爱溢于言表,贺梅终于露出了笑容。孩子的出生也引来旁人的风言风语,可是李成国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傻傻的笑,对她们娘俩更加呵护备至。听到李丹叫出第一声爸爸的时候,李成国开心得手舞足蹈,贺梅开始对这个胸怀宽广的憨厚男人多了一丝依恋,久违的笑容经常洋溢在眼角眉梢。贺梅暗暗打算,不管如何也一定要给李成国生一个孩子。

五年后,他们俩的女儿出生了,取名叫李双。姐妹俩相伴着长大,出门的时候,李成国都是一手拉着一个,满脸自豪。给孩子买衣服是一人一件,买好吃的也是一人一份。李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百般宠爱她的爸爸竟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四口之家过得温馨和睦,贺梅的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笑容,她知足了,心想老天爷对自己还算挺关照的。

一晃将近三十年的时光在忙忙碌碌中匆匆而过,眼看着两个女儿也都长大成人,大女儿已经大学毕业,在市里当了一名老师,快要结婚了,小女儿也马上大学毕业了。贺梅也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春少女,身材有些臃肿,头顶钻出了白发,皱纹爬上了眼角。家里只剩下贺梅与李成国老两口相依为命。

平静的生活被李娟的电话打破了,她告诉贺梅,佟老师得了癌症,已经住了几个月院,现在到了晚期,时间不多了。贺梅本已经沉寂了近三十年的心又一次搅动起来,心头好像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久久不能入睡。李成国感受到了妻子的变化,关切的询问,但是贺梅一言不发。一边是自己刻骨铭心的初恋,一边是与自己相濡以沫几十年的丈夫,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李成国知道妻子有心事,但是贺梅不说,他也就不问了,内心充满了焦虑。午夜,贺梅梦到了佟江,在梦中佟老师眼里含着泪,一言不发,一直看着她,贺梅突然哭了出来。睡在旁边的李成国听到妻子在梦中发出呜呜的哭声,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摩挲着她的肩膀。贺梅把头埋在丈夫的胸口,哭得浑身直颤。慢慢平复了情绪,贺梅抽抽嗒嗒的把自己的初恋情人佟老师得了绝症,将不久于人世的事情告诉了李成国,同时也诉说了当年那段情。最让她内心纠结的是老师快要离开人世了,还不知道他当年有一个女儿已经长大成人。

贺梅把这些年压在心底的秘密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李成国抱着妻子的肩膀,只是默默的倾听。一直到天光放亮,贺梅才停止了倾诉。李成国拉过妻子的手,紧紧握着,一字一顿的说“我陪你带上孩子去看看佟老师,以后可能就看不到了,别留遗憾”。这个不擅言辞的男人话不多,但字字重如千斤。当天李成国就给大女儿李丹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周末开车回来,一起去看望妈妈的老师。

周末,一家三口来到了江东县医院内科重症病房。病房里,只有两张床,一张床上坐着佟江的爱人,一个憔悴不堪的女人,一张床上躺着面容枯槁的佟老师。贺梅一家与师娘打过招呼后,来到病床前,她端详了半天才认出来。这哪里还是当年那个风度翩翩的佟老师啊?简直判若两人,才五十多岁,脸色惨白,两颊干瘪,眼窝深陷。贺梅强忍住眼泪,坐在床边,俯身在佟老师的耳边轻轻的呼唤,“老师,我是贺梅,我是贺梅啊,贺梅来看你啦”,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佟江慢慢睁开了眼睛,目光呆滞的看着她,半天好像才反应过来,眼神中出现一丝亮色,眼泪从两腮悄悄滑落,努力伸出枯瘦如柴的手与贺梅握在了一起,嘴角微微扬起,露出满足的表情。一别几十年,如今又重逢,往事历历在目,心中百感交集,二人谁也不说话,任由眼泪滚滚落下。这可能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即将天人永隔,一生的牵挂就此放下。

贺梅擦去眼泪,拉过李成国对佟江说:“老师,这是我的丈夫”,随后又拉过李丹柔声的说:“老师,这是大女儿”,谁也没有注意,贺梅在介绍李丹的时候省略了“我的”两个字。李丹看到妈妈如此动情,心里明白,妈妈和这个佟老师肯定有很深的感情,她走上前来,给佟老师深深的鞠了一躬,握住了手。很奇怪,她看着佟老师苍白的脸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反而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李丹下意识的掏出手绢,轻轻擦去佟老师眼角的泪。佟江满足的合上眼睛,他累了,他哪里知道眼前这个姑娘就是他的亲生女儿啊。

贺梅在一旁呆呆的看了一会,忍不住又哭起来。李成国扶过妻子的肩头,一家人从病房里退了出来。佟江的妻子把她们送到门外,轻轻带上门,她们在医院的走廊里小声的说着话。贺梅知道了,她也是一名老师,她们在同一个学校,有一个儿子正在读大学。佟老师得的是胃癌,已经是晚期,现在只能等着最后时刻的到来。贺梅握着这个被她称作师娘的女人,安慰了一番,互相留下电话号码,然后挥手告别。

一个月以后,贺梅接到师娘打来的电话。师娘告诉她,佟老师已经走了,丧事也办完了,谢谢她能在老师最后的时刻来看望。

一番安慰之后,贺梅放下电话。老师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曾经深爱的人已经飘远,此刻贺梅的内心出奇的安宁,只有一抹薄雾般的忧伤萦绕在心头,目光淡然,看着远方。也许老师在天上已经知道了他还有一个女儿,可对于女儿,这将是一个永远的秘密。

一人一事,一草一木,世间万物皆有缘,师生、爱人、夫妻、母女,每一种关系都是人世间的一段缘,都是我们今生有缘,此足矣。

清风大师兄完稿于辽宁辽阳首山

2020年12月9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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