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
一
樊留锁又要外出打工了。
老婆显然是腻烦的,她阴沉着脸,嘴里叨叨个不停:打工、打工,年头到年尾地外出打工,工钱呢,还没有三叔在家干个泥瓦匠挣的多……也不知你打的啥洋工!
这话,樊留锁不知听多少遍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耳朵眼里起茧了,茧子磨硬了,揭层皮儿贴到嘴上,该能把住门、堵住风了。可这几年他每次要外出打工,平时不吭不哈的老婆就滔滔不绝起来,她牢骚满腹地、满腔怨言地,甚至苦大仇深地叨叨起这番话。留锁对此总是当耳旁风,哪管老婆的话砸得他脚后跟疼,只当她是放屁了。
留锁老婆是隔河隔乡的外省人,漫长脸,肿眼泡,大嘴巴,好在肤色白皙,也算应下“一白遮三丑”的俗语了。当年媒人以转亲的方式把她从河北转到河南,樊家正是游街示众挨批斗大地主。当年,被称为地主羔的樊留锁有多乖多怂啊,都十七大八了,还猥猥琐琐地不敢往人前站,更不敢瞅女人。媒人说他是闷嘴葫芦,一旦开了瓢啥都敢了。她疑惑,开瓢的葫芦跟敢与不敢咋扯上的呀!
她叫韩秀贞,比樊留锁大四岁。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四、没意思!留锁爹说甭管啥有意思没意思,咱成分高,多亏你二姐顾怜你,不嫌婆家路远,也难得有个思想觉悟低的人肯进咱家门,只要你屋里有个贴身的,能给你做个饭暖个脚,陪你一生到老,就妥。秀贞呢,为让瘸腿弟弟延续娘家那独缕香火,了结爹娘的心病,也就眼一黑跟了樊留锁。左邻右舍唤他留锁媳妇。一年过后,生下儿子大壮,就成了壮他娘,往后的日子,肚子鼓了又扁、扁了又鼓,鼓鼓扁扁十多年,成为五个孩子的母亲。
在计划生育搞得热火朝天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能接二连三地生这么多孩子的委实不多,这自然是占了跨省的优势,躲!河南的计划生育掀高潮她躲到河北,河北的计划生育突击队来了她躲到河南,两边抓得都紧时,就躲到山东、安徽,就像赵本山、宋丹丹饰演的电视小品《超生游击队》那样,躲躲藏藏地打着“游击”就生出下“少林寺”、“吐鲁番”、“海南岛”啥的,只可惜,都成了连户口都报不上的“小黑孩儿”,幸亏1994年实行了第二代居民身份证制度,城乡户口大普查之后罚个款、花个钱,也就有了一张“中华人民共和国居民身份证”,而韩秀贞的大名早已遗失,遗失在田埂地头、鸡窝羊圈……
樊留锁却渐渐扬眉吐气起来,乡下人仗势,人多,才势众哩。你俩孩儿,俺仨!你仨,俺四个!你四个,俺五个!咋的?两个儿跟三个儿说话的口气都不一样。樊留锁再也不怂了,话不但敢说,也会说,无论是好话孬话大白话,还是细话粗话蹊跷话,他都说得轻松欢快,且总爱往娘们群里钻。沦为黄脸婆的壮他娘嫌他没个正经。他说,光正经哪有这一班班儿?
一班班儿由小变大,像一棵棵小树苗儿一年一年地圈生着年轮,延伸枝条搭起了荫凉,撑起了希望。遗憾的是日子如流水,一年一年地流过青色的春、绿色的夏、红色的秋、银色的冬,流着流着就流露出岁月的沧桑。
在外打工的二壮春节回家过年,给家人讲起外面的世界真精彩。爹听得心痒,说,俺也想出去转转,看看精彩到底是啥模样儿?
你这个人,凡事都爱凑个热闹,也不嫌自个儿胡子白。娘说着白了一眼,踮起脚尖下地干活去了。
家里地里,总有壮她娘干不完的活儿,技校毕业的三儿忘不了娘说的一句话:只有人找活,没有活找人。那是的,活儿怎么会找人呢?活是静物,没胳膊没腿儿没意识。可人就不一样了,有勤快勤劳的、懒惰懒散的,爹属于特别懒的那种。
在孩子的记忆里,爹一贯是端汤想馍、吃饱等饿,有一年麦收时节,雷声滚动着镰刀,雨点子打湿了焦黄的麦穗儿,村里的男女老少差不多都上阵了,割的,收的,拾的,拉的,忙得连喝凉水的空儿都没有,而村西头那棵老槐树底下,爹鼾声阵阵,呓语连连:吃包子,喝粥,来二两小酒,端盘花生豆……娘拉着板车从他身旁走过,气得跺脚,沙哑着嗓门说,等着吧你就,等着老鸹往你嘴里屙!
老鸹就是乌鸦,“乌鸦反哺”的故事孩儿们都听大人讲过,可时光一年一年地碾过,儿女们娶的娶、嫁的嫁,像一窝儿一变毛、两变毛、三变毛的鸟儿,只待羽毛丰满就扑棱着翅膀陆续飞走了,离开了爹、远离了娘。
也真的算是远离了,自农村打工潮的泛起,“留守”这个词儿司空见惯,留守儿童、留守妇女、留守老人构成“三留守”群体,且从家庭角度上来说,留守妇女挑起了生活的重担。村里有多少留守儿童,就有多少留守妇女;留守儿童有多孤独,留守妇女就有多孤单;留守儿童有多心酸,留守妇女就有多心寒。
然而,养儿女看子孙,压根就是妇道人家的活儿,用文词来说,即是天经地义的责任,又是不可推卸的义务及世代相传的担当和承受。是的,承受!女人这辈子,该承受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年轻时还好说,不过是生生养养的繁琐过程,爱着痛着也就挺过来了,倒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这婆婆可不是好当的,需承受多少不为男人所理解的指责和非难啊!可留锁老婆从不抱怨儿子给不给她钱,也从不责怪媳妇给不给她好脸色,她只争竟男人的心是不是发了岔儿。
种种迹象表明,樊留锁的心从第三年进城打工就岔进筏子地了。
二
那是一个白雾笼罩的傍晚,樊留锁踏着积雪回家了。
前两年,他都是赶在腊月中旬提前回家准备年货的,到家是午饭后,与同去的人一班车。这回却不同,老灶爷都赶在路上了,他还没买上车票,先说身份证丢了没法买,又说老板让他再值几天班。真的吧假的吧总算回来了,老婆不厌烦,却疑问咋恁晚到家?留锁游移的眼神落在灶台上的一盆绿豆丸子上,慢吞吞地说,火车晚点,下车后没赶上中午的汽车,就晚了呗。
壮他娘便去给男人盛饭,他说不饿。倒水,他说不喝。那就泡泡脚上床歇息吧,坐了一天多火车,也够累的了。可端来的洗脚水都凉了他还没脱鞋,只懒洋洋地打开电视,懒洋洋地往破沙发里一蜷缩,看起娱乐节目来。老婆拾掇好家务,把孙女哄睡,又擦了把身子钻进新换洗的被窝,唤男人,睡吧,被窝热乎乎的呢。留锁不吭,微闭着双眼滋滋地吸烟,明明灭灭的烟丝撩烧着他微蹙的眉头,老婆又喊,别吸了,睡,早睡早起身体好。留锁掐灭烟头,扔在脚下,踩了踩,犹豫片刻燃上一支。老婆见他还没睡觉的意思,就嘟囔,吸,狠劲儿吸,不吸到天亮都不是你!然后赌气地把头一蒙。这时,留锁才站起身,床前床后走了几步,说,你先睡,我去羊圈看看。
羊圈有啥好看的?老婆心烦,心口一阵儿堵得慌。俗话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这尽管是句戏言,但也戏出了不同年龄阶段的女人对那事的饥渴程度。她,五十啷当岁,说老不老说嫩不嫩的年龄,就不得已禁了那事。男人不在家也就罢了,可他回来了啊,他才五十挂零,啥毛病都没有,上趟一进家就猴急,这回、咋讲?莫非是在外吃饱了,怕撑着?唉,今个儿啥都不说了,明天得听听他话音,说不清道不明就不让他吃饭。她被窝里想,想着想着就鼾声四起。
樊留锁闻听鼾声眉头紧锁,犹豫片刻,就轻手轻脚地从床头携起一条厚棉被去了西间。清冷的夜色,给这个越来越不和谐的家庭又蒙上一层冷酷的阴影。
次日,樊留锁不耐烦地说,不吃就不吃,你做的那饭老子还吃不习惯了呢。老婆瞪眼,没个交代不能算完。留锁耷拉着眼皮,随意说,反正是抓瞎了。抓瞎?为啥……是偷人家折着了、还是搞人家弄弯啦?老婆厚着脸皮追问。留锁说,你这货,变了,变得嘴不干不净地瞎胡吣。老婆讲,你甭跟我扯别的,问你呢,到底为啥抓的瞎。留锁一副难堪相,含混不清的话语搪塞:憋的,想想一个正常人,在外不沾娘们的边,能不憋?有心找个野鸡玩,钱包里空,老板总克扣工资……
够了,别放不完的臭屁了,怪不得你落不到钱,上刮刮下捋捋的,都泡汤了,那你还打哪门子工?不打了不打了,要再去打,咱俩就一脚踢翻煤油炉――散伙!
说散伙,哪像脚一踢那么容易,不过是句气话,气头上说出来也就了事。可樊留锁不一样了,他拍着胸膛说,散伙就散伙,走个穿绿的,来个穿红的,倒是你,七十岁的杂毛老头也懒得要,晾八天也没只公老鼠稀罕……
损人的话谁都会说,可还有比樊留锁的话更损的吗?
老婆清泪直流,却不再说话,只愤愤然把留锁的换洗衣服、连同一套破被褥扔到西屋橼床上,心想,不稀罕是吧,你不稀罕俺,俺也不稀罕你,打今儿起,你西我东,谁也别碍谁……俺谁也不伺候了!哦,不是,儿子、媳妇都回来过年了,不伺候会中?还有一窝儿孙子孙女,少伺候一个也说不过去,唉,操劳的女人多是苦命的。
二姐回娘家了,因爹娘已过世,每次回来只能来弟弟家。她性格直爽,进院就咋咋呼呼地喊:留锁,留锁!出来听我说个事儿。留锁老婆招呼过来,二姐来啦?二姐你轻点儿声,你兄弟……还睡着呢。咦,大白天还睡,不害臊!二姐眼一眯,齿缝里挤出浅笑,可不年轻了啊。留锁老婆申述辩解,不、不是的二姐,俺俩不是在一头睡的。那是哦,都这把年纪了,谁还睡一头?不不,俺是说,他睡西头那间屋,俺睡东头这间屋,不在一屋睡!俩女人拧起“麻花”,拧着拧着,都哑然失笑,又情不自禁地鼻子一酸,沾下眼泪的同时拧出几把鼻涕来。
留锁老婆说,说起来也是当爷爷奶奶的人了,还失腾这一出,多丢人!可要不是打工打工的,哪有啥野鸡夜猫的撕扯住男人的心?二姐,你当紧帮俺说说,别让他再外出打工了,再打下去,俺这个家说零散就零散了……
二姐讲,俺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不满你说,你两个外甥儿打去年就不安稳了,这个要离婚,那个闹分手,还有你外甥女儿,孩子都该考大学了,外甥女婿偏搞出啥家使“婚外情”,不给大人孩娃半句交代就领小三私奔了。你哥榆木疙瘩一个,三脚踢不出个响屁,这月把都快把俺愁死了,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头发又白恁些,我这来正是央他舅給想个法儿,管管,拢拢场!说着,扒拉着头发让弟媳看。
留锁老婆一时痴呆不知所措,慌跑到西屋把男人喊醒。
樊留锁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出屋,打着哈欠问二姐有啥事儿,二姐把刚才说的话又说了一遍,留锁边听边皱起眉头,而后,却局外人似地说:有些事能管,有些事不能管,婚姻、感情这码事,管不了,也拢不住,电视里不都说“婚姻不再是白头偕老的一个枷锁,而是法律上的一项权利”么?
一番话说得俩女人如坠云雾之中,尤其是留锁老婆,简直被男人的话语震慑住了。以往,在这个大家庭,无论谁家发生什么事,樊留锁总是摆出一种恳切的对话姿态,板上钉钉地言明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而如今,他不疼不痒地撂出什么枷锁什么权利的话来,这对留守在家的她来说,无异于一栋苦心经营的婚姻大厦,瞬间就要坍塌了……
三
留锁老婆决意拖住男人的后腿 ,不让他再出去打工。这多半是受了俩闺女的提醒和点拨,也是她深更半夜睡不着,思了又思、想了又想才拿定主意的。让孙女拖住爷爷!
她三个孙子两个孙女。大壮家龙凤胎,女孩从一出生就跟着奶奶,眼下都上小学了。早几年,大壮一人在外打工,媳妇在集镇开了个童装店,一来能赚个零花钱,二来能照料儿子,三就是往店里一坐,想喷空就喷空,想拉呱就拉呱,反正地里的活儿少稀,一年两岔庄稼,种种收收的都能机械化,就连除草,用除草剂一喷就解决问题了。后来,小两口因一条手机短信闹起别扭,差点儿离婚,再后来,媳妇一狠心关闭店门,带上儿子随丈夫踏上了务工的征程,每年春节才回来一次。
要说二壮比他哥打工还早,那时,还不过17岁,愣头青一个,算是城乡经济进一步私有化涌现的第一批打工仔了,很尴尬,又很困囧,好在他实在人,干活不惜力,被一包工头看中,把独生女儿嫁给了他,从此他成为打工行业的佼佼者,不用租房有住的,不用花钱有吃的,不用爹娘操心就抱出俩千金。二儿媳却是心理不平衡,私下里抱怨她家的户口本偏沉,二壮跟娘描起这话,娘说,送家一个吧,能给你哥拉扯就能给你拉扯,一样的儿,一样的孙,娘不能偏心眼儿。
三儿笑嘻嘻地说,娘偏心偏定了,哥家都是俩孩,我就一个,一个就不用劳驾啦!可是得承认欠着我,欠我的该咋还?娘知道。
娘还真的不知道,她只知道三儿打小就爱哩戏,哩戏起来有时跟他爹一样,有时又不一样,一样的时候反话能正着听,不一样的时候正话不能反着想。唉,三儿要是觉得亏,就生仨?娘照样能帮你把孩儿拉扯大。
俩闺女心疼娘,经常提醒娘照顾好自己就行了,别整天价保姆似的,光为樊家人活,失去了自我。啥自我?在你姥爷姥娘眼里,娘是闺女;在你爷爷奶奶堂前,娘是儿媳;在你舅你姨心里,娘是大姐;在你姊妹五个跟前,娘才是娘。嘻嘻,娘咋不明说在爹面前是啥呢?那能不好说,是刷锅的、洗碗的、生孩的“机器”,是伺候吃喝、服侍歇息“贴身丫鬟”,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受气布袋”!闺女不笑了,眼前浮现出爹醉酒后撕打娘的一幕幕……娘摔倒在地,额头鼓了个大包;娘披头散发,嘴角鲜血直流;娘躺在床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娘被送往医院,爹还诅咒着,好歹死了吧。大闺女胆小,小闺女胆大。胆大的小闺女跟爹顶撞,你死、你死,该死的是你!大闺女拽拽小闺女的衣角,小声说,你能别吭不,爹娘都死了,咱咋活?
二嫲嫲说,夫妻是冤家!可俩闺女怎么也想不明白,爹对娘到底有多深的怨仇……更令人费解的是,娘挨打受气半辈子,至今还把爹看得恁重。到底为啥呢?
俩闺女给娘出主意,爹要是再不好好待承娘,娘就想办法暂且离开这个家,家里没了娘,看爹怎么去打工,怎么来维持眼前的光景!
娘想起生她养她的河北沿,想起行动不便的姥姥,于是就跟男人说:我想回娘家一趟,你在家照看几天孙女……不中!男人打断娘的话,明确表态。不中也得中,我决意要回去的,拦也拦不住。说着就掂起布包往外走。你给我站住!男人言语急促,你知道我过两天就得走,走晚了岗位就没了。没了就没了,一个看大门的,多主贵的岗位。娘小声嘀咕,脚已迈出门槛。男人上前阻止,神色严厉,带有威胁和恐吓的语气,说,你敢再往前走一步,我敲断你的大腿。娘的腿脚瞬间发软,眼前有一层白雾出现,可她还是强撑着躯体前走了几步。爹又补上几拳,连同那句“走了,永远不要回来”的呵斥声,震得她头晕目眩……
当天,樊留锁不辞而别,出村口碰到卢三婶,他递过去一只香烟,叮嘱:帮我盯好那看家娘们儿!
四
卢三婶是村里生活最检点、也最爱多管闲事一个人,她一辈子不生不养,却得三叔的疼爱,好吃好喝的仅着她,干泥瓦匠挣的大钱小钱都给她,她如今已年过古稀,跟樊留锁家是近邻。
亲戚远来香,邻居高打墙。曾因一个遛乡卖豆腐的老头,三婶跟留锁媳妇有过一次争吵,留锁老婆说,孬好你是个长辈,俺也不跟你吵了。你说赖我就赖我吧。三婶不依不饶,啥孬好,俺孬啥好啥了,你说那老头多给俺豆腐了,他凭啥多给俺,俺跟他是啥交情?这话要是让你三叔听到,他咋想?俺这辈子可是板板正正的没疤癞没毛病……三婶没完没了地叨叨一大堆,好像谁都没她正经似的,留锁老婆脸一寒,扭身走人了。从此,俩人就有了隔阂,打交道的时候就略微少了些。
尽管如此,从表面上来看,两家的关系还过得去。远亲不如近邻嘛!
卢三婶家的煤气灶老冒黑烟,每次做饭,锅底都熏燎得黢黑,刷洗起来很是费劲儿,留锁老婆得知后就主动帮她调节风门。留锁家的山羊难产,三婶听见叫声慌忙赶来,捋起袖子就助产,临走,还一再安茬她当紧烧锅面汤,再撒把红糖,羊跟人一样呢,奶水下嘞快……留锁家的下水道堵塞,女人想法儿用粗铁丝捅,可还是不通,就问三婶,村里的谁会修下水道?三婶说,会修的都外出打工了,只能找集上的人。女人去集上找,却找来一个光棍汉,三婶说光棍汉子上门,跟前得多个人,留锁老婆笑,都大把年纪了,能咋?三婶说留个心眼儿好,咱知道自个没邪念,可知道人家咋想的?人家,是外人!
下水道修好了,那光棍汉却不当自个儿是外人,拿起留锁媳妇刚掀锅的两个大肉包,吃着就走了。三婶指着光棍汉的背影,撇嘴说,你看你看,哪见过恁没成色嘞!
天明天黑又是一年。年底樊留锁说因转岗不便回家过年,不回就不回吧,省得路费,也免了气生。留锁老婆在电话里跟小闺女商量,要不你跟你哥你姐说说,都不回来也中,正好我去你姥家过个团圆年,你姥娘八十三了,明年是个旬头,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带自己去,我还能在老人跟前尽多少孝心呢?小闺女爽快应答,行!去吧娘,下面的工作我来做,其实,不知他们多么希望不回来呢,娘只需带好俩侄女……过年哩,俺姊妹几个都得寄给你几个钱,俺爹也得寄,我这就给爹打电话。
这年春节,是留锁老婆一生中过得最舒畅、最祥和、最富足的一个新春佳节!节后十多天,她还沉浸在幸福和喜悦之中。
从娘家赶来,留锁老婆一进院门就发现门缝塞着一沓春联,春联用塑料袋包裹着,此刻捏在指间略有点儿潮湿的殷红。心想,会是谁塞的?恁毛燥、又恁细心。三婶绝对不是她猜疑的对象,婆嫂也不是,临走她想把外门钥匙交给她,让她在除夕那天替她把各个屋门都贴得喜庆些,嫂子说,大门贴两个大字,红红的就行了,钥匙我不拿。你看这,再亲都有个防,而这春联能会是谁没有设防就瞎往门缝里塞呢?
她心里迷雾一片,百思不得其解。
惊蛰过后,即是清明。转眼立夏了,麦收时节来到。
麦收是留守妇女一年到头最忙碌的季节,也是留锁媳妇叹息有男人只是个摆设的苦闷时日。可她习惯了这年年岁岁的忙与苦,虽然,随着农村农业产业结构的调整,城镇化建设的加速进程,农村全面实现了机械化,然而一个大家庭二十多亩田地,这几年只靠她一人操心了,何况她还得照料好膝下俩孙女的吃喝拉撒睡。
大壮给娘打来电话,大大咧咧地说,娘,你也甭恁操心,二十多亩地算个球,外国农场主一人管理好几百亩呢,你要是觉得忙不过来,该找人、找人,该花钱、花钱!当紧把小孩看好,事实上我要不是觉得地荒了丢人,早就不种了,除了本,也没啥利……要不,明年咱把地租出去,你带孩子来城里过?
五
留锁老婆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把田地租出去。她打小就勤快,个头没粪箕子高就下地割草,喂猪喂羊,稍大,就会刨地、施肥、剔苗、逮棉蛉虫、摘棉花朵、翻红薯秧、捆麦个儿……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干农活对她似乎是一种本能,她对泥土有着最真切的情感,对土地寄予最深切的眷恋,以至于多年后娘问她没得上学亏不亏,她毫不犹豫地说,不亏不亏!
她亏的是嫁给一个没把她装进心坎里的人。从成家到如今,与樊留锁之间除了传宗接代,就是柴米油盐、衣食住行,她宛如一只衔着火种的候鸟,随着季节的变化有规律地打理着农家生活。
说起来,有多少农家妇女不是这么生活的呢?人人都有说不出的痛,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说不念,就没有人知道。
二姐又回娘家了,跟她说起一个天大的稀罕事:丈母娘嫁给了亲女婿。不会吧,哪有恁膈应人的?看,你也不信吧,刚听说我也不信,就去了他那个村探了实情。啥实情?我想是假的。不,真真实实的,一点儿也不假!那丈母娘五十露头,女婿四十七八……那闺女三十来岁,是女婿在外地打工呱啦来的,俩人相差十八九,婚倒是结了,一前一后还生了三个孩子,可后来,闺女变了心,跟别的男人好上了,好得分不开,就心一横,舍家撇子跟人家远走高飞了,半年都没音信……女婿没法儿,就携儿带女去找丈母娘,丈母娘可怜外孙儿,自个又是单身,就拖拖沓沓地跟着过来了,过来没几天就合了床、领了证,呵呵,就这……嫂子双手一拍,脸笑成了菊花瓣儿。留锁老婆也跟着呵呵地笑,甭说,这事还怪顺理成章呢,丈母娘不老,女婿不小,也般配,只是孩子咋称呼,这娘俩以后咋见面?呀,可不是咱操的心,那丈母娘说是替闺女尽义务了,她闺女不知有多感谢亲娘哩!呵呵……
卢三婶踩着笑声进门,问清笑因,不由得皱皱眉头,愣愣怔怔地退了出去,自言自语:啥龟孙儿事,乱了天伦!
世事无奇不有,人生变幻莫测。人生好比变幻无常的天气,好比樊留锁院中的几棵杨树。留锁老婆眼中的杨树因一场秋雨一夜落叶成堆,湿在地面的被泥土沾住,拿扫帚去扫都扫不起来,不扫吧,又怕滑倒小孙女,她忧怨的眼神望了望天空,天空烟雾迷蒙,似有雨水还没完全落下,她不能自己地抱怨起留锁栽了这杨树。俗话说,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当院不栽鬼拍手。“鬼拍手”特指杨树,杨树遇风,叶子哗哗啦啦地响,象是“鬼”拍手。鬼,多不吉利的字眼啊!
天,终于放晴了,一朵朵棉花白从天际喷薄而出,一片片银光撒落在一片片拍着手的树叶。留锁老婆迟疑着要不要立马抱出铺盖晒一晒,潮湿几天的被窝潮得人浑身发痒,哦,还有那换季的衣裳,个别都长出了白毛毛,索性,先拾掇出来用洗衣机洗洗。
留锁老婆正翻腾着衣柜,忽听脚步声停在眼前,她猛一抬头,只见帮他捅下水道的光棍汉正张大嘴巴望着她,她惊问:你来干啥?我,我、我……我没事。光棍汉“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什么来,就怏怏地走开了。留锁老婆喊住她,不假思索地将手里的一件开衫外套递过去,说,这是当家穿的,有点儿小,你要是不嫌,就拿走穿吧!
光棍汉接过外套,局促不安地说: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说吧,不碍。那我说了,你可别、别哭。光棍汉支支吾吾。哭啥?你快说!留锁媳妇催促。
光棍汉脖颈一挺,脱口而出:你男人在外有相好的了,那娘们跟他一屋吃一屋住……
六
留锁老婆没有哭出声来,她强忍酸楚的泪水,把该洗的洗了、该晒的晒了,尔后,掂个木凳坐下来打开手机,鼓捣一会儿,又关上。手机是从三儿手里淘汰下来的,三儿习惯淘汰,一年至少淘汰一部,先是老式厦新、tcl、三星,又是新式智能华为、苹果1、苹果2、苹果3……娘呆呆地想,他这喜新厌旧的事条仿谁呢?“走个穿绿的,来个穿红的”,这话曾让她听得耳根生疼,想想,我是不是他爹眼看就淘汰下来的呢?
她不敢再想,起身拿了把扫帚扫地。此时,地面上的湿树叶已卷起边儿,风一吹,似有舞动的欲望。
俩孙女欢快地从屋里跑过来,争相着拾树叶,又叽叽喳喳地夺奶奶手里的扫帚,奶奶问,咋不看动画片啦?大妮说,停电了。小妮说,演完了。那就帮奶奶把门口的粪箕子拉来,装上撒进菜园空白地里,等几天地一翻,沤烂就挡肥料了。奶奶,是不是还要种蒜?小妮问。是的,不种蒜咋给妮妮確鸡蛋蒜吃呀!奶奶答。嘻嘻,爷爷最爱吃奶奶確的鸡蛋蒜了,我和妹妹都爱吃。大妮用手抹了把额头上的乱发,笑着说。奶奶没笑,寒着脸撂下一嗓子,爷爷吃鸡蛋蒜吃够了!俩孙女忽闪着像极了的眼神儿,异口同声问:为啥呀?
深夜,留锁老婆做了场噩梦。梦中她去外地“捉奸”了。“奸”并没有捉到,却莽莽撞撞地被人带到一个建筑工地,那人自称老板,脸黑得跟猪腚一样,嗓门像纸糊的驴,大声吆喝着让她进食堂做饭……她拿了把菜刀,先切土豆,又切豆角,豆角没择干净,有虫在案板蠕动,她正要掐掉,樊留锁气冲冲地走来,拽住她的胳膊就往外扯,嘴里还骂骂唧唧地,说什么当心你做下不该做的事,老子饶不了你!她浑身颤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心里直犯嘀咕,你做的瞎包事俺还没跟你算完呢,你倒是……正欲还嘴,眼睁睁看到一块楼板倾斜着砸将下来,刚好砸在留锁脊背上,顿时鲜血漫流……她惊醒,醒后泪眼模糊。
一场梦,彻底打消了她的“捉奸”计划,在家她都降不住男人,何况到了外地?
第二天,她一整天都吃不下饭,其实,昨天两顿她也没吃,只是在睡觉前冲了杯菊花茶。闺女说,菊花茶败火。谁知道这火气不但没败,反而梦里都烧起来了呢!
留锁老婆病倒了,俩孙女慌慌地喊三奶奶过来。卢三婶看着她又是呕又是吐,就关心地对她说,入秋了,生瓜梨枣少吃为好。她摇头,说没吃生食,是心里疙瘩地慌。咋啦?给婶说说,不定能帮你解解哩。唉,甭说了三婶,不定你早就听说了,只是不跟我说……说着,泪水模糊了双眼。卢三婶一愣怔,嘴角动了动,本想说,听人家的话,坏自家的事说,咱不听那乱传话,传话的人多是吃饱了撑的,没安好心!可又一想,纸终归是包不住火的,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不下雨的天,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于是宽慰:放宽心,有几个孩子为你撑腰呢,怕啥?人还是你的人,家还是你的家,守好就是。说罢,就慌着去做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你不吃不喝,还有俩孙女呢!卢三婶叨咕着下了一锅鸡蛋面端出来,看着娘仨都吃下,就离开了。刚离开一会儿,留锁老婆只听得门框叮咚一声,循声望去,见一塑料袋东西从门缝儿塞过来,她瞬间明白是谁干的事了,连同那一沓用塑料袋包裹的春联。她赶紧把塑料袋拿在手里,解开口,见是几张热乎乎的韭菜鸡蛋煎饼,心儿不由得热乎了一下。
渐渐,她跟光棍汉好了起来。好的时候,也就是拉拉呱,说句暖心的话,除此,也没别的不轨。留锁老婆试探着问他,你模样也不错,咋打光棍的呢?他摸了摸后脑勺,眼里泛起混浊的泪花,伤心地说,命啊!我原本是定过婚的,可她得了白血病,到喜事跟前就走了。留锁老婆叹口气,说,不知是多好的一个人儿,值当的你为她守恁多年。光棍汉摆下手,无所顾忌地说了句,她呀,跟你长得有点儿像……
日出日落,又到年底,樊留锁不用催就赶早回家过年了,老婆却是不理不睬,也不跟他吵闹,只当眼里没他那个人。睡觉,自然还是分东头、西头两间屋。就连吃饭,也不像往年那样围坐在一个饭桌上,家里,再没有热乎乎的感觉了。樊留锁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问老婆,咋?好日子到头啦?老婆阴沉着脸,说咋就咋吧,反正谁离了谁都能活。那,就离婚!留锁的话倒是说得干脆。老婆冷冷一笑,说,离婚?哪有恁容易!当初嫁到你樊家门,因是转亲,一离就不是一家的事,后来有孩子牵着心绊着腿,离了比不离更难为……眼看我都六十了,黄土埋到我喉咙眼儿,还有多少好日子过?顿了顿,对大壮、二壮说,田地,都租出去吧,这两年我身子骨也不硬朗,俩妮都上小学了,带走吧,乡下教育跟不上,别误了孩子前程!
儿女对爹的事都略知一二,私下里也曾对爹的生活有过干涉和指责,可干涉没用,指责过后也徒增矛盾。想想,只要娘守住这个家,爹与那娘们也不过是露水夫妻,永远见不得日头。娘,倒是自由了、解脱了,想跟闺女跟闺女,想住儿家就住儿家,在谁家也不会让娘受着……娘打断儿女的话,哦,不不!娘还不是太老,还不是儿女的累赘。
闪过年,出正月,外出打工的人都相继离开了村庄。孤独的村庄,只剩下孤独的“三留守”,及越来越不健全的村委会、村支部。光棍汉所在的那个村,村民一致推选他当治安员,他膀子一抖,朗声说,不啦,不知哪一天,我也外出打工去喽!
一个白雾弥漫的傍晚,留锁老婆推开卢三婶家门,往三婶馍筐里拾下一笼布红薯叶窝窝,然后掏出一个钥匙,递到她手心,飘忽不定的眼神,小声说,婶,一会儿我就走了,我把这大门钥匙交给你。去哪儿?咋不交给你自家人?卢三婶察看着她的脸色问。留锁老婆耷拉着眼皮,说,咱不是离得近么,方便照应。那你也得跟你家人说声。中,我这就给闺女打电话。说着,收起笼布离开了。
卢三婶揣摩了一下,不对,她还没跟我说去哪儿呢!于是就脚跟脚往外走,走到留锁屋后头,恰看见捅下水道的那个光棍汉脚蹬三轮车躲在他家门口。三婶纳闷,这段时间咋老是看见他呢?思着忖着,推开留锁院门,留锁老婆正抗着一包行李往外走。三婶一把扯住她的衣襟,拍着心口说:咱隔邻居恁多年,婶知道你的为人,你不定知道婶是啥人,说句烂在肚子里的话,婶一辈子不生养,不怪婶,怪只怪你三叔他、他那东西不中用啊!可婶,还是规规矩矩、板板正正、干干净净地做人,你知道是为啥么?
留锁老婆摇头,边摇头边极力挣脱身,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三婶追赶不上,抑着嗓门喊:你还没跟我说去哪儿,人要问起来,我咋说?
就说,我回娘家了,或者说我拾破烂去了,都中!
留锁老婆话音落下的同时,那渐行渐远的人影、车影儿统统消失在浓浓的白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