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素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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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八十年代的天空，是蔚蓝的。八十年代的河水，是碧蓝的。八十年代的秋儿，是浅蓝的。
蓝色，充满梦幻的色彩，让他保持清澈、浪漫的感觉。
他叫刘永生，是秋儿的同学，初中是，高中也是。可同学五载，从未同桌过，因为他总爱在她身后，座位是，排队、做操、跑步也是。
秋儿在他眼皮子底下看书学习，欢声笑语，偶尔，也发小脾气……她发脾气的时候，永生总是犯错似的低下头，不敢多看她一眼。不知哪一天，秋儿的后脑勺长出一只眼，这眼隐遁在秀发中，却冒着蓝盈盈的光直射刘永生的心扉。
他有点儿慌乱了。慌乱的不止是心，还有眼神儿。
秋儿倒是落落大方，转过身，挑衅的眼神望着他，问：你是不是偷了我的东西？
没、没有啊！永生手足无措，第一次涨红了脸。
秋儿笑了，不是莞尔，也不是惯用的嘻嘻、哈哈、咯咯，而是诡秘一笑。刘永生，当心我揭你的短！
我有什么短？永生猛睁“一线天”。
“一线天”是秋儿对刘永生眯缝眼的戏称，永生非但不气，反而哑然失笑。他知道她在逗他，她那么调皮那么开朗那么率真那么清澈那么纯情，太招人喜欢了，连同她身上的那种蓝。
而深秋的一个周末，刘永生回家拿馍，从此再没踏进学校半步。
秋儿禁不住问同桌王占领，占领故装不知。
刘永生不是你表弟吗？
是呀，跟你有何关系？
王占领傲慢起来，傲慢得不成样子。秋儿无言以对。
那年代，男女生之间是很少搭言的，但凡男女同桌都划有“三八线”，三八线既是男女生的分水岭，也是一种类似的“三八”比例，一般女生只能用三分的桌面，否则就会遭受男生手掌的袭击。秋儿非一般，她故意用衣袖抹去用粉笔划上的线条，故意双肘撑开，胸膛趴下来，慢慢往他那边挤，占去课桌的二分之一，这时王占领只好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他也来个故意，挺直的后背贴向后桌，看靠墙的秋儿怎么出去，要不你求饶，要不你钻桌底儿，嘿嘿！秋儿恼火，偏不求饶，而是向后座的刘永生眯眯一笑。永生会意，轻轻往后拉了拉桌子，这一拉，王占领险些“仰八叉”，愠愤的眼神死盯刘永生。调皮又泼辣的秋儿趁机闪了过去。
王占领足够调皮，也足够特别。他学习特别好，个头特别高，皮肤特别白，因而在同学面前表现得特别傲气。
秋儿想起《儒林外史》里的句子：现今之小厮傲头傲脑，也要娶个辣燥些的媳妇来制着他才好。想着，禁不住捂嘴一笑。
不几天，秋儿收到一封来自省城印刷厂的信笺。打开信封，她有点儿惶恐不安。同时，也窃喜，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儿。
秋儿早闻刘永生的身世，他幼儿丧母，父亲是工程师，因继母容不下他，父亲不得已才把他寄养在姑姑家中。寄养的日子，即便是放了糖加了蜜，也难以遮掩苦的成分。而刘永生轻描淡写，三言两语就表明了他放弃高考，尽早参加工作自食其力的决心。读完，秋儿长叹一口气，叹气中把信揉搓成了纸条儿。却
在回信中写到：再来信的话，不要寄学校了，我家地址是……
信投至绿皮邮箱，扭头走了几步就后悔了。可投进的信如同发出的声儿，想收都收不回来。那就让它随风飘远吧！
然而，每当老师在课堂上提问秋儿，她却回答不出时；每当课间十分钟女生之间相互嬉闹，可她愣愣的表情被取笑时；每当试卷发下来，她的考分再次降低时，她就发誓，再也不跟刘永生通信了。秋儿把所有过错都迁怒到他身上。为什么，为什么要欺负我？
私下里又想，他那么在乎我，对我那么一往情深，怎么会是欺负呢。应该不是，绝对不是！不过是像电影《小花》里的哥哥赵永生对妹妹的爱。哦，不不，电影里有两个妹妹呢，都叫小花，一个是刘晓庆扮演的，一个是陈冲扮演的，赵永生的扮演者唐国强是秋儿的偶像，他所演绎的爱一个是亲情之间的，一个是恋情之间的，不一样的爱，如同一个在戏中，一个回归现实。
现实中的秋儿每周回家拿吃的，时常收到刘永生的来信。秋儿看得出爹娘很厌烦很生气，对她也很失望。人家有工作，你没有；人家有收入，你没有！你可不能为了人家坏了名声、废了学业，到最后连喝风倒沫的地儿都找不到。这，秋儿不能怪人家，谁让你把地址写给人家呢？若怪，就怪自个儿早恋了。
早恋是不光彩的，秋儿下决心不再回信了，省几分钱还不如买块糖果放到爹娘嘴里甜甜心呢。可姑娘的心，变幻的云，不撑一个月，她就抚摸着积压下来的两封信伤感起来。娘说，要不你探探这小孩的心，就说不想上学了，看他啥反映，要是真心实意的呢，就会有以后的打算，或是让他爸爸操心给你找个工作，临时的也中，或是他好好发展，将来带家属……反正，咱上学也是为了个好，只要他能带给你个好，爹娘怎么都好说，反正闺女早晚也是人家的人，娘也不再因这事跟你爹生闲气了，人这一辈子，图啥呢？
好人品，好情感，美好的现实生活，秋儿都想图。她按娘的意思写了一封信寄去。终于盼来了回信，内容却含糊不清，什么物质基础、什么上层建筑罗列了一大堆，秋儿看不懂，也不想看懂了。罢罢，人家是城里人，咱是乡巴佬，门槛不一般高，你也甭端着汤水想馍了，快回学校好好念书考学吧！娘的话掷地有声。
可一周后又收到刘永生的来信，大意是他要靠自己获得幸福的权利，结尾是引用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的名言：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秋儿微翘的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随后一狠心、一咬牙，随手铺纸提笔，写下“我已订婚，从此勿扰！”目的是绝了刘永生的念想。
你、你你……
刘永生狐疑，瞬间有潮湿的蓝恍然入梦。他提前请了探亲假，乘绿皮车一天一夜来到姑姑家。这天，正好是周六。永生饶着弯儿向王占领打探秋儿的情况，占领爱理不理的，有问非所答。
周日下午，永生来到秋儿上学必路过的砖瓦窑厂。厂门口的招牌变了，一年前是“邢楼砖瓦窑厂”的木牌竖挂在门旁，而今是写有“公社砖瓦窑厂”的六个铁皮圆圈横穿在大门上方。厂院墙上的标语也变了，一年前是用白石灰写成的“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眼前是大红油漆刷上的“水涨不碍船高，船多不碍江富”。永生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流、车流中，看着先前的地板车个别换成了马车，心想，这一年多的变化可真大呀，不知秋儿有什么变化。
羊肠小道上走来熟悉的身影儿，刘永生一眼就认出是秋儿。哦，她没变，还是那轻盈的脚步，还是那齐耳的短发，还是那浅蓝色的上衣。近了，近了，刘永生的心突突直跳，慌蹲下身，又站起，就在这一蹲一站的霎那，秋儿昂首挺胸，旁若无人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秋儿一定看到我了吧，若是看到，怎么不吭？若说没看到，也不可能。刘永生怅然若失，赶紧追上几步，小声喊：秋儿，秋儿！
秋儿扭头一愣，张了张嘴，却没吐出片言只语。
永生也不知说什么好，搓了搓手，只在心里说，秋儿，你变了，先前那张阳光灿烂的笑脸哪里去了？
秋儿终于发话：你，咋回啦？
我、来看看砖瓦。刘永生不知为啥要这么说。接下来，还怎么说？
秋儿支吾一声：盖瓦屋，娶媳妇？
永生没听清，拘谨一笑说：兴你订，也兴我定！
刘永生说这话的时候，有一双手紧紧拽住他……
二
九十年代的天空，是瓦蓝的。九十年代的河水，是淡蓝的。九十年代的秋儿，是宝蓝的。
王占领把秋儿当成了“宝贝”。
刘永生郁闷至极。曾写信问秋儿，你俩怎么回事儿？我知道你说的订婚是假，就一直等着，等你真的下了学，或者高靠落了榜，等我爸爸想办法弄个当工人的指标，等我姑姑去你家提亲……可你，竟背着我跟占领好上了。
秋儿回信：怎么是背着你呢？我俩的事，跟你有何关系？我不懂物质基础，也不懂上层建筑，所懂的，只有爱情！
爱情是什么？来信问。
秋儿回复：爱情不是名人的一句名言，也不是望着星星说梦话，生活中的爱情，是下雨的时候有把伞，饥饿的时候有碗饭，忧伤的时候给个笑脸……
这些，我都能给。刘永生又回来探亲，当着秋儿的面说。
秋儿眼皮也不抬地回答：晚了。
刘永生说：只要你没嫁，就不算晚。
秋儿告诉永生：在我沮丧的时候，王占领给过最深情的微笑；在我冲刺高考的时候，王占领给过莫大的帮助……就是在考场上，我也沾了他的光，说起来也巧，他的座位就在我前排靠右，他几次挪动做好的试卷让我看，我做梦都没想到能跟他考上同一所师范专科学校，分配在县城工作……
你这是感恩，不是爱情！刘永生肯定的语气。
秋儿的语气也很肯定。他喜欢我，我钟情他，怎么不是爱情呢？
刘永生说，喜欢是喜欢，爱是爱，喜欢跟爱不是一码事儿……你是我的初恋，我是你的初恋，初恋是难以忘记的，是至真至纯至美的爱情！
秋儿罢手，别说了别说了，跟做梦似的都过去了，反正世界之大，总有你最好的落脚点。
永生说，世界再大，大不过一颗心；世界再远，远不过一场梦！而我，经常梦到你，梦到一片又一片的蓝……
梦是虚无的，而你只会在现实中等啊等，你的等待我怎么知道，跟我说过吗？
永生如梦初醒，想起那次在砖瓦窑场门口王占领紧紧拽住他的手就走，如果不走，他马上就要把日后的打算跟秋儿悄悄说出来，如果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出来，秋儿心里就有底了，怎会去“钟情”他的表哥？看来，感情的事总有一定的偶然与必然。王占领，这名字起得也邪，为啥占领为王的不是他呢？罢罢罢，自古姻缘由天定，月老自有好安排，那就在心底祝福表哥和秋儿吧！
秋儿成了刘永生的亲表嫂。
成亲前天，永生专程回来一趟，递到姑父姑姑手里100元钱和一条天蓝色的丝绸被面。姑姑嫌他不懂规矩，喜事图的是喜庆，都是添红的，哪有添别的颜色这一说？姑父指了指被面上的红绣球说，这不是红么，瞅瞅，多喜庆！就你嫌好道歹的，事真多。姑姑小眼一翻，又嫌弃秋儿太任性，跟占领的硬脾气肯定不合拢，一个槽上拴不住两头老叫驴。看你，舌头不在嘴里，净瞎说！姑父挺着脖颈咽下两口干唾沫儿。永生浅笑，撵着姑姑的话说，不合就散了呗。姑姑双手一摊，说，我要能当清儿子的家，啥都好说喽！
永生没说的了，心里却在想，秋儿婚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如果真像姑姑说的那样，我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刘永生无心再想了，后天就是他俩的大喜日子，这日子与我何干？他不愿看到秋儿跟表哥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同入洞房，他的情商驾驭不了这热闹非凡的场面。于是，就脸红脖子粗地对姑姑说，单位就准我两天假，明早我必须得回去。生姑的气啦？没有，我打小就不会生气，姑是知道的。知道，知道俺永生实心眼儿，没弯拐……姑说着就去给娘家侄做好吃的去了。
返城途中，刘永生的脸阴沉得能拧下水来，他隔窗远眺，湛蓝的天空压下来，越压越底，底得能把整个车厢罩住，他溶在被蓝色的包围之中，尽管有旅客陪伴，也没减少他内心的孤独感。
人生，有时也是孤独的旅行吗？
意象不到的是，三天回门的秋儿把刘永生的所有来信都打包寄了过去。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担心这书信没地儿放，还是不舍得撕毁或焚烧她曾经的恋情？秋儿自己也不知道，只隐约觉得应该为某人某事划上了个“0”号，这样，算是圆了一个圈了吧。
刘永生有种撕心裂肺的伤痛，他伤心地把秋儿寄来的一沓书信按日期排序，一来一回地装订成本子当书看，看了一遍、两遍、三遍、四遍……无数遍，每每看时都眼流泪，心流血，直到他二十七岁那年，神使鬼差地看上了小他六岁的同车间职工柳玉英，那一缕缕、一片片对秋儿魂系魄牵的蓝才渐渐淡出了他的梦境。
柳玉英是厂长的亲侄女，乡下来的，长相跟秋儿酷似，就连她说话的声音都像七分。难道，这是苍天的补偿？
九十年代最后一年的最后一月，刘永生在县城汽车站邂逅秋儿和她的两个女儿，他的心像打翻了五味瓶，酸酸的、辣辣的、苦苦的、咸咸的，当然也有淡淡的甜，只是这甜还没爬上嘴角，就凝固在似睁未睁的“一线天”上了。呀，恁巧！秋儿惊讶的表情。刘永生呆立片刻，慌从包里掏出一塑料袋水果糖递给孩子。憔悴不堪的秋儿教孩子说：谢谢表叔，谢谢表叔！
为什么非要谢谢呢？秋儿如此憔悴，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黑黄的皮肤，塌陷的眼窝儿，失神的双眸，凸出的颧骨，瘦削的臂膀，与当年那个意气风发、青春靓丽的女生很难联想到一起。这就是变幻莫测的人生吗？这就是她梦中的秋儿吗？
刘永生不忍再看，转身走人了，而迷离的双眼顿时淌过一片汪洋，汪洋中有蓝色在晃，久久抹之不去……
都说多情女人负心汉，天知道刘永生比女人更痴情！
三
时光流转到21世纪00年代，天空是湛蓝的，河水是冰蓝的，秋儿是邃蓝的。刘永生尘封的记忆打开了，蓝梦卷土重来……
梦见秋儿跟他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地方有山有水有树林有落叶有窑洞。窑洞里有磨盘，有石臼，有箩筐，有壁灯。灯光微寒，有幽幽的蓝光从石壁映出，如同一轮蓝月亮映在心涧。内心荒凉的他禁不住拉住秋儿的手。秋儿挣脱着，说，你是鬼啊，鬼的手才这么凉。你摸过鬼的手？他的问话很固执，可秋儿说我有权利不回答你。说着，就抽身走开，蓝色的身影匆匆消失在满目苍痍的落叶尽头。落叶，晕染成一地的蓝，蓝的有种致命的惆怅感，很忧郁又很孤寂。他穿行于蓝色之间，头发也变成蓝的了……后来，头发白了一些、又白了一些。他挠了挠白发，眼睛有些潮湿，嗓眼里冒起了蓝烟，嘶哑地发声：秋儿，秋儿……这时，另一个蓝衣女人走过来，拧起他的耳朵，大声呵斥，你个不安分的东西，找死！他肩膀一耸，问，你是谁？那女人嘤嘤泣哭，你个没良心的，我找你半年了，你回姑家，我去姑家找你，你去县城，我去县城找你……谁料你带个蓝色妖姬来窑洞鬼混来了，今个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要和你拼了！说着，就上头扑面抓他的脸……
永生惊醒了，惊醒那一刻眼前似乎有蓝色的血液在流淌，他不敢确信自己真的活着，就摸了摸麻木的耳根，手却被尖尖的指甲掐住。尖尖的嗓门在耳旁骂道：你、你个没囊拉气的贱货，人家眼角里都不夹你，你还“秋儿、秋儿”地浪嚎，嚎啥呢？是马蜂蛰住脸了、还是疯狗咬住腚了？说着骂着又拧了他两把。
玉英，你个神经病，再骂我一声拧我一下试试！刘永生一骨碌从床上跳起，黑唬着脸说。
柳玉英略微镇定了下，片刻的消停之后，又闹腾起来……
刘永生无可奈何，可怜她文化程度太低，连小学都没上完，又碍于厂长的屈伸下士、恭和待人，怎么也得哄着、让着、惯着她，不跟她一般见识，不跟她计较太多。可她是个十足的醋坛子、一根筋。回想早几年柳玉英拾掇家务从床底下翻出一个上锁的小木箱，就偷偷让车间里的姐妹帮她用锤子撬开锁拿出一沓子信纸。她知道这是情书，是丈夫与初恋的尘缘往事，她认不清里面的字，却稀罕里面的内容，就拿出去让姐妹念给她听，丝毫没顾及到丈夫的脸面与尊严，还哭求叔父要么开除刘永生工作，要么给他一个记过。叔父批评她，年轻人婚前有个恋爱史算什么？记不得什么过，也不够开除的格，反倒是你撕破脸地闹腾，真是没脑子、差心眼儿，连叔的老脸也丢尽了！
可柳玉英回到家还跟刘永生闹个不停，她把那信撕碎扔到地上，踩上几脚，又撒下几把鼻涕，最后用垃圾斗撮了倒进毛屎坑。就这，还不解气，寻死觅活地立逼他说出秋儿是谁。当得知是丈夫的亲表嫂，她一蹦腰高，无论如何都要跟表哥通个电话，让他管好自己的老婆。刘永生一时气极，第一次出手打了玉英两个嘴巴子。为这事，夫妻俩分居半年，差点儿就离了婚。
柳玉英起初非离不可，可分居不到一月就回心转意了。而刘永生当时怎么也不肯离，离了就预示着他必须离开家，那时儿子还小，他舍不下儿子，更舍不了他苦心经营的家。他是爱家的男人，幼时的寄养令他对家有种深深的期盼，他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快快有个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家。就在这期期艾艾的漫长盼望中，秋儿钻进他心里，好多年都出不来，就像那上锁的小木箱，没人开箱信笺是无论如何曝不了光的。如今曝得面目全非，永生内心最不安稳的是对秋儿的愧疚……在以后的独处日子里，他好想好想把婚离掉，离了婚就可以不受家庭的牵绊和约束，就可以把秋儿重新装进他心里，就可以摸索着重新走近她的人生轨迹。
刘永生晓得秋儿的婚姻生活正是应了姑姑说的那句说“一个槽上拴不住两头老叫驴”，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吵急了还出手，俩人针尖对麦芒，钢球对核桃，尖碰尖、硬碰硬！最终搞得男人不着家，女人没着落。姑姑的怨言怨语令永生怀疑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婚姻，什么吃饱撑的了、腻烦厌弃了，不知泰山奶奶是神了什么的。永生说这事不能怪秋儿，是表哥贪心不足，不懂得珍惜。姑姑说一个巴掌拍不响，秋儿要是柔弱一些贤惠一些，也到不了今天这一步。永生问咋的啦？姑姑犹豫片刻，挤巴挤巴眼儿，压低嗓门说，你哥在外面包养了小三，儿子都生出来了。秋儿知道吗？永生急问。姑姑说，她又不傻，会没有觉察？可眼前只是怀疑，占领他死活不会承认的。不承认是不承认，却改变不了事实真相，表哥也太不是东……永生差点儿吐出“西”字，顿了顿，又轻松的语气说，当今社会这事也不稀罕，不能过就散了呗！姑姑嚷永生，你这孩儿，说到这一步你就散、散，他俩散了对你有啥好处？刘永生嘻嘻一笑，貌似自言自语地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离了才能把小三转正，不然，那孙子的身世怎么公开？怎么立足于王家、堂堂正正做人？怎么面对花花世界、鸳鸯蝴蝶？
说归说，笑归笑，可刘永生的心思从此再也难以安定下来。梦里梦外，总有某种希望向他升起，又有几分彷徨辗转于内心。蓝色，深邃的蓝，忧郁的蓝，清冷的蓝，孤寂的蓝，梦幻的蓝，时不时地像空谷幽灵魂系魄牵在他的梦里……
而柳玉英最受不了的就是他在梦里的呼喊，秋儿，秋儿……秋你个孬龟孙儿，有本事你沉浸在梦里永远不要醒来！
四
互联网的脚步行走至21世纪10年代，天空是天蓝的，河水是水蓝的，秋儿是秋蓝的。
刘永生打开手机百度，输入关键词：秋蓝。点击搜索，即出现：秋蓝是一个汉语词语，拼音是qiū lán，意思是秋日的蓝草，经加工，可染织物。再搜索描写秋蓝的句子，“染罗衣，秋蓝难著色。翠忆蓝光底，青思瀑影边，山浅见天多，细草浓蓝泼……“而秋蓝为什么难著色呢？他不知道。
刘永生只知道蓝色是梦幻的色彩，让他保持清澈、浪漫的感觉，除此之外，就是对秋儿无边的思念和担忧。单纯的人儿，倔强的人儿，善良的人儿，如果你当初不坚持感恩、感恩，会有今天的你我吗？难道，你至今都洞察不出我和表哥的内心世界保留你多少喜怒哀乐？
进入不惑之年的秋儿对任何人事物都有了自己的认识。
王占领是强悍的，与生俱来就有一种强烈的征服和占有欲，当年他喜欢秋儿，就要娶她为妻，且不管她是谁的最爱，也不管她的心曾归何处，他都要不顾一切地去追求，哪怕到手之后再松开，怎么着也是他的人了。他有时候得意洋洋，有时候阴阳怪调，对秋儿说：你不是多景人的花吗？可到我这，败了！败了好哦，花不败结不了果儿，只可惜你这块田地太碱了，只能种花……不过，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这辈子我早就给你打上“标签”了！
永生是善良的、实诚的，也沉默寡言的，就连当年他写给秋儿的信都是寡寡的开头，寡寡的收尾，结尾偶尔引用一句名言或是警句，算是浪漫的了，每封都没超过一页。秋儿的内心渴求着哪！渴求说不完的话语，渴求海枯石烂的表白，渴求惊天动地的誓言，然而，他总说些没有温度的话，什么天蓝了水蓝了，什么刮风了下雨了，什么山高了路远了，什么春去了秋来了！秋儿逗他，以后若没话说，就用标点符号代替吧。永生回信：我是属暖瓶的，外凉内热！后边果真用一串省略号和感叹号代替了。
为此，秋儿啼笑皆非。
回首鸿雁传书的年代，秋儿的心提起又沉下。如今，网络铺天盖地，她也要与时俱进，让女儿以“秋儿”为昵称帮她分别注册了QQ和微信。想不到微信上瞬间就有“蓝梦”加她为好友。蓝梦的头像是一方蓝天白云，梦幻般地闪现在她眼帘。秋儿问，你谁？聊天栏立马蹦出一个笑脸。她再问，请问你是……聊天栏没了内容。女儿说，网络是虚拟的，管它是谁呢？聊天别那么当真。秋儿忖思，如今的人都是空虚落寞才聊天的吧。不管怎样，她招呼人家，人家不理，她就没必要再吭声了，人要高傲地活着，生活中的她一直就是这么活着的。不久，秋儿学会了发朋友圈，也学会了查看别人的详细资料，她点击“蓝梦”头像，只见个人签名上写有“梦里寻它千百度，繁简人生一线天”！这“一线天”会不会是……而他梦里寻找的“它”，是不是她呢？秋儿情不自禁向他发了个疑问的图片。瞬间一句话发来：我们这次算是真的重逢了吧！秋儿一愣，是他、是他，真的是他！但不是真的重逢，绝对不是。
网络是虚拟的，现实是残酷的。现实中的秋儿因带婆婆去医院看病被车撞断了右腿，住院两周，王占领仅去医院陪护一次。刘永生得知此事，以探望姑姑的名义向柳玉英请示，他是一个有“短”的人，平时三请示两汇报的，习惯了。玉英寒着脸说，行，你去我也去，咱俩一起！永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买票同回。
飞速奔驰的动车上，柳玉英咄咄逼人的气势，问永生：这次，你要见她？
刘永生把头扭向窗外，冷冷地说：不见，见她干嘛！
从来都没见过吗？玉英疑问。
没有，从来没有，姑姑在乡下，她在城里，怎能碰得见？刘永生不得不这么说，若是照实说见过一次，她肯定会发了疯地审问十次，甚至一百次。
玉英半信半疑，眉头皱成一块疙瘩，狠狠地说：这次，你就能见到梦里的她了，记得别当着我的面喊……不然我会撕破她的脸！
你、你怎能这个样子？不可理喻。刘永生的脸色铁青，再也懒得理会她了
永生两口子在姑姑家吃饭，饭间，王占领拎一小男孩过来，姑姑向永生示意啥也不要问，啥也不要说。玉英却夸张地跑到表哥跟前，先掏出100元钞票，又皮笑肉不笑地问，嫂子怎么没有过来？表哥含糊不清的说，她、她哪像你恁孝顺，懂、懂事！
……
返回的普通客车上，空座好多，两天没休息好的柳玉英骂骂咧咧地瞅个三人座倒头便睡。刘永生昏昏沉沉的，到另一车厢找了个三人座躺了下来，伴随火车咣叽咣叽的启动声和刺啦刺啦的摩擦声，他又一次进入了蓝色的梦境——
他拉着秋儿的手爬山，山路很弯、很陡，路边有蓝盈盈绣球花、瓜叶菊、牵牛花及不曾谋面的秋蓝，秋儿很疲乏很劳累的样子，她蹲下身问永生，还有多高多远啊？永生扶住她瘦削的肩膀，笑眯眯地说，不远，也不高，你要是腿疼，我就背你一程。秋儿羞涩地说不行不行，让人看见了多不好！话刚落音，永生就背起了她，她咯咯地笑着，额前的乱发噌痒了他的脸庞，他也禁不住颤巍巍地笑了起来。正笑着，一棵荆棘刮破他的手指，他欲弯下身来，秋儿跌落荆棘……秋儿、秋儿……拽住我，别松手！永生撕破喉咙在喊，极力把她拉上台阶……秋儿顺势倒在他怀里，他伸手掐了一朵秋蓝插在她头上，她和他四目相对，彼此露出深情的微笑……刘永生第一次笑醒了。
醒后立马打开微信，问秋儿：你做过爬山的梦吗？
做过，有次还跌落悬崖呢。
有人救你吗？
有啊，好像是一位满脸胡茬的黑脸大汉……
刘永生摸了摸自己密匝匝的胡须，又笑了。
梦，有时是痛苦的，挣扎的；有时也是开心的，美好的。不是吗？
一旁，有对恋人亲热的搂抱在一起，不一会儿，俩人又斗起嘴来，说到什么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的话。刘永生坐起身，燃上一只香烟，眯眯地想，现在的年轻人，搂都搂了、抱都抱了，还不懂得珍惜，我到现在连秋儿的手都没拉过，却梦她半辈子……
遗憾的是，这次回来连秋儿的影儿也没见，但他仿佛觉得，生活中的所有美好一直在源远流长地等着她，并与她牵手而不离不弃！
《机遇《蓝梦》
一
八十年代的天空，是蔚蓝的。八十年代的河水，是碧蓝的。八十年代的秋儿，是浅蓝的。
蓝色，充满梦幻的色彩，让他保持清澈、浪漫的感觉。
他叫刘永生，是秋儿的同学，初中是，高中也是。可同学五载，从未同桌过，因为他总爱在她身后，座位是，排队、做操、跑步也是。
秋儿在他眼皮子底下看书学习，欢声笑语，偶尔，也发小脾气……她发脾气的时候，永生总是犯错似的低下头，不敢多看她一眼。不知哪一天，秋儿的后脑勺长出一只眼，这眼隐遁在秀发中，却冒着蓝盈盈的光直射刘永生的心扉。
他有点儿慌乱了。慌乱的不止是心，还有眼神儿。
秋儿倒是落落大方，转过身，挑衅的眼神望着他，问：你是不是偷了我的东西？
没、没有啊！永生手足无措，第一次涨红了脸。
秋儿笑了，不是莞尔，也不是惯用的嘻嘻、哈哈、咯咯，而是诡秘一笑。刘永生，当心我揭你的短！
我有什么短？永生猛睁“一线天”。
“一线天”是秋儿对刘永生眯缝眼的戏称，永生非但不气，反而哑然失笑。他知道她在逗他，她那么调皮那么开朗那么率真那么清澈那么纯情，太招人喜欢了，连同她身上的那种蓝。
而深秋的一个周末，刘永生回家拿馍，从此再没踏进学校半步。
秋儿禁不住问同桌王占领，占领故装不知。
刘永生不是你表弟吗？
是呀，跟你有何关系？
王占领傲慢起来，傲慢得不成样子。秋儿无言以对。
那年代，男女生之间是很少搭言的，但凡男女同桌都划有“三八线”，三八线既是男女生的分水岭，也是一种类似的“三八”比例，一般女生只能用三分的桌面，否则就会遭受男生手掌的袭击。秋儿非一般，她故意用衣袖抹去用粉笔划上的线条，故意双肘撑开，胸膛趴下来，慢慢往他那边挤，占去课桌的二分之一，这时王占领只好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他也来个故意，挺直的后背贴向后桌，看靠墙的秋儿怎么出去，要不你求饶，要不你钻桌底儿，嘿嘿！秋儿恼火，偏不求饶，而是向后座的刘永生眯眯一笑。永生会意，轻轻往后拉了拉桌子，这一拉，王占领险些“仰八叉”，愠愤的眼神死盯刘永生。调皮又泼辣的秋儿趁机闪了过去。
王占领足够调皮，也足够特别。他学习特别好，个头特别高，皮肤特别白，因而在同学面前表现得特别傲气。
秋儿想起《儒林外史》里的句子：现今之小厮傲头傲脑，也要娶个辣燥些的媳妇来制着他才好。想着，禁不住捂嘴一笑。
不几天，秋儿收到一封来自省城印刷厂的信笺。打开信封，她有点儿惶恐不安。同时，也窃喜，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儿。
秋儿早闻刘永生的身世，他幼儿丧母，父亲是工程师，因继母容不下他，父亲不得已才把他寄养在姑姑家中。寄养的日子，即便是放了糖加了蜜，也难以遮掩苦的成分。而刘永生轻描淡写，三言两语就表明了他放弃高考，尽早参加工作自食其力的决心。读完，秋儿长叹一口气，叹气中把信揉搓成了纸条儿。却
在回信中写到：再来信的话，不要寄学校了，我家地址是……
信投至绿皮邮箱，扭头走了几步就后悔了。可投进的信如同发出的声儿，想收都收不回来。那就让它随风飘远吧！
然而，每当老师在课堂上提问秋儿，她却回答不出时；每当课间十分钟女生之间相互嬉闹，可她愣愣的表情被取笑时；每当试卷发下来，她的考分再次降低时，她就发誓，再也不跟刘永生通信了。秋儿把所有过错都迁怒到他身上。为什么，为什么要欺负我？
私下里又想，他那么在乎我，对我那么一往情深，怎么会是欺负呢。应该不是，绝对不是！不过是像电影《小花》里的哥哥赵永生对妹妹的爱。哦，不不，电影里有两个妹妹呢，都叫小花，一个是刘晓庆扮演的，一个是陈冲扮演的，赵永生的扮演者唐国强是秋儿的偶像，他所演绎的爱一个是亲情之间的，一个是恋情之间的，不一样的爱，如同一个在戏中，一个回归现实。
现实中的秋儿每周回家拿吃的，时常收到刘永生的来信。秋儿看得出爹娘很厌烦很生气，对她也很失望。人家有工作，你没有；人家有收入，你没有！你可不能为了人家坏了名声、废了学业，到最后连喝风倒沫的地儿都找不到。这，秋儿不能怪人家，谁让你把地址写给人家呢？若怪，就怪自个儿早恋了。
早恋是不光彩的，秋儿下决心不再回信了，省几分钱还不如买块糖果放到爹娘嘴里甜甜心呢。可姑娘的心，变幻的云，不撑一个月，她就抚摸着积压下来的两封信伤感起来。娘说，要不你探探这小孩的心，就说不想上学了，看他啥反映，要是真心实意的呢，就会有以后的打算，或是让他爸爸操心给你找个工作，临时的也中，或是他好好发展，将来带家属……反正，咱上学也是为了个好，只要他能带给你个好，爹娘怎么都好说，反正闺女早晚也是人家的人，娘也不再因这事跟你爹生闲气了，人这一辈子，图啥呢？
好人品，好情感，美好的现实生活，秋儿都想图。她按娘的意思写了一封信寄去。终于盼来了回信，内容却含糊不清，什么物质基础、什么上层建筑罗列了一大堆，秋儿看不懂，也不想看懂了。罢罢，人家是城里人，咱是乡巴佬，门槛不一般高，你也甭端着汤水想馍了，快回学校好好念书考学吧！娘的话掷地有声。
可一周后又收到刘永生的来信，大意是他要靠自己获得幸福的权利，结尾是引用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的名言：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秋儿微翘的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随后一狠心、一咬牙，随手铺纸提笔，写下“我已订婚，从此勿扰！”目的是绝了刘永生的念想。
你、你你……
刘永生狐疑，瞬间有潮湿的蓝恍然入梦。他提前请了探亲假，乘绿皮车一天一夜来到姑姑家。这天，正好是周六。永生饶着弯儿向王占领打探秋儿的情况，占领爱理不理的，有问非所答。
周日下午，永生来到秋儿上学必路过的砖瓦窑厂。厂门口的招牌变了，一年前是“邢楼砖瓦窑厂”的木牌竖挂在门旁，而今是写有“公社砖瓦窑厂”的六个铁皮圆圈横穿在大门上方。厂院墙上的标语也变了，一年前是用白石灰写成的“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眼前是大红油漆刷上的“水涨不碍船高，船多不碍江富”。永生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流、车流中，看着先前的地板车个别换成了马车，心想，这一年多的变化可真大呀，不知秋儿有什么变化。
羊肠小道上走来熟悉的身影儿，刘永生一眼就认出是秋儿。哦，她没变，还是那轻盈的脚步，还是那齐耳的短发，还是那浅蓝色的上衣。近了，近了，刘永生的心突突直跳，慌蹲下身，又站起，就在这一蹲一站的霎那，秋儿昂首挺胸，旁若无人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秋儿一定看到我了吧，若是看到，怎么不吭？若说没看到，也不可能。刘永生怅然若失，赶紧追上几步，小声喊：秋儿，秋儿！
秋儿扭头一愣，张了张嘴，却没吐出片言只语。
永生也不知说什么好，搓了搓手，只在心里说，秋儿，你变了，先前那张阳光灿烂的笑脸哪里去了？
秋儿终于发话：你，咋回啦？
我、来看看砖瓦。刘永生不知为啥要这么说。接下来，还怎么说？
秋儿支吾一声：盖瓦屋，娶媳妇？
永生没听清，拘谨一笑说：兴你订，也兴我定！
刘永生说这话的时候，有一双手紧紧拽住他……
二
九十年代的天空，是瓦蓝的。九十年代的河水，是淡蓝的。九十年代的秋儿，是宝蓝的。
王占领把秋儿当成了“宝贝”。
刘永生郁闷至极。曾写信问秋儿，你俩怎么回事儿？我知道你说的订婚是假，就一直等着，等你真的下了学，或者高靠落了榜，等我爸爸想办法弄个当工人的指标，等我姑姑去你家提亲……可你，竟背着我跟占领好上了。
秋儿回信：怎么是背着你呢？我俩的事，跟你有何关系？我不懂物质基础，也不懂上层建筑，所懂的，只有爱情！
爱情是什么？来信问。
秋儿回复：爱情不是名人的一句名言，也不是望着星星说梦话，生活中的爱情，是下雨的时候有把伞，饥饿的时候有碗饭，忧伤的时候给个笑脸……
这些，我都能给。刘永生又回来探亲，当着秋儿的面说。
秋儿眼皮也不抬地回答：晚了。
刘永生说：只要你没嫁，就不算晚。
秋儿告诉永生：在我沮丧的时候，王占领给过最深情的微笑；在我冲刺高考的时候，王占领给过莫大的帮助……就是在考场上，我也沾了他的光，说起来也巧，他的座位就在我前排靠右，他几次挪动做好的试卷让我看，我做梦都没想到能跟他考上同一所师范专科学校，分配在县城工作……
你这是感恩，不是爱情！刘永生肯定的语气。
秋儿的语气也很肯定。他喜欢我，我钟情他，怎么不是爱情呢？
刘永生说，喜欢是喜欢，爱是爱，喜欢跟爱不是一码事儿……你是我的初恋，我是你的初恋，初恋是难以忘记的，是至真至纯至美的爱情！
秋儿罢手，别说了别说了，跟做梦似的都过去了，反正世界之大，总有你最好的落脚点。
永生说，世界再大，大不过一颗心；世界再远，远不过一场梦！而我，经常梦到你，梦到一片又一片的蓝……
梦是虚无的，而你只会在现实中等啊等，你的等待我怎么知道，跟我说过吗？
永生如梦初醒，想起那次在砖瓦窑场门口王占领紧紧拽住他的手就走，如果不走，他马上就要把日后的打算跟秋儿悄悄说出来，如果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出来，秋儿心里就有底了，怎会去“钟情”他的表哥？看来，感情的事总有一定的偶然与必然。王占领，这名字起得也邪，为啥占领为王的不是他呢？罢罢罢，自古姻缘由天定，月老自有好安排，那就在心底祝福表哥和秋儿吧！
秋儿成了刘永生的亲表嫂。
成亲前天，永生专程回来一趟，递到姑父姑姑手里100元钱和一条天蓝色的丝绸被面。姑姑嫌他不懂规矩，喜事图的是喜庆，都是添红的，哪有添别的颜色这一说？姑父指了指被面上的红绣球说，这不是红么，瞅瞅，多喜庆！就你嫌好道歹的，事真多。姑姑小眼一翻，又嫌弃秋儿太任性，跟占领的硬脾气肯定不合拢，一个槽上拴不住两头老叫驴。看你，舌头不在嘴里，净瞎说！姑父挺着脖颈咽下两口干唾沫儿。永生浅笑，撵着姑姑的话说，不合就散了呗。姑姑双手一摊，说，我要能当清儿子的家，啥都好说喽！
永生没说的了，心里却在想，秋儿婚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如果真像姑姑说的那样，我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刘永生无心再想了，后天就是他俩的大喜日子，这日子与我何干？他不愿看到秋儿跟表哥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同入洞房，他的情商驾驭不了这热闹非凡的场面。于是，就脸红脖子粗地对姑姑说，单位就准我两天假，明早我必须得回去。生姑的气啦？没有，我打小就不会生气，姑是知道的。知道，知道俺永生实心眼儿，没弯拐……姑说着就去给娘家侄做好吃的去了。
返城途中，刘永生的脸阴沉得能拧下水来，他隔窗远眺，湛蓝的天空压下来，越压越底，底得能把整个车厢罩住，他溶在被蓝色的包围之中，尽管有旅客陪伴，也没减少他内心的孤独感。
人生，有时也是孤独的旅行吗？
意象不到的是，三天回门的秋儿把刘永生的所有来信都打包寄了过去。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担心这书信没地儿放，还是不舍得撕毁或焚烧她曾经的恋情？秋儿自己也不知道，只隐约觉得应该为某人某事划上了个“0”号，这样，算是圆了一个圈了吧。
刘永生有种撕心裂肺的伤痛，他伤心地把秋儿寄来的一沓书信按日期排序，一来一回地装订成本子当书看，看了一遍、两遍、三遍、四遍……无数遍，每每看时都眼流泪，心流血，直到他二十七岁那年，神使鬼差地看上了小他六岁的同车间职工柳玉英，那一缕缕、一片片对秋儿魂系魄牵的蓝才渐渐淡出了他的梦境。
柳玉英是厂长的亲侄女，乡下来的，长相跟秋儿酷似，就连她说话的声音都像七分。难道，这是苍天的补偿？
九十年代最后一年的最后一月，刘永生在县城汽车站邂逅秋儿和她的两个女儿，他的心像打翻了五味瓶，酸酸的、辣辣的、苦苦的、咸咸的，当然也有淡淡的甜，只是这甜还没爬上嘴角，就凝固在似睁未睁的“一线天”上了。呀，恁巧！秋儿惊讶的表情。刘永生呆立片刻，慌从包里掏出一塑料袋水果糖递给孩子。憔悴不堪的秋儿教孩子说：谢谢表叔，谢谢表叔！
为什么非要谢谢呢？秋儿如此憔悴，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黑黄的皮肤，塌陷的眼窝儿，失神的双眸，凸出的颧骨，瘦削的臂膀，与当年那个意气风发、青春靓丽的女生很难联想到一起。这就是变幻莫测的人生吗？这就是她梦中的秋儿吗？
刘永生不忍再看，转身走人了，而迷离的双眼顿时淌过一片汪洋，汪洋中有蓝色在晃，久久抹之不去……
都说多情女人负心汉，天知道刘永生比女人更痴情！
三
时光流转到21世纪00年代，天空是湛蓝的，河水是冰蓝的，秋儿是邃蓝的。刘永生尘封的记忆打开了，蓝梦卷土重来……
梦见秋儿跟他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地方有山有水有树林有落叶有窑洞。窑洞里有磨盘，有石臼，有箩筐，有壁灯。灯光微寒，有幽幽的蓝光从石壁映出，如同一轮蓝月亮映在心涧。内心荒凉的他禁不住拉住秋儿的手。秋儿挣脱着，说，你是鬼啊，鬼的手才这么凉。你摸过鬼的手？他的问话很固执，可秋儿说我有权利不回答你。说着，就抽身走开，蓝色的身影匆匆消失在满目苍痍的落叶尽头。落叶，晕染成一地的蓝，蓝的有种致命的惆怅感，很忧郁又很孤寂。他穿行于蓝色之间，头发也变成蓝的了……后来，头发白了一些、又白了一些。他挠了挠白发，眼睛有些潮湿，嗓眼里冒起了蓝烟，嘶哑地发声：秋儿，秋儿……这时，另一个蓝衣女人走过来，拧起他的耳朵，大声呵斥，你个不安分的东西，找死！他肩膀一耸，问，你是谁？那女人嘤嘤泣哭，你个没良心的，我找你半年了，你回姑家，我去姑家找你，你去县城，我去县城找你……谁料你带个蓝色妖姬来窑洞鬼混来了，今个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要和你拼了！说着，就上头扑面抓他的脸……
永生惊醒了，惊醒那一刻眼前似乎有蓝色的血液在流淌，他不敢确信自己真的活着，就摸了摸麻木的耳根，手却被尖尖的指甲掐住。尖尖的嗓门在耳旁骂道：你、你个没囊拉气的贱货，人家眼角里都不夹你，你还“秋儿、秋儿”地浪嚎，嚎啥呢？是马蜂蛰住脸了、还是疯狗咬住腚了？说着骂着又拧了他两把。
玉英，你个神经病，再骂我一声拧我一下试试！刘永生一骨碌从床上跳起，黑唬着脸说。
柳玉英略微镇定了下，片刻的消停之后，又闹腾起来……
刘永生无可奈何，可怜她文化程度太低，连小学都没上完，又碍于厂长的屈伸下士、恭和待人，怎么也得哄着、让着、惯着她，不跟她一般见识，不跟她计较太多。可她是个十足的醋坛子、一根筋。回想早几年柳玉英拾掇家务从床底下翻出一个上锁的小木箱，就偷偷让车间里的姐妹帮她用锤子撬开锁拿出一沓子信纸。她知道这是情书，是丈夫与初恋的尘缘往事，她认不清里面的字，却稀罕里面的内容，就拿出去让姐妹念给她听，丝毫没顾及到丈夫的脸面与尊严，还哭求叔父要么开除刘永生工作，要么给他一个记过。叔父批评她，年轻人婚前有个恋爱史算什么？记不得什么过，也不够开除的格，反倒是你撕破脸地闹腾，真是没脑子、差心眼儿，连叔的老脸也丢尽了！
可柳玉英回到家还跟刘永生闹个不停，她把那信撕碎扔到地上，踩上几脚，又撒下几把鼻涕，最后用垃圾斗撮了倒进毛屎坑。就这，还不解气，寻死觅活地立逼他说出秋儿是谁。当得知是丈夫的亲表嫂，她一蹦腰高，无论如何都要跟表哥通个电话，让他管好自己的老婆。刘永生一时气极，第一次出手打了玉英两个嘴巴子。为这事，夫妻俩分居半年，差点儿就离了婚。
柳玉英起初非离不可，可分居不到一月就回心转意了。而刘永生当时怎么也不肯离，离了就预示着他必须离开家，那时儿子还小，他舍不下儿子，更舍不了他苦心经营的家。他是爱家的男人，幼时的寄养令他对家有种深深的期盼，他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快快有个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家。就在这期期艾艾的漫长盼望中，秋儿钻进他心里，好多年都出不来，就像那上锁的小木箱，没人开箱信笺是无论如何曝不了光的。如今曝得面目全非，永生内心最不安稳的是对秋儿的愧疚……在以后的独处日子里，他好想好想把婚离掉，离了婚就可以不受家庭的牵绊和约束，就可以把秋儿重新装进他心里，就可以摸索着重新走近她的人生轨迹。
刘永生晓得秋儿的婚姻生活正是应了姑姑说的那句说“一个槽上拴不住两头老叫驴”，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吵急了还出手，俩人针尖对麦芒，钢球对核桃，尖碰尖、硬碰硬！最终搞得男人不着家，女人没着落。姑姑的怨言怨语令永生怀疑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婚姻，什么吃饱撑的了、腻烦厌弃了，不知泰山奶奶是神了什么的。永生说这事不能怪秋儿，是表哥贪心不足，不懂得珍惜。姑姑说一个巴掌拍不响，秋儿要是柔弱一些贤惠一些，也到不了今天这一步。永生问咋的啦？姑姑犹豫片刻，挤巴挤巴眼儿，压低嗓门说，你哥在外面包养了小三，儿子都生出来了。秋儿知道吗？永生急问。姑姑说，她又不傻，会没有觉察？可眼前只是怀疑，占领他死活不会承认的。不承认是不承认，却改变不了事实真相，表哥也太不是东……永生差点儿吐出“西”字，顿了顿，又轻松的语气说，当今社会这事也不稀罕，不能过就散了呗！姑姑嚷永生，你这孩儿，说到这一步你就散、散，他俩散了对你有啥好处？刘永生嘻嘻一笑，貌似自言自语地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离了才能把小三转正，不然，那孙子的身世怎么公开？怎么立足于王家、堂堂正正做人？怎么面对花花世界、鸳鸯蝴蝶？
说归说，笑归笑，可刘永生的心思从此再也难以安定下来。梦里梦外，总有某种希望向他升起，又有几分彷徨辗转于内心。蓝色，深邃的蓝，忧郁的蓝，清冷的蓝，孤寂的蓝，梦幻的蓝，时不时地像空谷幽灵魂系魄牵在他的梦里……
而柳玉英最受不了的就是他在梦里的呼喊，秋儿，秋儿……秋你个孬龟孙儿，有本事你沉浸在梦里永远不要醒来！
四
互联网的脚步行走至21世纪10年代，天空是天蓝的，河水是水蓝的，秋儿是秋蓝的。
刘永生打开手机百度，输入关键词：秋蓝。点击搜索，即出现：秋蓝是一个汉语词语，拼音是qiū lán，意思是秋日的蓝草，经加工，可染织物。再搜索描写秋蓝的句子，“染罗衣，秋蓝难著色。翠忆蓝光底，青思瀑影边，山浅见天多，细草浓蓝泼……“而秋蓝为什么难著色呢？他不知道。
刘永生只知道蓝色是梦幻的色彩，让他保持清澈、浪漫的感觉，除此之外，就是对秋儿无边的思念和担忧。单纯的人儿，倔强的人儿，善良的人儿，如果你当初不坚持感恩、感恩，会有今天的你我吗？难道，你至今都洞察不出我和表哥的内心世界保留你多少喜怒哀乐？
进入不惑之年的秋儿对任何人事物都有了自己的认识。
王占领是强悍的，与生俱来就有一种强烈的征服和占有欲，当年他喜欢秋儿，就要娶她为妻，且不管她是谁的最爱，也不管她的心曾归何处，他都要不顾一切地去追求，哪怕到手之后再松开，怎么着也是他的人了。他有时候得意洋洋，有时候阴阳怪调，对秋儿说：你不是多景人的花吗？可到我这，败了！败了好哦，花不败结不了果儿，只可惜你这块田地太碱了，只能种花……不过，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这辈子我早就给你打上“标签”了！
永生是善良的、实诚的，也沉默寡言的，就连当年他写给秋儿的信都是寡寡的开头，寡寡的收尾，结尾偶尔引用一句名言或是警句，算是浪漫的了，每封都没超过一页。秋儿的内心渴求着哪！渴求说不完的话语，渴求海枯石烂的表白，渴求惊天动地的誓言，然而，他总说些没有温度的话，什么天蓝了水蓝了，什么刮风了下雨了，什么山高了路远了，什么春去了秋来了！秋儿逗他，以后若没话说，就用标点符号代替吧。永生回信：我是属暖瓶的，外凉内热！后边果真用一串省略号和感叹号代替了。
为此，秋儿啼笑皆非。
回首鸿雁传书的年代，秋儿的心提起又沉下。如今，网络铺天盖地，她也要与时俱进，让女儿以“秋儿”为昵称帮她分别注册了QQ和微信。想不到微信上瞬间就有“蓝梦”加她为好友。蓝梦的头像是一方蓝天白云，梦幻般地闪现在她眼帘。秋儿问，你谁？聊天栏立马蹦出一个笑脸。她再问，请问你是……聊天栏没了内容。女儿说，网络是虚拟的，管它是谁呢？聊天别那么当真。秋儿忖思，如今的人都是空虚落寞才聊天的吧。不管怎样，她招呼人家，人家不理，她就没必要再吭声了，人要高傲地活着，生活中的她一直就是这么活着的。不久，秋儿学会了发朋友圈，也学会了查看别人的详细资料，她点击“蓝梦”头像，只见个人签名上写有“梦里寻它千百度，繁简人生一线天”！这“一线天”会不会是……而他梦里寻找的“它”，是不是她呢？秋儿情不自禁向他发了个疑问的图片。瞬间一句话发来：我们这次算是真的重逢了吧！秋儿一愣，是他、是他，真的是他！但不是真的重逢，绝对不是。
网络是虚拟的，现实是残酷的。现实中的秋儿因带婆婆去医院看病被车撞断了右腿，住院两周，王占领仅去医院陪护一次。刘永生得知此事，以探望姑姑的名义向柳玉英请示，他是一个有“短”的人，平时三请示两汇报的，习惯了。玉英寒着脸说，行，你去我也去，咱俩一起！永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买票同回。
飞速奔驰的动车上，柳玉英咄咄逼人的气势，问永生：这次，你要见她？
刘永生把头扭向窗外，冷冷地说：不见，见她干嘛！
从来都没见过吗？玉英疑问。
没有，从来没有，姑姑在乡下，她在城里，怎能碰得见？刘永生不得不这么说，若是照实说见过一次，她肯定会发了疯地审问十次，甚至一百次。
玉英半信半疑，眉头皱成一块疙瘩，狠狠地说：这次，你就能见到梦里的她了，记得别当着我的面喊……不然我会撕破她的脸！
你、你怎能这个样子？不可理喻。刘永生的脸色铁青，再也懒得理会她了
永生两口子在姑姑家吃饭，饭间，王占领拎一小男孩过来，姑姑向永生示意啥也不要问，啥也不要说。玉英却夸张地跑到表哥跟前，先掏出100元钞票，又皮笑肉不笑地问，嫂子怎么没有过来？表哥含糊不清的说，她、她哪像你恁孝顺，懂、懂事！
……
返回的普通客车上，空座好多，两天没休息好的柳玉英骂骂咧咧地瞅个三人座倒头便睡。刘永生昏昏沉沉的，到另一车厢找了个三人座躺了下来，伴随火车咣叽咣叽的启动声和刺啦刺啦的摩擦声，他又一次进入了蓝色的梦境——
他拉着秋儿的手爬山，山路很弯、很陡，路边有蓝盈盈绣球花、瓜叶菊、牵牛花及不曾谋面的秋蓝，秋儿很疲乏很劳累的样子，她蹲下身问永生，还有多高多远啊？永生扶住她瘦削的肩膀，笑眯眯地说，不远，也不高，你要是腿疼，我就背你一程。秋儿羞涩地说不行不行，让人看见了多不好！话刚落音，永生就背起了她，她咯咯地笑着，额前的乱发噌痒了他的脸庞，他也禁不住颤巍巍地笑了起来。正笑着，一棵荆棘刮破他的手指，他欲弯下身来，秋儿跌落荆棘……秋儿、秋儿……拽住我，别松手！永生撕破喉咙在喊，极力把她拉上台阶……秋儿顺势倒在他怀里，他伸手掐了一朵秋蓝插在她头上，她和他四目相对，彼此露出深情的微笑……刘永生第一次笑醒了。
醒后立马打开微信，问秋儿：你做过爬山的梦吗？
做过，有次还跌落悬崖呢。
有人救你吗？
有啊，好像是一位满脸胡茬的黑脸大汉……
刘永生摸了摸自己密匝匝的胡须，又笑了。
梦，有时是痛苦的，挣扎的；有时也是开心的，美好的。不是吗？
一旁，有对恋人亲热的搂抱在一起，不一会儿，俩人又斗起嘴来，说到什么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的话。刘永生坐起身，燃上一只香烟，眯眯地想，现在的年轻人，搂都搂了、抱都抱了，还不懂得珍惜，我到现在连秋儿的手都没拉过，却梦她半辈子……
遗憾的是，这次回来连秋儿的影儿也没见，但他仿佛觉得，生活中的所有美好一直在源远流长地等着她，并与她牵手而不离不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