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毫不避违地说,麻三是我二姨的三儿子,只因他满脸的麻子,好多人都喊他麻三。当然,背地里我也喊。我喊时娘狠狠地训斥我,臭羔子,别舌头不在嘴里,麻三麻三是你喊的人吗?论年龄,他比你大半岁;论个头,他比你高半头,哦,甭说比你高,就是没你高也是你哥呀,大半岁是,大半天、半个时辰也是!既然是你哥,你就得正儿八经地喊,规规矩矩地喊,喊他哥低搭不了你,可知?”我说知道知道,我就是背地里喊喊,当着他的面我不会喊的。
说不喊,其实也不自觉地喊过两次。有次他烦了,阴沉着脸说,你咋恁能?谝脸是不是?我说不是,只是嘴不把门,以后记住保准不喊了。他瞪了我一眼,切着牙齿说,来,咱俩扳手腕儿,你要是能扳过我,以后随你怎么喊,若是扳不过我,再喊一次我就劈脸呼你。说完他就伸出右手支起胳膊肘儿,可他万万想不到他会输,我也万万想不到我会赢,可我确确实实是赢了,如果不是我眼睁睁地看到他的手被扳倒在我手下,我怎么也不会相信。因为,那时他不仅个头比我高体格还比我壮,比我高比我壮的他竟然败在我手下,天爷,我的劲儿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休管从哪儿来的,反正我要肆无忌惮地喊他麻三了,娘训我也没用。
娘说我有股子孬劲儿,麻三说我有股子邪劲儿。我觉得不是孬,是邪。这邪劲儿从脚心到大腿,从大腿到肋骨,又从肋骨到手臂,拧着劲儿直往手腕上顶。
麻三哼地一声说,咋不往你头顶上顶呢?再顶顶,你在班里的学习成绩就是秃子抹帽――头一明(名)了!
这话说的,显然是西北风带小刀连刺带挖了。我满脸的不高兴,说,我学习是不好,每门功课都是底子壶,可我再不好再底子壶也不关你屁事,一来没丢你的人二来没现你的眼,反而衬托出你的出类拔萃不一般,让你在学校在家里都高我一等。
麻三说我闲话少说闲屁少放,还拧着脖颈说我就是丢了他的人现了他的眼拉了他的色,因为他娘是我二姨,我娘是他大姨,我的娘跟他的娘一个娘,我俩是一个姥娘的。屁话!一个姥娘的还一个姥爷的一个大舅二舅三舅的呢,这也说,不知道跟多精的人一样,真以为麻子就是心眼子了,我不怀好意地嘿嘿一笑,打心里说。
说起麻三脸上的麻子,我娘说都赖我二姨。我二姨貌似精细,其实心里粗糙地很。那年麦收过后二姨用地板车拉着不满三岁的三儿去看我姥娘,说是去看我姥娘,其实是想下地拾些麦穗打成麦粒磨成面粉拉走,二姨总说娘家的麦穗好拾,其实我听娘说是我姥爷顾怜她,总是故意拉地里好多麦穗,单等着二姨来拾,拾的不是要的,要强的二姨拉不下脸要娘家的东西。这且不多说,只说她可怜的三儿恰在拾麦穗的过程中出了麻疹,二姨拾麦心切,没把三儿太放在心上,也觉得麻疹也不算啥病,多喝点水,发发烧出出汗等疹子从头到脚到手指缝儿甚至到喉咙眼儿都出齐就没事了,她大儿二儿都出过麻疹的,二姨遵照姥娘的吩咐都顺顺当当照顾过来了。为此,姥娘也放心,直到我娘也回了娘家,看到三外甥儿小脸涨得通红,喊他,眼皮耷拉着,声音沙哑着,连喘气都艰难起来,娘惊慌,先呼我姥娘又喊我二姨,二姨这才放下手中的活儿,赶紧抱到大队卫生室,等打了针吃了药,三儿的小命算保住了,可麻疹起过,又结了痂掉了痂之后,落下了数不清的麻坑……二姨自然是很心疼很内疚,任凭脾气暴躁的二姨父当着娘家人的面向凶她损她,她也没敢吭声。
好在麻三浓眉大眼的,鼻直口方的,让人看了也不觉厌烦。
二
厌烦的是麻三自己。
打小时起,我就记得他因麻子在人面前表现出的种种不安。他嘴巴撇拉着,手脑抓狂着,腿脚踢腾着,有时沥沥咧咧,有时哼哼唧唧,有时嗷嗷嚎嚎……怪我吗,你说怪我吗?我本来长得好好的,是娘和姥娘不好好照顾我,把我毁坏成这个样子。我说,不关姥娘的事,你咋扯上姥娘啦?要怪,就怪你那个穷家,你家要不穷,我二姨咋会年年回姥娘家拾麦穗?说拾麦穗好听,其实是占便宜。小小年纪的我不知为啥说出这话,好像这话早藏在我耳窝里了。麻三听了这话却不依不饶,指着我的鼻尖跟我吵,你家才占便宜呢,谁不知道大姨好嘴,整天拿好话哄得姥娘晕头转向,有了好吃的好喝的就知道疼你?哦,是的,你家不穷,你家开着代销点呢,吃的喝的用的啥都有,也有花不完的钱,可你还恋着姥娘家的锅台,恋着姥娘家的鸡窝,谁不知道……话没说完,麻三就下意识地闭上嘴巴,把嘴里的唾沫连同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我知道他想说啥,如同他说我一撅腚就知道屙啥屎一样。曾多次,麻三小声跟我说姥娘鸽子眼。我问,鸽子眼是啥眼?麻三卖了下关子,然后故作玄虚地说,这你都不懂啊,鸽子眼看高不看低,看富不看穷,专往瓦屋门楼上飞。哦,原来是这样,你是在说姥娘偏心眼儿吧!我疑问的眼神。他说是的,姥娘就是偏心眼儿,谁不知道她样样偏着你?回回赶到一撮在姥娘吃饭,不是你吃稠的我喝稀,就是你吃肉我吃粉条,你吃瘦的我吃肥的,还说啥家使的我肚里没油水……更让人受不了的是有回舀碗,你碗里好肉在碗底粉条在上面,我碗里上面就一块肥肉下面全是细粉,我故意去端上面是粉条的碗,不料姥娘硬是夺过我的碗,还嚷我争吃争喝,我哭了,姥娘不但不哄,又说我肯吃嘴卖瓜子,没有出息的熊孩子!这事我回家跟娘说了,娘并没生气,只说姥娘就是这样的人,眼高鼻子凹,别说对我,对俺大哥二哥也是,要不是这,为啥他俩都不愿去姥娘家?
听完这话,我无言以对。心里说,东北路、南北拐,人人都有偏心眼儿。姥娘的心可真是偏到家了。
偏心眼儿也遗传的。我二姨遗传了姥娘的偏心眼儿。二姨对麻三的的偏心源于曾经的疏忽与内疚。二姨掏心掏肺地说,这辈子呀,不是三儿欠娘,是娘欠他,娘生了他没养好,留下他在人跟前一辈子的短,娘也只有多疼他多顾他,以弥补娘的过失,偿还娘欠下的债。
少不更事的麻三对娘说的这番话刚听来是认同的,后来一遍一遍地听了,听着听着就觉得不是那回事儿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天下父母哪有亏欠儿女的事啊!于是,他安慰娘,往后别说这话了,娘又不是故意的,我又不是不懂事,娘疼我疼得没法儿,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等我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吃了商品粮拿了工资,还得好好孝顺娘呢。
直感动得二姨拉住三儿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我懂事的小娇儿,我孝顺的小娇儿啊……
二哥耳闻目睹这一幕,不无嫉妒地说,娘俩真带样儿,三羔真会“献浅子”!
三
麻三是个孝子,亲戚邻居都知道。就说我娘给他几块糖果,他不舍得吃,一定要装在衣兜里,回家剥一块塞到爹嘴里,又剥一块塞到娘嘴里,爹娘甜蜜一笑,说他,你留着自个儿吃吧!麻三这才笑眯眯地填自己嘴里一块,甜甜地漱着。
我确信麻三孝顺是从上小学四年级。那年冬天,天气特别寒冷,树冻得颤抖,地冻得僵硬,老人小孩冻得不敢出屋,整个豫东平原成了一个大冰箱,我姥娘屋后头的水坑都冻实了。
二姨的手冻得像癞蛤蟆,脚冻得像烂红芋。这极具形象化的语言是我娘说的。
也不知为啥,我二姨的手脚年年冻,天冷的很就冻的很,天冷的不很就冻的轻。二姨的手脚一冻,自然是干啥活都不方便,可再不方便家里的活也得干,一天三顿饭她一顿不做都不中,十天半月换下的衣服她一件不洗都不成,唉,农村家庭妇女都是这,男人眼里看不见的活儿,女人忙来忙去就是大半天。
麻三心疼娘,经常抓住娘的冻手往自己怀里暖,抱住娘的冻脚往自己身上放,还积攒几个零钱给娘买冻疮膏,可冻疮膏抹在娘手上脚上,总跟失了效似的,非等到第二年开春都不能痊愈。麻三跑就到卫生院,问医生,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医生说,冻习惯了,成顽固性的了。麻三又问,没啥好法儿吗?医生说,有是有,就是麻烦,是个土方子。麻三知道土方就是单方,单方治大症,便问,啥单方?快说快说!医生看他一个小孩家恁大的孝心,笑眯眯地说,小麻雀的脑子,配香油搅和搅和,然后抹到冻疮处,一天三次地抹,连抹两个星期就好了,好了后明年冬天还用这单方,连用三年就不再冻手冻脚的了。麻三面露喜色,一拍巴掌说,好好,这好办,我这就喊大哥二哥去逮小麻雀!
大哥是个往地上一坐就能崴个坑的懒人,他一听三弟喊他逮小麻雀给娘治冻疮,当时也没说啥,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我看白搭,就小小虫的脑子,能治冻疮?骗人的吧。见三弟瞪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又说,要不这样,你先喊你二哥,商量商量看咋逮,回头再喊我帮忙。
麻三甩头去找二哥。二哥是个滑头鬼,滑起来像泥鳅,捏都捏不住。他还没把三弟的话听完,就摇头晃脑说,不中不中,这大冷的天小麻雀冻死的冻死、饿死的饿死,到哪儿逮去?再说,又不是一只两只的,得一天三次,连抹两个星期,没十只八只的,咋中?我是没法儿,要不,你找大哥去吧!
麻三是个有性格的人,在大哥二哥中间这么推来推去的,立马就烦了。他说,好好,你俩都没法儿,就我有法儿,我不相信娘的冻疮治不好,我不相信自己连逮小麻雀的本事都没有!说着,他就来找我了。
我仰脸望望天望望地,又望望远处近处干巴巴的树枝,小大人似地跟他说,大哥懒散,二哥滑头,你又不是不知道,烦啥哩,想想他俩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嗯嗯,这样吧,管它好逮不好逮,这事我帮你,谁让你娘是我二姨,我又是你的好兄弟呢?
平生第一次,我算拐着弯儿喊他哥了。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上前一搂脖子抱住我。我的脸挨着他的脸了,鼻子和鼻子也似乎蹭了一下,他的眼睛几乎掉进我眼里,哦,太近了,他满脸的麻子我看得太清,却真的不想看得太清……我想起马蜂窝,又想起蚂蚁窟窿,马蜂窝和蚂蚁窟窿都是一个坑一个坑的紧挨着,大窟窿小眼的很不洁净。
我一下推开了他。他很不好意思又有点儿很不在乎地说,啥都不说了,走,咱去拉筛子逮小麻雀去!
逮小麻雀的法子我早就知道,通常情况下是找一块空地儿,筛子用根细细的木棍撑着,木棍上拴根细麻绳远远的牵着,筛子下面撒些谷粒麦粒啥的,待小麻雀钻进筛子下面吃食,赶快把绳子猛地一拉,筛子倒了,小麻雀就像网捕的鱼,纵然想跑,也跑不了了。
然而,这天寒地冻的,这四目空空的,这撑了半天也不见一点儿希望的,咋办?我无奈地望着他,他失落地望住我,无奈与失落的眼神里无非在传递一种信息,没指望。没指望还呆在这里干嘛,守株待兔得有兔子的存在,走,挪个地方试试去。他跟我努了嘴努嘴,说。
我俩来到饲养院,以前生产队的饲养院。如今土地包产到户,牲畜全部分到各家,饲养院便沉寂萧瑟起来,没有了往日的牛欢马叫,也没了从牛马棚飘出的料豆香,可那骚哄哄的余味儿还在,那遮挡风霜的防护林还在。以往防护林里总藏着各种各样的鸟儿,灰的,褐的,蓝的,黄的,绿的,红的,花的,叫得上名字的和叫不上名字的,都有!当然最多的是灰褐相间的小小虫,小小虫就是小麻雀。此时,饲养院还有小麻雀的踪影儿吗?
麻三肯定的语气说,有!
我也随口说,肯定有!
当真是有呢,饲养院里的几个草窝棚还没拆,泛着霉味儿的草窝里缩头缩脑地藏着几只小麻雀。麻三看见小麻雀像看见救星一样。
我心里想,是麻三的孝心感动了天,感动了地,感动了万物生灵……
四
初中毕业,麻三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可我连普通高中的门槛都没迈上。为此,娘奚落我,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天生的那点尊严如窗台上的墨水瓶“扑通”一声摔碎在地上,收都收不起来。
姥娘斜着眼看我,还骂唧唧地说,龟孙羔子真丢人,连他都比不上,白活哩!我嘴里半截肚里半截,说,我本来就没他学习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姥娘“哼咳”一声,埋汰的口气说,就你,长有长相、貌有貌相,咋比不上他呢?真不知道给你娘争气,姥娘我也真是看走眼了!
我想说,姥娘您眼神本来就不好,看走眼是很正常的。可我没说,我不能说,也没法儿说,长辈就是长辈,我不能跟长辈顶嘴的。不顶嘴便是顺。孝顺孝顺,以顺为孝。
麻三的孝并没因为离开家门而削减。平时,学校一星期一小休,两星期一大休,小休时休半天,大休时休两天。也就是说,麻三两星期才能回家一次,其中的一星期只有半天时间上街遛遛。麻三很少遛,一个乡下来的穷学生,兜里的钢镚儿都要数着花,拿什么去遛?可他还是遛过两回,一回是用省下的生活费给爹买治疗风湿性关节炎的膏药;一回是拿得来的15元奖学金给娘买了双皮靴,皮子很粗糙,但靴里的毛是真真的绵羊毛,想必很耐穿又很保暖,麻三把手装在皮靴的旮旯里暖着,心想,娘穿上这皮靴,今年冬天脚的脚不会再冻了吧。
是的,二姨的冻疮一年年见轻了,二姨父的风湿性关节炎也好了。一年的中秋节我去看二姨,二姨亲口跟我说的。二姨还跟我说三儿的学习可好了,在班里都是数一数二的,这让我更是自惭形秽,我见天除了在家里的代销店里守着,就是隔三差五地去城里进货,娘的话倒说得轻松,这人啊,甭管干啥,都是为了生活为了吃喝,只要把生活过好了,这辈子就没白活。我那见钱眼开的娘,我那俗不可耐的娘,已经为我存了一沓钱,已经在托人给我说媳妇了。
我订婚那天麻三来我家了,那天赶巧是他大星期,他是骑着自行车驮我二姨来的。好久不见,甚是想念!我嬉皮笑脸故装轻松地说。其实我心里并不轻松,娘托人给我说的媳妇长得跟猴子似的,话还多得不行,我一看再看、左看右看都没看中,可娘说我没眼光,你看这闺女精细嘹亮的,多适合干生意啊,以后咱这个家发起来就指望她了!我苦笑,苦笑着转向麻三,不知他啥时候配的眼镜,哦,肯定是近视镜,他戴上还怪好看哩,看他斯斯文文的举止,看他厚厚的眼镜片下的麻子,似乎隐隐约约的不太明显了。我分明意识到,他和我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麻三考上大学了,成都的一所建筑学院,可他并不满意,他的梦想是南开大学,遗憾三分之差没被录取。他跟爹娘说,我想复读一年,明年再考。娘抢先说,不中不中,万一明年考不上,不是白复读了么?爹也说不中不中,咱一个平民老百姓,有个大学上就不赖了,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咱哩。大哥二哥也跟着说,上吧上吧,有个猴先牵着,你一步一步再往上考呀,研究生、博士生,你出国留学,当联合国主席都没谁拉你。
上大学那天,麻三非让我送他到车站。路上,他不好意思地跟我说,他谈恋爱了,不是他追的她,而是她先追的他。我随口说,她脸皮真不薄呢,肯定是个疯妮子。他摇头,说,也不是太疯,就是性格外向些。我问她长得咋样,也考上大学吗?他说是班里最漂亮的,没考上,可她爸是当官的,不愁没工作。我就问,多大的官啊?他说,局长,林业局的。我笑了笑,说,那好啊,你俩就继续谈下去呗,等你大学毕业了,让她爸给你安排个好工作,你成了乘龙快婿,我以后也能沾你的光。他沉思片刻,说,不行不行,我俩虽是谈了,但她瞧不起乡下人,再说、再说……再说啥?他却是不再说了。
我疑惑不解,麻三说的那个她怎么会主动追求他?他除了学习成绩突出还有啥吸引人的?况且,若真是她追的他,她知道他去上大学怎么连送都不送他呢?
五
她姓裴,名叫雪娥,县教育局局长是她大舅,县委办公室主任是她小叔,县城建局局长是她姑父,县妇联主任是她四姨,加上她爸妈在县林业局和县供销社的各种关系,裴雪娥早就成了这个县城整个关系网里的“白雪公主”了。
裴雪娥生性活泼,天性开朗,骨子里似乎缺少些少女的矜持和温柔。她学习不太用功,课堂上几乎没认真听讲过,老师布置的作业不是临时看例题照着做,就是歪着身子抄袭同桌的。麻三是她从高二下半学期到高中毕业的同桌。裴雪娥抄他作业时,身子总是挨他很近,他不好意思地往一边挪了挪,可她也跟着挪了挪,自觉不自觉地。他嗅到一种好闻的气味了,说浓不浓、说淡不淡的,像一股风吹来油菜花的味道,又像一场雨撒来槐花香的味道,他从这味道中感觉一种暖,一种温馨的存在了。麻三红着脸对她说,看你,把我挤得都没座位了。她莞尔一笑,眼眸里流露出一丝儿羞涩。
哪个少男不善钟情?哪个少女不爱怀春?何况,那时麻三已经十七大八,雪娥好像小他一岁,也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青春美少女了。麻三说,雪娥的美有点儿奇怪,单看鼻子眼儿嘴巴的并不太美,怎么组合到她张上宽下窄的脸上就那么好看呢?更有那雪白雪白的肌肤,难怪她爸妈给她起名叫雪娥,雪中飘映的月中嫦娥啊!
雪娥是插班生,插班生大多是学习成绩不好,却是有特殊关系的。正因为学习不好,又有特殊关系,班主任才安排她跟麻三同桌。好生配差生,成绩好提升。可俩人刚坐到同一桌前都互相嫌弃,话说白了,就是一个嫌一个洋,一个嫌一个土,土的说洋的洋得冒泡,洋的说土的土得掉渣。麻三拍拍皱巴巴的衣服,说,饼干才掉渣呢,可没俺的份儿。雪娥倒是应承得了,喜滋滋地说,冒泡咋啦?想冒,你也冒去?
麻三对“冒”字很是敏感。有一次,裴雪娥夹他书本里一张电影票,他发现后不知如何是好,口问心,心问口,接不接呢?看不看呢?心说,看,不看白不看。口说,不能,我若是接了她的电影票,算是哪一出?尽管别人不知,自己心里是知道的。犹豫间,雪娥在一张草稿纸上写道:去吧,《红高粱》,巩俐主演张艺谋导演的。写好后往他眼前一推。他搭眼一看,钢笔头在嘴里一噙,之后掂起笔在下面写了个英语单词:NO。雪娥嘴唇一抿,小声说,这片子可好了,宽银幕的呢。麻三“嗯”地一声,意思是知道,他只知道这片子好,知道电影里的插曲是《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至于往前走干啥?他不知道。这时,雪娥又写出一行字推给他:看去吧,检票时只说是家属院的,我看过了。麻三又提起笔在下面写了个:NO。雪娥生气了,遂提笔写下:爱去不去,反正不看就作废了。然后起身回家了。麻三捏着电影票犹豫再三,最后终是大着胆子进了电影院,万万想不到的是,当他头也不抬地跟检票员说了“家属院的”,人家脆口怼了他“冒充的”。
天,人家咋一眼就看出是冒充的呢? 麻三思忖,可能就是裴雪娥所言的“土得掉渣”吧,拿村里的人话说就是土星子味儿。
尽管土得掉渣,但裴雪娥跟他同桌一年多来,对他的感觉逐渐变好,包括她的相貌,他的个头,他的名字。哦,到此我该公开他的名字了。麻三姓马,本字辈,学名马本安,他常说马本斋是他哥。马本斋是什么人物?百战百胜的回民支队司令员,可麻三是汉民。
麻三告诉我,他都不知咋个神使鬼差地跟裴雪娥谈上了,这一谈不打紧,整天价魂不守舍的,晚上闭眼早晨睁眼都是她的影子,学习成绩严重下降,班主任看出端倪,把他叫到办公室狠劲儿凶了一通,又私下里跟雪娥也谈了话,说门不当户不对的,压根就不是一路人,谈也瞎谈,除了白浪费时间,成不了的。我问,你觉得呢?麻三回答,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只要她情我愿,就能成。我说,说是这么说,可你也别太死心眼儿了,当心吃亏。麻三我噗嗤一笑,说,男的能吃啥亏?我说,甩了你呀,别竹篮子打水――一场空。麻三断然说,不会的,只要我下决定娶她,十有八九就是她了。
六
若干年后,麻三跟裴雪娥成了婚。
成婚头天,我娘我姥娘就被忙客接走了。我也是忙客,亲戚加朋友的那种。麻三说,你也得提前去,帮大哥二哥端盘子洗碗跑腿呢。我说,跑腿可以,端盘子洗碗就免了吧,我再是没考上大学,如今也是有头有脸的农技站推销员了。
丝毫不炫耀地说,我靠推销种子农药果树苗发家,在方圆百十里地已是有名儿的“首富”了。 麻三结婚的钱都是二姨伸手向我来借的,二姨连娶两房儿媳妇,到麻三这事上,本来就贫瘠的家底早已掏空了。麻三说,花在他身上的钱将全部由他来还,包括他上大学时我资助的。我说中,专等着这句话呢。
麻三的婚礼很热闹,也很隆重。热闹在于人多,隆重功归于我。平生第一次,我主持的婚礼。婚礼上,我极尽诙谐幽默风趣之能事,把整个婚礼渲染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以至于一位叫不上名字的“愣头青”在喧闹中冷不防冒出一句“你小子就是咽气了也得把嘴皮子留下来挂在杨树梢子上!”娘的,大喜事上哪有这样说话的,我若不是吆喝着喊磕头礼,非得一个健步冲上去搧他两嘴巴子不可。
磕头仪式快结束时我张口喊出自己的名字,新媳妇随即屈膝跪拜,麻三赶紧拽了她一下,之后向我挤眉弄眼,嘻嘻嘻,哈哈哈,咯咯咯,一阵儿接一阵儿的笑声中,二姨拍了下我的肩膀,喜笑颜开地伸手接过我递去的放有好多钞票的喜盆。我大略估计了一下,怎么着也得有二三千吧。
按当地风俗,这磕头礼金是该归新人的,可孝顺的麻三想把这钱孝敬给爹娘,以补贴家用。于是,他在洞房花烛夜跟媳妇商量。亲爱的,我知道你不是爱财的人,你家庭条件好,从小到大也没缺过钱,一点半腥的你也看不眼里,对吧?对呀,你什么意思?媳妇眨巴眨巴眼睛问。对就是了,我想、我想……麻三吞吞吐吐起来。机灵的媳妇已猜出他想说啥,偏问,想咋?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啦?说呗。麻三这才支支吾吾道,按说,我不该张这个口,可你知道我家里穷,贫穷的爹娘省吃俭用供我上初中升高中读大学,我却没有对家庭没尽过啥义务……媳妇听不下去了,立马打断麻三的话说,不行,这是我磕头挣的,尊严哩,脸面哩!麻三拱了拱手,头也不抬地说,求你了!媳妇眼珠儿一转,狡黠地吐出两个字,除非……除非什么?快说。除非你把头给我磕回来!媳妇说这话时微翘嘴角,傲娇得像只小公鸡。麻三想,你骄傲什么,嫁给我,你就是我的人了,你是我媳妇,我是你丈夫,丈夫丈夫,一丈之内你得服我管,来来来,我这就给你“磕”……
麻三媳妇不要磕头礼,这事在十里八村传为佳话。乡里的通讯员还采写了篇题为《新媳妇不要磕头礼,移风易俗树新风》的报道发表在“中原日报”上,为此,我二姨二姨夫都荣光焕发了一阵子,麻三更是把腰杆挺得笔直。“当面教子,背后教妻”,谁说不是哩?
孝子麻三,一时被人津津乐道起来:
麻三这孩儿,打小就跟别的孩儿不一样,听话,懂事,孝顺,还争气,也不知人家咋拉扯恁好的孩儿,让人眼热啊!
可不是吗,是老马家的祖坟风水好,没听说早几年有遛乡卖豆芽儿的在他家坟地逮了几只小鸡?清明节不到,天还那么冷,咋抱的小鸡呢?出奇了,真是出奇了,也就是那年,麻三考上的大学。
是的是的,想起来啦,是集西头卖豆芽子的曹狗,曹狗媳妇胆儿小,一听说小鸡的来路,怎么也不敢喂,就给了邻居王大脚,大脚嫂倒是把那小鸡喂成了,一只小公鸡,剩下的都是小草鸡,还下了蛋呢,可后来不知咋回事儿,大脚嫂一只眼看不清了,直到她男人把鸡都送到坟地里才好……
天爷,真是奇了怪了,也不知真的假的,若是真的,想必把那几只小鸡送给麻三他娘喂就没事了!
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如此道来道去,孝子麻三似乎有点儿神秘色彩了。
七
麻三工作安排在县城建局,因局长是媳妇的姑父,他一入职就倍受关注,倍受照顾。小马,这是你住房的钥匙,两间不够还可以再申请一间。够了够了,其实一间就够了。麻三接过钥匙的那一刻,拍了下后脑勺,想,我不是在做梦吧,一同学分配在市建筑安装公司上班,两人一个房间,连给女朋友写信都是躲到马路边梧桐树下。而我,一毕业就进了局委,一毕业就有了自己的办公室,一毕业就有了两间宽敞明亮的住房,一毕业就有了媳妇,据媳妇透露,一年后她姑父就提拔我担任办公室副主任,果真是这样,我就是被人称为“马主任”的国家干部了。
想想,真是占了媳妇的光。
媳妇的工作也不差。虽然她没考上大学,但读了三年函授拿到了某学院的毕业证书,恰赶上“五大毕业生”转干,她的工作便从县供销社调到县工会,就她那性格那能力,加上她家那关系,不知哪一天就“摇身一变”成领导了呢。
孝心最重要。婚后,麻三曾跟媳妇交流,你说这人光溜溜地来到世上,第一要感恩谁?社会,国家、政党、伟人、父母。媳妇边说边想,边想边说。麻三说,前边一嘟噜都是大话,客套话,只有最后俩字是大实话。媳妇白他一眼,说,还大学生呢,国家干部呢,啥觉悟!麻三说,不是觉悟不觉悟的问题,是人间世故与人情冷暖,谁还能替代得了父母爹娘?媳妇叹道,也是,谁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可天底下有娇闺女没娇媳妇,有娇儿子没娇儿媳。麻三疑问,咋说这话呢?实话呀!媳妇说,就说你爹娘,疼你自然没的说,可她对我只是个表面。麻三说,不是的,我爹娘都是实心眼儿,都是实打实的疼你。媳妇冷笑,拉倒吧,我又不傻,又不是看不出来,上次咱回家,娘拉住你的手,左一个你瘦了,右一个你黄了,还说我倒是白胖白胖的,我白我胖是吃我娘家的饭长大的,你瘦你黄又不是我饿的。麻三沉下脸来,说,行了,你该不是小肚鸡肠的人,有损你工会干部的形象啊。别形象了,过几个月我不知丑成什么样儿呢。媳妇说着摸了摸渐渐隆起的肚子。麻三趁机说,要不过两个月让咱娘过来照顾你一段时间吧!媳妇摆了摆手说,免了吧,麻烦不着,忘了结婚第二天你自个儿洗衣服,娘提醒你不要洗,那是我的活儿……我隔着窗户都听见了,你还不承认。麻三摇了摇头,似乎无话可说了,可顿了顿还是补充一句,天底下只有子女欠父母的,没有父母欠子女的。媳妇哼地一声,懒洋洋地说,我欠我父母的,你欠你父母的。麻三一愣,赌气说了句,好吧,以后你孝顺你父母,我孝顺俺父母!
话是这么说,事实上麻三对岳父岳母也很孝敬的。刚结婚那阵子,媳妇一天两顿饭都要在娘家吃,说吃惯了爸妈的味道,那蒜泡鱼、糖醋鱼,那啤酒鸡、甜酱鸡,那蒸羊肉、红烧肉,那阳春面、杂酱面,还有那葱油卷、小糖包,啧啧,真是越吃越想吃。麻三说,想吃就学着做呀,日子长着呢,过日子是咱俩长长远远的事。媳妇撒娇说,要学你学,学会了你回家做给我吃。麻三看着岳父岳母在厨房晃动的身影,想着谁的父母都是一样的,就主动进厨房替换岳父打下手,打着打着就学会了烹炒煎炸,学会了就让岳母也坐大厅陪岳父看电视去,他自个忙活就行,为此,岳父岳母常在人面前夸他勤快、能干又孝顺,真是万里挑一的好女婿。
可十天半月,一月二月的过去,他再勤快再能干再孝顺似乎并不招人喜欢了,小舅子对他也是阴阳怪气的。辛苦了姐夫,该你干的不该你干的都让你干了,在自己家也没恁随便吧。言外之意就是嫌他喧宾夺主了。麻三不憨不傻,眉眼高低看得清,孬话好话听得明,于是就私下里跟媳妇说,赶明儿就不来了,另开炉灶,你且把这几个月的伙食费都交上,咱俩都有工资,够花的,不能占父母的便宜。 媳妇说,占了就是占了,咋的?麻三说,行了,这事你听我的,别让家人看扁我这个乡下的。
麻三酒醉后跟我含糊其辞地抖露出这几档子事,不由自主地说了句,外面的金窝银窝,不如老家的草窝。由此,我听得出他生活得并不快乐,那位养尊处优的麻三嫂也不是好缠的主儿。
八
三嫂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麻三给女儿起名一个叫方方,一个叫圆圆。三嫂说不行,说叫方方圆圆的太多了,电视上,电影里,现实中都有,干嘛重人家的名儿?步人家的后尘没意思,吃人家嚼过馍没味道,我是妈妈,女儿的名字我来起。麻三说,行行,你起吧,你起啥叫啥。三嫂便给女儿起名叫左左右右。妈妈怀她俩的时候就是一个在左,一个在右的嘛!
二姨进城伺候儿媳坐月子去了。去时坐我那辆前面冒烟的“小泵泵”。二姨备了两个沉甸甸的大笆斗,笆斗上各用一块四四方方的红洋布盖着,四个角两两地系在笆沿两端。我下意识地解开看看里面放的都是啥好东西,二姨伸手拍了我一下,责怪道,打小手狂,长大还是手狂。我伸了伸舌头笑着说,大姨怕啥呢,我一不喝生鸡蛋了,二不嚼生麦粒儿了。大姨说,就不兴你二姨我放些主贵的东西?我说兴兴,只是二姨能有啥主贵的东西呢?说着把我娘备的一个红笆斗解开让二姨看。
我娘准备的笆斗里有红糖有鸡蛋有小米,还有二身套好的小棉衣。二姨看着惊喜道,都是你娘亲手缝的?我说,当然了,我媳妇还帮忙穿针引线呢,娘眼力头不行了。其实那两身小棉衣是我丈母娘给我家孩子做的,因季节过了,穿不上身就让我媳妇放衣柜了,这下正好派上了用场,想必会落个麻三嫂的好吧。
万万想不到,麻三嫂和我二姨的矛盾偏冲突在那两身小棉衣上。
三嫂接过婆婆递给她的小棉被小棉衣,手里攥着的满是粗糙。哎,咋能用这破粗布当里子,还不把宝宝白白细细的嫩肉给拉破喽?三嫂随手往床头一扔,厌烦地说。二姨看在儿媳在大月子里,生不得气,气回了奶或气病了身子都是麻烦事儿,也就没跟她计较,转身从我娘那笆斗里拿出那两身小棉衣,软声细语地说,你看看这个,她姨姥姥做的。三嫂伸手接过,抚摸着新里新面新棉花的小棉衣,心里眼里尽是满意,嘴里却说,看来姨奶奶比亲奶奶还上心呢!
二姨听了这话,本想再忍下去,可喉咙眼儿里像是塞了一团湿棉花,于是,她从笆斗一角拿出一个红布包,红布包里有两个系着红绳的小铜铃,她提起红绳把铜铃掂起来让儿媳看,儿媳却不稀罕地把脸扭向一旁。二姨勉强咽下两口唾沫,不软不硬地说,奶奶不是穷么,可奶奶再穷也是亲奶奶,亲奶奶待亲孙女会有恶心恶意?你手摸我做的衣物是粗糙些,可洗两水就软了,你不知道,粗棉布养人,我仨儿都是穿这长大的,家里俩孙子一出胎包也是用这样儿的布包裹的,到你这儿咋会遭嫌了呢?要不你试试,当真是拉破了俺孙女的嫩皮,把奶奶这张老脸撕下来补上。
怎么、补上?听听你当奶奶的说的啥话!你是来成心气我的吗?是不是你压根儿就不喜欢孙女,才这样糟践我们的?你不要仗着你儿是大学生,是国家干部,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我,其实、其实你儿子也不是多好的人……你看我不顺眼,找岔儿不想照顾我们,可以呀,你现在就可以走人,我不麻烦你不指望你总行吧!三嫂借题发挥起来。
当时,我站在门外向里探了探头,听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想想也没啥情面可顾的了,就掐灭手中的烟头扔至脚下,又踩了一踩,尔后进屋跟三嫂理论。我说三嫂,为人别太过,得饶人处且饶人,甭说我二姨没错,就是有天大的错,她是你婆婆,你也不能这样跟她说话!婆婆,婆婆有这么当的吗?你听到她刚才说得啥话了吗?三嫂说这话时冷脸甩向我,一张薄嘴唇巴巴地怼向我,从她犀利的丹凤眼里,我瞬间想起一个人,王熙凤!《红楼梦》中的泼皮破落户,邓婕饰演的那个凤辣子,我想,城里的女人也可以这么泼辣吗?正想着,麻三进屋了,他进屋我就不好多说啥了。我啥都不说婆媳俩反而都哭了,只是二姨侧脸抹去几滴眼泪,生怕儿子看到,而三嫂是仰着脸任凭泪水肆意流淌,只等着丈夫为她擦去满脸的委屈。可麻三进屋后只喊了声娘,只趴在床头看了看婴儿,只拉了我一把,轻轻地说了句,今儿,喝两盅?
我没有立即答话,只是摸了摸衣兜,从兜里掏出两张五十元的钞票分别塞到俩婴儿怀里,然后学着老家人看我孩子的样子说,先拿个见面礼,别把闺女看丑喽!我这么做是给自己找台下,也是给二姨磨个脸,更是给俺乡下人争口气,三嫂不是瞧不起乡下人吗?
九
乡下人厚道,城里人尖酸。乡下人即便进了城里还是厚道,城里人即便来到乡下还是尖酸。当然,也不绝对。
但麻三确确实实后悔在城里找媳妇了。
他想起大学同学吴秀莲,秀莲也是乡下人,只是他豫东,她豫西,在成都上大学那几年,俩人通常是坐同一班列车,从相同的地点同来,从不同的地点同往。有一次中途倒车,需在一个县火车站停留四个多小时,大半夜的,麻三饿得饥肠辘辘,秀莲从包里掏出油饼让他吃,他不接,说饿过之后就不饿了。秀莲板着脸再让他,说你要不吃,我就陪你饿着。最后他接了,接过油饼的那一刻,麻三认真地端详了她一眼,她那么温柔,那么善腼,望一眼心里都暖暖的。后来,吴秀莲向麻三表达了爱意,还几次三番地帮他买饭、洗衣服,他心里忐忑不安,就跟她说了高中时期的初恋。秀莲问,发展到哪一步啦?麻三说,也没到哪一步,只是我答应过她,等我大学毕业就回县城……县城离我家几十里路,我也方便照顾爹娘不是?秀莲头也不抬地说,其实、其实我们若是混好了,也可以把爹娘接到大城市里的。可麻三最终还是狠心拒绝了她,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她在县城等着他呢。秀莲却是痴情不改,直到都参加工作了,她还惦记着麻三,并给他织了件元宝针的毛衣寄来,毛衣试在身上不大不小、不胖不瘦的,他却不敢往外穿就藏了起来。再后来,吴秀莲又给他写了封肝肠寸断的信,不料这信被小舅子拿到,他偷偷地交给了姐姐,最后成为麻三在媳妇面前一辈子的短处,纵是满身是嘴也解释不清了。唉,如果那时他跟媳妇没定下婚期没办理结婚手续该有多好!麻三想着,不禁长吁短叹起来,如果没定下婚期没办理结婚手续,媳妇肯定不会顾忌家人的脸面跟他结婚的……命啊,都是命中注定的。如今,俩女儿都有了,还说啥呢?
然而,麻三的孝心一如既往。
麻三曾在一次醉酒后告诫媳妇,为了这个家,我什么都可以忍受,唯一不能忍受的是你对我娘的不敬与不孝,如果你再这么下去,我情愿调动工作到乡下,不信,你试试!媳妇一听怒目圆睁,大扯嗓门说,有本事你明天就调走,看你那满脸的麻坑,恶心人!
常言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麻三媳妇这一揭,彻底揭开了两人长期分居的序幕……
麻三工作调动到离家不到二里地的乡政府,为此,二姨欢天喜地,二姨夫暴跳如雷。我呢,几多欣喜几多忧。喜的是,我俩又同在一个起跑线上;忧的是,我想占他大便宜的想法泡汤了。说起来也真是世上无奇不有,人生变幻莫测,我这个连高中都没上的人竟然通过专业技术当上了乡农技站站长,而他一个前途似锦的大学毕业生居然心甘情愿第地下乡担任了团委书记,书记喊起来好听,却远不如我这个站长的权利大、收益高,呵呵,这事闹的。
一个阴雨天,我让媳妇宰了只鸡,又凉拌俩小菜,邀麻三到家喝酒,也算是给他接风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俩的话题便多了起来,自然,又说起孝心。他说,百善孝为先,没有孝心的人不可共事。我说,有孝心固然是好,但也不能因此影响夫妻感情,夫妻感情不好,家庭就很难和睦。他说,桥归桥、路归路,一码归一码儿,不冲突。我说,不冲突就不会有矛盾的存在了,没听说母亲和媳妇同时掉河里,先救谁后救谁的故事?他说,这还用问?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当然是先救娘了,亲娘只有一个,媳妇可以再娶。我说,得了吧,你再娶了还是媳妇,媳妇还是没娘亲呀,都像你,干脆打光棍得了,还娶媳妇干嘛。他一瞪眼,说,你这个人就爱抬拧劲儿杠,真是吃饱了撑的!
十
脚下沾有多少泥土,心中就沉淀多少真情。这真情,是对乡土的眷恋,是对乡情的渴盼,更是对乡音的呼唤。
麻三在这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中重新寻找自己的立足点,在盐碱地,在黄河滩,在下乡包队的工作中,在脱贫致富的苹果园,麻三与乡里乡亲一道种植着希望,收获着幸福,一年又一年。
有人疑问,人家都是攀着关系往上混,就你麻三顺着坡路往下沿,不觉得亏?麻三嘿嘿一笑说,我是草木之人,没多大的能耐,平生也没太多的追求,只觉得扎根故土就是好,离爹娘近些心里就舒坦,我是农民的儿子,是大地母亲的儿子啊!说着,泪花在眼角打转转。
我知道麻三的幸福源泉,同时也知道他的辛酸与无奈。问他,难道这辈子你跟三嫂就这样名存实亡吗?他苦涩一笑,说,还能怎样?女儿一天天长大,父母一天天变老,她不能因为婚姻放弃对俩女儿的培养,我不能因为婚姻放弃对二老的照料,婚姻是个啥东西?外面的想进去,进去的想出来……我说,别扯了,你看书看多了,当真把婚姻当《围城》了,其实,婚姻需用心去经营的。麻三说,我懂,我啥不懂?可你没摊上我这个情况,就不会设身处地去想,夫妻之间的关系麻烦着哪!
我不再多言,因为我知道麻三和三嫂的关系并非嘴一张一合说的那么简单。说爱,很悬;说不爱,很难。我猜想,俩人当初是为了什么走到一起的呢?接纳对方,包容对方,爱护对方,向对方低头,几乎,都谈不上。俩人固步自封在自己的观点里,谁也改变不了谁。
可许多三观不同的夫妻,并不都是这个样子呀!
麻三似乎早就看破红尘了,他慢悠悠地说,当今夫妻,有多少是称心如意、和和美美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不对外念,就少有人知道你的难,唉,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家庭的责任和义务,担当着就是了。我思忖片刻,感觉他说话也有一定道理,但我偏要从另一个角度对他说,你就是不回老家,大哥二哥也不会看着二老不管不问的,甭以为家里就你一个孝子。麻三说,他孝他的,我孝我的,各人行孝各人的。说着,又转过上面的话题说,这么多年,我的工资卡一直在她手里,她给我几个我要几个,不够的时候我就想办法赚点别的钱花。我说,也真有你的,难道不担心后院失火?麻三说,说一点儿都不担心,那是假话,可恁多年过去,她一没跟我离婚,二没跟我干架,心甘情愿地抚养着女儿,死心塌地地守着那个家,我还有啥理由怀疑她?我小声说,是没理由,你是一个好儿子,未必是个好丈夫、好爸爸。听了我这话,他脸色变得铁青,却缓了缓语气说,也多亏她,成全了我这颗孝心……
我嘲他,难怪、难怪!
难怪麻三能心平气和的生活着,在无数个清晨,无数个午后,无数个夜晚,能安然地陪伴着父母拉拉呱聊聊天,倒杯茶水端碗饭,捶捶后背揉揉肩,也有时,慢悠悠地打来两盆温水,然后温顺地蹲下身,给父母洗脚,剪脚趾甲……我凝视着他的举止,瞬间,再也看不到他脸上的麻坑。
他脸上的麻坑,仿佛被岁月彻底抚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