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秀是位持家能手,虽然两口子收入很低,每月不过千把元,但在她的精打细算下,小日子也勉强过得去。
穷日子、穷打算;富日子、富计划。小钱有小钱的花法,大钱有大钱的用途。这穷啊富啊,小钱大钱的,相对于打小就吃苦受难的玉秀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一日三餐,大鱼大肉也是吃,萝卜咸菜也是过,想想小时候连白面馍都啃不上,一年四季难得见几次腥,比比现在一天二、三十元的开支,玉秀已经相当满足了。
只是,物价上涨,钱越来越贬值。
向来对数字反应迟钝的玉秀问高位截瘫的丈夫:“咱小时候猪肉八毛钱一斤,如今一块五毛五才能买一两,你算算这增长的比例是多少?”
丈夫抬了抬松弛的眼皮,懒洋洋地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支油笔,在手心里画了画,用初中学到的方程法则认真地计算起来,不一会儿,答案出来了,他惊讶地告诉妻子:“天哪!都快二十倍了……那咱以后就看价买肉,啥便宜买啥,或者干脆不吃肉了,多吃蔬菜之类的,譬如青菜、萝卜、红薯,能填饱肚子就行。”
“你以为就猪肉涨价呀!你知道菠菜、上海青、辣椒多少钱一斤吗?你知道大米、白面、红薯是啥价格吗?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知道豆油……”
玉秀打机关枪似的放着空炮。
丈夫像失去枪支弹药的士兵任凭射击,耷拉着脑袋像小孩子一样听凭埋怨。他内疚着,曾立誓要给老婆孩子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而今自己成了“废人”,吃喝拉撒全靠玉秀一人张罗,他作为一个大老爷们儿, 实在惭愧啊!
玉秀的丈夫本是位四肢健全的人,只因十年前企业倒闭,夫妻俩都成了下岗工人,无奈之下每天在车站附近骑着三轮车与城管“打游击”,无论严寒冬日,还是酷暑盛夏,他们毫无怨言地充当着“流动商贩”这一角色,卖盒饭、卖卤面、卖茶蛋,虽然收入没有保障,还要受尽奚落和白眼,但面对这种社会最底层的生存环境,玉秀从没有过任何怨言,因为丈夫爱她疼她,好吃的好穿的都仅着她,夫妻之间有爱足够。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万万没想到在夫妻俩深夜收摊脚蹬三轮回家途中竟出了车祸,偏是丈夫为了保护她,被一个货车碾断了双腿,而那货车逃之夭夭,慌乱中的玉秀却连车牌号也没记住,因此,医疗费用自付,几乎花光了夫妻俩多年的积蓄。从此,玉秀独挑家庭重担,干起了两份职业,傍黑出地摊在离家不远的一个路口卖煎饼卖稀饭,白天干家政。
“干家政”是个时尚用语,说白了就是跟有钱人家当保姆。玉秀所干的是钟点工。瘫痪丈夫的饮食起居要她伺候,女儿又面临高考,家里家外的所有活儿全靠她一人打理。通常情况下,她每天的凌晨五点就要起床把家里的饭菜做好,先照顾丈夫起床,洗漱干净,尔后抱他坐在轮椅上,将饭碗端到丈夫触手可及的位置,再喊女儿过来陪爸爸一起吃饭,之后便匆匆赶去给人家烧饭。待服侍好人家,又刷洗完毕,玉秀来不及回家就要去菜市场,买得菜来赶紧回家,再把丈夫照顾一番就要捋上袖口择菜洗菜准备自家午饭了。午饭过后用温和熬上稀饭盖在大锅里,又去人家忙活一阵儿,然后急忙赶回家推出三轮车到路口拾掇煎饼摊子……如此张罗来、张罗去,玉秀时常腿肚子转筋,却连一顿正儿八经的饭都顾不上吃,丈夫看在眼里疼在心底,悔恨自己连累了玉秀,央求她:“干保姆就不要摆地摊,摆地摊就甭干保姆了,天长日久你会吃不消的呀!”
“没事!趁俺身强力壮能打能跳的给女儿挣个上大学的钱,再挣些咱俩养老的……”玉秀爽朗一笑,笑声似乎很甜,心里却隐约地苦。
她纳闷那家吃着皇粮的儿女们为啥不把父亲接过去养老,偏要去雇个保姆?况且,那女儿还对她说些不深不浅的话,什么管吃管住给一千,不吃不住是八百,玉秀疑惑她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怎么管吃管住给的比不吃不住还多,是不是算错帐了呢?
没有心计的玉秀便把这话儿讲给丈夫听。丈夫顿时火冒三丈,险些从轮椅上栽倒,他指着老婆咆哮道:“你猪脑子、差心眼儿!我命令你赶快辞掉这龟孙活儿,老子就是饿死也不‘卖老婆’!”
玉秀惊呆了。次日去辞职,却惹了一肚子闲气。
根据劳务协议,人家只付给足月的劳务工资,并在人家没找到下一个保姆之前追加扣除五百元。这算来算去的甭说她白干二十一天的保姆,反而欠人家钱。这是何道理?
盛怒之下,玉秀难堪着脸愤怒地说:“别看你们有钱人表面人五人六的,实在是忒不讲理了,没一点良心渣儿、没人味……看不起老百姓,欺骗俺没文化的人!”
“这怪不得别人,都是你没履约的结果,法治社会讲的是‘法’,休得无理取闹!”老人的女儿义正辞严一字一顿。
玉秀狠狠摔碎一个茶杯,好在她看着慈善老人的面子没有破口大骂,她眼噙委屈的泪水摔门而去,边气冲冲地下楼边愤恨地嘟囔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机未到,时机一到、一切都报,老天爷不会饶恕你们的!”
不料一个包裹从3楼阳台撂下来,玉秀知道这是她帮老人收拾衣柜时清理出来的,里面有两件过时的棉袄棉裤,还有一身八成新的保暖内衣,老人说这几件衣服穿不着了,如不嫌孬的话,就拿去让家人穿吧。玉秀里外瞅了瞅,感觉务农一辈子的老爹兴许能穿,于是,她随便找了块破布包裹起来,只是不好意思直接拿走,暂放至阳台一角了,想不到……玉秀仰头望了望阳台,没看见人的影子,她下意识地掂了掂包裹,扔下!扔下后又往阳台处暼了两眼,还是不见人的影儿,忽想起“不要白不要、要了也白要!”她不由自主掂起包裹放到自己破三轮车上,用力一蹬驶出这个豪华的住宅小区。
刚到家,玉秀正想把那几件衣服掏出来让丈夫看,却意外地发现衣兜里有个信封,信封里有一沓百元钞票,她不由得又一次惊呆了,只是这次她有了心计,匆忙把信封装在腰间,面无表情地对丈夫说:“我割肉去,咱做红烧肉吃!”
玉秀把三轮车蹬得飞快,畅想着这些钱对她该有多大的用场,女儿一年的学费不用愁了,买煤气交电费的钱不用攒了,给丈夫修轮椅的钱也有了……哦,对啦!那个充不上电的破手机干脆换了算啦,听说交话费送手机,很优惠的……嘻嘻,真是苍天有眼啊!你不是扣我工钱吗?老天爷都会惩罚你!玉秀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朝没人的方向咧嘴一笑,脚踏板缓了缓劲儿,环顾四周,从腰间慢慢掏出那沓钞票,衣襟掩藏多半截,露出的部分用涂上唾沫星儿的手指数了又数,乖乖!这么多,整整十六张呢!
“五花肉,三斤!”玉秀兴高采烈地径直来到一个猪肉摊子前,冲卖肉的胖嫂灿然一笑,连价钱都没问,就把一张百元大票甩在砍肉的木墩上。
那胖嫂边把一块“鲜无花”放在电子秤上,边认真地报着价钱与斤两,边笑盈盈地收钱找钱:“猪肉十五块钱一斤,这是三斤四两,该五十一块钱,收你五十,点清哈!”
“块儿八角的不让也罢,你挣钱也不容易……”话没说完,玉秀的嗓子眼儿好像卡了壳,心里乱七八糟的怪不得劲儿,心想:谁挣钱容易呢?
谁挣钱都不容易。穷人有穷人的艰难,富人有富人的艰辛。可话说回来,挣钱固然不易,但钱是硬头货;话再说回来,钱固然是硬头货,并不是有钱就有一切。玉秀内心挣扎着、忐忑着,忽而觉得腰里的钱“来之不义”,猛然想起鲁迅在小说《一件小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的描写,突然觉得自己的身影模糊起来又短了半截……“外财不发穷命人”,一句老话瞬间安定了玉秀的情绪,人穷吧富吧也没见谁饿死撑死,俺黄土都埋到腰了,日子虽然紧巴,但不亏不欠,心里便觉得踏实。
想到此,玉秀挺了挺脊背,脚蹬三轮疾速返回豪华小区。
敲门进屋,那老人惊愕地眼神望着她,而那老人的女儿警觉地问:“你想干嘛?”
玉秀看都没看她一眼即掏出信封递给她说:“俺人穷志不短,不沾这便宜!”
那女儿急忙打开信封,满脸的茫然与不解,她疑虑地望着父亲,正想问为什么,却被父亲冷漠的表情制止了。老人沉重地语气发出沉甸甸的话语:“钱固然很重要,但在这个世上还有比金钱更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人的品质!”
父亲威严的眼神命令女儿把钱给玉秀,女儿犹豫不决,极不情愿地打开信封抽出几张表示感谢,而玉秀摇头拒接,只淡然地对那女儿说:“我只要你把欠我的21天的工钱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