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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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妻子踉踉跄跄要冲进寒夜的那一刻，我感到以前的努力全白费了，平静、安逸的生活将一去不复返，随之而来的将是焦虑、担忧和忙乱。安度晚年或成为一种侈望。
一年前妻子就有过一次异动。从那时起，她的记忆渐渐出现问题。疑心越来越重，行为也有些异常，像是变了一个人。这位退休教授，投身会计学教学与数字多年，精于计算，善解难题。可现在却被阿尔茨海默算计上了。要知道，她才刚迈过七十岁门槛啊！像一些老年痴呆患者一样，应记的，丁点记不往，该忘的，却像打上钉子转过脚，牢不可忘。再后来，发展到常常张冠李戴，语无伦次，隔不了几天，就语出惊人地来一句：新园我要吃，快给我盛件大米。我……我变老了，思想不动了，漫游不起了……我的那些论文，论文、论文，难不难闻？为何不能朗诵，是你给了哪个……我在费心破解那些话之外，还得时刻提防她，出现诸如寒冬独自 “秋游”的事。
这次携包夜奔，事发突然，令人胆颤心惊。本来晚上还算正常，不料，很少看电视的她，无意间瞥了一眼扶贫的新闻，勾起尘封已久的往事——她不止一次给我们说过，在贫穷年代，她为买一本心仪的书，一个月没吃早餐。等攒足钱，书已卖光。当时就在书店哭了起来。看到电视上拿着书本的山村孩子，她二话不说，胡乱抓上几件衣服卷进包里，说要立刻出发，赶去持贫支教。我在邻居的帮助下，费了好大劲，才强行将她拦截在家里。
被我紧急召回的儿子又气又急，好言劝道，妈你这去哪里，扶贫是以前的事，现在都快小康了，扶哪门子贫支哪门子教呀。你自己走路都快要人扶了……
未等话完，她眼一瞪，手一挥，大人的事，小人，小朋友，一边去，这儿没你发言的课堂。
在我们焦急万分、束手无策时，火速赶来增援的小朋友，她疼爱的小孙子，得到发言的机会。好奶奶呀，你要去，那我也不念书了，跟奶奶去山里，我好扶你，不让你跌跤。要是留你在那里，我不去，见不到奶奶，我会好伤心的，我也要去扶贫.....我也要去！也许是看到奶奶现在这个样子，想到奶奶的病，小孙子说着说着，竟难过地呜呜大哭起来。
她被哭声一下击懵了，茫然四顾，像是犯错的小孩，祛祛地小声问大家，这是真的？难道是我犯错了。在得到肯定回答后，在大家的劝哄下，她才不好意思地放下包袱；有些难为情地帮孙子擦拭眼泪。宝贝宝贝地叫了起来。还说，你要是弃学去扶贫，是当不了博士郎的.....
危机暂时解除，我们的心却仍是高悬，不敢丝毫怠慢。儿子一家大小接连几天轮流过来，组成爱心陪伴团。可接下来的几天，不管他们讲的故事如何生动曲折，笑话如何滑稽可笑，使出浑身解数，也难以引起她的兴趣和注意。就连小孙子撒娇，这一屡试不爽的杀手锏，也很快失效。
望着日渐疲惫、时而清醒时而胡涂的她，正在经受着病魔的折磨摧残。全家人愁云笼盖，深感无助。我更是悲从心起，万分焦虑和痛苦。听不少人说，如这样下去，不采取得力措施，不仅全家难有安宁，更重要的是，病人很快会痴呆加重，失忆失能，有的最后变得连自己的亲人也不认识，生命将计入倒计时。这真是太可怕了！
在深夜，我陪她在客厅里一遍一遍地转着圈，也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骂自己，真是混蛋透顶！为什么没有再早些对她进行干预治疗呢。
那段时间，我脑子里想得全是——从哪里找到好办法？去采用哪些好措施！有没有？！我访名医，寻良药。逢医咨询，遇人就说。还带她去了北京、上海和深圳的大医院；甚至向在国外的同学、学生打听。可都效果不佳。
主治大夫为难地说，全国患有阿尔茨海默的病人，现在大约有一千万人。目前国内外医学，还没找到治愈这种病的良策。
看到我极为难过、痛苦万分的样子，他好言相劝：你也不用太急，急坏了身体更难办。好在她的病有些不同，可能长期与数字打交道有关。发病时间不短，但清醒的时间还是比较多些，病症也还不算很坏，远没到严重的地步。现在当务之急，让病人坚持服药，阻止病情发展。大家都伸出双手，用爱心去照料她、呵护她。减轻病人和家属的双重痛苦。这样或许能有一些转机。
但说是容易，做起来难呀。仅服药这一项，就伤透了脑筋。她使起性子来，坚决不从，更别说坚持了。我们好说歹说，直讲得口干舌苦，嗓子生烟，她脸上才显出一丝满足。然后慢慢腾腾，摆出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给了个面子服下药。
在我一票否决送她去住院那一天，她像也感应到了我们的争论，自觉停止了已施行一天的“绝药行动”，表现的十分配合。第一次主动要求吃药。但接下来举动，又令人心沉坠地——她拿到药，如同遇到久别重逢的美食，非要与人分享。在我费尽口舌，谢绝了她的好意后。她又像是一下醍醐灌顶，不仅爽快地服下了药。还很是理解地说，我终于想通了，今天要饱餐一顿。把病，打得满地找牙！
把病打得满地找牙！
这句话真有点意思，有点味道，一语惊醒我这梦中人。我突然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亮光。似乎找到让她安静下来的开关按钮。我不由想起，她以前所说的一些漫不经心、莫名其妙的话，不也是很有意思吗？她说的那句：才尝枇杷，就听琵琶传哭声，莫是它们是知音？精心打磨一下，不也有点像诗吗？
对，妻子曾有过诗人梦。她有发表作品这个情结。我真是太笨、太迟钝。现在才意识到这点。早在少女时期，妻子就对李白、杜甫、臧克家等大诗人怀有崇敬之心。更深藏写诗当诗人的梦想。但老天是公平的，桃李天下、论文频发、学术骄人的她，时间与文学禀赋却没给她半点机会。尽管她在中学印油小报上登过小豆腐块，以后再也没有发过真正意义上的作品。她最终只是个欣赏者，爱好者。这或许是她的一个遗憾，一块心病吧。
主治大夫不是说了，要解开她的心结，引导她对一些事情感兴趣。要让她运动起来。动手、动脑、动嘴、动腿。诗，她挚爱的诗，说不定能打开她的心结。这幸许是一个突破口。作诗，尽管没有什么把握，但起码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读诗上来呀。
这个意外的重大发现，令我激动的有些颤抖。牙齿不自主地上上下下，在敲松我焦灼而紧绷的神经。我感到，直到现在，诗在她的潜意识里，仍占有一席之地。回想起在，她不经意、断断续续说过一些与诗沾边的话。只不过我们都没在意。现在何不因势利导呢。千万不要错过这次机会了！我迅速将我的想法，分别告诉了主治大夫、心理咨询师和家人们。大家听后众口一致，可以一试，并纷纷为我出谋划策。
主治大夫将一位诗人的微信推送给我。说，你理科工程方面知识丰富，会有一定的写作基础，但和我一样，专业在诗外，毕竟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是两回事。你也从来没写过诗，和常教授交流起诗来，会有一定的障碍。她呢，过去有这爱好，但现在这个状态，要她爱诗、写诗也很艰难。先要激发和唤醒她对诗的热情，使她有个好念想。我跟你们请个专业的老师吧。这位诗人和我认识多年，更重要的，同时是个名中医，一定可以好好辅导和帮助你们。我已提过这事，早就想介绍给你们……
在心理咨询师那里，他用那双职业性的眼睛紧盯着我的双眼，像是从中挖掘出什么机密和宝藏。然后又像是在向我咨询，问我是如何想到这个点子的？是怎么联想到的？他十分风趣地说，诗疗，对，就叫诗疗！让诗歌激起她对生活的向往！如果能有所改变，那你可以申请专利。获得发明奖，记得请我吃饭。他当即找来几本书。我一看，全是心理和阿尔茨海默病护理方面的。在问过妻子以前的音乐爱好后，心理咨询师抄写了五首郭兰英、刘德华演唱的歌曲名，推荐了《梁祝》、《秋日思语》、《渔舟唱晚》等九首经典轻音乐，并在后面工工整整地写着：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大爱入药，一住无前！
——预祝 “诗疗法”取得重大突破和成功！
过了几天，主治大夫介绍的诗人老师，带来她的两本诗集和两本诗歌鉴赏的书，登门而来。这位主业为中医的诗人告诉我，她的父亲与这个疾病痛苦地抗争了六年，于两年前去世的。在她还没有从悲痛的沼泽里走出来时，就深入进行老年抑郁、痴呆方面的研究，积累了近百个案例。她要用潜心配伍的中草药，来减轻病人的痛苦和焦燥，闯出一条中西医联合治疗的新路子来。
在我向诗人交谈时，妻子在旁边一直一言不发。对于客人，尤其是此时而来的女客人，她显现出毫无热度的客套，眼中却飘拂一丝难以察觉的抗拒目光。可当听我说，这位中医大夫酷爱吟诗作对，她的律诗和医术都很出众，出过几本诗集，也发过很多医学论文。妻子的眼中突然一下伸出橄榄枝，献出惊讶、友谊、敬慕的花环，马上饶有兴致地加入到谈话中来。十分自觉地回答着诗人的问话，尽管有些答非所问。
问：走路有没有感到困难？
答：这些困难，难解题，如那首什么诗说来的……
问：你什么时候感到记忆变差？睡眠还好吧？
答：记远还了不起，我还记得白桦，作了一首有名的诗，写秋瑾的。
问：近来胃口么样？心烦的时候有没有口渴的感觉？
答：还美好呀……以前看到好的，总想尝尝。您是诗人，可带些给我。你们中医学医古文，里面有古诗吗？
……
诗人最后给妻子把了把脉，进行了一番望闻问切，在谈笑中就作了个诊断。待妻子出去后，我虚掩书房门，想再具体谈一下妻子怪异的行为。我十分沮丧地说，我现在可是眼前一片漆黑，看不到路在哪里，只好想到这，不是办法的办法了。诗人微微一笑，听我说完后，安慰了几句，深思片刻，开出了一剂安神清烦的中药方。未了，又挥笔写下：夜色翅膀飞跃，星空银辉失约。胸存一轮朗月，心身豁然朗悦。她鼓励我说，中医、西医、诗歌同携手，多举并进。我们一起为之努力吧！
望着诗人开的药方，思忖着这耐人寻味的四句话，我十分激动，连声道谢。在我开门去送诗人老师时。十分意外地看到在门外侧耳偷听的妻子。我拉着她的手说，对，我们一起努力吧！
我想，有我们这么多人的倾力相助，有这么多人付出爰，我们一起努力，说不定真能创造出奇迹来。
我当即付诸行动，晚上趁妻子兴致好，和她一起在阳台上坐定。在茫茫夜色中，在《梁祝》轻柔舒缓的小提琴乐曲声里，我紧握着她的手，怀着当年和她第一次约会的急切和紧张心情，有些口吃地向她诉说起来。断断续续地，进行着不知结果的交流。
……我知道，你现在还存有诗的梦想，也很想写诗。有时候你说的话也蛮有意思的。今天我们也见过诗人老师了，她说写诗能圆梦。你现在有时间……你也有能力写。每天花一些时间，读诗吧；重新动起笔来，写诗吧，我是你第一个忠实的读者……
听我这样说，妻子眼睛发亮，呼吸有些急促。幸许我的话触动她哪根久未拨动的心弦，她忽然嘤嘤地啜泣起来。我一下慌得手脚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十分担扰地问，你这怎么啦？你没事吧？
她隔了好一会，喃喃地说，我这样子，都是待处理……废料了。难成行，不能行。
我心中一凉，口内发干，嗓子发紧，生怕她不答应。急切地将她的手贴在我的胸前，十分肯定地说，你行的，你行！以前你也写过，现在你心里也藏着这个想法，我很清楚。现在，你的同事刘教授，我的同事陈工他们，年龄还大过我们，但都在按自己的爱好，学画的学画，写字的写字……
止住！她一挥手，打断了我的话。又叹了口气，连连摇了摇头说，没能力了，完全不行了，精力不好，投入与产出不成比例的。你莫说，那句说什么来的，莫提起，提起泪水满……满江河。你说的这些，我，不受理，不批准，拒付。
我的游说初战失利。现在剧本都写好了，还没经过排演，难道就要黯然谢幕？在我感到绝望时，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眼前出现求婚时的场景。我的单膝不由自主的跪了下来。十分激动地说，现在我也想学写诗，使晚年生活丰富起来。可我没有这方面的基础和才能……你比我行，我恳求你，我拜你为师，你收下我吧，我求你，我们一起学诗，一起来写诗。一起展示我们的功底，常老师，常老师……我一口气磕磕绊绊地说完，屏住呼吸，急切地等待她的回答。
我的一脸真诚，几滴老泪，声声老师，使妻子显得有些动心。她缓缓将我扶起，有些迟疑地问，我行吗？我真的行吗？我真能帮你吗？真能写诗吗？
我十分肯定地说，你行，你能帮。过去你就帮我不少，为了我们的家帮了很多，现在家里只有你，能帮上我，我十分需要你继续帮。另外，还有很多像诗人那样的朋友，他们也会尽力帮我们的。读诗写诗，能使我更加快乐，会使我没有遗憾。你帮帮我，我们一起来实现这个美好愿望，好吗。
真的吗，这是真的吗……我行吗……你真需要我帮扶吗…..我，妻子考虑了一会，神色庄重地说，我答应，答应你，我帮你，我是认真的。
令我吃惊的是，那天晚上，她表现出，这段时间从未有过的安静、温存和贤淑。我们依偎着凝视夜空，像是为努力冲破厚重云层的月亮使劲，又像在和忽闪忽闪的星星深情地对话。我们幸福地回忆起浪漫的过去。我们浅聊文学漫谈诗，深挖出她曾经用过的笔名常馨。我们的意见越来越统一。当即制定出读诗、写诗的计划。还憧憬一起报名上老年大学，去好好学习中文写作。
我这个从未写过诗的理工男，不得不调整了策略，踏上勉为其难的读书、写作之路。紧接着，和渐有作诗兴趣的妻子，两人一起试着作起诗来。
慢慢地，妻子的注意力转移到写作方面上来了。由原来的胡乱翻找东西，变成翻书、查字典、找报刊；由原来不知所云的念念有词，到现在念诗；由原来的无端猜疑，到现在猜诗背诗。
我们每天咬文嚼字，苦思冥想，带着老花镜，写下那些还算顺口，但算不上诗的句子来。
这是妻子某一周完成的一些固定项目：
定时服用药品神经节苷脂……下半周改服药品安理申……每天一剂解郁清风中药……每晚银耳莲子羹汤……背诵杜甫《春望》……默写李白《渡荆门送别》……共同完成习作《往忆》初稿，修改《回味童年》……早听京剧……晚听音乐……散步3000步。
幸许用了最新最好的药物，在中西医大夫们精心治疗和诗歌、爱心的合力作用下，在经过一段不长也不短的日子后，妻子竞神奇地一改往日脾气，变得温驯听话，少了那颠三倒四的话语。在混沌迷宫中徘徊的时间短了，精神状态也大有好转。最重要能够主动按时、按量服药。用她的话来说，现在有个任务在压迫她、追击她，趁现在病情不重，要好好努力，尽力帮扶我，承兑承诺。也要实现她的梦想。
大家都夸她过去是个好学生，是位好老师，现在是专业好“坐家”。受到夸赞，她清癯浅白的脸颊上，顿时飞起了一片淡淡的红云，很认真地说，努力有我，新园同学，加油。
在经过多次试水，家人群里，终于出现了我们联名的处女作。和一些退休 “老人体诗”一样，并没什么讲究，也难以遵循什么规则。其中不像样的这么几句，就涂涂改改，耗费了我们几天的时间：
尽管满头白发/ 尽管齿松眼花/ 尽管听闻不济/ 尽管蹒跚步伐/ 也要擒住病魔/ 打它满地找牙/ 拼尽全身气力/ 活出灿烂年华
接着，我们努力学习作五言诗、七言诗。将日常风景，花果虫鱼，奇思怪想，所悟所得，试着融入文字中。我定期把习作发给诗人批改，也从她那里，讨来一些诗稿学习、揣摩。尽力使习作有诗的味道。在诗人的建议下，我和妻子两次到市图书馆，参加她在市民大讲堂的专题讲座。还去市里的诗社，和一些诗歌爱好者进行交流，感受那里的儒风雅韵。在每天固定的写作时间里，我每写好两句，就让她念起来，背下来，一笔一划写下来。
她那次吃枇杷所说的那句话，我印象深刻，思索良久后，我又让孩子买来黄澄澄的枇杷。晚饭后，我打开音响，在摄人心魂的琵琶音乐声中，和妻子慢慢品尝枇杷，欣赏着百听不厌的琵琶独奏《渔舟唱晚》。我们浮想联翩，几易其稿，写下了《枇杷与琵琶》这一习作。不知是否符合格律，也不管是否有诗意，我就发到家人群里。没想到，家人们点了大大的赞，回了内容丰富的大拇指和鼓掌的表情。诗人看过后，没和以住那样，用手在上面一指一点的，脸上露出喜悦笑容。说，点燃新生希望，来到诗歌身旁。甚可甚好，诗味亦可寻，什么，名同亦情深……云云。我真没想到还有这层意思，很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待诗人改动了两字。妻子拿过去，说，老师说的真好，我们真是新生，我们要去诗哥哥那里。接下来她就念了起来。忽然又停下，脸显惊喜，说有新发现：看到没有，看到没，这诗里面有你，新园同学的名字，还有两个字和我名字同音。你们猜猜是哪个，猜猜。我一看，真是的，这也太巧了。那首习作，是这么几句。
琵琶弄拨隽声传/ 直与枇杷喜结缘/ 妾可冰心传美意/ 君能玉曲动心弦/ 新亭相聚甜如故/ 旧律重弹意渺绵 /为得修身添妙质/ 天香嘉韵惜周圆。
后来，我在大家的建议下，适当增加了一些活动内容。我俩在家里，进行朗诵比赛，猜字迷，练毛笔。为唤醒她沉睡的记忆，活跃和刺激她的思维，用诗填满她的生活空间。按照老师们的方案，我还会故意将诗词中的一些字读错，将一些诗句解释错，然后由她来批改订正。那天，我俩就为“停车坐爱枫林晚” 中的“坐”字，论战了好几分钟。直到诗人作出裁决。此“坐”，并非坐着之意，而作“因为”之解。她获胜后，高兴地举起V形胜利手势。满脸都是骄傲和荣耀。
就这样，我们每天自娱自乐。将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忙，使我们感到，似又回到了退休前。
可时间一长，她的情绪又有新变化，对我又有了新的更高的要求。直嚷嚷，新园同学，这不行，我们要更上去，一层楼，要发表，要变成铅字，这样才更有意义。上面我的笔名常馨，紧挨你新园。
她还怀有发表诗作的梦想！
见我深思未语，她有些着急，你难道不想去发表吗？我回答，想是想，但现在功夫不到。
说实在，我已被律诗的平仄、对仗、起承转合、首句、颔联弄得头昏脑胀。也不得得放弃那一直弄不明白的“救拗”。至于现代自由诗、意识流等也是不知所云。我心里明白，自己端不起文学那饭碗，连门都没摸到，遑论在杂志上发表。以前她看到我显得艰难的样子，反过来劝我，为我鼓劲。还将我弄不太明白的问题，诸如诗的比兴等，讲个子丑寅卯来。可这次，她是要求发表，我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嚅嚅着可是，可是起来
她一听，用当老师时的口吻批评我，新园同学，现在我们没有可是，只有：是。发表了，你才会更快乐。你不该在这时泄气；没有大志向。我都在帮扶你，你要更努力。
我眼前，那个温雅。端庄、认真尽责的女教授又回来了。
为了她的叨叨唠唠，更重要的是为了她的治疗、为了她的梦想，我决定作进一步的努力。要和病魔抢时间。我想起我们的婚誓：为你，甘愿献出全部爱。在当下，她在实现帮我的诺言，我更应如此啊。我逼着自己翻书恶补，苦吟不已。渐渐，我也迷上了遣词炼句，迷恋上了诗。深深理解了，妻子为什么和许多人那样，对博大精深的诗，会是那样一往情深。
诗的无穷魅力，汉字的百般神奇。使我们的生活充满了诗意和希望，也丰富了我们的话题，就连我们的对话，也变的有些韵律。
每天，我作出安排，让她按时找来报刊上和唐诗，寻名言觅佳句，勤学苦练。这时，她安静的像备考的学生，认真地完成我布置的作业。然后用她惯用的红笔，一笔一划抄录好，保存起来。
在那段日子，我们那些写下文字，仿佛也有生命，在见证爱的力量的同时，和我们一起思考，一起烦恼，一起快乐，一起幸福。因为有了追求，有了寄托，那可怕的病魔，在中西医联军的收拾下，溃不成军。症状居然在一点一点消逝。在诗歌和爱心的调理下，妻子神奇般的渐趋恢复正常。连主治大夫也异常兴奋，连声说，能恢复到这个程度，真是不可思议，这个案例，值得好好总结总结！
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早晨，朝霞满天，清风习习，令人心旷神怡，充满期待。每到周一这个时候，我们都在等着快递。收取孩子们订购的每周一花。
今天收下是一束橙黄色的月季。妻子认真给花喷洒了一些水，然后细心摆放在书房的花瓶中。娇艳欲滴的鲜花，清新馨雅，芬芳四溢，家中的气息，顿时活跃和年轻起来。
过一会又到快递，我收下打开，果真是杂志。在妻子期盼的目光中，我快步走到她的面前。嘿嘿嘿，发表了！终将诗作变铅字，得来真是费功夫，梦想如愿已实现！
妻子连声说，这是真的吗，真的吗？她一把拿过杂志，不由分说，除下我的眼镜草草戴上，急切找到那一页，喜极而泣。脸上露出文学少女般的笑容，羞涩而温柔，快乐又兴奋。她还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念了起来。那略带沙哑的声音，此刻是显得那么悦耳、动听。
时光仿佛停滞了一般，我久久沉浸在幸福的遐想之中，感到又重新回到大学校园，回到那甜蜜的相恋时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微微抬头，说，我考虑过了，得了稿费，把孩子们叫来，我要为你购一，一大的蛋糕。一大瓶酒……邀来茅台来庆功。结余款项，我另有用途……
我微微一顿，略加思索，打趣地一拱手，以京腔念白：娘子……以前论文得奖，也没这般开心。现倒惦记稿酬，你你你，你这是何居心？
她以胜利者的姿态和我击掌，夸张而又骄傲地一挺胸，那当然啦，不一样嘛。我说了要帮你的，办到了吧。这下，你是连脚步都快乐起来了。
我对她一笑，抱拳施礼：快乐又心舒，多谢常老师！
过了几天，我将收到的稿费拿给她看，高兴地说，编辑部发给的，好几百呢。对了，我们的那一句有不少人点赞。
你等等。她打断我的话，说，还是让我先再背诵吧。
正在这时，儿子来电话了。爸，我马上去刊印社结账。订的份数够了吧？你要的稿费够了吧？
我望了望妻子，故作大声回答，编辑老师。我收到了。我们马上还有稿子。我挥了挥拳头，十分坚定地说，你要相信我们，下次一定能发。
她接过我的话头说，对，我们要再发，多得些税后稿费，我有新的用款预算安排。不过，她卖了个关子，接着说，还是暂时对你保密……什么，扶贫？你是如何猜到的？对，我拿它去买好多好多书，嗯，还有给孩子们买好多好多书包，要让书香飘山间。我们要多写诗，多积累些存货，就像会计上的畅销库存商品。我们还要用稿费，设一个扶贫专项基金，专款专用，纳入预算管理。对了，我们还要好好谢谢诗人，谢谢编辑老师。我要诗朗颂，读给他们听。当面，一定。
听她掺杂着财会专业词句的话语，看着她摇头晃脑，快乐无忧的样子，我眼里饱含热泪。希望这样的快乐时光一直延续下去，延续下去……我默默在心里与她一起吟起最后两句：
若想常馨为逸客，心园乐木速栽培。
……
最后需补充一句，有一天，我无意翻那本有些卷边的杂志，在封底看到一行很眼熟的红笔字：单价38元。
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爱的诗篇
在妻子踉踉跄跄要冲进寒夜的那一刻，我感到以前的努力全白费了，平静、安逸的生活将一去不复返，随之而来的将是焦虑、担忧和忙乱。安度晚年或成为一种侈望。
一年前妻子就有过一次异动。从那时起，她的记忆渐渐出现问题。疑心越来越重，行为也有些异常，像是变了一个人。这位退休教授，投身会计学教学与数字多年，精于计算，善解难题。可现在却被阿尔茨海默算计上了。要知道，她才刚迈过七十岁门槛啊！像一些老年痴呆患者一样，应记的，丁点记不往，该忘的，却像打上钉子转过脚，牢不可忘。再后来，发展到常常张冠李戴，语无伦次，隔不了几天，就语出惊人地来一句：新园我要吃，快给我盛件大米。我……我变老了，思想不动了，漫游不起了……我的那些论文，论文、论文，难不难闻？为何不能朗诵，是你给了哪个……我在费心破解那些话之外，还得时刻提防她，出现诸如寒冬独自 “秋游”的事。
这次携包夜奔，事发突然，令人胆颤心惊。本来晚上还算正常，不料，很少看电视的她，无意间瞥了一眼扶贫的新闻，勾起尘封已久的往事——她不止一次给我们说过，在贫穷年代，她为买一本心仪的书，一个月没吃早餐。等攒足钱，书已卖光。当时就在书店哭了起来。看到电视上拿着书本的山村孩子，她二话不说，胡乱抓上几件衣服卷进包里，说要立刻出发，赶去持贫支教。我在邻居的帮助下，费了好大劲，才强行将她拦截在家里。
被我紧急召回的儿子又气又急，好言劝道，妈你这去哪里，扶贫是以前的事，现在都快小康了，扶哪门子贫支哪门子教呀。你自己走路都快要人扶了……
未等话完，她眼一瞪，手一挥，大人的事，小人，小朋友，一边去，这儿没你发言的课堂。
在我们焦急万分、束手无策时，火速赶来增援的小朋友，她疼爱的小孙子，得到发言的机会。好奶奶呀，你要去，那我也不念书了，跟奶奶去山里，我好扶你，不让你跌跤。要是留你在那里，我不去，见不到奶奶，我会好伤心的，我也要去扶贫.....我也要去！也许是看到奶奶现在这个样子，想到奶奶的病，小孙子说着说着，竟难过地呜呜大哭起来。
她被哭声一下击懵了，茫然四顾，像是犯错的小孩，祛祛地小声问大家，这是真的？难道是我犯错了。在得到肯定回答后，在大家的劝哄下，她才不好意思地放下包袱；有些难为情地帮孙子擦拭眼泪。宝贝宝贝地叫了起来。还说，你要是弃学去扶贫，是当不了博士郎的.....
危机暂时解除，我们的心却仍是高悬，不敢丝毫怠慢。儿子一家大小接连几天轮流过来，组成爱心陪伴团。可接下来的几天，不管他们讲的故事如何生动曲折，笑话如何滑稽可笑，使出浑身解数，也难以引起她的兴趣和注意。就连小孙子撒娇，这一屡试不爽的杀手锏，也很快失效。
望着日渐疲惫、时而清醒时而胡涂的她，正在经受着病魔的折磨摧残。全家人愁云笼盖，深感无助。我更是悲从心起，万分焦虑和痛苦。听不少人说，如这样下去，不采取得力措施，不仅全家难有安宁，更重要的是，病人很快会痴呆加重，失忆失能，有的最后变得连自己的亲人也不认识，生命将计入倒计时。这真是太可怕了！
在深夜，我陪她在客厅里一遍一遍地转着圈，也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骂自己，真是混蛋透顶！为什么没有再早些对她进行干预治疗呢。
那段时间，我脑子里想得全是——从哪里找到好办法？去采用哪些好措施！有没有？！我访名医，寻良药。逢医咨询，遇人就说。还带她去了北京、上海和深圳的大医院；甚至向在国外的同学、学生打听。可都效果不佳。
主治大夫为难地说，全国患有阿尔茨海默的病人，现在大约有一千万人。目前国内外医学，还没找到治愈这种病的良策。
看到我极为难过、痛苦万分的样子，他好言相劝：你也不用太急，急坏了身体更难办。好在她的病有些不同，可能长期与数字打交道有关。发病时间不短，但清醒的时间还是比较多些，病症也还不算很坏，远没到严重的地步。现在当务之急，让病人坚持服药，阻止病情发展。大家都伸出双手，用爱心去照料她、呵护她。减轻病人和家属的双重痛苦。这样或许能有一些转机。
但说是容易，做起来难呀。仅服药这一项，就伤透了脑筋。她使起性子来，坚决不从，更别说坚持了。我们好说歹说，直讲得口干舌苦，嗓子生烟，她脸上才显出一丝满足。然后慢慢腾腾，摆出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给了个面子服下药。
在我一票否决送她去住院那一天，她像也感应到了我们的争论，自觉停止了已施行一天的“绝药行动”，表现的十分配合。第一次主动要求吃药。但接下来举动，又令人心沉坠地——她拿到药，如同遇到久别重逢的美食，非要与人分享。在我费尽口舌，谢绝了她的好意后。她又像是一下醍醐灌顶，不仅爽快地服下了药。还很是理解地说，我终于想通了，今天要饱餐一顿。把病，打得满地找牙！
把病打得满地找牙！
这句话真有点意思，有点味道，一语惊醒我这梦中人。我突然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亮光。似乎找到让她安静下来的开关按钮。我不由想起，她以前所说的一些漫不经心、莫名其妙的话，不也是很有意思吗？她说的那句：才尝枇杷，就听琵琶传哭声，莫是它们是知音？精心打磨一下，不也有点像诗吗？
对，妻子曾有过诗人梦。她有发表作品这个情结。我真是太笨、太迟钝。现在才意识到这点。早在少女时期，妻子就对李白、杜甫、臧克家等大诗人怀有崇敬之心。更深藏写诗当诗人的梦想。但老天是公平的，桃李天下、论文频发、学术骄人的她，时间与文学禀赋却没给她半点机会。尽管她在中学印油小报上登过小豆腐块，以后再也没有发过真正意义上的作品。她最终只是个欣赏者，爱好者。这或许是她的一个遗憾，一块心病吧。
主治大夫不是说了，要解开她的心结，引导她对一些事情感兴趣。要让她运动起来。动手、动脑、动嘴、动腿。诗，她挚爱的诗，说不定能打开她的心结。这幸许是一个突破口。作诗，尽管没有什么把握，但起码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读诗上来呀。
这个意外的重大发现，令我激动的有些颤抖。牙齿不自主地上上下下，在敲松我焦灼而紧绷的神经。我感到，直到现在，诗在她的潜意识里，仍占有一席之地。回想起在，她不经意、断断续续说过一些与诗沾边的话。只不过我们都没在意。现在何不因势利导呢。千万不要错过这次机会了！我迅速将我的想法，分别告诉了主治大夫、心理咨询师和家人们。大家听后众口一致，可以一试，并纷纷为我出谋划策。
主治大夫将一位诗人的微信推送给我。说，你理科工程方面知识丰富，会有一定的写作基础，但和我一样，专业在诗外，毕竟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是两回事。你也从来没写过诗，和常教授交流起诗来，会有一定的障碍。她呢，过去有这爱好，但现在这个状态，要她爱诗、写诗也很艰难。先要激发和唤醒她对诗的热情，使她有个好念想。我跟你们请个专业的老师吧。这位诗人和我认识多年，更重要的，同时是个名中医，一定可以好好辅导和帮助你们。我已提过这事，早就想介绍给你们……
在心理咨询师那里，他用那双职业性的眼睛紧盯着我的双眼，像是从中挖掘出什么机密和宝藏。然后又像是在向我咨询，问我是如何想到这个点子的？是怎么联想到的？他十分风趣地说，诗疗，对，就叫诗疗！让诗歌激起她对生活的向往！如果能有所改变，那你可以申请专利。获得发明奖，记得请我吃饭。他当即找来几本书。我一看，全是心理和阿尔茨海默病护理方面的。在问过妻子以前的音乐爱好后，心理咨询师抄写了五首郭兰英、刘德华演唱的歌曲名，推荐了《梁祝》、《秋日思语》、《渔舟唱晚》等九首经典轻音乐，并在后面工工整整地写着：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大爱入药，一住无前！
——预祝 “诗疗法”取得重大突破和成功！
过了几天，主治大夫介绍的诗人老师，带来她的两本诗集和两本诗歌鉴赏的书，登门而来。这位主业为中医的诗人告诉我，她的父亲与这个疾病痛苦地抗争了六年，于两年前去世的。在她还没有从悲痛的沼泽里走出来时，就深入进行老年抑郁、痴呆方面的研究，积累了近百个案例。她要用潜心配伍的中草药，来减轻病人的痛苦和焦燥，闯出一条中西医联合治疗的新路子来。
在我向诗人交谈时，妻子在旁边一直一言不发。对于客人，尤其是此时而来的女客人，她显现出毫无热度的客套，眼中却飘拂一丝难以察觉的抗拒目光。可当听我说，这位中医大夫酷爱吟诗作对，她的律诗和医术都很出众，出过几本诗集，也发过很多医学论文。妻子的眼中突然一下伸出橄榄枝，献出惊讶、友谊、敬慕的花环，马上饶有兴致地加入到谈话中来。十分自觉地回答着诗人的问话，尽管有些答非所问。
问：走路有没有感到困难？
答：这些困难，难解题，如那首什么诗说来的……
问：你什么时候感到记忆变差？睡眠还好吧？
答：记远还了不起，我还记得白桦，作了一首有名的诗，写秋瑾的。
问：近来胃口么样？心烦的时候有没有口渴的感觉？
答：还美好呀……以前看到好的，总想尝尝。您是诗人，可带些给我。你们中医学医古文，里面有古诗吗？
……
诗人最后给妻子把了把脉，进行了一番望闻问切，在谈笑中就作了个诊断。待妻子出去后，我虚掩书房门，想再具体谈一下妻子怪异的行为。我十分沮丧地说，我现在可是眼前一片漆黑，看不到路在哪里，只好想到这，不是办法的办法了。诗人微微一笑，听我说完后，安慰了几句，深思片刻，开出了一剂安神清烦的中药方。未了，又挥笔写下：夜色翅膀飞跃，星空银辉失约。胸存一轮朗月，心身豁然朗悦。她鼓励我说，中医、西医、诗歌同携手，多举并进。我们一起为之努力吧！
望着诗人开的药方，思忖着这耐人寻味的四句话，我十分激动，连声道谢。在我开门去送诗人老师时。十分意外地看到在门外侧耳偷听的妻子。我拉着她的手说，对，我们一起努力吧！
我想，有我们这么多人的倾力相助，有这么多人付出爰，我们一起努力，说不定真能创造出奇迹来。
我当即付诸行动，晚上趁妻子兴致好，和她一起在阳台上坐定。在茫茫夜色中，在《梁祝》轻柔舒缓的小提琴乐曲声里，我紧握着她的手，怀着当年和她第一次约会的急切和紧张心情，有些口吃地向她诉说起来。断断续续地，进行着不知结果的交流。
……我知道，你现在还存有诗的梦想，也很想写诗。有时候你说的话也蛮有意思的。今天我们也见过诗人老师了，她说写诗能圆梦。你现在有时间……你也有能力写。每天花一些时间，读诗吧；重新动起笔来，写诗吧，我是你第一个忠实的读者……
听我这样说，妻子眼睛发亮，呼吸有些急促。幸许我的话触动她哪根久未拨动的心弦，她忽然嘤嘤地啜泣起来。我一下慌得手脚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十分担扰地问，你这怎么啦？你没事吧？
她隔了好一会，喃喃地说，我这样子，都是待处理……废料了。难成行，不能行。
我心中一凉，口内发干，嗓子发紧，生怕她不答应。急切地将她的手贴在我的胸前，十分肯定地说，你行的，你行！以前你也写过，现在你心里也藏着这个想法，我很清楚。现在，你的同事刘教授，我的同事陈工他们，年龄还大过我们，但都在按自己的爱好，学画的学画，写字的写字……
止住！她一挥手，打断了我的话。又叹了口气，连连摇了摇头说，没能力了，完全不行了，精力不好，投入与产出不成比例的。你莫说，那句说什么来的，莫提起，提起泪水满……满江河。你说的这些，我，不受理，不批准，拒付。
我的游说初战失利。现在剧本都写好了，还没经过排演，难道就要黯然谢幕？在我感到绝望时，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眼前出现求婚时的场景。我的单膝不由自主的跪了下来。十分激动地说，现在我也想学写诗，使晚年生活丰富起来。可我没有这方面的基础和才能……你比我行，我恳求你，我拜你为师，你收下我吧，我求你，我们一起学诗，一起来写诗。一起展示我们的功底，常老师，常老师……我一口气磕磕绊绊地说完，屏住呼吸，急切地等待她的回答。
我的一脸真诚，几滴老泪，声声老师，使妻子显得有些动心。她缓缓将我扶起，有些迟疑地问，我行吗？我真的行吗？我真能帮你吗？真能写诗吗？
我十分肯定地说，你行，你能帮。过去你就帮我不少，为了我们的家帮了很多，现在家里只有你，能帮上我，我十分需要你继续帮。另外，还有很多像诗人那样的朋友，他们也会尽力帮我们的。读诗写诗，能使我更加快乐，会使我没有遗憾。你帮帮我，我们一起来实现这个美好愿望，好吗。
真的吗，这是真的吗……我行吗……你真需要我帮扶吗…..我，妻子考虑了一会，神色庄重地说，我答应，答应你，我帮你，我是认真的。
令我吃惊的是，那天晚上，她表现出，这段时间从未有过的安静、温存和贤淑。我们依偎着凝视夜空，像是为努力冲破厚重云层的月亮使劲，又像在和忽闪忽闪的星星深情地对话。我们幸福地回忆起浪漫的过去。我们浅聊文学漫谈诗，深挖出她曾经用过的笔名常馨。我们的意见越来越统一。当即制定出读诗、写诗的计划。还憧憬一起报名上老年大学，去好好学习中文写作。
我这个从未写过诗的理工男，不得不调整了策略，踏上勉为其难的读书、写作之路。紧接着，和渐有作诗兴趣的妻子，两人一起试着作起诗来。
慢慢地，妻子的注意力转移到写作方面上来了。由原来的胡乱翻找东西，变成翻书、查字典、找报刊；由原来不知所云的念念有词，到现在念诗；由原来的无端猜疑，到现在猜诗背诗。
我们每天咬文嚼字，苦思冥想，带着老花镜，写下那些还算顺口，但算不上诗的句子来。
这是妻子某一周完成的一些固定项目：
定时服用药品神经节苷脂……下半周改服药品安理申……每天一剂解郁清风中药……每晚银耳莲子羹汤……背诵杜甫《春望》……默写李白《渡荆门送别》……共同完成习作《往忆》初稿，修改《回味童年》……早听京剧……晚听音乐……散步3000步。
幸许用了最新最好的药物，在中西医大夫们精心治疗和诗歌、爱心的合力作用下，在经过一段不长也不短的日子后，妻子竞神奇地一改往日脾气，变得温驯听话，少了那颠三倒四的话语。在混沌迷宫中徘徊的时间短了，精神状态也大有好转。最重要能够主动按时、按量服药。用她的话来说，现在有个任务在压迫她、追击她，趁现在病情不重，要好好努力，尽力帮扶我，承兑承诺。也要实现她的梦想。
大家都夸她过去是个好学生，是位好老师，现在是专业好“坐家”。受到夸赞，她清癯浅白的脸颊上，顿时飞起了一片淡淡的红云，很认真地说，努力有我，新园同学，加油。
在经过多次试水，家人群里，终于出现了我们联名的处女作。和一些退休 “老人体诗”一样，并没什么讲究，也难以遵循什么规则。其中不像样的这么几句，就涂涂改改，耗费了我们几天的时间：
尽管满头白发/ 尽管齿松眼花/ 尽管听闻不济/ 尽管蹒跚步伐/ 也要擒住病魔/ 打它满地找牙/ 拼尽全身气力/ 活出灿烂年华
接着，我们努力学习作五言诗、七言诗。将日常风景，花果虫鱼，奇思怪想，所悟所得，试着融入文字中。我定期把习作发给诗人批改，也从她那里，讨来一些诗稿学习、揣摩。尽力使习作有诗的味道。在诗人的建议下，我和妻子两次到市图书馆，参加她在市民大讲堂的专题讲座。还去市里的诗社，和一些诗歌爱好者进行交流，感受那里的儒风雅韵。在每天固定的写作时间里，我每写好两句，就让她念起来，背下来，一笔一划写下来。
她那次吃枇杷所说的那句话，我印象深刻，思索良久后，我又让孩子买来黄澄澄的枇杷。晚饭后，我打开音响，在摄人心魂的琵琶音乐声中，和妻子慢慢品尝枇杷，欣赏着百听不厌的琵琶独奏《渔舟唱晚》。我们浮想联翩，几易其稿，写下了《枇杷与琵琶》这一习作。不知是否符合格律，也不管是否有诗意，我就发到家人群里。没想到，家人们点了大大的赞，回了内容丰富的大拇指和鼓掌的表情。诗人看过后，没和以住那样，用手在上面一指一点的，脸上露出喜悦笑容。说，点燃新生希望，来到诗歌身旁。甚可甚好，诗味亦可寻，什么，名同亦情深……云云。我真没想到还有这层意思，很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待诗人改动了两字。妻子拿过去，说，老师说的真好，我们真是新生，我们要去诗哥哥那里。接下来她就念了起来。忽然又停下，脸显惊喜，说有新发现：看到没有，看到没，这诗里面有你，新园同学的名字，还有两个字和我名字同音。你们猜猜是哪个，猜猜。我一看，真是的，这也太巧了。那首习作，是这么几句。
琵琶弄拨隽声传/ 直与枇杷喜结缘/ 妾可冰心传美意/ 君能玉曲动心弦/ 新亭相聚甜如故/ 旧律重弹意渺绵 /为得修身添妙质/ 天香嘉韵惜周圆。
后来，我在大家的建议下，适当增加了一些活动内容。我俩在家里，进行朗诵比赛，猜字迷，练毛笔。为唤醒她沉睡的记忆，活跃和刺激她的思维，用诗填满她的生活空间。按照老师们的方案，我还会故意将诗词中的一些字读错，将一些诗句解释错，然后由她来批改订正。那天，我俩就为“停车坐爱枫林晚” 中的“坐”字，论战了好几分钟。直到诗人作出裁决。此“坐”，并非坐着之意，而作“因为”之解。她获胜后，高兴地举起V形胜利手势。满脸都是骄傲和荣耀。
就这样，我们每天自娱自乐。将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忙，使我们感到，似又回到了退休前。
可时间一长，她的情绪又有新变化，对我又有了新的更高的要求。直嚷嚷，新园同学，这不行，我们要更上去，一层楼，要发表，要变成铅字，这样才更有意义。上面我的笔名常馨，紧挨你新园。
她还怀有发表诗作的梦想！
见我深思未语，她有些着急，你难道不想去发表吗？我回答，想是想，但现在功夫不到。
说实在，我已被律诗的平仄、对仗、起承转合、首句、颔联弄得头昏脑胀。也不得得放弃那一直弄不明白的“救拗”。至于现代自由诗、意识流等也是不知所云。我心里明白，自己端不起文学那饭碗，连门都没摸到，遑论在杂志上发表。以前她看到我显得艰难的样子，反过来劝我，为我鼓劲。还将我弄不太明白的问题，诸如诗的比兴等，讲个子丑寅卯来。可这次，她是要求发表，我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嚅嚅着可是，可是起来
她一听，用当老师时的口吻批评我，新园同学，现在我们没有可是，只有：是。发表了，你才会更快乐。你不该在这时泄气；没有大志向。我都在帮扶你，你要更努力。
我眼前，那个温雅。端庄、认真尽责的女教授又回来了。
为了她的叨叨唠唠，更重要的是为了她的治疗、为了她的梦想，我决定作进一步的努力。要和病魔抢时间。我想起我们的婚誓：为你，甘愿献出全部爱。在当下，她在实现帮我的诺言，我更应如此啊。我逼着自己翻书恶补，苦吟不已。渐渐，我也迷上了遣词炼句，迷恋上了诗。深深理解了，妻子为什么和许多人那样，对博大精深的诗，会是那样一往情深。
诗的无穷魅力，汉字的百般神奇。使我们的生活充满了诗意和希望，也丰富了我们的话题，就连我们的对话，也变的有些韵律。
每天，我作出安排，让她按时找来报刊上和唐诗，寻名言觅佳句，勤学苦练。这时，她安静的像备考的学生，认真地完成我布置的作业。然后用她惯用的红笔，一笔一划抄录好，保存起来。
在那段日子，我们那些写下文字，仿佛也有生命，在见证爱的力量的同时，和我们一起思考，一起烦恼，一起快乐，一起幸福。因为有了追求，有了寄托，那可怕的病魔，在中西医联军的收拾下，溃不成军。症状居然在一点一点消逝。在诗歌和爱心的调理下，妻子神奇般的渐趋恢复正常。连主治大夫也异常兴奋，连声说，能恢复到这个程度，真是不可思议，这个案例，值得好好总结总结！
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早晨，朝霞满天，清风习习，令人心旷神怡，充满期待。每到周一这个时候，我们都在等着快递。收取孩子们订购的每周一花。
今天收下是一束橙黄色的月季。妻子认真给花喷洒了一些水，然后细心摆放在书房的花瓶中。娇艳欲滴的鲜花，清新馨雅，芬芳四溢，家中的气息，顿时活跃和年轻起来。
过一会又到快递，我收下打开，果真是杂志。在妻子期盼的目光中，我快步走到她的面前。嘿嘿嘿，发表了！终将诗作变铅字，得来真是费功夫，梦想如愿已实现！
妻子连声说，这是真的吗，真的吗？她一把拿过杂志，不由分说，除下我的眼镜草草戴上，急切找到那一页，喜极而泣。脸上露出文学少女般的笑容，羞涩而温柔，快乐又兴奋。她还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念了起来。那略带沙哑的声音，此刻是显得那么悦耳、动听。
时光仿佛停滞了一般，我久久沉浸在幸福的遐想之中，感到又重新回到大学校园，回到那甜蜜的相恋时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微微抬头，说，我考虑过了，得了稿费，把孩子们叫来，我要为你购一，一大的蛋糕。一大瓶酒……邀来茅台来庆功。结余款项，我另有用途……
我微微一顿，略加思索，打趣地一拱手，以京腔念白：娘子……以前论文得奖，也没这般开心。现倒惦记稿酬，你你你，你这是何居心？
她以胜利者的姿态和我击掌，夸张而又骄傲地一挺胸，那当然啦，不一样嘛。我说了要帮你的，办到了吧。这下，你是连脚步都快乐起来了。
我对她一笑，抱拳施礼：快乐又心舒，多谢常老师！
过了几天，我将收到的稿费拿给她看，高兴地说，编辑部发给的，好几百呢。对了，我们的那一句有不少人点赞。
你等等。她打断我的话，说，还是让我先再背诵吧。
正在这时，儿子来电话了。爸，我马上去刊印社结账。订的份数够了吧？你要的稿费够了吧？
我望了望妻子，故作大声回答，编辑老师。我收到了。我们马上还有稿子。我挥了挥拳头，十分坚定地说，你要相信我们，下次一定能发。
她接过我的话头说，对，我们要再发，多得些税后稿费，我有新的用款预算安排。不过，她卖了个关子，接着说，还是暂时对你保密……什么，扶贫？你是如何猜到的？对，我拿它去买好多好多书，嗯，还有给孩子们买好多好多书包，要让书香飘山间。我们要多写诗，多积累些存货，就像会计上的畅销库存商品。我们还要用稿费，设一个扶贫专项基金，专款专用，纳入预算管理。对了，我们还要好好谢谢诗人，谢谢编辑老师。我要诗朗颂，读给他们听。当面，一定。
听她掺杂着财会专业词句的话语，看着她摇头晃脑，快乐无忧的样子，我眼里饱含热泪。希望这样的快乐时光一直延续下去，延续下去……我默默在心里与她一起吟起最后两句：
若想常馨为逸客，心园乐木速栽培。
……
最后需补充一句，有一天，我无意翻那本有些卷边的杂志，在封底看到一行很眼熟的红笔字：单价38元。
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爱的诗篇
在妻子踉踉跄跄要冲进寒夜的那一刻，我感到以前的努力全白费了，平静、安逸的生活将一去不复返，随之而来的将是焦虑、担忧和忙乱。安度晚年或成为一种侈望。
一年前妻子就有过一次异动。从那时起，她的记忆渐渐出现问题。疑心越来越重，行为也有些异常，像是变了一个人。这位退休教授，投身会计学教学与数字多年，精于计算，善解难题。可现在却被阿尔茨海默算计上了。要知道，她才刚迈过七十岁门槛啊！像一些老年痴呆患者一样，应记的，丁点记不往，该忘的，却像打上钉子转过脚，牢不可忘。再后来，发展到常常张冠李戴，语无伦次，隔不了几天，就语出惊人地来一句：新园我要吃，快给我盛件大米。我……我变老了，思想不动了，漫游不起了……我的那些论文，论文、论文，难不难闻？为何不能朗诵，是你给了哪个……我在费心破解那些话之外，还得时刻提防她，出现诸如寒冬独自 “秋游”的事。
这次携包夜奔，事发突然，令人胆颤心惊。本来晚上还算正常，不料，很少看电视的她，无意间瞥了一眼扶贫的新闻，勾起尘封已久的往事——她不止一次给我们说过，在贫穷年代，她为买一本心仪的书，一个月没吃早餐。等攒足钱，书已卖光。当时就在书店哭了起来。看到电视上拿着书本的山村孩子，她二话不说，胡乱抓上几件衣服卷进包里，说要立刻出发，赶去持贫支教。我在邻居的帮助下，费了好大劲，才强行将她拦截在家里。
被我紧急召回的儿子又气又急，好言劝道，妈你这去哪里，扶贫是以前的事，现在都快小康了，扶哪门子贫支哪门子教呀。你自己走路都快要人扶了……
未等话完，她眼一瞪，手一挥，大人的事，小人，小朋友，一边去，这儿没你发言的课堂。
在我们焦急万分、束手无策时，火速赶来增援的小朋友，她疼爱的小孙子，得到发言的机会。好奶奶呀，你要去，那我也不念书了，跟奶奶去山里，我好扶你，不让你跌跤。要是留你在那里，我不去，见不到奶奶，我会好伤心的，我也要去扶贫.....我也要去！也许是看到奶奶现在这个样子，想到奶奶的病，小孙子说着说着，竟难过地呜呜大哭起来。
她被哭声一下击懵了，茫然四顾，像是犯错的小孩，祛祛地小声问大家，这是真的？难道是我犯错了。在得到肯定回答后，在大家的劝哄下，她才不好意思地放下包袱；有些难为情地帮孙子擦拭眼泪。宝贝宝贝地叫了起来。还说，你要是弃学去扶贫，是当不了博士郎的.....
危机暂时解除，我们的心却仍是高悬，不敢丝毫怠慢。儿子一家大小接连几天轮流过来，组成爱心陪伴团。可接下来的几天，不管他们讲的故事如何生动曲折，笑话如何滑稽可笑，使出浑身解数，也难以引起她的兴趣和注意。就连小孙子撒娇，这一屡试不爽的杀手锏，也很快失效。
望着日渐疲惫、时而清醒时而胡涂的她，正在经受着病魔的折磨摧残。全家人愁云笼盖，深感无助。我更是悲从心起，万分焦虑和痛苦。听不少人说，如这样下去，不采取得力措施，不仅全家难有安宁，更重要的是，病人很快会痴呆加重，失忆失能，有的最后变得连自己的亲人也不认识，生命将计入倒计时。这真是太可怕了！
在深夜，我陪她在客厅里一遍一遍地转着圈，也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骂自己，真是混蛋透顶！为什么没有再早些对她进行干预治疗呢。
那段时间，我脑子里想得全是——从哪里找到好办法？去采用哪些好措施！有没有？！我访名医，寻良药。逢医咨询，遇人就说。还带她去了北京、上海和深圳的大医院；甚至向在国外的同学、学生打听。可都效果不佳。
主治大夫为难地说，全国患有阿尔茨海默的病人，现在大约有一千万人。目前国内外医学，还没找到治愈这种病的良策。
看到我极为难过、痛苦万分的样子，他好言相劝：你也不用太急，急坏了身体更难办。好在她的病有些不同，可能长期与数字打交道有关。发病时间不短，但清醒的时间还是比较多些，病症也还不算很坏，远没到严重的地步。现在当务之急，让病人坚持服药，阻止病情发展。大家都伸出双手，用爱心去照料她、呵护她。减轻病人和家属的双重痛苦。这样或许能有一些转机。
但说是容易，做起来难呀。仅服药这一项，就伤透了脑筋。她使起性子来，坚决不从，更别说坚持了。我们好说歹说，直讲得口干舌苦，嗓子生烟，她脸上才显出一丝满足。然后慢慢腾腾，摆出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给了个面子服下药。
在我一票否决送她去住院那一天，她像也感应到了我们的争论，自觉停止了已施行一天的“绝药行动”，表现的十分配合。第一次主动要求吃药。但接下来举动，又令人心沉坠地——她拿到药，如同遇到久别重逢的美食，非要与人分享。在我费尽口舌，谢绝了她的好意后。她又像是一下醍醐灌顶，不仅爽快地服下了药。还很是理解地说，我终于想通了，今天要饱餐一顿。把病，打得满地找牙！
把病打得满地找牙！
这句话真有点意思，有点味道，一语惊醒我这梦中人。我突然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亮光。似乎找到让她安静下来的开关按钮。我不由想起，她以前所说的一些漫不经心、莫名其妙的话，不也是很有意思吗？她说的那句：才尝枇杷，就听琵琶传哭声，莫是它们是知音？精心打磨一下，不也有点像诗吗？
对，妻子曾有过诗人梦。她有发表作品这个情结。我真是太笨、太迟钝。现在才意识到这点。早在少女时期，妻子就对李白、杜甫、臧克家等大诗人怀有崇敬之心。更深藏写诗当诗人的梦想。但老天是公平的，桃李天下、论文频发、学术骄人的她，时间与文学禀赋却没给她半点机会。尽管她在中学印油小报上登过小豆腐块，以后再也没有发过真正意义上的作品。她最终只是个欣赏者，爱好者。这或许是她的一个遗憾，一块心病吧。
主治大夫不是说了，要解开她的心结，引导她对一些事情感兴趣。要让她运动起来。动手、动脑、动嘴、动腿。诗，她挚爱的诗，说不定能打开她的心结。这幸许是一个突破口。作诗，尽管没有什么把握，但起码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读诗上来呀。
这个意外的重大发现，令我激动的有些颤抖。牙齿不自主地上上下下，在敲松我焦灼而紧绷的神经。我感到，直到现在，诗在她的潜意识里，仍占有一席之地。回想起在，她不经意、断断续续说过一些与诗沾边的话。只不过我们都没在意。现在何不因势利导呢。千万不要错过这次机会了！我迅速将我的想法，分别告诉了主治大夫、心理咨询师和家人们。大家听后众口一致，可以一试，并纷纷为我出谋划策。
主治大夫将一位诗人的微信推送给我。说，你理科工程方面知识丰富，会有一定的写作基础，但和我一样，专业在诗外，毕竟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是两回事。你也从来没写过诗，和常教授交流起诗来，会有一定的障碍。她呢，过去有这爱好，但现在这个状态，要她爱诗、写诗也很艰难。先要激发和唤醒她对诗的热情，使她有个好念想。我跟你们请个专业的老师吧。这位诗人和我认识多年，更重要的，同时是个名中医，一定可以好好辅导和帮助你们。我已提过这事，早就想介绍给你们……
在心理咨询师那里，他用那双职业性的眼睛紧盯着我的双眼，像是从中挖掘出什么机密和宝藏。然后又像是在向我咨询，问我是如何想到这个点子的？是怎么联想到的？他十分风趣地说，诗疗，对，就叫诗疗！让诗歌激起她对生活的向往！如果能有所改变，那你可以申请专利。获得发明奖，记得请我吃饭。他当即找来几本书。我一看，全是心理和阿尔茨海默病护理方面的。在问过妻子以前的音乐爱好后，心理咨询师抄写了五首郭兰英、刘德华演唱的歌曲名，推荐了《梁祝》、《秋日思语》、《渔舟唱晚》等九首经典轻音乐，并在后面工工整整地写着：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大爱入药，一住无前！
——预祝 “诗疗法”取得重大突破和成功！
过了几天，主治大夫介绍的诗人老师，带来她的两本诗集和两本诗歌鉴赏的书，登门而来。这位主业为中医的诗人告诉我，她的父亲与这个疾病痛苦地抗争了六年，于两年前去世的。在她还没有从悲痛的沼泽里走出来时，就深入进行老年抑郁、痴呆方面的研究，积累了近百个案例。她要用潜心配伍的中草药，来减轻病人的痛苦和焦燥，闯出一条中西医联合治疗的新路子来。
在我向诗人交谈时，妻子在旁边一直一言不发。对于客人，尤其是此时而来的女客人，她显现出毫无热度的客套，眼中却飘拂一丝难以察觉的抗拒目光。可当听我说，这位中医大夫酷爱吟诗作对，她的律诗和医术都很出众，出过几本诗集，也发过很多医学论文。妻子的眼中突然一下伸出橄榄枝，献出惊讶、友谊、敬慕的花环，马上饶有兴致地加入到谈话中来。十分自觉地回答着诗人的问话，尽管有些答非所问。
问：走路有没有感到困难？
答：这些困难，难解题，如那首什么诗说来的……
问：你什么时候感到记忆变差？睡眠还好吧？
答：记远还了不起，我还记得白桦，作了一首有名的诗，写秋瑾的。
问：近来胃口么样？心烦的时候有没有口渴的感觉？
答：还美好呀……以前看到好的，总想尝尝。您是诗人，可带些给我。你们中医学医古文，里面有古诗吗？
……
诗人最后给妻子把了把脉，进行了一番望闻问切，在谈笑中就作了个诊断。待妻子出去后，我虚掩书房门，想再具体谈一下妻子怪异的行为。我十分沮丧地说，我现在可是眼前一片漆黑，看不到路在哪里，只好想到这，不是办法的办法了。诗人微微一笑，听我说完后，安慰了几句，深思片刻，开出了一剂安神清烦的中药方。未了，又挥笔写下：夜色翅膀飞跃，星空银辉失约。胸存一轮朗月，心身豁然朗悦。她鼓励我说，中医、西医、诗歌同携手，多举并进。我们一起为之努力吧！
望着诗人开的药方，思忖着这耐人寻味的四句话，我十分激动，连声道谢。在我开门去送诗人老师时。十分意外地看到在门外侧耳偷听的妻子。我拉着她的手说，对，我们一起努力吧！
我想，有我们这么多人的倾力相助，有这么多人付出爰，我们一起努力，说不定真能创造出奇迹来。
我当即付诸行动，晚上趁妻子兴致好，和她一起在阳台上坐定。在茫茫夜色中，在《梁祝》轻柔舒缓的小提琴乐曲声里，我紧握着她的手，怀着当年和她第一次约会的急切和紧张心情，有些口吃地向她诉说起来。断断续续地，进行着不知结果的交流。
……我知道，你现在还存有诗的梦想，也很想写诗。有时候你说的话也蛮有意思的。今天我们也见过诗人老师了，她说写诗能圆梦。你现在有时间……你也有能力写。每天花一些时间，读诗吧；重新动起笔来，写诗吧，我是你第一个忠实的读者……
听我这样说，妻子眼睛发亮，呼吸有些急促。幸许我的话触动她哪根久未拨动的心弦，她忽然嘤嘤地啜泣起来。我一下慌得手脚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十分担扰地问，你这怎么啦？你没事吧？
她隔了好一会，喃喃地说，我这样子，都是待处理……废料了。难成行，不能行。
我心中一凉，口内发干，嗓子发紧，生怕她不答应。急切地将她的手贴在我的胸前，十分肯定地说，你行的，你行！以前你也写过，现在你心里也藏着这个想法，我很清楚。现在，你的同事刘教授，我的同事陈工他们，年龄还大过我们，但都在按自己的爱好，学画的学画，写字的写字……
止住！她一挥手，打断了我的话。又叹了口气，连连摇了摇头说，没能力了，完全不行了，精力不好，投入与产出不成比例的。你莫说，那句说什么来的，莫提起，提起泪水满……满江河。你说的这些，我，不受理，不批准，拒付。
我的游说初战失利。现在剧本都写好了，还没经过排演，难道就要黯然谢幕？在我感到绝望时，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眼前出现求婚时的场景。我的单膝不由自主的跪了下来。十分激动地说，现在我也想学写诗，使晚年生活丰富起来。可我没有这方面的基础和才能……你比我行，我恳求你，我拜你为师，你收下我吧，我求你，我们一起学诗，一起来写诗。一起展示我们的功底，常老师，常老师……我一口气磕磕绊绊地说完，屏住呼吸，急切地等待她的回答。
我的一脸真诚，几滴老泪，声声老师，使妻子显得有些动心。她缓缓将我扶起，有些迟疑地问，我行吗？我真的行吗？我真能帮你吗？真能写诗吗？
我十分肯定地说，你行，你能帮。过去你就帮我不少，为了我们的家帮了很多，现在家里只有你，能帮上我，我十分需要你继续帮。另外，还有很多像诗人那样的朋友，他们也会尽力帮我们的。读诗写诗，能使我更加快乐，会使我没有遗憾。你帮帮我，我们一起来实现这个美好愿望，好吗。
真的吗，这是真的吗……我行吗……你真需要我帮扶吗…..我，妻子考虑了一会，神色庄重地说，我答应，答应你，我帮你，我是认真的。
令我吃惊的是，那天晚上，她表现出，这段时间从未有过的安静、温存和贤淑。我们依偎着凝视夜空，像是为努力冲破厚重云层的月亮使劲，又像在和忽闪忽闪的星星深情地对话。我们幸福地回忆起浪漫的过去。我们浅聊文学漫谈诗，深挖出她曾经用过的笔名常馨。我们的意见越来越统一。当即制定出读诗、写诗的计划。还憧憬一起报名上老年大学，去好好学习中文写作。
我这个从未写过诗的理工男，不得不调整了策略，踏上勉为其难的读书、写作之路。紧接着，和渐有作诗兴趣的妻子，两人一起试着作起诗来。
慢慢地，妻子的注意力转移到写作方面上来了。由原来的胡乱翻找东西，变成翻书、查字典、找报刊；由原来不知所云的念念有词，到现在念诗；由原来的无端猜疑，到现在猜诗背诗。
我们每天咬文嚼字，苦思冥想，带着老花镜，写下那些还算顺口，但算不上诗的句子来。
这是妻子某一周完成的一些固定项目：
定时服用药品神经节苷脂……下半周改服药品安理申……每天一剂解郁清风中药……每晚银耳莲子羹汤……背诵杜甫《春望》……默写李白《渡荆门送别》……共同完成习作《往忆》初稿，修改《回味童年》……早听京剧……晚听音乐……散步3000步。
幸许用了最新最好的药物，在中西医大夫们精心治疗和诗歌、爱心的合力作用下，在经过一段不长也不短的日子后，妻子竞神奇地一改往日脾气，变得温驯听话，少了那颠三倒四的话语。在混沌迷宫中徘徊的时间短了，精神状态也大有好转。最重要能够主动按时、按量服药。用她的话来说，现在有个任务在压迫她、追击她，趁现在病情不重，要好好努力，尽力帮扶我，承兑承诺。也要实现她的梦想。
大家都夸她过去是个好学生，是位好老师，现在是专业好“坐家”。受到夸赞，她清癯浅白的脸颊上，顿时飞起了一片淡淡的红云，很认真地说，努力有我，新园同学，加油。
在经过多次试水，家人群里，终于出现了我们联名的处女作。和一些退休 “老人体诗”一样，并没什么讲究，也难以遵循什么规则。其中不像样的这么几句，就涂涂改改，耗费了我们几天的时间：
尽管满头白发/ 尽管齿松眼花/ 尽管听闻不济/ 尽管蹒跚步伐/ 也要擒住病魔/ 打它满地找牙/ 拼尽全身气力/ 活出灿烂年华
接着，我们努力学习作五言诗、七言诗。将日常风景，花果虫鱼，奇思怪想，所悟所得，试着融入文字中。我定期把习作发给诗人批改，也从她那里，讨来一些诗稿学习、揣摩。尽力使习作有诗的味道。在诗人的建议下，我和妻子两次到市图书馆，参加她在市民大讲堂的专题讲座。还去市里的诗社，和一些诗歌爱好者进行交流，感受那里的儒风雅韵。在每天固定的写作时间里，我每写好两句，就让她念起来，背下来，一笔一划写下来。
她那次吃枇杷所说的那句话，我印象深刻，思索良久后，我又让孩子买来黄澄澄的枇杷。晚饭后，我打开音响，在摄人心魂的琵琶音乐声中，和妻子慢慢品尝枇杷，欣赏着百听不厌的琵琶独奏《渔舟唱晚》。我们浮想联翩，几易其稿，写下了《枇杷与琵琶》这一习作。不知是否符合格律，也不管是否有诗意，我就发到家人群里。没想到，家人们点了大大的赞，回了内容丰富的大拇指和鼓掌的表情。诗人看过后，没和以住那样，用手在上面一指一点的，脸上露出喜悦笑容。说，点燃新生希望，来到诗歌身旁。甚可甚好，诗味亦可寻，什么，名同亦情深……云云。我真没想到还有这层意思，很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待诗人改动了两字。妻子拿过去，说，老师说的真好，我们真是新生，我们要去诗哥哥那里。接下来她就念了起来。忽然又停下，脸显惊喜，说有新发现：看到没有，看到没，这诗里面有你，新园同学的名字，还有两个字和我名字同音。你们猜猜是哪个，猜猜。我一看，真是的，这也太巧了。那首习作，是这么几句。
琵琶弄拨隽声传/ 直与枇杷喜结缘/ 妾可冰心传美意/ 君能玉曲动心弦/ 新亭相聚甜如故/ 旧律重弹意渺绵 /为得修身添妙质/ 天香嘉韵惜周圆。
后来，我在大家的建议下，适当增加了一些活动内容。我俩在家里，进行朗诵比赛，猜字迷，练毛笔。为唤醒她沉睡的记忆，活跃和刺激她的思维，用诗填满她的生活空间。按照老师们的方案，我还会故意将诗词中的一些字读错，将一些诗句解释错，然后由她来批改订正。那天，我俩就为“停车坐爱枫林晚” 中的“坐”字，论战了好几分钟。直到诗人作出裁决。此“坐”，并非坐着之意，而作“因为”之解。她获胜后，高兴地举起V形胜利手势。满脸都是骄傲和荣耀。
就这样，我们每天自娱自乐。将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忙，使我们感到，似又回到了退休前。
可时间一长，她的情绪又有新变化，对我又有了新的更高的要求。直嚷嚷，新园同学，这不行，我们要更上去，一层楼，要发表，要变成铅字，这样才更有意义。上面我的笔名常馨，紧挨你新园。
她还怀有发表诗作的梦想！
见我深思未语，她有些着急，你难道不想去发表吗？我回答，想是想，但现在功夫不到。
说实在，我已被律诗的平仄、对仗、起承转合、首句、颔联弄得头昏脑胀。也不得得放弃那一直弄不明白的“救拗”。至于现代自由诗、意识流等也是不知所云。我心里明白，自己端不起文学那饭碗，连门都没摸到，遑论在杂志上发表。以前她看到我显得艰难的样子，反过来劝我，为我鼓劲。还将我弄不太明白的问题，诸如诗的比兴等，讲个子丑寅卯来。可这次，她是要求发表，我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嚅嚅着可是，可是起来
她一听，用当老师时的口吻批评我，新园同学，现在我们没有可是，只有：是。发表了，你才会更快乐。你不该在这时泄气；没有大志向。我都在帮扶你，你要更努力。
我眼前，那个温雅。端庄、认真尽责的女教授又回来了。
为了她的叨叨唠唠，更重要的是为了她的治疗、为了她的梦想，我决定作进一步的努力。要和病魔抢时间。我想起我们的婚誓：为你，甘愿献出全部爱。在当下，她在实现帮我的诺言，我更应如此啊。我逼着自己翻书恶补，苦吟不已。渐渐，我也迷上了遣词炼句，迷恋上了诗。深深理解了，妻子为什么和许多人那样，对博大精深的诗，会是那样一往情深。
诗的无穷魅力，汉字的百般神奇。使我们的生活充满了诗意和希望，也丰富了我们的话题，就连我们的对话，也变的有些韵律。
每天，我作出安排，让她按时找来报刊上和唐诗，寻名言觅佳句，勤学苦练。这时，她安静的像备考的学生，认真地完成我布置的作业。然后用她惯用的红笔，一笔一划抄录好，保存起来。
在那段日子，我们那些写下文字，仿佛也有生命，在见证爱的力量的同时，和我们一起思考，一起烦恼，一起快乐，一起幸福。因为有了追求，有了寄托，那可怕的病魔，在中西医联军的收拾下，溃不成军。症状居然在一点一点消逝。在诗歌和爱心的调理下，妻子神奇般的渐趋恢复正常。连主治大夫也异常兴奋，连声说，能恢复到这个程度，真是不可思议，这个案例，值得好好总结总结！
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早晨，朝霞满天，清风习习，令人心旷神怡，充满期待。每到周一这个时候，我们都在等着快递。收取孩子们订购的每周一花。
今天收下是一束橙黄色的月季。妻子认真给花喷洒了一些水，然后细心摆放在书房的花瓶中。娇艳欲滴的鲜花，清新馨雅，芬芳四溢，家中的气息，顿时活跃和年轻起来。
过一会又到快递，我收下打开，果真是杂志。在妻子期盼的目光中，我快步走到她的面前。嘿嘿嘿，发表了！终将诗作变铅字，得来真是费功夫，梦想如愿已实现！
妻子连声说，这是真的吗，真的吗？她一把拿过杂志，不由分说，除下我的眼镜草草戴上，急切找到那一页，喜极而泣。脸上露出文学少女般的笑容，羞涩而温柔，快乐又兴奋。她还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念了起来。那略带沙哑的声音，此刻是显得那么悦耳、动听。
时光仿佛停滞了一般，我久久沉浸在幸福的遐想之中，感到又重新回到大学校园，回到那甜蜜的相恋时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微微抬头，说，我考虑过了，得了稿费，把孩子们叫来，我要为你购一，一大的蛋糕。一大瓶酒……邀来茅台来庆功。结余款项，我另有用途……
我微微一顿，略加思索，打趣地一拱手，以京腔念白：娘子……以前论文得奖，也没这般开心。现倒惦记稿酬，你你你，你这是何居心？
她以胜利者的姿态和我击掌，夸张而又骄傲地一挺胸，那当然啦，不一样嘛。我说了要帮你的，办到了吧。这下，你是连脚步都快乐起来了。
我对她一笑，抱拳施礼：快乐又心舒，多谢常老师！
过了几天，我将收到的稿费拿给她看，高兴地说，编辑部发给的，好几百呢。对了，我们的那一句有不少人点赞。
你等等。她打断我的话，说，还是让我先再背诵吧。
正在这时，儿子来电话了。爸，我马上去刊印社结账。订的份数够了吧？你要的稿费够了吧？
我望了望妻子，故作大声回答，编辑老师。我收到了。我们马上还有稿子。我挥了挥拳头，十分坚定地说，你要相信我们，下次一定能发。
她接过我的话头说，对，我们要再发，多得些税后稿费，我有新的用款预算安排。不过，她卖了个关子，接着说，还是暂时对你保密……什么，扶贫？你是如何猜到的？对，我拿它去买好多好多书，嗯，还有给孩子们买好多好多书包，要让书香飘山间。我们要多写诗，多积累些存货，就像会计上的畅销库存商品。我们还要用稿费，设一个扶贫专项基金，专款专用，纳入预算管理。对了，我们还要好好谢谢诗人，谢谢编辑老师。我要诗朗颂，读给他们听。当面，一定。
听她掺杂着财会专业词句的话语，看着她摇头晃脑，快乐无忧的样子，我眼里饱含热泪。希望这样的快乐时光一直延续下去，延续下去……我默默在心里与她一起吟起最后两句：
若想常馨为逸客，心园乐木速栽培。
……
最后需补充一句，有一天，我无意翻那本有些卷边的杂志，在封底看到一行很眼熟的红笔字：单价38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