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大这个不算短的电话,一下就打过了饭点。他对前来汇报的钟于及他的分管领导说,走,我们去吃饭去,边吃边聊。随后,把他俩带到这家乡村名称,城里派头的茶园大酒楼。
酒楼地处并非闹市,远离喧嚣。餐饮素有酒香不怕巷子深这一说,生意好的店,纵处地偏,客也悦来,趋之若鹜地排队拿号。坐在店门外,嗑着免费瓜子等着位。那情景,像在直播一场不花钱的电视广告。生意差的店,枉在闹市无人进。不管服务员如何卖力吆喝,行人根本不予理采,匆匆而过,生怕进得是黑店。这家茶园酒楼总店,看似不算火,但停车场里停的车,足可明证还算热。眼下不是餐饮的黄金旺季,一些酒楼施展拳脚,淡中求变,或推陈出新,或加大优惠力度,千方百计吸引新客来,熟客返。那么茶园酒楼,会带给人什么样的惊喜呢。
酒楼不算宽敞的大门两旁,蹲着两尊口含玉珠的石狮。店名牌匾旁,高挂着一对大大的红灯笼。进门是一个不大的小院,院内错落有致地摆着盆景和鲜花异草,梅兰竹菊。红黄绿白,五彩缤纷,显得春意盎然。
老大问了问李总订的房,几人就由迎宾小姐领向茉莉花包间。和很多酒楼一样,迎面大堂,摆着一个不小的神龛,供奉着财神关公的全身像。在电子红烛亮照和香烟缭绕下,关公满是忠义的脸上,更显得通红通红。神龛上的漆盘中,桔红蕉碧,盛满虔诚。神龛旁,醒目地而甚为少见地摆着一个红色功德箱。大厅的左端,放着一张紫檀雕花条桌,上置文房四宝,还有几份不知何人留下的书法。两张宣纸摊在桌上,象要静候哪位书生一展身手,留下墨宝。在通往包厢的两侧壁柜上,摆满了紫砂茶壶、玉碗、瓷瓶之类的收藏品,只能隔窗近赏而不可手触。这些未通名报姓的形似文物,在小射灯下追捧下,愈显神秘而珍贵。酒楼如此别出新裁的布局,像要留给人们这样的印象,本酒楼文化底蕴厚重,有殊于他。
三人坐定后,钟于忙给桌上的茶具和餐具烫了个热水澡。撤去免费的茉莉花茶,泡上老大自带的陈年普洱。他此时忙的有些兴奋,喝了口热茶,烫得连忙吐了出来。
这餐饭,本来是项目合作方李总请的,昨天就已经订好位,请他们三个,说另有事商量。可他临时又爽约。茶园的房现在可不好订。李总让他们尽管点好的,吃完去收银台挂他的账。
老大说,那我们还是自已吃自已的吧。钟于和他的部门,上次半年考核评优,力拨头筹,拿了奖金,老大也说过要钟于请客。择日不如撞日,那就补上这一餐。他也借花献佛,为钟于出差回来接风洗尘。
老大主动让下级请吃,这在单位是极为少见的。实在是给足了下属的面子。而钟于这次外出收款,也为单位和他这位老大,撑足了面子。
为追讨好几笔上千万元的款项,钟于主动请缨,率队出征省外。去后方知,困难重重,收款难度极大。其中的一家,因管理不善,上当受骗,正被诉讼搞得焦头烂额,连员工工资都拖欠了两个多月之久。哪有心思对账还款?钟于二进其门都难入。再而三,才费尽周折打听到,他们的财务总监正患病。钟于随即买了些补品,辗转找到医院,去探望、慰问。在经过十多分钟深谈后,这位身心疲惫的老会计,含泪执手于钟于。他让人叫来他的继任,要这个深陷困境苦于无策的年轻人,多向钟于学习请教。抓紧将对账清欠的事办好。钟于趁热打铁,当即与他们分析和讨论起专业上的事来。
接着,钟于实施“催”改“帮” 的工作重点转移,连续在他们办公室忙了几天,帮他们清理起剪不断理还乱的多角债。为诉讼补充资料出谋划策。最终,以翔实的证据,无可辩驳的法理,使这家单位反败为胜,赢得官司,避免了重大经济损失。他和财务负责人不打不成交地成了朋友。此去几天,他这个钟老师也成了他们的座上宾。连本带息,将欠款清收的干干净净。单位上下皆大欢喜。要知道,若形成坏账,年终考核,会烤得很糊,员工口袋里的奖金,最起码也得少三成。
2
到点菜时,老大未作推辞,没走从众路线——先让服务员介绍特色菜和招牌菜;或翻看送来的菜谱。而是十分干脆,直奔主题。显得极为随便、随和。
老大被三高折磨久矣,说早与龙虾、鲍鱼、海参之类的海鲜绝交多年。他调侃道,我们三位也环保就餐一回吧。于是点了一个素菜,一小条清蒸桂鱼,末了,又隆重给每人点一蛊一品清汤。说,这款汤没得说,好喝,不知茶园总店和连锁店是不是同一个味。一品清汤,有利肾臟。分管领导随口问了一句,真的吗?老大回答,试试就知,肾臓一好,好事不慌。说完,笑送分管领导一瞥,意味深长。把内战欲举白旗的他,看得面含惭色,而很不自然地回笑了一下。别看老大爱开玩笑,那是要分场合、看对象的。在工作和生活中,他是个十分严谨和自律的。严谨的有些中层去向他汇报,都有些发怵。若准备不足,被问得舌头都要打结,手脚更不知搁放何处。
这两天老大心情大好,和近来工作顺利极有关系。两三个重要项目有望拿下,增资开局良好。难怪他这般开心,这样话稠。老大点菜后。钟于觉得自已作东,就这么两菜一汤招待领导,实在太寒酸,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他拿过菜单对老大说,您这样为我省钱,我都不好意思与您吃饭了。最后坚持加点了一份秘制烧鹅拼盘。
紧等慢等,菜上得还算快,汤却等得久。在他们的期盼中,十多分钟后,一品清汤才姗姗而来。揭开青花瓷盅盖,一股异香顿时在包厢内迷漫开来,阵阵扑鼻。黄澄澄的汤中,顠浮着两小株碧玉般的白菜嫩芽,煞是好看。浅尝一口,就撩拨味蕾速速生津。老大陶醉醇美,十分受用,想必不是首饮,看来他好这一口。
这是一顿十分轻松的晚餐。边吃边谈,吃吃谈谈。开始是授意钟于明天的工作,暗示钟于忙了一个来月,并无多少喘息时间,需尽快熟悉新情况,下步有计划参与重要项目。接着,话题转到当下生活。养生,时尚,流行歌曲,母校近闻,家中趣事。看似东拉西扯的话,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说起来,他们三人还是校友。这在单位也不是什么秘密。虽说钟于年龄三人中最小,比老大足足小了十岁,但按起届别来,两位领导应称钟于学兄呢。钟于早他们两年入校,读的全日制本科。老大是成人大学,分管领导是自学考试的本科。同一母校不同系。但校友归校友,工作归工作。他们走得近,首先是工作联系紧密,当然还有源自母校的荣誉感,使他们不敢有丝毫懈怠。在工作的方方面面,他们表现的也都是可圈可点。
趁两位领导都在兴头上,钟于适时提出部门人员调整的请求。当他正考虑怎样来阐述自己的想法时,好像这也早在老大的考虑当中。解决的很轻松。既不违反原则,也照顾了各方情绪,完全经得起太阳底下晾晒。
3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老大接了个电话,说两人有事要先走,吩咐钟于慢慢吃。钟于才感到,刚才陪话多举箸少。真感到有些饿了。
送走两位领导,钟于哼着曲子重返包厢,这支无名曲,纯属自创。轻盈而俏皮,每逢心情好,就会情不自禁流淌出来。
钟于轻松而从容地坐下,细嚼慢咽吃了大半碗饭。他看了看桌上,打开手提包,从中翻出一个食品袋,将好几块烧鹅打包,明天中午,添作一份下酒菜,也还是不错的。
待小姑娘收碗筷时,他喝完残茶准备买单。刚才盘算一下,他们这餐,满打满算,不会超过六百元。他说了声买单,要让拿单过来瞧瞧。他习惯性地要复算一下。即使工作上接待,按惯例,大都下属去结账,他也得事先叮嘱一下。在这方面,是有过经验教训的,也曾被电脑"出错"、操作失误而多付过钱。虽然最终都没占到他的便宜,但事后处理,总是有些麻烦。还是在买单前瞪大眼睛为好。
服务员小姑娘将明细单夾子双手捧上,说,老板一共1248元,钟于一愣,怀疑自己听错,抓过来一看,不觉飚了一句半生不熟的粤语:没搞错,就这几个菜,咁贵!说实在,这样的收费,虽不像有些曝光案例那样离谱,但也着实令人心惊肉痛。
结算单赫然显示1248元。具体明细是:密制深井烧鹅中拼138元,一品清汤3盅924元,清蒸桂鱼一条108元,蒜蓉凉拌皇帝菜1份30元,米饭3小碗18元,茶位费3人30元。
他对小姑娘说,靓女,麻烦你到收银台看看,这餐费是否算多了。他指着一品清汤价说,这一盅就308元,不仅是高汤,真可称作天价汤了。
小姑娘瞄了一眼清单,说,老板,我刚来没两天,你要我去问,我去问会不会挨骂呀?
钟于说,怎么会骂你呢,我要去收银台问,那里人多嘴杂。我去怕会影响你们生意,那才会骂你的。
小姑娘有些不情愿地离开。一会很快回来,对正在刷屏的钟于说,老板,我刚去问过,你点得是极品汤,价钱没错。今天我们老板刚好也在收银台呢,他说没错。你快买单吧,今晚客人多,忙死了,我还去别的包房端菜呢。
钟于说,买单先不忙。买单前,我想弄清一个问题,这样吧,麻烦你,去请你们管事的过来一下,然后你忙你的去。
刚才的好心情,一下烟消云散。这即是事关钱,更是关乎一个理。以往在街边小摊小店,钟于掏钱是十分爽气,有时多付个三五几块,也不会去计较,可这样收费,真有大店欺客之嫌。得找酒楼管事的来问个清楚。此时,钟于心存诸多不愿:不愿在这种情况下,无人发声;不愿后面的人和今天的高价相遇;他的职业,岂容如此挨宰,都不知刀是什么刀。不明不白痛失钱财。更不愿就这样子,使他的尊严尽失。
要是老板为富不仁,这样胡乱收费,是不能坐以待毙。钟于在大脑里急速过着电影。又拿起手机,将通讯录上名字过滤起来。忽然他手一停,猛然想起,李科,好像就在这个区的税务局任职。
李科在大学和钟于同一寝室,单名就叫科。他这芳名,在工作后被人把玩了几年,也被不知情的人误会了几截。近年才名符其实。升级后。钟于曾笑他,你这个男子汉,可不能久得“副科”症,预祝他能尽早弃“负”、立“正”、破“处”、然后入“厅”。玩笑能开得这份上。可见他俩关系非同一般。钟于按起李科的电话,铃响两声,又觉不妥,忙挂了。不想铃声一下响了起来。
现在李科应酬少了很多。他在家刚放下碗,见是钟于来电,一改不回拨电话的习惯。
一接通电话,李科就是一连串的话语,问钟于有什么事找他,埋怨钟于在上周外地同学来,没赶来聚聚,质疑钟于是否真的出差了?钟于等到李科停顿,才说,那敢有假。你贵人事忙,没看到我微信发的图,显示在外地吗?
……
他们拉拉杂杂闲聊了一会,李科最后说,以前上大学,在班上,有难题找钟于,你这家伙脑子好使,总是有办法对付,我也没少抄你的作业。现在,你这才子高管,有什么用得上兄弟我的地方,也来个电话,发个话,我也尽绵薄之力,给你参谋筹划一下。
钟于定了定,话到唇边又吞回,他刚才挂电话,想的是,这点破事都搞不掂,复杂的事更难以应对,还能担当什么重任。那真会让人小瞧了。你要是解决不了问题,那问题说不定会把你解决了。再者,他既不想将李科拉扯进来,借势压人,更不愿授人以柄,遭人诟訾。他顿了顿,才说,没什么事打搅,主要问问聚会的事。上次没去,下次自罚,请吃陪罪。放下电话,他忽然想,如果请李科来喝这款一品清汤,付这么贵的钱,不知他会有怎样表现?结局会有几种可能呢?
4
等了十几分钟,仍不见人影,钟于推门外望,小姑娘从一侧一闪而现。钟于问,怎么还没去叫你们主管?小姑娘双手交握,微微垂头,怯怯地让他现在先买单吧。钟于说,可能你没听清,也可能我刚才没讲清。买单前,请你去找你们主管来一下。小姑娘顿了顿,才慢慢离开包间。
钟于看到,在不远处,一个楼面经理模样的女子,一边对着对讲机十分干练地发号施令,一边在毕恭毕敬递上来的单上快速地签字,眼光却不时向这边扫来扫去,有点奇怪的样子。钟于心想,这下,怕是把我当成赖账、搅事的人了。他看到,小姑娘有些紧张地低头向经理说了几句。然后跟在经理后头走了过来。
茶园的楼面经理,在市内业界还是有些名气。她在酒楼历练多年,做过洗菜,配菜,迎宾,收银。酒楼的大部分工种都涉足过。碰到忙,也敢在厨房颠两个菜。做到经理这一级,可说是阅人无数,遇事繁多。处理卫生、价格、质量、数量、态度、怠慢之类的投诉和事故,很有一套。三言两语,软硬兼施就把客人的火灭了,将问题解决得干净利落。就连一两个借着酒疯闹事的人,也被她的酒量和胆量,量得理短心虚。同事开玩笑说,海南三亚那家什么海鲜餐厅,如聘请她当经理,就不会有后面的那个什么海胆事件了。话虽然有些夸张,但她对那海胆事件的危机处理的看法,却也令人觉得很有见地。这次,经理一来到茉莉花房,见到客人,不由好奇地多打量了两眼,未曾开口就感到,此人与众不同。今天可能要多费些口舌了。
客人年近不惑,浑身透出一股精明,两个眼珠子闪着狡黠的光,像是什么事都要弄个明白,非得看个穿。他不像少数投诉的客人那样,要么怒气冲冲恶语相向,动不动就要投诉到“消协”“饮协”,好像协会是他家开的;要么盛气凌人,派头十足。经理甚至碰到这样的人,居高临下叼根烟,要老板亲自点烟道歉,否则将酒楼罚得倒闭。他十分安静坐在那里,看着手机,嘴角挂着自信。一个手指有节奏的在桌上轻叩着。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经理笑着过来,明知故问,这位老板,有什么需要我为你服务的吗?请多多关照,说完双手递上她的名片。
钟于接过看了看,笑着说,是现在需要我先为你们服务。帮你们算算这道一品清汤的成本,这样大家也清楚,这一品清汤到底清不清,值不值这个价钱,我也付款得心安。
经理脸上陪笑,说,首先谢谢老板光临本店,真不好意思,事先点菜时没把价格说清,造成了现在的一点小小的误会。客人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这些打工的,靠您们帮衬才有生路。动情话过后,话锋一转,嘴甜话不软。说他们的价格,是经过精心测算的,现在市场经济,你情我愿,对这款一品清汤,如认为贵,当初可以不点的,点得起,吃得起,那这点小钱也是应该付得起。
她见钟于闻而不语,用钟于能听得到的小声,对小姑娘说——实际是说与钟于:有些老板在结账时,根本看都不看,临走时还很慷慨地往功德箱投大把善款。像这位老板这么精明的人,还真是不多。
钟于接过话头,我这不是,精明,是要将事,弄明。他看着名片说,阿妙经理,你话可不能这说,什么点得起。标上时价二字,价格也是不可以插翅,朝贵里狂飞的。
他当时瞄到菜谱上的清汤价格处,标得是:时价。他现在有些后悔。当时怎么就没问问。可这是老大点的汤,那时问价钱,显然是不合时宜。要知道这样的高价,他那时一定会问个清楚弄个明白。
他告诉经理,没想到一品清汤时价,贵得这样离谱。不搞清成本,是不会胡胡涂涂地买单,现在顾客可不是沉默的羔羊,任由挨宰。
钟于像是开过酒楼,连连发问,你们也大概清楚什么是成本核算吧?什么是合理定价吧?他从综合毛利、场租、水电、人工工资成本等,一一委委道来。经理一时都插不上话,倒是小姑娘有些急,夺口而出,老板你算错了,我可没有你说得这样高的工资。钟于说。那经营毛利不更高吗?
经理瞪了小姑娘一眼。小姑娘赶紧收嘴。这时经理的对讲机响了,她说有事先出去一下马上回,要小姑娘照顾好钟于,反手就将门关了。
钟于见此,忙打开门,让小姑娘先在门外等,眼下他可不愿再惹出一些节外生枝的事来。
不一会,响起了客气的敲门声,经理回来,声音还很柔和。老板,帮帮我们吧,先结下账,下次来我给你打折,结账后免费给您办张会员卡。看到钟于对远期支票毫无兴趣,经理又让小姑娘端来一小盘水果。
这时,一个保安模样的大汉,横了进来,嚷着,怎么怎么了!吃了想赖账!你能走出这门!
钟于不躁不急,说,谁想赖,我更不想这样困在这里。但你们这款汤的价格,不得不让我好奇心大发,就想弄个明白。我现在是一人在这里,我的胆,也还算是大的,我出不了这门,可这菜价,我动下手指,发给朋友,现在互联网时代,茶园酒楼这样收费,莫说走出这你这房门,恐怕连国门也出了。
经理忙拦着钟于,好像他的手指,是按在定时炸弹按扭上,一不小心碰到,就会瞬间爆炸。她要保安离开,说这里没他的事。保安低声地告诉经理,是老板要他过来看看的。
钟于耳尖,说,那我最好拜见一下老板,有问题当面向他讨教讨教。
经理用她的眼神告诉钟于,老板不是你想见就见的,她也不愿老板此时出现在这里,事情还没处理到一定程度,老板和客人见面,是不太合适的。
又过了几分钟。几个回合下来,经理不免有些心急。她不知这客人有何背景。也就不好采用原来的一些套路。正要这时,门被推开了,酒楼老板来到了茉莉花包厢。
5
老板脸窄,眼小,体单。不知怎的,理了个光头,更显清瘦,全然没有他的大酒楼那般大气。钟于心想,老板无发的头里,隐秘着多少秘密,让人无法知晓。这一品清汤真那么好?为何订价这么高?是什么让他不怕有人投诉?
老板一见钟于,将手中那串琥珀色油光温润的念珠,绕到腕间。双手相拱,朋友朋友,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你到我这寒店,怎么不事先打个招呼?
钟于一怔。他识人辩相过目不忘,见过的人,即便是几年后相遇,姓名包括绰号,也能不加思索、准确无误地叫出来。可现在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此人何许人也,在何处打过交道。不禁夺口相问,老板贵姓?
酒楼老板并不在乎,说免贵姓毛,钟于看他身穿一件有些过于宽大的淡绿色运动服,显得有些营养不良,心想,毛老板,毛毛虫,你这样冒充熟人、朋友,真不地道。
毛老板像是能听到钟于的腹语,说,来客都是朋友,哈哈哈,刚才听我的人说过。朋友,你这事根本不叫什么事,听我说说就知道,。这事好办,好办的很呀。他让经理给钟于上茶,自已在钟于对面坐了下来。
见老板坐下,经理心想,看这架势,短时间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今晚生意好,说不定有客人在等包厢。再说,刚才客人没和她吵起来,并不代表等一阵不和老板开吵,她可见得多,一些开始不吵不闹的人,到后来吵闹的比谁都厉害。万一俩人激动起来,包厢隔音效果并不好,声高传出去,一些爱凑热闹的食客,马上会变成好事的看客,在享受美味后,再加餐一场争吵大剧。说不定还要惊动派出所。妨碍营业事小,有损酒楼声誉事大。她忙提醒老板。听说你有一饼好茶,让我去你办公室泡上一壶,在那里喝茶聊天更清静一些。
毛老板马上附和,对,对,这样吧,朋友,到我办公室去喝茶。
钟于随即和毛老板离开包厢。先是经过厨房旁边。透过玻璃窗,只见厨房里炉火熊熊,叮当作响,依然一派繁忙。在穿过一段两旁堆满干货食材和餐巾纸箱的过道后。毛老板推开写有“非请莫入”的房间。房间里面摆着六张办公桌,桌上摊满报表、对账单、财务台账等资料。桌边堆着满菜单、广告纸。像是间忙乱的财务室。毛老板又推开里间的门,才是他那也是满满当当的办公室了。
钟于进到略显逼仄的老板办公室,有些意外,这与他想像中大不一样。毛老板觉察到,有些歉意告诉钟于,外间本来也属他办公室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材料仓库不够用,将财务室挪作储物,外间就暂借割据作了财务室。没想到有借无还。分离已一年多了。这还不算,现在连他的办公室内,也被一些供应商送来的试用调味品、辅料和腊味所占领,弄得房内有股混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
在经理泡茶时,钟于有些警觉地按响手机上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来电。他并不回避,装模作样地,接了这个无中生有的电话。哦,陈队呀,今天没出警?找我喝茶?改天吧,我正在茶园酒店喝茶呢。
他一人困在茶园酒楼,不得不防。
6
毛老板给钟于斟好茶,说,我说朋友,看你也是讲礼仪,明事理的人,你听我讲,你就清楚,我的这款一品清汤,其实也并不怎么贵,即使贵也贵的有道理,贵的物有所值。里面所用的食材,不瞒你说,突出一个“稀”字,讲究一个“真”字,物以稀为贵,食以真为上。自己人但说无妨。
他告诉钟于,这一品清汤,是有故事的。相传一位一品大员操劳政务,身虚体弱,生了个千金后,纵有三房,也难弄璋弄瓦。后经大医的一高徒以膳食调理,连生三男二女。他显得很神秘地告诉钟于,里面的几种主材有:名贵野生金线莲、海底东星斑、花胶、小香猪精条肉、乳鸽、极品香茶等等。金线莲可采自高山上的;嫩茶更是玄乎,说是十六岁的少女,在太阳刚出的半个时辰内采摘的。这款汤辅料秘制,厨艺保密,投放食材的先后顺序、大有讲究。连炖三七二十一个小时,平均六大碗最后融为精华的这么一盅,换句话,看是喝一盅,实际是喝了六大碗了。
钟于眼朝肚子瞄了一下,喝六碗?
毛老板十分肯定地点点头。我七个连锁店,一天能卖好几百盅。这一品清汤对养生,特别是对我们男人,尤其的好,降三高,强体魄不用说,还有,对了,有人说,男人喝了更豪爽。他见经理有些不好意思在低头续茶,压低嗓子说,女人喝了幽幽慌。那方面,你会有体会的。有个高人总结的真是绝了,建议要作为这一品清汤的广告词:要想床上凶,赶紧来一盅。
钟于心想,毛老板怕是喝多了一品清汤,才这个样子。他说,你介绍这一品清汤的食材是很好,能问一下具体用量是多少吗?由数量他想到,现在有些酒楼的菜品,菜名朝好的方面取,恨不得就是皇帝的御膳;数量从最低份量去配。有的酒楼的鸡汤,一大锅,只放一只鸡在里边,再撒上大把的鸡精。有些菜看是一大盘,但盘底有乾坤,厚得夸张,菜自然悄悄瞒下不少,天长日久,这种收入十分可观。而这汤汤水水的,更是深不可测,很难得知到底有多少真材实料。
毛老板未直接回答,以商业机密,不便明示为由,解释说,有些食材数量,多一分过味,少一分味出不来,不好意思,保密保密,只能笼统地这样表示:数量若干。
钟于又说,我刚知道,毛老板你有七个连锁店,按你这种算法,你这个店一个月的收入,少说也有个八九十万,全年收入很可观。你现在每个月纳税也好多万元的吧,也是纳税大户吧。
毛老板一听。有些警觉地说,其实我的店现在没卖这么多,以前旺季喝的人多,现在淡季没那么好,也仅有个一百来盅。现在小本生意很难啊。再说我可是守法商人。他指着墙上一遛牌匾,示意钟于在“诚实守信”和“金牌餐厅”中间,重点看“星级纳税户”那块。
钟于注意到,毛老板将好几百盅销量,一下减为一百来盅。感到他过于敏感,说,我知道,现在公款吃喝少了很多,体制内的人,也少有公款光顾酒楼,餐饮业的生意没过去好。我想,在这个时候,你要是将这款汤合理定价,一定能卖得更好,我刚才估摸了一下,定价在五六十块钱一盅,薄利多销,喝得人会更多,帮你赚更多的钱。
毛老板心中生疑,不知这人怎么想得这么多,又怎么算出来这价来的。
毛老板转着念珠接过话,我们生意人讲和气生财。以善为怀。一品清汤的食材,其中有一种请高僧开过光,所以效果更好,也卖得贵些。但我们每卖一蛊捐三元作善款。
钟于说,按正常收入,以良心价格赚来的钱去捐,那才是真正意义的善款。毛老板,你要捐,就要捐这样的款。
毛老板若有所思,打着哈哈。他迅速转换话题,反倒问了起了钟于一些成本、核算上的事。像要切磋成本控制的问题。最后,他请钟于以换位思维方式考虑一下,如果碰到这种情况,应当怎么样?
钟于微微一笑,我怎么有这样的机会,来换这样的位。假如我真是有这样的机会,开店,我一定以敬畏客人之心好好经营,质优价廉,让客人觉得,值得再来。顾客属弱势群体,我倒请毛老板,以换位方式多想想消费者,不然出现价高、宰客等不应有的事,客人离开时,对迎宾小姐说的那句,欢迎下次光临,说不定回应的是:下辈光临。
听钟于如此说,毛老板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连声说,我们不会的不会的。他看了看手表,说,时间不早了,让你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也问了一些管理上的事。结识你这位朋犮真有意思。他转过头主,说,阿妙,你看看,怎么帮这位朋友解决一下这事。
阿妙经理很小心地看了眼毛老板,对钟于说,我知道老板们都很忙,你们两位老板都很大方的,要不这样,就按VIP会员打个85折?
不等钟于表态,毛老板连连摆手,笑了笑说,不不,今天有缘结识,一品清汤,相送了!他指示经理,马上去前台签单。
经理刚要走,又被毛老板叫住。他手一挥说,算了算了,这餐全免单。今天结识你这朋友,真有意思。你讲得这些我深有感受,我们后会有期,你以后可要多多帮衬帮衬我们。
钟于也曾想过今天的好几种结果,却完全没想到最后是全免单。他连忙拦住经理,说,不忙不忙。我也知道,做酒楼比不上以前。也很不容易,我也不是来搅局的。如果一投诉你们就免单,传出去你我都不好,那店也难开得下去。再说,这样大家都会没面子。他打开钱包,说,我不要你免什么单,但要我按单全付,确也为难,我想现在毛老板也不会使我——这个新结识的朋友,为难吧。
钟于从钱包中取出五张百元大钞。说是这些钱前些时候随他去过云隐寺,也算是沾了沾香火气,按毛老板刚才讲的逻辑,也有所增值。毛老板和佛家有缘。收下可作收藏,带来财运。他说,按毛老板刚才的算法,用这钱来付,也相当于在原价打了好几折的样子,这样即便说出去,毛老板对你的股东和投资人也有个好交代。我估计,即使按我实付620元结账,也有个百分之二三十的利润,如付少了,权当老板请客打折;如付多了——当然也不会多很多,就拿去当善款,做善事。不过我还是希望老板,能做到合理定价,这样,对你对你的客人都好。
毛老板眼睛转了转,这次他没说什么,动了动嘴唇,示意经理按此办理。
经理接过钱,刚要离去,钟于又说要给开张发票。经理点头说马上去办,取个好意头,开个1680元,让钟于写上单位名。钟于说,不不不,就按实付的开620元。他翻了一下包,拿出一张单,说就按这张单的抬头开。毛老板在旁用眼一描,见是一张一千元捐款收据。
7
次日上班,钟于匆匆赶到老大办公室。老大兴致勃勃地告诉钟于,原定接待项目考察的会议取消了。接着又和钟于开起了玩笑。说一上班到你办公室找你,看你迟到了,理解理解,小别胜新婚呀。说完哈哈笑起来。他对有些脸红的钟于说,这样吧,一品清汤开个发票,董事会给我的接待费额度宽裕,拿给我处理一下,李总说,本是他请我们,如觉得不好去签单,就开票给他来付,那哪行呀。
钟于没解释晚到几分钟的原因。他想,难道老大忘了,是他叫我请吃吗?他拿出发票,说,这款一品清汤是很有特色,只是卖价不太友好,开头说三百多块一盅。说是极品清汤。票我是开了,不瞒您说,夫人明天单位旅游回来,是向她报销的,我们家有记账的习惯。只见发票抬头处写的是:钟于。
老大颔首说,那也好。转念一想,说,什么极品一品清汤,一直是68块一盅,这个老李,搞什么名堂,他随即拨通了李总的电话。
老大在电话中里说,昨晚,我们去了你订的房,也就简单点了几个菜,一个一品清汤,没让你找人打折。他们倒好,要按什么极品清汤来结账。
李总打着哈哈说,最后结账不是皆大欢喜吗。接着,他告诉老大,重要的是,他们的投资也没问题了。合作公司的财务总监,也不坚持用他那边的人,同意由这边的钟于兼任。他的另外一个重要拍档,就是茶园大酒楼的毛老板,借这次他们三人去他酒楼消费的机会,进行了一番暗访。经他考察后,也最终决定投资到这个新项目来。对财务总监的人选也替李总把关了。昨晚一品清汤价格的事,是按毛老板的意思办。最后,他请老大体谅毛老板,毛老板这个人,玩性大,总是喜欢给别人加点不一样的作料,也不管人家的口味怎么样。
老大闻之,恍然大悟,说,你们就是这样考察的啊,真该罚你们请客……
按下电话,老大对钟于说,明晚继续喝汤。对毛老板,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明天去见见他。昨晚毛老板想宰你,明晚我们去宰他,到茶园酒楼打他的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