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盲

上世纪90年代，中国股票市场方兴未艾。

中国股民对这新鲜事物也是投入了极大的热情。

凡是手里有点小钱的，都要在这股票市场里滚上一滚，镶个金边。

小李就是其中一位，虽然30不到的年纪，却在股海里摸爬滚打了7年，是个老股民，在证券公司的交易厅里也算小有名气，自诩“股海舵手”。

97年平凡的周一早上，小李翻着地上捡来的财经报纸，蹲在证券公司的门口等着开市，这时的门口早已乌泱泱地站满了等着入场的人。

突然，一只突兀的大黑皮包在他眼儿前晃了晃，他抬头一瞧，一清瘦老头，白褂黑裤，脚上拖着一破旧黑面布鞋，正在那东张西望。

小李张口道：“老头，老头！对，说你呢，瞎瞅瞅啥呢？！”

老头有点惊愕，带着憨笑，望着小李：“小伙子，你是在跟我说话么？大点声？”

小李嗖地一下从地上蹦起来，顺势弹了弹裤子上的灰尘，音量提高八度。

“赶紧走！走！走！这地不是您老该来的地方！”小李有点赶人的架势。

“哦？这地方是你开的？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就有此等成就。”老头用手摸了摸大理石镶面的方柱，不经感慨到，“这装修可得花老鼻子钱了。我在像你这样年纪的时候还在家里种地呢.”

小李差点被逗乐，翻手瞧了眼手腕上有些老旧的机械金表，估摸着还有十分钟就要开市了，就索性和这耳背老头再聊聊打发时间。

“您老这是第一次来，知道这是什么地么？就敢往里闯？”声音自然也是高八度。

“俺就一农民，今年收成好，手里落点闲钱。俺知道这里是一个做买卖的地方。现在这村里啊，不管是男女老少，都在讨论这股票，都说是能钱滚钱，跟那个滚雪球一样。俺虽然是老了，但那也是村里最潮的老人，喜欢接触新鲜事物。”说着又晃了晃手里的大黑皮包。

小李虽然有些匪气，但讲实在的，心眼也不坏，就随口提醒到：“老头，你可要小心点，这股票市场可是琢磨不定，有涨有跌的，你玩得起么？不要一不小心把棺材本给折进去，到时哭都来不及。”

“啥！你说啥？啥棺材？”老头眼里透着些许迷茫，“小伙，你大点声，我耳背！”

就在这时，人潮开始涌动。开市了！

小李怕人潮拥挤，把这瘦老头撞倒，给自己添麻烦，就一把把老头拽进交易大厅里，扯着嗓子喊道：“老头，不是我说，都说这股市有风险，入市须谨慎。你不要临老，临老了，人财两空，到时你老伴责怪起来，我看你这身子板遭不住。我是为你着想，您老还是早些回去吧，门口的公交车快赶不上了！”

“用不着，家里俺做主！俺就图个乐，见识见识。”老头笑着咧开有点漏风的嘴。

小李一看这是劝不住了。“得咧，那随你。看见那小姑娘没？你去找那个工作人员，让她带你去开户，她会教你怎么买卖股票的。”说着，头也不回地迸出一句，“现在行情好，买红色的，问题不大。”

“红色……”老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小李消失在躁动的人海里。

这里人头窜动，空间有些密集，再看看，这里走动的人群个个都像带着风一样，让老头想起了自己新栽下的韭菜苗被风吹过时候的样子。

老头突然感到一丝亲切，笑着走向小李刚刚指过的工作人员：“小姑娘，俺要买股票，嘿嘿嘿……”

……

有时候，命运最喜欢捉弄人，大盘早上还欣欣向荣，下午就受到外围股市震荡影响，势头急转直下，直接一个跌停板。

交易市场里的人，也从欢声笑语，到气氛压抑，最后终于有人开始破口大骂，哀嚎不断，直呼骗子，上当。

纷纷扰扰，不绝于耳。

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小李子这才回过神来，今天他那几只重仓的股票也是缩水严重，就差打水漂了。红红火火没了，只剩下恍恍惚惚，正打算离开。

一转身就看到早上那白衣老头正一动不动地坐在前排塑料靠椅上，身形呆滞。

“喂，老头，散场了，回家喝西北风咧。”小李故作轻松地拍了拍老头似乎更加消瘦的肩膀。

无人回应……

小李有点焦急，心想这老头不会是受不了打击，一下背过气去了吧？要不三十六计走为上，不要给自己惹麻烦为好。

正在小李犹豫不定时，老头鼻子里传来了微微的鼾声。

“我靠，牛逼！”小李虚惊一场，老头也悠悠醒来。

“是你啊，小伙子。咦，怎么人都走光了？”

“今天股市震荡，这里的人也被套牢了不少钱，都跟打了败仗一下，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回家了。”

“唉，人老了就不行，你看俺坐在这歇一会。哪想周公不肯，一定要拉我去下棋。”

“得了吧您，我知道您老耳背，这锅周公可不背啊。他就算喊你下棋，你也听不见。”小李觉得这老头有点意思。

“其实吧，我耳朵还好，就是眼睛不行，没办法，爹妈给的，也得受着。”老头有点感慨。

“老头，你这两铜铃不是好好的安在你眼眶里么，难不成，您还是睁眼瞎的主？”

“那倒不至于，我这对招子可清明了，不像邻居家的老王，年纪还没我大，就老眼昏花。不过吧，就是这眼睛不分红绿，看上都是灰不拉几的。也给医生瞧过，说是什么色……色……”

“色盲？！这叫什么事啊，您都色盲了，还来买股票，这不是瞎胡闹嘛？嫌钱多不成？”小李有点哭笑不得。

“其实俺这病吧，说来也怪。按医生的说法，那个什么色盲，是分不清红绿的。但俺每次下地，看着俺那些生龙活虎的韭菜苗，似乎又能感受到那翠绿的颜色，所以俺这辈子光种韭菜了，不过也好打理，涨了割，割了涨，循环往复，也算轻松。你说我这病，怪不怪？”

“怪，你这糟老头子更怪，莫不是在逗爷玩呢？”

“信不信随你！”老头有点不高兴，“今天，俺看这大盘啊，看不懂。太复杂了，不过想起你叫俺买红色的，俺就盯着那大盘，突然就想起地里的韭菜苗，那些跳动的数字似乎也有了些翠绿色，你看俺脑筋灵不灵，俺想韭菜是绿色的，剩下的那些不就是红色的么，就随便挑了挑，让那丫头给俺买了，在闭市前又让她全卖了去。然后就坐在这椅子上歇息会……光说话了，肚子也饿了，走了走了，老伴还等着俺给她下地割韭菜晚上包饺子吃呢。”

小李还愣在原地，没回过神来，老头的话，让他有点迷糊，半会看着老头远去的背影喊道：“那您老今天到底是赔了还是赚了啊！？”

老头似乎没听到，颤颤悠悠地往前迈着步。

“喂，老头！”小李几乎吼到。

老头似乎有点回过神来，举起右手鼓鼓囊囊的黑色大皮包，向小李挥了挥，“小伙子，饿了吧，要不一起去俺家吃顿韭菜饺子！”

“老头，明早您老还来么？！”

“不来了，你傻啊，俺一个红绿色盲的糟老头来交易所干嘛，再说地里新种的韭菜苗还需要俺照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