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达文
儿时,我居住在一条小山村里,不知是什么使然,我喜欢在黄昏时分,邀请小伙伴到村前的小河边放牧。那小河水清澈见底,鱼鳞可数,水草轻摇。桔红色的落日映照着缓缓的流水,波光闪灼。我们在小河边采撷着一朵朵叫不上名的小花。累了,便庸倦地躺在河边的草坡上,嚼咬着草根。草坡暖融融的,还夹着一丝熏风很是惬意。那时,黄昏给我带来了许多憧憬和希望。
长大了,读了些书,便觉得古今往来,人们对黄昏的慨叹实在太多了——有“人约黄昏后”的情歌,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佳句,有画面开阔,意境雄浑,既让人感到亲切温暖又让人感觉到苍茫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妙句,也有“薄暮溟溟,虎啸猿啼,则有去国怀乡”之感的感极而悲的赋句,更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人生须臾慨叹;屠格涅夫笔下的俄罗斯大草原的落日,是金黄的壮阔与苍凉,让人感受到有一种空旷的压抑感,也有“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的亢奋之言;毛泽东主席吟唱的“苍山似海,残阳如血”是深沉的雄健和苍劲的千古绝唱,还有叶剑英元帅的“老夫喜作黄昏颂”的暮年壮志。总的来说,黄昏给人们带来的多是一种淡淡愁思和一种庸倦的感觉,一种柔和了无生气的情绪,而叶帅却道出了老骥伏枥的铿锵之言。其实,一九七七年,叶帅同四人帮那场政治角力不就是一曲波澜壮阔,名垂千古的黄昏颂么?不管怎样,我对黄昏还是一往情深的,老是想着儿时在河边嬉戏和那落日西沉时勾起的无可名状的情感。
记得十多年前,我作为游客路过茂名。那是个仲夏傍晚,我穿越春苑公园,到其旁边的某大院寻找一位朋友相叙。那园内清幽蜿蜒的小路两边,花团锦簇,绿草如茵,树木如盖。置身其中就像置身大自然的怀抱里,而且让人觉得有一番别致的韵味。那座挂有老年大学牌子的黄瓦白墙的雅致小楼掩映在清凉的树荫下。这座知识殿堂经过一天的春风化雨后,显得格外的宁静闲憩。园中的小湖浮光跃金,倒映着湖岸那玲珑的亭子。湖里人工小岛上的树长得青翠欲滴,错落有致,在湖光水色中,宛如天然雕琢的翡翠盆景。环湖的垂柳像女郎披肩的秀发,在晚风中轻拂,悄声慢语。我惊叹这儿的自然景观与人造景观的和谐统一,想不到南方油城竟有如此美好的景致。夕阳洒着和融的光辉,整个公园变成一片金黄。蓦然,在晚霞逆光的剪影下,我见到一位约五十开外的老伯,在亭子里拉着一把二胡,那演奏有些生硬干涩,分明他是个初学者。忽如我觉得这幅剪彩图很美,我趋前向这位老伯问了路,发现他的手指磨起血泡被弦划破流着血。我离开又回过头来,见到他仍在那儿演奏,那曲子虽然有些生硬,但流着一股坚毅。他乌黑头发下饱满红润的脸显得十分自信。一种敬意不禁油然而生,觉得他那锲而不舍的意志,与这儿的花草树木的生机是那么的融合。不知怎的,春苑公园里的黄昏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后来,没想到调到茂名后,我也居住在春苑公园旁的那个大院里。傍晚我常到春苑散步,看着沉下的夕阳,那簇簇金黄色的树丛,那橙红渐变成桔红色的天色和幻着多彩的园外幢幢高楼,一种孤独感不禁悄然而至。一天傍晚,饭后我独个儿在园里的小道度步,夕阳依然是那般的沉雄,这时,我又遇上那位拉二胡的老伯,不过这时的他已在这儿拉了十多年二胡的他了。自从我住到那大院后,常常在傍晚的时候,见到他如痴如醉地拉着那把二胡,而且每次都以一首著名的民乐曲拉开演奏的序幕,于是我禁不住上前与他搭讪。
“老伯,都这么晚了,还没过瘾?”他朝我望了一眼,带着友善的神情,嘴也只是嗡动了几下,不知说了句什么,又埋头演奏起来。
“你的指法相当娴熟了”我无话找话说。
“今晚九点有个表演,明早要参加邀请赛。”他的嘴巴轻开轻合,说得很平淡。这时我才注意到他已经白发苍苍了,脸上的皱纹很多,夹着丝丝的苍凉,皮肤已变得黝黑,在残阳的光线上呈出单调的古铜色。
“吃完饭才来的吧?”
“没有。”
“曲子都拉得珠圆玉润,行云流水了,应该回家吃饭了。”
他淡淡地笑着,但他的注意力仍在那把二胡的曲子里。我看着他黑褐而皱巴的脸,心间便涌起柳永那:“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词句。常言道,老有所学,老有所乐,老有所为。他用两根弦,一把弓以及垂暮之半截年华,在春苑公园耕耘着属于自己精神领域的土地,他那份晚年对艺术追求的坚执守望着夕阳下展露的丰稔,在快乐的时光里燃烧着自己的暮年。
夜幕将临,他仍在演奏着,一首首曲子在小湖金色的柔波中回荡。那曲子的音符仿如片片花瓣,在晚风中的园道上卷起落下,落下卷起;在树与树之间自由婉转地回响。曲子的缠绵不动声色地掳走人们的心,那袅逸的余韵更是和着幽馥的花香溢出园外,栖落在行人的心头。而沉浸乐声中的绿叶,似乎陶醉得摇摇晃晃,闪耀着柔和的光斑,叫人感到眩耀,将人带入神奇之境,令人进入他演奏的曲子里的一刹那,竟然存疑自己是否还真的置身于尘世里。
园外的车辆来往如鲫,打扮入时的年轻男女款款而行,大概附近有舞会或卡拉OK,生活是这般富有激情美好!
天空已留下最后一抹余辉,周围显得更宁静安详。我默默地想着,喷礴而出的朝阳,生气勃勃,固然催人奋发,而把自己的光和热献给了大地的夕阳,同样不也有着迷人的魅力?的确,正如不知哪位诗人说的那样,太阳每天都是新的,那么,夕阳每天不是新的么?
老伯提着二胡要走了,一丝晚霞的光线照在他脸膛上,也照着开始黝黑下来如座座青山的园外高楼,带着一种低调沉雄的辉煌。“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我情不自禁吟起这诗句。
夕阳是留不住的,但我相信,没有黄昏也就没有晨曦,正如没有落日便没有日出那样。
黄昏也是这般的富有激情而美好。
啊!春苑公园迷人的黄昏!
2002年秋写于南方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