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家乡的紫云英很美

                          陈达文

也许预示着一个崭新时代来临，一九七六年深冬，家乡大片大片的田野，紫云英竞花怒放，仿佛给家乡换上节日盛装，在季节的大门恭候着一九七七年春天的来临。

尽管那年的新历年来临，华夏大地山雨欲来，政潮澎湃，但阻止不了春天的脚步，她依然带着温馨守约而至。

家乡初春的田野，风依然是轻柔的，在煦煦的阳光下，风姿万种般拽着紫云英的衣袂，让她们在田野上像云一样飘荡。前来觅食的蜜蜂唱着歌与彩蝶共舞。而夜里的寒气已在紫云英枝叶上凝聚成一串串露珠，与晨阳一起衬映着她们泛起红晕的脸。此时，在田野间迂回的条条溪涧，在春的线谱上轻吟浅唱。田野里的紫云英陶醉着，笑容可掬的一直到阳春二月。

一九七七年，虽然是那个政治狂热时代的尾声，但那时的社会氛围依然是凝重的，而这时溢彩流霞的田野，却成为一些人的去处，他们三三两两默然而行。

在那个年月，到田野默然而行的人，是为心情采光，紫云英的馥郁芳香如决堤的海，涌进他们的心房，漾起他们多年没有过的心潮波澜，荡去他们心底的孤寂、忧郁和苍凉，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心灵慰藉。

时隔三十多年，还依稀记得一位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但知道他参加过抗美援朝，年纪四十开外，常年下社队劳动的医生，在花海中伫立良久，感怀至深。兴许他面对鲜花怒放的田野，内心由衷的高兴，触动泪泉的神经，沧桑的脸滑落几滴饱满的热泪。那时懵逼的我看着他一个大男人无端端在花中流泪，觉得他有何颜面。哪里想到他当时灰暗的心境、枯萎的心叶是多么需要抚慰和滋润啊！

数九寒天，霜打冰封，四周遗落枯黄，唯独田野春意盎然，艳花傲寒怒放，竞斗芳菲，使寒冬的萧杀之气，仍显出生机勃勃。料想他们从中看到了未来，这才使我恍然明白，常三三两两到花海走动的人是这等缘故。

我想那年他们与紫云英的际遇，虽然有偶然的凑巧，但又何尝不是在预示着他们的未来！岁月无声，唯石能言。人生，是磨难在枝头上被晾晒了的坚强。许多时候，每个人都是风景，风景也即人生，间或在时光中流淌着悲欢与冷暖，成为他们刻骨的岁月印痕。这种印痕，或许能成一帧帧或冬或春没曾修饰的人生风景，它虽然有些薄凉，却是最能使人回忆。

那年的紫云英是农业学大寨后期强调社队种植的，也许在别人的眼里是一种绿肥，但在我的记忆中不是那样。秋收后，紫云英的种子在一茬一茬的稻草头间冒出根根幼苗。约略半月，幼苗的嫩绿像一层薄纱在田野上轻扬，给肃杀的秋野增添了无限生机。从田野高远处望去，如一幅正在着墨的水墨画，那墨润化无声，淡浓恰到好处；又俨然是天籁的音符滑过湖面，余波袅袅，让人感受到大自然的恬静与安详。之后那嫩绿越来越浓，向四周弥漫开去。她们的身影由轻盈变得婆娑摇翠，而且抽出无数的花蕾，在凛冽的寒风中高举着，显得傲骨铮然，内韵为灿烂而沉着，显然那种对春天的强烈呼唤已昭然。这种生命的意象坚强无畏，令我咀嚼沉思。看着她们匍匐着身躯，热吻滋养自己的土地的身影，我骤起虔敬，还令我遐想着我们祖先热恋土地，在人类的农耕史上匍匐前行的情景。

那时候，紫云英初开是轻轻的浅笑，天空下着绵绵冬雨，田野显得十分的灵动，此刻田野飘着的仿佛是那些人放飞的一抹抹心绪。当紫云英大大咧咧，尽情竞放，那花朵是用生命点燃的火把，艳光映遍家乡每个角落，令冬日那张死灰、古板、峻冷的面孔有了春天的温润。

此时的我染得一身花香，与一头小黄牛出没在花海的艳光里，活像春天的精灵。在花海深处，我愉悦心房的血液在欢腾。人生第一次享受如此的大美，我初次的炽热情感由此而生，由此而喷薄。也许那情感喷薄有声，出自一个少年的内心深处，却引起无限的花语。那花语轻快而幽远，像春雨抚摩着伤痕处处的山野。

紫云英没有树伟岸，没有梅花冷傲，也没有牡丹娇艳，是大自然众多植物中葡匐生长的植物。然而她们花紫叶绿，花繁簇拥，风致楚楚，是令我感触很深的植物，让我在深冬时节尽尝着春天的情味。她们最灿烂的时候，让我的心灿烂在孟春日轮初露的阳光里。就在那时，旷野是一片寂静的幽鸣，像和弦的乐章伴着我那颗灿烂的心，去感受田野浩瀚的花艳与空中鲜嫩的阳光相交融时的神韵。我在田野里感受着，默默地享受着一种难以言状的幸福。

我慢慢地移动着双眼，东风也开始起航了，花海一道道紫红的波痕向天边延绵，感受到这是家乡大地春天的躁动。我记得，那年东风浩荡之日，正是田野紫浪翻滚之时，那波澜壮阔的花潮向我直扑而来。我的心潮随即惊涛拍岸，卷起千堆红雪。这怦然的心动，令我久久不能平静。

那时迷醉得不能自己的我，神采飞扬。眼帘不知不觉罗列着田野四周已披上新绿的山峦。山峦的绿透着生气，而绿意越往远处越淡，渐渐地与碧蓝碧蓝的天空融在一起。而紫云英那盛开的激情与艳光早已抑制不住向山谷延伸，她们似乎要征服外面绿色，不断地向周边的绿色渗透，展现自己的个性和自由。但绿色始终不肯相让，保持着自己的广阔和深远。虽然如此，紫云英依然以自己的勇敢与坚毅，逢山开路，逢水架桥，将带着春天气息的花朵直布天边。于是一条连接天际的紫红地毯在大地上赫然呈现。那地毯两边是山峦的绿，觉得更似边绿里的彩虹，从天际一直汇聚到我的眼前。站在彩虹这一头的我，成为一个舞动彩虹的少年。

我始终猜想着更远处的地方，最终是无边的绿抑或是无边的紫，抑或是绿紫交融？但有一点是无法改变的，过不了多久，田野上的紫云英奉献芳华后便化作春泥。而浓重的绿色会支配着这里，眼前的那道彩虹就不存在了。一份少年对紫云英的依恋，从茫茫的失落时空重重地坠下无底的深潭。果然，那年紫云英灿然后，家乡就再见不到她们的身影了。几十年来，我只能在记忆中欣赏她们的美，那一道少年时舞动的彩虹，也只能在心境呈现。

那年家乡的紫云英不管是真的预示或是偶然，倒成为那年家乡春天的主题，她们无拘无束地绽放，肆无忌惮地渲染，最后以怒放的光彩谢幕，像是骄傲地宣布这一春的使命完成。她们那种不羁的灿烂显得与那时的社会氛围有些另类。

也许紫云英是那时最大最好的 “绿肥”，才免遭“毒草”之害，才得以尽情释放芳华。那年她们的璀璨登场除了给我深动与陶醉之外，也许更多的是给那些受过压抑而郁闷和烦恼缠身的人带来愉悦，给那些心叶快要枯萎的人，带来清新温润的春天气息。那如洪流的花香为他们荡涤出一个崭新的心境。也许在那年月，那些麻木的人看不到她们的美，在他们心中只不过是一田绿肥而己。但她们的确在那年的家乡田野潇洒盛开过，缤纷的画面浑然天成，而且最适宜在凛冽的冬日里装点着大地。

岁月如一枚刺绣的针，已将这幅缤纷的画，绣在我心灵深处。紫云英那种勇敢而圣洁的情怀已潜入我人生的梦境，像飘满岁月色彩的风，延绵着我思维的脉络。她们的大美永远珍藏在我岁月底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