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行走的山路

                陈达文

我的少童时光，凝固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一个小山村，那里的山路留下我重重叠叠的脚印。每想起它，思乡的歌谣，便从山岚中来，牵出那时在山路行走的光景。

在那一段日子里，我与山路说不上朝夕相处，但尤其的亲近，沿着山路去摘野果、掏鸟窝、挑柴，或赶着牛去山上放牧，或到山地里割草。到了上学的年纪，每天下午放学，沿着山路到田地里，与大人们一起挣队里的工分；上了小学高年级，在母亲眼里长大的我，要在中午放学的时候，沿着山路去山里，接母亲那一担雾水淋漓的芒草。

行走山路日子那种辛苦，生活在城市的人难以体味的，也难以想象的。

古人将山路形容为羊肠小道，也就是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弯弯曲曲穿行于山坡、山谷、山腰、山巅上的路。崇山峻岭的路，更像一条受惊的蚯蚓，贴在灰蒙蒙的天幕蠕动，有想不到的险峻。既然是高低、大小、弯曲的山路，那么就必有宽窄、缓急、平陡。

长期行走在这样的路有多难，只有山里人才能体味到，宽不足一尺，掩藏在丛林、荆棘、芒草之中的路，路面还有半露不规则的石头，让人举步都要小心谨慎，稍不留意，随时可能被石头绊倒，或被藤蔓、芒萁扯住，裤脚和鞋沾满泥土，还有可能被锋利的芒刺、茅草在脚上划几道鲜红的伤痕。那脚划痕的疼痛，作为山里孩子，会被一阵柔软的山风抚去。

我总觉得那时的山路脾气难以捉摸，睛天在山路上走，走一步退半步，那些小卵石在山路上像轴承里的滚珠。阴雨天泥泞，路很滑，不留神就会打个大圈斗，让自己的成为条滚满泥浆的大泥鳅。春天雾气浓重，山路旁的植物雾水沥沥，走一会儿浑身湿透，狼狈的样子如同落汤鸡，不过，那植物的枝叶摇着露珠，像一串串铃儿，一线线青幽的希望，系着自己的信念，忘了自己的模样继续前行。

山路也很有个性，路面坑坑洼洼不说，那赳坡真让人不能自己，爬坡让人上气不接下气，下坡则难以控制自己的脚步和速度，遇上阴雨天路滑，还有可能令自己像个皮球滚下去，铭心刻骨。

多数的山路生存艰难，要么像根小绳子在高山大岭上，人少走了，被芒草、树木、藤蔓淹没，消失得无声无息，那些被掩藏的山路，黑糊糊的长满了苔藓，散发着冷浸浸的土腥叶腐杂陈的气味；要么随时都被岩崩土垮，泥石流埋没；还有的被山洪溪流肢解得面目全非。

当山路给自己麻烦的时候，会憎恨它，但当它消失时，在山上看到被芒草覆盖，前方茫茫没路可走时，山路对于自己又是何等的需要 ，如果继续前行，等着的也许土坑或马蜂窝，将人绊倒，或将人蜇得脸无完肤，鼻青脸肿。也许在前进中发现一小段山路，在心惊肉跳之余，迎来一小阵意外的惊喜。所以在那段山路行走的日子里，对山路又爱又恨。

山路是孤独的，自从它的出现一直到消亡，都在荒山野岭之中，鲜为人知。我少童时走过的山路，与它亲近的都是诚实、憨厚的山民和上学的少童，以及耕耘之余在山上觅食的牛，城市的繁华与它无缘。

山路很朴素，山里的贫瘠，使它体格瘦小，没有华丽的外表，只是偶尔被一两点野花轻淡点缀。它永远成不了城市里那宽阔笔直，一年四季被鲜花、绿树簇拥的水泥路、沥青路。然而山路又是温馨，每条山路都可相连，而且从来都是通向山里人家，不管贫或富，一视同仁。春夏秋冬承载着他们收获归来的脚步，那种收获的喜悦洋溢着温情，袅绕着歌声。尤其夏秋收获时节，山路显得格外精神，喜悦在它身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现在宽阔的高速公路和繁华的街道永远感受不到这种滋味。

我在山路上走过的日子，是寂寞中感到温暖，艰辛中感到快乐。在那段时光里，对于苦乐很少想过，尽管心里难有“少年壮志不言愁”的境界衍生，却常与“年少不知愁滋味”相关联。不论放牧、摘野果、掏鸟窝、割草、挑芒担，还是参加生产队劳动，都和山路无恩无怨。但随着年龄增长，走的山路多了，走的山路远了，对山路自然就有了认识，有了感情，理性和感性，就像春草那样的疯长，真正体会到在各种天气环境走山路的滋味。在暴雨中，在骄阳下，在寒风里，走过的山路，不管是一身雨水，还是一身汗水，抑或一身雾霜，我对山路感激多于憎恶。也许山路在我的心里铭得很深，以致居住城市几十年，我的创作文思还沾满泥土馨香。

山路承载着山乡的变迁，更承载着我少童脚步和青涩的年华，山路在我的记忆中已成为闪着光泽的情感纽带。今天它又牵动我这段住事，引领我回到那段时光。那时每年山路的烈日，山路的风雨，展开山里人汗涔涔的夏秋，山路上嘎吱嗄吱的担挑声，唱出别样的丰收曲。

山里人，总把一些农事挂在汗串上，总把一些民谣，在一缸溪水中淬火，把弯弯的新月打成镰刀，然后经过山路，去收割夏秋，喂饱瘦瘪的粮仓。山里人硬朗的人生，将山路坎坷的叹息，平整成舒坦笑语。

往事并不如烟，成年后，我每次徜徉山路，在山谷、山坡，看着茂盛的山芒、树林，翻滚着绿浪；细赏清溪，攀爬山崖，山野各种原生态美，让我对自然，对大地，对山村的天空充满感激。有了在山路上跋涉的经历，人生的道路上遭遇坎坷和内心遭遇狂风巨浪的时候，不至于惊慌失措。

自从到城里居住后，山路少走了，每年只在清明节才与它亲近，到山路上走一走，重温那段行走山路的感受，每次都觉得很温暖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