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达文
潮州始于隋开皇十一年(591),在历史上相继为郡、州、路、府的治所。
我第一次踏足潮州的时候,春雨绵绵。这绵绵春雨轻曼的音符,将潮州三月的雅韵拉得悠长。
目光穿越春雨,更穿越潮州千年古城,惊叹潮州岁月遗韵别样的雍容与绚丽。
潮州素有岭东首邑之称,区位优越,人文昌盛,经济繁荣,素有“南国邦郡”“岭海名邦”“海滨邹鲁”“中原古典文化橱窗”之美誉。千百年来积秀凝瑞,留下的古建筑,斑驳陆离,让人目不暇接。其历史的沉淀,流动的古意,让人憧憬,也让人向往。潮州民谚有云:到潮不到桥,白白走一场。
此刻,我伫立在潮州古城楼上放目东望。一座桥面亭台楼阁毗接的风雨桥,赫然飞架滔滔的韩江之上,宛若巨龙飞卧。这就是具有八百多年历史,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广济桥。她东临笔架山,西接东门闹市,南眺凤凰洲,北仰金城山。看着这滔滔的江水,仿佛在看潮州悠悠的岁月。这一江一桥相伴,阅尽了潮州的岁月沧桑。
天空依然是绵绵小雨,带着春天的寒意淅淅沥沥,营造出广济桥为主景的韩江海市蜃楼。可惜我是匆匆过客,不能长久地体味她的风韵,探究她的奥秘,耐心研读她的能耐,更不能睹她在深邃历史时空里的芳容,只寻拾一些历史遗韵。
人在桥上,亭台楼阁瓦檐那雨滴声,占据了此时空间的宁静,那恬美仿佛来自遥迢的时空,怀疑自己身处唐诗宋词意境里的江南。
广济桥又称湘子桥,长518米,宽11米,集梁桥、浮桥、拱桥于一身,始建于南宋乾道七年(1171)。至明嘉靖九年(1530),广济桥已形成了“十八梭船廿四洲”的格局,绵历359年,洵为宇内名桥特例。
然而,广济桥在历史的岁月里,曾受雷轰电击,浪啮沙淘,更遭地震风灾,洪峰兵燹之害,肢离破碎,但劫后重生,一次比一次更显英姿。1174年,一场特大洪水将广济桥夷平,但她在洪水中蜕变重生;1203年,一场夜间大火将广济桥烧个通光,她在大火之后蜕变成桥中的凤凰;1278年,元朝兵锋南下,直逼潮州,广济桥为兵灾所毁,但灾后,铸就了她坚硬的筋骨;1650年,郑成功围攻潮州城,广济桥毁于战火。战火之后,广济桥的重建更显其绰约的风姿;1653年,潮州民间反清复明,清将耿继茂率十万兵围剿潮州城,广济桥遭殃而残缺不全。这一场灾难的历炼,使广济桥由凤蜕变成龙,威显岭表。广济桥在时代更迭的洗礼中,屡毁屡建,可以概见,潮人百折不挠,前赴后继的精神,其佳话之迭,兴而卓誉之广,为世人所称道。
历史的驿站,停留着广济桥昔日的繁华。作为中国古桥孤例的广济桥,明清时期是“全粤东境,闽、粤、豫、赣经深接壤”的交通枢纽,通航繁忙的韩江,桥上又有众多的亭台楼阁,很快便成为交通、贸易中心,成为热闹非凡的桥市。那时候的广济桥,每每天刚破晓,江雾未散,桥上已是“人语乱鱼床”了。待到晨曦初露,店铺开启,茶亭酒肆,各色旗幡迎风招展,登桥者抱布贸丝,摩肩接踵,车水马龙,呈现“一里长桥一里市”的繁荣。李龄在《广济桥赋》云:“诺夫殷雷动地,轮蹄轰也;怒风搏浪,行人声也;浮云翳日,扬沙尘也;向遏行云,声报林木,游人歌驿客吟也;风啸高冈,龙吟痒海,士女嬉而萧鼓鸣也;楼台动摇,云影散乱,冲风起而波浪惊也。”活脱脱的闹市繁华景象,成为古桥市之最。无怪乎,游客“到了湘桥问湘桥”。
每至暮色四合,广济桥又是别样的一番情趣:“吹角城头新月白,卖鱼市上晚灯红,猜拳蛋艇犹呼酒,挂席盐船恰驶风。”明月初上的广济桥,酒肆中灯笼高悬,灯火斑斓,蛋艇帘篷中丝竹细语,亭阁鼓鸣乐扬。轻柔的江风,一遍又一遍地将那历经千年却依然炽热的潮剧曲韵送向两岸,那飘逸的曲韵回荡在朗月的夜空。真是“万家连舸一江横,深夜如闻鼙鼓鸣”,待到“遥指渔灯相照静”,已是“江远正三更”。这时的天上人间,一片恣肆汪洋的月华。
广济桥梁舟结合,东西两段是重瓴联阁,联芳济美的梁桥,中间是“舳舻编连,龙卧虹跨”的浮桥,可开可合,实开世界启闭式桥梁之先河。梁桥由桥墩、石梁和桥亭组成。桥墩全用韩山大青麻条石,有规律地叠合而成,石与石之间没有勾灰,全部卯榫。桥墩之间均架四条巨大石梁。石梁单维平直突出,颇有穿越感,体现一种刚阳之气。
桥中间由十八艘棱形木船并排组成的浮桥,浮于江中。其精美的彩旗在灰朦的天空下猎猎有声。江波涛涛,浮桥随水波起伏,节奏平缓舒展,诠释着水柔之美。柔的韵致,在视觉上让人感觉到与石梁的刚相济恰到好处。我凭栏远眺,远山隐隐,近岭苍苍,江景恢弘,大舸远游,一种非凡气象。
《粤囊》记载:“潮州东门外济川桥……晨夕两开,以通舟棋。”每遇韩江春洪,解开浮桥,澎湃的春洪倾泻,其风景妙不可言。清乾隆年间有诗赞道:“湘江春晓水迢迢,十八梭船锁画桥。”“湘桥春涨”因而列“潮州八景”之首。
行走广济桥完全没有在桥上的感觉,只感觉走进一座座古典优雅的亭台楼阁。这些亭台楼阁的屋顶一律采用密度、硬度大,强度高,耐腐性耐久性强的坤甸木。其材质上乘,建筑风格高雅,形式多样,或长方、或正方、或六角、或扇面。其形态或富丽、或质朴、或朗阔、或幽曲,形形色色,尤显精致、典雅,既溶入了明代建筑简洁、大气风格,隐约之中又透出汉唐的韵致,依然流淌着曾经的风韵。她岁月的印记,清晰澄亮,诉说着曾经的繁华与萧瑟。
桥的亭阁凝聚了潮州人的智慧,其棱柱与梁枋结合,增强外观的稳定感,亭屋正间大侧间小,既重功能又分主次。桥上整体建筑的体量、空间、式样、布局、立体轮廓和谐匀称。堪称桥建筑杰作的广济桥,与河北的赵州桥,北京的卢沟桥,福建的洛阳桥齐名,并称中国四大古桥。其独特的风格,别具一格的造型令人陶醉不想移步。此刻,我的脚步叩响广济桥的历史深巷,然后聆听一个厚重美传的回音,感觉岁月如飞絮萦回。我是远方的过客,在这里回眸,初读牌坊街,再读广济桥,让艺术的灵魂于此徘徊。
广济桥以其巍峨,精雕细刻,厚重的历史,叙述过往的昌盛繁华。
世纪之初,历时四年重修广济桥。是役既成,桥之风华重现,杰阁云连,炫江山之妍丽,长虹波漾,潮邑万众观瞻欢抃。饶宗颐先生撰联云:“广川利涉开新运,杰阁重楼见旧仪。”明代李龄在《广济桥赋》中对当时的广济桥更有精当的描述:“五丈一楼,十丈一阁;华税彤撩,雕榜金桷,曲栏斜槛;丹漆黝垩,鳞瓦参差,檐牙高啄……”古时岭南风雨桥常见,但规模如此之大,形式如此之多,装饰如此之美,确实世罕其匹。
广济桥楼台的石雕木雕工艺,线条流畅,简朴为主,重在吉祥寓意。传统吉祥图案、卷草纹、如意纹、祥云、莲花、梅兰菊竹等,刀工精到,形象栩栩如生。梁桥栏杆望柱为石雕,花瓶状,竖向立柱加横向扶手,设计美观稳固。桥亭阁的木构屋顶、门窗、梁架、柱头、藻井、檐角、雀替则以木雕装饰,工艺主要以圆通、通雕、浅浮雕、深浮雕和线刻等,神韵凸显,集雕刻艺术之精华,蔚为大观。浮桥栏杆木质,其结构稳定,处在两船之间,在防护的同时,重在稳固船之间的连接。
行走间,不觉天已放晴,阳光缕缕,暖风缭绕。广济桥的牌匾、楹联琳琅满目,质朴蕴厚。亭台楼阁的牌匾,分别以奇观、广济、凌霄、登瀛、得月、朝仙、乘驷、飞跃、涉川、左通、右达、济川、云衢、冰壶、小蓬莱、凤麟洲、摘星、凌波、飞虹、观滟、浥翠、澄鉴、升仙、仰韩为命名,黑底金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些亭台楼阁被誉为“廿四楼台廿四样”景观。
我陶醉这些景观时发现,支撑亭台楼阁的皆是白色花岗石柱,刻有一副副工稳,贴切,新奇的楹联,字体书写有的剑拔弩张,笔势雄奇;有的鸾翔凤翥,气象万千;有的笔落云烟,飘若浮云;有的清风出袖,明月入怀。亭阁里还刻有不少古典诗词,恍若在畅游艺术长廊。此刻便有一首小诗萦绕脑间:
诗苑书林觅古情,
韩江桥上踏歌声。
潮州道远终须到,
莫向行人问路程。
桥上最能惊艳目光的,是亭阁檐子悬挂的一个个鲜艳的灯笼,在春风里摇曳,瑞庆有余,给人一种愉悦和舒适感,又让人顿觉自己置身哪个朝代的春天里。
虽然时值尾春,寒意徘徊,但在放晴复小雨的天幕下,韩江柔波舔岸,呢喃婉约。这时的广济桥掩映在江上散去又复回的水雾间,恰似一条银色薄纱,轻托着形状各异的亭阁,这一奇景有着非笔墨可以形容,令人着迷,恍然间,让人有如进入仙境,桥若长龙嬉水,复道行空之感。
八百多年来,韩江的潮起潮落,浮桥那船的起伏,仿佛是琴键的跳动,演奏着潮州历史的变奏曲。
我的目光和思绪最终被桥墩上的亭台楼阁牵回,因为这部分是桥的精华,最能体现她的灵魂,从中能看到这座城市的抱负。亭阁的屋顶采用举折、飞檐等建筑形式,呈现翼然欲飞,形象清逸、俏丽、逼真,体态轻盈,使桥形神活泼,尤其蕴含着华夏民族自古以来,奋发向上,拥抱蓝天理想,也体现潮州人与时俱进的同时注重人文历史的情怀。站立在广济桥,能感觉到她的尊严以及哲学的蕴含,能望断其古今流云。
潮州广济桥是一部立体的艺术建筑史,全桥形态顺适流畅,刚柔相济,动静相生,富有节奏,为中外桥梁专家所赞美。它的传奇还将潮州人的灵魂隐匿其间。
传说,广济桥是仙佛的造桥。唐代韩愈来到潮州,为了沟通韩江两岸,请他的侄孙韩湘子等八仙与潮州的广济和尚分东西斗法造桥,由于中途法力失效,致中间一段未能连接,由广济和尚用禅杖和八仙的何仙姑用莲花化作巨缆和十八只梭船连接起来。因此此桥称为广济桥,又称湘子桥。虽然这故事编得神奇精妙,但我更相信的是广济桥的兴建凝聚的是当地人民的汗水和智慧。
江风轻舞,徜徉桥上,一步一佳景,一亭一天地,让禅意净心的我感受到她本身承载人文历史之重。这座曾为闽粤交通要津的广济桥,于1988年11月结束了作为交通纽带的历史使命。她青春焕发之后,却又肩负着新的历史重任。她的东头是韩文公祠、韩山师院,她的西头为潮州古城、开元寺、牌坊街,这些是潮州人文历史的精华,不难想象,广济桥肩挑的是岭南文化历史重镇潮州的人文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