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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达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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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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簕古笛声声

                           陈达文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回到家乡,人还在村外,糯米籺那种浓浓香味就扑鼻而来。乡亲的热情更是生风扑面。时值初秋的日子,这凝重的馨香,这烫脸的亲情,使我这个久居城里的家乡人有些受宠若惊。我的脑子在快速搜检着今天的日期,啊!今天是家乡的传统节日,中元节农历七月十四。真是相约不如偶遇,脸上那种不期而遇的喜悦,犹如盛大节日的礼花,灿烂地绽放着,从中体会到乡情的温暖。

嚼着家乡的糯米籺,那缕缕的馨香开启着我记忆的门闸。觉得今天的节日气氛与我童年在家乡时的不同,少了簕古笛吹奏的热闹声。虽然初秋的家乡还是炎热的,但此时觉得有一种冷清清阴阴郁郁的气氛向我袭来,令我身上那股乡情的温暖,以及藏在心里多年的以往这节日的那种溢上眉梢的喜悦,似乎遇上了一股令人打颤的寒流。我那灿烂的脸此刻滑落了喜悦的云彩,糯米籺的缕缕馨香在嘴里变味,心里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我不知道自己在城里呆久了,是不是与家乡脱节了,抑或时代弃我而去了。在含糊中,我不敢为家乡这节日只剩吃而叹息。在含糊中,以往这节日那种高兴感觉似乎有一种力量,拽我走进曾经留下我不知多少脚印的乡间小路。寻找这节日的喜悦,寻找少童时这节日的缠绵。

家乡农历七月十四,吹簕古笛已有一百多年历史了。据家乡人说,这簕古笛与太平天国有关。太平天国失败后,其残部转入山区活动,地处云开山脉复地的家乡,崇山峻岭,历来都是兵家理想的休养生息之地,太平天国一支义军的残部选择了这里。为了避免清兵围剿,改头换面地生存着,发明了一种新的联络工具——簕古笛。后来义军消失,簕古笛留存下来,流传于粤西两广交界的乡村。

簕古笛在粤西两广交界的乡村,称为等哆嗬、南哆嗬、南哆血。据传,类似簕古笛这样的笛子,可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的汉楚战争。那时汉军曾用过类似簕古笛雄浑的笛声作为号角来震慑对方,壮己军心,在强大雄壮的笛声震慑下,楚军惶惶不可终日,最终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从此,吹类似簕古笛这样的笛子成为一种风俗。

据史书记载,“中元”之名起于北魏,南方中元节农历七月十四,最早是民间初秋庆贺丰收酬谢大地,用新米等祭祀祖先,向祖先报告秋成,是追怀先人的一种文化传统节日,其文化核心是敬祖尽孝。

而太平天国后期,一支义军残部转移到粤西两广边界山区活动,在那一段艰辛岁月里,将簕古笛与中元节进行了无逢的融合,至于有无别的说法,则无从稽考。

上世纪80年代,国家文化部掀起的民间文学采集大潮也浪及这里。簕古笛固然作为采珠的对象,朴素的簕古笛在文人的笔下提升了文化蕴含,一时间曾是默默无闻的家乡小镇增添了文化光环,家乡真的播扬了。近年,与家乡相邻的广西北流市南部的乡镇,在这天举办簕古笛文化节,声势浩大,那里的人依然眷恋得很深。而今日的家乡,簕古笛却变得渺无声息,我内心衍生淡淡乡愁。

记得童年时的七月,家乡那颇有灵气的竹子,似谦谦君子,在摇曳风中等待着,随时为家乡的七月献上自己一节玉躯。

一截小竹经过刀锋的洗礼,脱胎换骨成一头具有一条进气的唎(舌头),和中间有一个发音并可以调节音阶的小圆孔的小竹笛了。其实,簕古笛就是这样的小竹笛和簕古卷成喇叭状的大笛子。

簕古是一种四季常青的野生植物,在家乡一带生长在河边或山上,其叶剑状,稍向下弯,两边及中间凸起的小脊排列着坚硬的钩刺。不管春夏秋冬,它那一张张的绿叶,似乎都有一种剑气在刺上呼啸。我们割取时,只能小心翼翼地割取去刺,然后用小刀去掉厚青,将它变成一条可卷可揉的长长带子。

小竹笛是簕古笛的童年,有一副清亮的童腔,只要给它一点气,就会嘀嘀嗒嗒地歌唱,若卷上两三圈簕古,它就会脱变成童星的歌喉,所以深受三至六岁的“鼻涕虫”喜爱。每年的七月初,“鼻涕虫”们像尝鲜似的先吹为快,水一样明亮的歌声洒落在放牧的路上。“鼻涕虫”们也玩出逗人的招数,用簕古笛的歌声节奏操练自己所牧的鹅鸭,操练出似模似样的“英姿飒爽”,让大人笑得前仰后合。

我们这些少年,做簕古笛当然比“鼻涕虫”们上档次。先是将簕古插进小竹笛尾部已开好的夹口上,慢卷、凑紧,宛如给小竹笛做一条绿色的喇叭裙子。少顷,簕古笛就像一个苗条淑女,亭亭玉立,长裙舒展。她的声线也变得清丽玉润,俨然个女高音歌唱家了。

簕古笛有横吹直吹的两种,横吹的顶端留有竹节,横含嘴里吹;直吹的顶端没有竹节,用舌头顶住顶端吹。广西北流市南部乡村的簕古笛多数横吹;在粤西西南部乡村的簕古笛多数是直吹,两地的吹法有所不同。据史料记载,北流市南部乡村吹簕古笛的风俗,是古时粤西西南部移民带过去的,彼此的内涵与形式既有相同,又有区别。

簕古笛的吹法有多种,能留传下来而且吹得宏亮而深远的只有:“嗬嘀等等哆嗬哆嗬”的吹法,嘀音悦耳亮丽,等音中性重厚,嗬音低迴沉宏。这富有层次富有韵味的演奏声,在跌宕起伏中表现出动人的节奏感和醉人的神韵美,在竹子做的笛子中独领风骚。记得有一次我迷恋吹簕古笛误了上学,母亲罚我那一年七月不准接触它,那一段日子只能眼巴巴地馋着,心心念念,吃饭不知其味。

我少童时期在家乡度过,那时正逢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吹簕古笛也是一种奢侈玩意。每逢七月来临,村里的少童都精心制作自己心爱的簕古笛,心花怒放地从初一吹到十四,痴迷得不知迎来多少旭日,也不知送走多少夕阳。那时我们乐得物我两忘。连高山、田野、村庄、溪河也乐在其中。我们一张张笑脸鼓吹着一只只簕古笛时,溪河也在动弦,秧苗也在曼舞,绿树青竹也在轻歌,鸟也在我们头上的天空尽情飞翔。人与自然欢乐合一景象,令天边的黄昏也忘记落下夜幕。

记得我们少童骑着牛吹着簕古笛,穿行在云烟霞雾里,迎着早上日出的情景,最令人心旷神怡,至今还令我心驰神往。一路上洒落簕古笛的歌声,在山谷里回荡,像浪一样越过重重峰峦。牛自在地觅食,人在牛背上自由地吹奏,望着苍山如海,那一览众山小的连绵山峦,曳着晨光和轻烟织成的绸带,仿佛我们徜徉在天街上仙境里。

放眼东方的云彩,那云彩间也回荡着簕古笛的歌声。难道太阳也羡慕了?把醉人的簕古笛歌声截留在那里自我独醉忘记起航?是的,每年农历的七月初一至十四,他老人家每天早晨都被簕古笛的歌声醉得满脸通红才出来与我们见面。真是难得机会闻呀!簕古笛这种迷人的吹奏声在天上人间,唯我们家乡才有,也只有每年农历的七月才有。此情此景,按捺不住我的文思,记得在少年时的某一年七月胡诌了一首小诗: 

                   七月禾苗日日新,

                   牛蛙结伴邀朝暾。

                   有腔瑶笛横牛背,

                   吹出初秋十里春。

我见过最大的簕古笛有草帽大。那时是一个炎阳的下午,两个大男人在山顶上,一个用肩扛着,另一个用足力气使劲地吹。那声音犹如天上的滚雷,在方圆几十里的天空中隆隆回响,仿佛在行雷作雨。重重的声浪滚过葱茏的山野之后,家乡的旷野有一种宁静致远的清幽。我感受着,羡慕着,为自己手中的簕古笛暗暗自惭形秽。但在这时,却真正领略到簕古笛气势磅礴于青山外的震撼魅力。

簕古笛的歌声最浓稠的时候,是在十四夜晚的上半夜,过了上半夜,簕古笛声就要戛然而止,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那一晚,明月初上,初秋的凉风习习,人们菜饱饭足后气也十足,加上是最后一晚的吹奏,人们情浓兴更浓,簕古笛的歌声格外的宏亮、激昂。朗朗的夜空变成歌声的海洋,歌浪滚动着月的波光,直到月吊天中,簕古笛声才远去。这时安睡的村子,只剩下我们这些痴恋簕古笛的少童难以入睡,欲罢不能。那种浓稠的缠绵直至中秋才能淡去。想到这儿,我的脚已将附近的山间小路丈量完毕,我向乡亲道谢后,就颇有感触地踏上了归程。

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经过了14年,波及13个省,成为中国规模最大的农民起义,动摇了清王朝200年的统治根基,其最后的余波之音,在粤西化州北部的播扬镇响亮了百多年,并向外拓展成为乡间文化,其原因何在?我深思着,寻找着。

簕古笛从清末的时光中,踏着一路歌声走来,时而凄婉悲伤,时而宏亮高远,时而清丽悠扬,陪伴着这小镇一代又一代朴实勤劳的百姓。家乡的先辈在那腥风血雨的年代,敢于接受“洪妖”的文化,确实超出我们的想象。

清王朝于公元1909年灭亡,太平天国失败至清朝灭亡还有45年的时光,尽管清政府后期腐败无能,但对于清剿太平天国余孽绝对是不遗余力,斩尽杀绝的。对于通匪通妖的人其后果是可以想象的。作为“洪妖”末音的簕古笛,更是要将它碾碎。踏足过这里的文人墨客,都颇有感触,有的以崭新的视角,以激扬的文字赞美了这里默默无闻但具有英雄胆色的百姓。有的以历史的笔触为太平天国的历史作了客观的补白。簕古笛是太平天国末年形成的乡间文化,经时代风雨的淘洗,仍保持较强的生命力。我想当时这里的军民关系融洽,鱼水情深,要不然义军的文化难以渗透。太平天国军师洪仁轩就义前写了一首诗:“临终有一语,言之心欣慰,天国虽倾灭,它日必复生。”由此,可推断太平天国余部都必存有复国之心。然而太平天国毕竟苟延残喘,今非昔比,复国只是一种美好愿望,只是一个纸上美丽诱人,只能在精神上可以充饥的“画饼”。其灭亡之日在当年的初秋,眼看国破伤悲的季节就要来临,清军对他们穷追猛打,严密封锁,生活饥寒交迫,士气不振,悲伤与希望相交织。在这种伤感的日子里,义军苦思冥想,灵感触动,发明一种既可作联系工具,又可以鼓舞斗志的朴素乐器——簕古笛,无疑给这支了无生气的义军增添生机和欢乐,赋予了他们战斗的号角,给他们带来曙光和勇气。

至于簕古笛吹法的具体意义是什么,一百年多来这里的百姓谁也不知,谁也不晓,只在义军的心中沉默到腐烂,只在历史的尘埃中湮灭。也许簕古笛那种沉宏的声音,就是义军对国破的恸哭,寄托着无限哀思;也许那沉宏的簕古笛声就是复国的呼唤,寄托着远大希望。这哀伤的寄托,这强烈的愿望,在家乡一带山峰的霞光里,在沟壑的浓雾中,不知弥漫多少个春秋,直至义军的孤魂烟消云散。义军复国的愿望最终成为泡影,他们在最后的艰难日子里,因生活饥寒沦为散兵游勇,曾一度滋扰过当地的百姓。但这里宽厚善良的百姓并没有记恨在心,更不像曾国藩将入土为安的洪秀全焚骨扬灰那样,对义军的文化进行剿灭。他们相信,任何文化都带着历史印记,文化没有过错。在这里的百姓百般呵护下,簕古笛文化才得以传承,并以节日的形式固定下来,为自己家乡的传统文化注入了沉甸甸的内涵。

民国初年,这里上山打柴采摘山棯子的村民,发现多处义军的遗骸,还在山洞石壁上发现了他们留下的淡淡墨迹。上面写着:“饿死于高山兮,望我故国。艰难卓绝兮,复我山河。灯枯油尽兮,无奈于百姓。簕古笛声声兮,传我心声。”这催人下泪的诗句,是义军在这里斗争的生活写照,也是对当地百姓做了了然的表白,使世人更多地将目光放在他们的无奈上。

簕古笛,在家乡青葱秀丽山水的意蕴与淳朴炽热的民风交感下,锻造成一种乡间文化,以歌流动感的形式,流传于家乡的村落里。每年的七月,她像一位俊俏的村姑,在青山绿水间放开歌喉而歌。漫长的歌唱岁月里,有她的坎坷,也有她的悲苦。少小之时她那颗幼小的心灵,就饱尝了人间的心酸,为国破而恸哭,恸唱得声嘶力竭,唱彻远去跌落的年华,声音悬浮于岁月的空濛。她带着一种早熟的悲哀,成为没有家国的弃儿。但这里憨厚的百姓伸出了那双温暖的手,为她擦去脸上斑斑的泪痕,义不反顾地接纳她为自己的女儿。从此,她又以清新的腔调,炽热的亲情,振奋的精神,为这里祈求风调雨顺而歌。两个世纪过去,她始终坚守着自己的执着与坚贞,憔悴而声坚挺,蹉跎而不彷徨。此时我的心头一热,眼眶流出晶莹的泪花。我不知道这泪花是为她高兴抑或为她伤感。

簕古笛啊!簕古笛。您是秀竹和簕古的化身,虽然经历粤西流火七月的锻造,但您的底气中始终带着淡淡的忧伤。我不知道您能不能走进南粤文化的怀抱。在这物欲横流的岁月,我不敢为您多想,也不知道您何时从我的家乡远离而去,在这时移世易的岁月,您的离去只有叹息。总之,我少童时沉醉在您怀里的歌声中长大。梦里的每年七月,您撩人的歌声把我带回到童年时的家乡。您已成为我一生深深的依恋。

家乡的山呵,家乡的水,簕古笛为您歌唱了一百多年,您已听惯了她的歌声,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走了,又由谁替代她那农历七月的歌唱?没有您这位女儿的歌唱,您七月的梦会甜美吗?簕古笛,我不知道您是否真的要离我而去,但您穿越时空的百年沧桑,永远是我记忆中的珍藏。

簕古笛声声兮,传我心声。

(此文写于2013年8月,2019年7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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