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达文
枫叶在春夏是很平淡的,只是到了秋天才显出它们的本色,它们的洒脱与色彩的淋漓,最能代表秋天的大美,那色彩的壮丽尤显高贵与神圣,难怪加拿大人将枫叶奉纳为国旗的标致,民族的图腾。
唐诗人杜牧“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诗句,将枫叶的红与春花之红相比,赞美风霜之后的枫林的顽强生命力,不知感动过多少热爱枫叶的人。诗中那浪漫、清逸、飘然与透脱,也常感触着人们的心绪,让秋天枫林的暖色抚去劳碌的倦意。
同在岳麓山下,毛泽东主席写秋的枫叶,则是豪放气概,壮阔胸怀。枫叶秋景在他的笔下昂扬壮丽,“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于寒秋之际看到勃勃生机,“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从中展现伟人雄才大略的胸襟,更从霜叶秋色中抒发崇高的情思。他脍炙人口的词句,恰是中国文化刚健有为,自强不息的精神写照。
作家杨朔有一篇写枫叶的散文,说他寻找秋天的枫叶而不遇,却从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身上看到了枫叶的灵魂。不管诗人作家,从秋的枫叶写到生命,从生命写到秋天的枫叶,都品读着人生,都品读着事物内在的本质,让深邃的意境,耸然着挺拔的灵魂和不屈的意志。
几十年来,我只从前人的感慨中,领略这秋枫的余韵,没曾在秋天与枫树面对面地作灵魂的感触。尽管是二手的知感,而给我留下的却是内心触动与痴醉。
人常说:“一叶知秋”,一片黄叶可以感知萧萧秋风的无情,而漫山遍红的枫叶给人的是无尽的遐思和温暖。
人生总有偶然。在我人生之秋和大自然深秋同来的时候,有幸地置身于被人称为枫叶之都的辽宁本溪,与火焰般的枫叶面对面地接触。那绵延起伏的枫林横亘着大地,独舞苍茫,树立起秋天傲岸的丰碑,给人一种脱俗的惊骇。那红盈盈的旷然,一树树火红的人生,撼动着灵魂。
我看着彩叶流丹的莽莽枫林,心在想,这哪是枫林,分明是枫在秋季给大地献上的火红而恢宏的辞章,是枫灼烈而滂沱的情感的凝聚。那韵味仿佛是尘封多年的女儿红,不用细品,只看一看便醉了。
其实,枫树在瑰丽前,与其它树种一样没有区别,在春夏与万木一起流清泛绿,共同涂抹清翠的阳春和苍郁的盛夏。而每年秋风在它们间徜徉,第一场秋霜过后,便绚丽起来,由绿变黄,由黄变橙,由橙变紫,为这季的五彩斑斓,绚丽多姿,燃烧着生命,展现出独特的魅力。每到九、十月间,漫山遍野的枫叶,在秋风中,像飘动着的火焰,将一座座峰峦染得红彤彤,金灿灿。山坡上,陡崖边,沟壑里,小溪畔,一丛丛,一片片,灼灼然如三月春花,形成姹紫嫣红,层林浸染的色彩世界。步行枫林犹如走进洒满霞光的仙境,我仿佛跨越了万丈红尘,飘荡在红色的云雾里,落入林中铺锦展红的曲径。枫林间枫叶流丹的韵致,如梦如幻。清澈缓动的水流在云蒸霞蔚中恍惚,在陶醉中,听着舒坦而灵动的叶语,迸涌着心灵的颂歌,生命的欢乐!
在枫林里看着秋末初冬的阳光,冷冷地挥洒在雨后那林间斑驳的艳影。枫叶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依旧是异常的热闹,依旧是那经霜的素红在临风飒爽,在树上的是红的喧闹,在地上的是红的絮语,好像是生命的二重奏,澎湃了秋天的旋律,让腼腆的秋水也缠绵地和着清弦。这成熟的,沉甸甸的生命之恋的动人旋律,是将要化作泥土的枫叶与树上的弟妹合唱最后最凄艳的生命赞歌,如湍如瀑的跌宕艳红,让人感受到它们生命的圆满以及圆满后的未改本色。
枫叶即使落在地上,在风雨霜露的剥蚀中,依然像一朵朵红红燃烧的火焰,点燃着秋风,点燃着冬雪。在这萧煞的深秋,唯有秋枫以满腔热情,提一季酡红,以叶的印章题跋着大地的心笺。而秋的琴键也在小湖边,小溪畔,枕着枫之情,放着幽然的清韵。我的心过滤得像一张白纸,随时等待着经枫彩浸润的思想浓墨,滴染出绚丽的图影。
立在枫林里,炽热的凝眸,专注在枫叶于缓风中旋转落下的表情。我从一枚看到一树,从一树看到一山,尽管是凋落,但充满着美丽的期待和眷恋,如身在雍容华贵城市里的人怀着感激的心情怀念故土,如儿子思念母亲,如溪水思念峡谷。
枫叶落地的声音,是生命嬗变的韵调。枫的落叶是最热烈浓艳的舞衣,是最动情的翩跹舞姿。那落下的旋转多像戏剧中身着红裳的虞姬,诀别时那轻盈深情的转身。她将自己美丽的消亡换取爱者的生路,这凄美的旋转,不知濡湿多少古今英雄的衣襟。
我望着枫树,枫树也看着我。蓝天若水,红叶如玉。千枚万枚的枫叶,清晰的叶脉充满了血性。在阳光下红得温暖,红得可爱,红得一尘不染,如天国里圣洁的云朵。我注视着,目光变得清澈无尘。
红得一尘不染,是枫叶一生的最高境界。在秋日里,伴随着一碧如洗的天宇,这红与碧的明彻在风里晃动,仿佛一波波大海微澜恬然的律动,濯洗着灵魂,滋润着生命,让人在明彻的深处真实地审视自己,卸下沉重的面具,拆去心园的藩篱,让思想走向深刻纯净。心曲像甘霖,像春风那样甜润,那样清明而隽永。这时,我感觉到枫林深处幽红的絮语萦绕心房,像以前在某处飘扬着的幸福,和亲切而缥缈的歌声。
我沉浸在枫叶的艳光里,就像沐浴圣母的光芒,那幸福与高贵无法与人言说。此时此刻,我在想,倘若人的人生之秋能有秋天枫叶的模样,也不枉此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