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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维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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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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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近的山依然漆黑,天一片昏暗,天与地交接的地方微微有那么一丝起伏延绵的细线,又似有似无。

老尚裹着蓝卡基棉衣坐在村卫生室门口的长条凳上,时不时伸手拉拉衣领,想把棉衣裹得再紧些。人在屋外,心在屋里。思,头两个就是姑娘,希望菩萨保佑这一胎能生个小子;如果不,那就是婆娘的肚子不争气,往后还得从头再来……。

婴儿啼哭。

啼哭声清脆有力。

老尚才回过神来。

生啦!

凌晨,小山村四下万籁俱寂,啼哭已然证明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凭经验,老尚初步断定是个带把的。激动的心开始砰砰砰,砰得他自己都能清晰的听到砰砰声。忙起身,想透过玻璃窗朝里望望,以便证实心底脆弱的判断。听里头一阵忙碌。

啼哭声止。护士出来,说生了个胖小子,都好好的,快去看看吧。

从卫生室出来,重新坐在原来的长凳上。这时,村医,也就是帮接生的医生将烟筒递给老尚,老尚从衣袋里摸出毛烟点上,深深的抽上几口。抬眼看看远处,又再次点燃毛烟抽着。此时,山仍旧漆黑,天渐渐放亮,能看清平流层里淡淡的云被轻风撕得细碎,云朵时而变换模样,如羊群、鱼群、鸡群……。在老尚眼里,那多像一群嬉戏的孩子。

 生孩子,多数人家都会办祝米酒,送祝米自然是少不了的乡俗。约定的日子里,远亲近临多会送来鸡、蛋、蔗糖、糯米、杂糖等一类的东西,以表祝贺,高高兴兴吃上一场酒席,近亲或许会多吃几场。

老尚儿子的祝米酒席自是如此。不到吃晚饭时间,两层楼的茅草屋前的晒场上,已摆上十多张桌子,来祝贺的男人们围桌闲聊,女人们到灶房里去打帮忙。一番忙碌、一声祝贺、一阵风卷残云,祝米酒席回归平静,日子回到忙碌。

毕竟,多张口不是简单的添个碗的事情,人睁开眼睛就得吃、穿、住、用、行,吃喝拉撒一应物件不会凭空从天而降,需要用双手劳动得来。自此,老尚成为一个大忙人,起早贪黑的大忙人。

拆掉茅草房建上瓦房,儿子已到了上学的年纪。庆幸的是上学就在本村的小庙里,只要保证儿子吃饱穿暖就行,学业有成不敢奢望。心这样想,其实老尚在睡梦里不止一次为儿子规划过美好的未来。退一万步说,如果读书不成,只要不懒,种田地也可以过日子,日出而作,日暮而息,娶妻生子,也是一番生活,咱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往往这会儿,便会从梦中醒来,想起自己上学的一幕幕:因家境贫穷而不得不放弃中学学业……。为这,还是将遗憾化为望子成龙的希望并完全寄托在儿子身上,将希望深深种在心底深处,变为任劳任怨忙碌的精神力量。

三月的春风,吹得猛烈,早早将枝头唤醒,临水地方的树冠,已有绿意。

吃过午饭,老尚习惯性的提了烟筒坐到门墩上抽了阵毛烟。毕了,牵出牛,将牛弯轭往牛脊背上一驾,打上肚带,扛了耙就出门。儿子见着,嘟囔着要去。老尚想想,今天是周末,儿子不上学,带他去学些劳动生产技能未尝不可。

山间小道上,父子俩儿一前一后,儿子牵牛在前,老尚扛耙在后,往田里走。牛儿不时的吃几嘴树叶,栓在牛鼻子上的麻绳拽得紧紧的,主人吆喝一声,牛儿又继续前行,反复如此。牛就这样,夜里回过槽,第二天屎一拉,肚子就空了,就得找吃的,不然也不会去吃路边的树叶。冬春交替时节,本来就绿食少,牛儿一副吃不饱的模样,常需要人在将其赶回牛圈后,添加些草料,牛儿们就趴在草料旁,美美的嚼起来。主人愿意添加草料,是有私心的,将牛养得膘肥体壮,才好犁田耙地;牛儿也在打自己的算盘,直接送到嘴边的美食,浪费可惜。也许,正是出于这层私心,千万年前的人与牛才构建起了命运的关联。

看看走在前头牵牛的儿子。已经退色的蓝卡基中山装里包着瘦小的身体,趿拉着双踩踏了后跟鞋帮的解放鞋,蓬松的头发显得脑袋更大,时不时的扭头朝牛看看,黑黑的脸庞上眼睛炯炯有神。两眼对视时,老尚朝儿子笑笑,儿子也笑笑。老尚寻思,儿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怜一年吃不上两三次肉,更别说三月不知肉味,营养不良致使其个子要矮一些,心中顿生疼爱,而后自责。又思,刚包产到户,自家的水田种上藕,养上鱼,成熟后拿到县城去卖些钱,买些油、盐等日常生活用品,对孩子成长要好些。这不,扛了耙、牵了牛,就是要把水田平一平,泥巴松一松,早点栽上藕秧。

犁过的水田,澄清几天后,水是清澈的,春风吹拂过水面,微波粼粼,能看见水下的鱼和一垅一垅的犁花翻过的泥巴。鱼,对儿童来说是极具诱惑力的。乡村的孩子从小练就抓鱼的本领,更多的是好玩,吃到在其次。到离田不远的地方,儿子扔掉手里的牵牛的麻绳,朝自家水田埂上跑。老尚口喊,慢点慢点,别摔着,边拾起麻绳牵牛进田。牛儿见清澈的水,先是饱饱的喝上几口,随即躺在田里泡个冷水澡,再左右摇晃打个滚,让泥巴裹满全身,裹上泥巴为的是赶走可恶的苍蝇,末了,才站起来,甩甩身上的泥水,慢悠悠的去吭田埂上有点枯黄的草。一会儿,儿子便抓来几条鱼,用枝条丛腮帮一穿,拎着过来,想在父亲面前炫耀一番。老尚接过鱼,数数一共五条,知道这小馋猫一定是想吃鱼了,就带着儿子顺田埂走一遭,又抓了一串鱼,才牵来牛,驾上耙,开始耙田。

耙田,是平常的乡村生产劳动,儿子是见过的。但这次,儿子似乎显得有些好奇,不时的伸手把玩穿在枝条上的鱼,又抬头看看站在耙上的父亲。见父亲确实厉害,左手将穿在牛鼻子上的麻绳与牛尾巴一起抓得紧紧的,右手时而挥动鞭子,往空中一挥,鞭子在与牛脊背接触的那一瞬间,发出清脆的一声啪响,牛儿便加快速度,拖着耙乘风破浪而去。儿子放下手里的鱼,站起来,跟过去,想仔细研究一番,耙田。

儿子跟过来、跟过去。在老尚眼里,此时的儿子如一只忠实的小狗狗,与主人形影不离。因风大,老尚提醒儿子回去玩耍鱼,担心别掉田里去。儿子口上答应回去,脚下还是跟来跟去。俗话说,话多不甜,胶多不黏。见说着不起作用,老尚懒得再说,让他想干啥就干啥,再说农家孩子没那么娇气,吹吹风、晒晒太阳、玩耍玩耍且不是更健康。

暖暖的阳光下,一条牛、一张耙、一对父子、一丘丘水田,继续上演着千百来不变的农耕文化,延续着真挚的父子情深……。

曾经有那么一会儿,老尚觉得儿子离开了自己的视野,以为那小子看耙田已觉无趣,去抓鱼了。蓦地惊醒,喝住牛,下了耙,走上田埂,四处瞧瞧。儿子已浑身是泥,正站在下方的田里,小手不停的捧水洗脸上的泥。老尚立刻明白怎么会事情,心开始往上提,砰砰砰;额头的汗水不住的往下滚,是劳动出汗?太阳晒得出汗?吓得出汗?自己也说不准。急忙跳到田里,两步并一步跑过去,抱住儿子。不停的问,吓到没有?待儿子回过神来,安慰一番,替儿子洗净头脸,口中不忘给受惊吓的儿子叫魂数次,才脱下外衣给儿子穿上,将其抱回放鱼的地方。又安慰一番,再次叮嘱,才放心的返回到耙上,继续乘风破浪。

好了伤疤忘了痛,是多数孩子的习性。儿子安静的玩了阵鱼,看看全都翻了白肚,实在没多少乐趣,又跑来看父亲耙田,重复之前的。老尚不放心,生怕又被风把儿子刮到田里,觉得仅将他留在视野里难保孩子安全,心生一计,将他抱来站耙或许好些,也能将田耙得更平。想法一说,儿子先有些胆怯。站到耙上,学着父亲两只脚一前一后踩在耙板上,双手紧抱父亲的大腿,双眼紧闭。牛拉着耙慢慢走起来,感觉脚下似生风一样在移动,四平八稳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索性壮着胆子慢慢睁开双眼。浑水哗哗的从耙心、脚丫间淌过,留下一湾湾波浪,散开,拍打在田埂上,慢慢的水面又归于平静。

时光荏苒,儿子读完小学,去上中学、大学,最后留在城里,再没回来站耙。

老尚年复一年犁田耙地,先后耙过水田,耙过旱地。庄稼从种稻谷、烤烟、玉米、藕,转为种地豆、辣椒、茄子、香瓜等。几年前,干脆将田地全种上柑橘树。到此,耙失去作为农具的价值。也许,现在的耙不在是之前与儿子站过的那一张,更换过多少,老尚记不清楚。

去年,建起三层楼的小洋楼,老尚固执的坚持要将最后一张耙、一张犁留下,毕竟这些老伙计看似无生命,但在其心中又似有生命,似战友,似……。婆娘常唠叨着说,留着做什么宝贝,劈了做烧材,摆在家里拦巴塞路的。此时,老尚无语,就是不准劈他心中的宝贝,直到将耙、犁送给村里的农事博物馆,婆娘才不再唠叨。

每每饭后,与村里的老倌儿们坐在村口的玉荷花树下闲聊,聊现在的好日子,也聊年轻那会儿的事,聊着聊着,会聊些或咸或淡的,手里的烟筒抽了又抽。借不抽烟的时候,老尚常常抬眼瞧瞧那条进村的公路,真心希望那辆银色的小汽车立马开来,常开来,会从车里走下那个身影……,再也别走,如之前的小狗狗一样与自己形影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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