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林中回到家门前已经是午夜,借着皎洁的月光在腰间摸了半天,七找八找才分辨出大门的钥匙,试了几次门始终没开,顿时火从心来,骂道:“妈的,难得这不是我家?”后退几步定眼一看,自言自语道:“是我家啊。”又上前试了几次,终于把门打开,踉踉跄跄的一脚跨进门槛,正踩在老黑狗的尾巴上,痛得老黑汪汪直叫。“你只死狗,魂都被你吓掉啦。”郭林中骂着又在老黑屁股上补了一脚,从门边换了拖鞋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洗过脚,蹑手蹑脚进房睡觉。
次日凌晨,天还没放鱼肚白,郭林中匆匆起床挑父亲已装好的藕去菜市场卖,回到家时,媳妇正在给上小燕子幼儿园的小儿子整理书包。见郭林中回来,儿子跑来嘟囔着要他送学。“听话,让爷爷送你,我和你爹要去栽菜,下午爹来接你。”郭林中媳妇杨晓兰边说边去拉儿子。爷孙俩儿出门,老黑也跟了出去。
“昨天晚上怎么那么晚才回来?”杨晓兰问。
“老板家杀年猪,就留下吃饭。”
“工钱拿到了?”
“拿到了。”
郭林中说着,忙进房里翻了阵,又急匆匆跑出门,从摩托车工具箱里取出一黑色食品袋交给媳妇。媳妇数数,足足有六万,满意的拿回房里锁好。
下午,郭林中没能去接儿子,天黑尽两口子才回家。刚端起碗,见组长领两个衣着体面的人进家来,组长是郭林中儿时玩伴李世福,衣着体面的人很陌生。简单寒暄几句后,李世福介绍两位是镇里的干部,并说明来意,希望能支持县里征地决定,发了份告知书就出门去下一家。郭林中看罢告知书,顿时心里五味陈杂,现在耕种的三亩多田地,常年栽种蔬菜,是家里的主要收入来源,平时老人及媳妇管理田地,自己出门打点临工贴补家用,日子还算过得殷实,可如今自己的田地全在此次征地范围,如此一来,今后很难再有相对稳定的经济收入,大儿子明年要读高一,可是得花钱的。想到这,郭林中端起碗扒了几口饭,把告知书递给媳妇,提了烟筒蹲到门口抽闷烟。
一个月后,郭林中签了字,领回二十七万征地补偿款。此后的一段时间,全家人因无事可做,都闲在家里。郭林中偶尔到东门坡卖点站工,杨晓兰闲在家里接送孩子和负责早晚两顿,全家收入大不如以往。
三月,宁州坝子的气温升了好多,因长时间缺雨,闷热干燥的天气多少让人有些烦躁。一日早晨,杨晓兰送孩子后买菜回来,见郭林中还坐在门墩上抽烟筒,气不打一处来,拉长脸瞟了他一眼,放好菜从灶房出来,说:“抽抽抽,抽死你。”郭林中狠狠的回道:“再说一句试试,憨婆娘。”杨晓兰没敢说话,静静的出了门。往后的日子,郭林中依旧时不时的去东门坡卖点站工,杨晓兰则去收点蔬菜卖,早晚两顿改由婆婆在煮,但两口子见面,吵嘴就成了家常便饭。杨晓兰总把“你个没用的男人,俅本事都没有”这样一句话挂在嘴边,气得郭林中几欲出手,亏得老父亲拉住,才使一个完整的家庭得以完整。
杨晓兰常挂嘴边的话,着实刺痛了郭林中心底那微弱的自尊。郭林中思绪复杂,暗想自己初中文化,高不成低不就,除了有满身力气外,文不能书、技不会修,要想找个稳妥工作还真不容易,不如买个三轮摩托跑运输拉人。在与婆娘几经争取后,崭新的三轮摩托终于摆在东门坡上,风吹雨淋日晒间,郭林中穿梭于县城的大街小巷,每月还能有千余元的收入,家庭的温暖也在跌入低谷后有所回升。
天,连续下了三天的雨,路上行人少了许多。因没有生意,郭林中下午四点就回家,正抱着烟筒坐门墩上抽着,见大儿子郭璟山撑把伞匆匆回来,鞋子、裤脚全湿透了。开口道:“叫我来接你嘛!都湿了。”郭璟山没接话,走到父亲身边收了伞,放在门边,一屁股坐在门墩上,从口袋里拿出封信递给父亲。郭林中接过一看,是录取通知书,拆开看后,朝屋里喊:“晓兰,快来看。”继续抽烟,吞云吐雾之际,说了句:“考取玉溪一中,不错啊,有出息了。”杨晓兰及公公、婆婆分别看了录取通知书,全家人甚是高兴。郭林中忙去抓鸡来杀,杨晓兰忙去煮饭,这一晚,郭林中彻底喝高了。
八月十七日,两口子将儿子送往玉溪一中后,乘班车回来,一路无语,掌灯吃饭,也是草草了事。似乎大家心照不宣,都明白今后儿子读书正是花钱的时候,而今虽有三十余万元存款,原打算如果儿子考不取学就建房准备给他结婚用,但如今计划是要搁置了;再者,现在仅靠骑三轮和卖点菜,家里也是入不敷出,总有坐吃山空的一天。想到这些,郭林中和杨晓兰互相对视了一眼,又默默的继续看电视。
日子日复一日,郭林中发现乘三轮车的人逐渐少了,收入也从开初的每月千余元下降到两三百不等。穷则思变,郭林中不得不为生计精打细算,每月两三百吃饭都不够,不如继续去站街吧,时候好每天起码有一百五元的收入,人家还管早晚两顿。至此,郭林中干脆不骑三轮摩托,每天早晨都站在东门坡卖工,起先还感觉有点别扭,因为他发现过往的行人,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总用一种异样的眼神在看自己,慢慢的,生活的压力击败了他卑微的自尊,不在顾及别人的眼神,而只关心每天能否遇到好主顾。帮人翻地、收包谷、挑砖等,粗活、杂活没少干,一月下来,收入虽不稳定,但总比骑三轮摩托要强得多。在世人看来,郭林中是名副其实的站街的人,没有白衣天使的高尚与伟大,也没有商贾名流的富庶与阔绰,及时收到每次做工的钱是他最现实的想法。曾经几时,他也梦想过如果自己富有,就可以不用再站街,但无情的现实总在每一次睁开眼睛之后将甜美的梦击得粉碎。
平日里,郭林中很少过问儿子在校的学习情况,儿子有什么事也几乎不与他说,只找他母亲。高一第一学期期中刚过,杨晓兰去参加家长会,回来时给郭林中买了件衬衫。郭林中受宠若惊,道:“太阳从西边出来啦,想得起来给我买衣裳。”“闭嘴,买来了穿着就是啦!”“璟山成绩咋个样?”“还可以,年级第二名。”“什么叫还可以,第二名已经很拽啦!”儿子懂事会读书,确实成为支撑家庭梦想的精神支柱,夫妻俩儿起早贪黑,任劳任怨,只想着把两个儿子抚养成人,有朝一日能有个铁饭碗,不要再像自己这辈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过活。
这个冬天,不是太冷,郭林中习惯吃过午饭后抱着烟筒沐浴一会儿日光,总有街坊邻居跑来凑拢了拉家常。最近闲聊的,已不再是东家长西家短的无聊话题,都集中在棚户区改造问题上。工作组几次实地测量、多次宣传动员,群众大多观望、等待,签字的寥寥无几,郭林中也死拖着不肯去签字,这没少让李世福磨嘴皮子。
一个刮风的傍晚,郭林中一家正围着电磁炉在吃火锅,李世福独自一人进来。郭林中知道李世福的来意,碍于面子依然热情的请他入席,李世福虽已吃过,但还是坐下来与郭林中喝酒,表面上兄弟叙旧闲聊,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只为寻求棚改签字确认工作有所突破。推杯换盏之际,两人豪言壮语,杨晓兰起身热菜,不时的向郭林中递眼神,但在酒精的刺激下,媳妇的眼神已经很难达到令行禁止的效果。第二天起来,杨晓兰问:“喝不得么少喝些,知道昨晚说了些什么吗?”“只记得孩子他叔来喝酒,说些什么记不得了。”“你答应今天去签字。”“啊!”郭林中半天合不拢嘴,想翻回昨晚脑海里的这一页,但脑壳痛的厉害,一点印象也没有。“啊什么,你敢签字与你离婚。”郭林中知道杨晓兰刀子嘴豆腐心,她是不会离婚的,真后悔昨晚说话不经过大脑,便洗过脸,出门骑上两轮摩托一溜烟走了。
连续几天,李世福找不到郭林中签字,打电话也没人接,登门问杨晓兰,也只说是去华溪镇农村里帮人盖房子,电话联系不上怕是手机没电。李世福说:“他不在家,你代替签也可以。”“他叔,你看我是丫鬟带钥匙,当家做不了主,还是等他回来在说,再等等。”“这小子,都说的好好的,看他躲。”李世福抱怨了几句,又去下一家继续做工作。郭林中回来,始终没有去签字,李世福找了几次也是无功而返。
春节过后,西门、菜园一带已经有施工队在陆续拆房子。群众意识到,棚改是大势所趋,死拖是拖不住的;再说现在住的房子,大部分是土木结构,已经住了两三辈人,村内巷道交叉,居住环境很差,重新规划建新房已是很多人的梦想。郭林中也有这样的想法,土地已经被征,以前使用的农具现在是闲杂物件,摆在家里没个堆放处,到不如借此机会处理掉,房子可以去买商品房,崭新的住着也舒坦。经过夫妻俩儿认真盘算,考察县城的几个楼盘,确定领取拆迁补偿款购房后还有可观的结余,终于带头签了字。
假期里,郭璟山白天陪父亲去装修房子,晚上带弟弟偶尔陪母亲去逛家具城。一次,同父亲去吃早点,不经意间发现米线已由原来的每碗四元升到五元,便向父亲提出开早点铺的法子。道:“现在两元钱的米线基本可以装三碗,三碗共拾五元,毛收入拾三元,利润是很高的。”“小娃娃懂那样,你以为生意那么好做,我们农民农里农气,谁来吃,贴死你。”郭璟山将想法又向母亲说了遍,母亲觉得不妨试试,或许要比卖菜强。
年底,宁荣街上多了家早点铺。
2019年,郭林中约着杨晓兰又去逛宁州河畔新开的楼盘,准备买套有天有地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