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上今年,我的外婆离开这个人世已经整整24年了。24个年头,属于我的日子在不断延伸,而外婆的日子却被堆积成了一堆黄土。她在里面,我在外面,此生再难相见。我填充不了这么多年失去她而留下来的空白,唯一可以抓牢的是她留给我的那些记忆。
儿时的外婆家,在我眼里就是一个世外桃源的存在。 那个名叫麦地冲的小山村,整个村子被大片郁郁葱葱的树林簇拥着。最多的是果树,每家房前屋后,桃树、梨树、杏树、李子树、柿子树随处可见。那时的房子是老式的土坯房,外墙是夹杂着稻草的厚厚黄泥巴。每年春天,桃红梨白,一树繁花,衬在土黄色的院墙之中,美得像一幅图画。
印象深刻的还有通往外婆家菜园子的一条小路。 路面由一块块被岁月冲刷得发亮的青黑石块铺就而成,路的一边交错长满了野蔷薇,夏天一到,花朵挤满枝头,绚灿无比。路的另一边是小沟渠,里面咚咚流淌着从山上引流下来的清幽泉水,清洌而甘甜。
如此大费笔墨地描绘一番,是因为曾经在我生活中出现着这些声音和画面,当时只道是寻常,而如今,却已是回不去的好时光。 外婆这一生有6个子女,孙男孙女一共15个。每次一放寒暑假,外婆家就变得热闹起来。这一拨外孙前脚才刚走,那一拨外孙紧接着就来了。
从没有感觉到外婆嫌烦过。相反,为了迎接这份儿孙满堂的热闹,她老早就开始着手准备了。
新鲜的梨、柿子、萝卜,用盐水泡上一个多月,等我们放假去,味道刚刚好。村里有人来炸米花和包谷泡,她会提前炸好两大包。怕时间久了回潮,影响口感,便用蛇皮口袋装好,然后用一根绳子栓紧,高高悬吊于屋梁之上。小时候,每次看见外公外婆一解绳子,大袋零食便从天而降,总觉得神奇无比。
外婆的用心,远不止这些。
散发着肥皂清香的整洁床铺,是她在有生之年给予我们最隆重的欢迎仪式。在大人看来,一群整天在田间地头里摸爬滚打的泥娃娃,随便找个睡觉的地,铺盖一拉,便可以安顿下,大可不必如此费尽心思。而大字不识一个的外婆,让我们在细枝末节之处感知着珍视两个字的分量。
外婆爱干净,合身的斜对襟衣服被她永远穿得利利索索的。她的头发已经灰白,却梳得一丝不苟。和她一起醒来的那些清晨,常看见她坐在床边梳头。先将头发梳顺缕在脑后,再在末端绾成一个古髻,最后用一块干净的头巾包住,显得很是精神。
慈祥,是最能概括外婆的一个词语。
我妈是外婆的二姑娘。年轻时的我妈,很少让我和我姐看到她柔软的一面。我爸工作在外,家中大小事就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农活耗尽了我妈大半的心力,所以管教我们就三句话的耐心。三言不合,拉过来就是一顿跳脚哆嗦面。他们那一辈人教育孩子,一生都保持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警觉性。
外婆弥补着我们对于温柔体验的缺失。
在我刚能记住事的时候,有一次在外婆家,玩够的我对着刚从田里劳累了一下午回到家的外公外婆叫嚷肚子饿。 累极了的外公没好气地说了我一句:“再饿也要等着煮嘛!”我撇了撇嘴巴,没敢再吱声。外婆忙着放下手中的东西,脚都没歇一下,一边洗锅起火,一边安抚觉得委屈的我:“知道小英饿了,外婆这就给你做饭哈。”
三孃家的表弟,年少时特别的叛逆。最严重的那一次,和村里的几个小伙伴偷拿了家里的钱。怀揣着要去看看外面世界的梦想,离家出走去了广州。没表弟消息的那一个多星期,外婆牵肠挂肚。
那次的表弟,世界没看成,结果还弄得身无分文。几个人吃尽了苦头,一路辗转才回到了家。外婆得知他回来,当天就往三孃家赶。见到表弟说的第一句话是:“外婆担心你爸打你啊,慌着忙着来了......”
外婆不在后,有一次表弟跟我提及此事,语气之间满是伤感。我知道这件事情对他感触很大,所有人都觉得他做了一件该打的事情,包括他自己在内。只有外婆,忙着来护他周全。
但外婆不会一味纵容,相反她对我们的爱自有主张。
记不清楚那一次是因为什么了,只记得当时的我坐在地上哭闹打滚,外婆蹲在一旁轻声慢语地哄我。哄半天,见我依然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于是站起来,对着一旁的我姐说:“走,外婆给你炒鸡蛋饭去!”
外婆的这一反击不动声色。
我没料到外婆会来这么一出,于是边哭边就势用牙齿撕扯着毛线裤膝盖处的线头,试图弄出更大的动静来留住她的脚步。结果,她看都不看我一眼,拉着我姐的手径直就进家门了。
我姐进门的时候倒没忘记看我一眼,只不过她眼神里分明透露出一股掩饰不住的春风得意。
太气人了!真的太气人了!!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扔下我!扔下我也就算了,居然还要背着我吃香喷喷的鸡蛋饭。
我继续在裤子膝盖处撕扯出更大的窟窿以示我的愤慨,但没坚持多久就偃旗息鼓了。没有对象,一切的哭闹显得毫无意义。
就这样,人生中第一次以耍赖的方式跟大人的对峙最终以我灰溜溜的落败而收场了,连本都没捞回来一点。过后,在我妈补裤子上那个大窟窿时还落得了她一顿奚落:“小狗变的啊,牙齿这么利!”
当然了,我心念念的那碗鸡蛋炒饭最终是吃上了的,外婆怎么会真的丢下我不管呢。她只不过在用自己的方式让多年后的我恍然大悟:“对待孩子的无理取闹,温柔的坚定远比说教更有力。”
外婆和我的事都太琐碎了。它藏在香甜的米花糖里、清脆可口的腌梨里、散发着阳光气息的被窝里。她曾对我说过,说自己最喜欢粉蓝色的对襟衣服,等小英长大了就买给外婆穿啊!我满心欢喜应允着。
我曾一度以为,外婆会一直在原地守候着我们。却从没想过身体健朗的她,有一天会突然消失不见。
外婆走的那一年是1998年。
那时的我在离家几百公里的大理读书,清晰地记得有一天,内心莫名的焦躁不安。傍晚时分,特意跑去门卫室打了一个电话回家。电话是我爸接的。我问他家里都好的吧?爸爸说都好,都好,没什么事情。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一丝的波澜。挂了电话后的我,甩了甩头,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质了。
那一天,是外婆下葬的日子!
外婆是挂念着我的,所以冥冥之中才用这样的方式和我告别着。 寒假回到家,整理东西。我把离校时特意买给外婆的藕粉和糕点拿出来朝我妈眼前一晃:“看,这是给我外婆的!”
我妈迟疑地“哦”了一声。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正好瞥见旁边的堂妹跟我妈交换了一下眼神。我觉得她们的反应有点怪怪的,但又不知道怪在什么地方。
那天晚上,我去到了镇上我姐开的商店里,打算第二天去看外婆。当时的我俩坐在火盆旁一边烤着火一边聊着天。我说:“明天我们一起去看外婆哈!” 我姐同样迟疑地顿了一下,然后才极不情愿地吐了几个字出来:“外婆不在了!”
我瞬间被这几个字炸懵住了,大脑里一片空白。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但我姐的话再次将我拉回了冰冷的现实:“一个多月前就不在了。”
我无法抵挡这巨大的悲伤,泪水汹涌而出。
我觉得世上再没有比我更委屈的人了。我的外婆早不在了,却没有人告诉我一声,让我没心没肺地生活了这么多天。
我想不通好好的外婆,怎么说没就真的没了。我第二天要去见的她,怎么就躺在一堆冰冷的黄土之下了呢?
我不愿接受这么残酷的事实,开始像小时候跟外婆耍赖那次,不管不顾地号啕大哭起来。但这一次,哪怕我哭到隐形眼镜掉出来都不知道的地步,外婆也再不会来哄我了。
平静之后的我,慢慢了解到事情的经过。
外婆走的那天,日子平常得没有一丝的预兆。那天的她到大表姐家串亲,原本打算晚上去我家,但架不住表姐的再三挽留,便留下过夜了。到了半夜,外婆突然不舒服了起来。先是头疼得厉害,紧接着开始大口吐着鲜血。等我妈他们得知消息赶到时,外婆早已没有了呼吸。整个人悄无声息地斜靠在床上,白色的内襟衣服上沾满了血迹。平时绾结得整齐的头发零乱不堪地散开,遮住了她的整张脸……
想象不出临终前的外婆遭受了多大的疼痛折磨,让整洁一生的她无法用从容的面貌走完最后的时光。
没有交代,没有告别,这是外婆留给子女的最后一面。
大家含泪帮外婆清洗干净后,天刚蒙蒙亮。要怎么送外婆回家,一时间难住了我妈他们。那时的交通工具还很单一,既便是有,出钱也没有人会愿意拉。几个儿女商量一番,找来了一辆破旧的手推车,用被褥把外婆包裹好,一行人推着外婆往近十公里路程的家里赶......
想着外婆那孱弱的身体,躺在坚硬而冰冷的木板车上,颠颠簸簸几小时。想一次,心,疼一次!
外婆走后的每年清明,都会抽时间回去上坟。每次走进那个小山村,总觉得物是人非。外婆曾住的老屋,翻盖成了新房;门前的柿子树不见了踪影,那一条令我为之向往的小径,花已凋零,水已枯竭。外婆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已失了当年的清秀之色。
真正应了那一句话:“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常常会在梦里看见外婆,有时候静静地看着我,只是不讲话。有时候会看见她衣着单薄地行走着,鞋子破旧。醒来,就会想起外婆说的那句话:“我最喜欢粉蓝色的对襟衣服了,等小英长大了就买给外婆穿啊!”
没能让外婆穿上我买的新衣服、没能送她最后一程,成为了我此生弥补不了的遗憾。
每次出门走在街上,看到和外婆一般年纪大小的老太太,都会忍不住多看上几眼。心想要是外婆还活着,该多好!
这两年,很少再梦见外婆了。也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她,过得好不好。如果真有轮回,期盼她能往生。都说人的生前往事,永远都不会被儿孙遗忘。只要儿孙还在,她就没有离去,这就是祖辈和儿孙之间的宿命。
而我,会带着外婆留给我的这些记忆过完这一生。怀念,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