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楠开学已经半个多月了,前两天他的母校一中通知他去参加仪式领取助学金。他把学校通知发家群里,意思是让我去帮他代领一下。家长代领也行的,但要带本人身份证和娃的户口册。户口册在罗次家里,我妈说村里的老六也要过来禄丰帮他儿子领助学金的,到时候让他帮忙带过来给我。
去参加仪式那天,大清早的我妈就特意打电话过来问我知不知道要称呼老六什么,我还确实不知道。我妈说:“他和我们一个辈,你要称呼他老六叔才符合礼节。”
说了这么多铺垫,就是为了此时能让老六叔顺理成章地登场。
老六叔虽然辈分比我大,但年龄其实没大我几岁。当我有了想写写他的念头,开始在脑海里搜罗关于他的记忆时,才发现对他最深的印象依然停留在小的时候。
小时候的老六叔古怪而不合群。
他家离村里的小学不远,就几十步的距离。我们上下学都要经过他家的大门,很多次都会眼见他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跟一群和他一般大小的娃在那里对峙着。先是相互对骂。他说话不利索,口头上占不了半分的便宜。骂不过,他于是便弯腰捡起路边的石块朝人群中扔过去。没砸中,一群娃开始扮鬼脸嘲笑他。他被气得呲牙咧嘴的,转身再去找石块。等手脚也不灵便的他再捡起石块时,那群娃早就作鸟兽散了。
他想撵过去,却无能为力。只能朝着娃跑远的方向一边口齿不清地叫骂着,一边将手中的石块狠狠往地上一砸以示心中的怒火。这时的我们往往绕开他,快速走开,唯恐避之不及。当时的我们哪能体会一个身患小儿麻痹症人的敏感与自卑呢。总觉得他活得像一只刺猬,动不动就进入备战状态,只要别人一激,就张牙舞爪地想要反击。
现在想来,这只不过是他的一种防御,一种以攻为守的防御。他用刺包裹着自己,只为了那一丝丝的安全感。在内心,我们对他是有点忌惮的。所以每次在路上碰见他,基本都是测目而过,彼此都很有点井水不犯河水的气概。再后来,离家久了,对他的印象都是把大家对他的各种各样的议论的事情给拼凑起来的。
先是听说他结婚了,女的离了婚带着个娃。跟他过了一段时间,生了个儿子。儿子有两岁的时候,那女的终于熬不住了,又跟他离了婚领着之前带来的那个娃走了。从此,就再没有回来过。生活就这么直愣愣地戳到老六叔面前,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身体局限的他,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娃,这一过就是十多年。
十多年的时光,写的时候轻轻松松一笔就能带过,但将它平铺在每一日每一夜里,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来说,是无休止的疲惫与辛劳。再苦难的日子都会成为过去,可正因为苦难,日子会显得更漫长一些。
老六叔开了个榨油房,那是他们一家人的生计。
我妈说他榨油,会比别的榨油房多榨一遍,一点都不偷工减料。所以村里的、附近村的,都愿意来照顾他生意。大家这样做,有对他存一点点怜悯之心的成分在,但更多的是依靠他的好人缘。是的,偶尔回家碰上他,我也开始发现有了孩子后的老六叔,身上早没有了刺。会主动跟人打招呼,眼神里散发着的全是善意的笑。
村里人议论更多的还是他儿子。
特别是我妈,每次楠楠不听话,都要拿他跟老六叔的儿子比较一番:“你看看某某某,从小缺衣少食的,可人家偏偏就乖巧懂事。学习一路拔尖不说,放学回来会主动煮饭做家务,榨油房人多那一季,还会在一旁跟他爸打帮手。你呢?”虽然没见过他儿子,可在我妈言语中,也慢慢对他熟悉了起来。他跟楠楠同一年读的禄丰一中,成绩优秀的他被分在了实验班。老六叔不止一次跟我妈埋怨过,从上高中后,费用比初中增加了不少。娃放假回家也很少帮他做活了,每天都在埋头看书做作业。就害怕自己学习跟不上,老六叔和学校不让他读书。
高三学校举行成人礼那次,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和老六叔站在班级的最后一排,老六叔看见我们,高兴地和我们打着招呼。而他叫了我妈一声,然后对着我腼腆地笑了笑。成人礼上有个互动环节,参加仪式之前楠楠班主任还在群里贴心地提醒着家长,记得给娃娃准备一点小礼物和写一封信,不要让娃娃到时候干巴巴望着别人又尴尬。
老六叔两手空空的。
对于一个整日奔波于生活的人来说,能来参加仪式就已经是对娃最大的爱意了。至于礼物啊、写信啊,那是一件离生活多少遥远的事情啊。
我和我妈突然一下子不安了起来。
开始懊恼我们去跟楠楠买礼物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起来跟他儿子也买一份呢。就算现在去学校小卖部买,已然来不及了。我们于是翻找了一遍随身携带的东西,除了我姐给楠楠带的水果,再没有合适的东西了。可在那种场合,让老六叔拿出水果送娃,怎么想都觉得有点别扭。于是只好作罢。
高考成绩出来后,我特意问了一下我妈,老六叔的儿子考了多少分。我妈说虽然没发挥得最好,但还是考得了(理科)581分。已经很不错的成绩了。
其实觉得上天还是很公平的,它在这方面亏待你,一定会换另一种方式补偿你。对于老六叔来说,儿子就是他这一生最大的成就。
领助学金那天,我在一中的足球场上找到了老六叔。等待仪式开始的那两个小时里,我跟他坐在看台的台阶上断断续续地聊着天。我问他:“老六叔,儿子开学的时候是你送去的吗?”他说:“送到大门口,就让家长返回了。”我说跟楠楠学校一样,家长要进校门必须得做核酸检测才行。对了,忘记说了,老六叔家儿子就读于云南师范大学,物理系。和楠楠学校就一墙之隔。我又问他:“榨油房生意还可以吧?”他叹了口气:“现在外出打工的人多,种田的人少,生意已经大不如从前了。等过久把家里的活计忙完,想出去打工。”
我安慰他:“读师范类学校费用会相对低些,再说娃到时候也可以勤工俭学,你负担不会太重。等娃毕业了,日子就会慢慢好起来的。”提到他娃时,他又叹了口气:“娃娃跟我说,见我过得这么受罪,以后都不敢结婚了!
我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用沉默表示。
仪式结束的时候,我替老六叔排队领钱。等事情办好后,我挽留他吃完饭再回罗次,他有点拘谨地说不用了,想早点回去。“都到饭点了呀!”我说:“你早上一定没吃东西。”他习惯性地缩了缩头,然后回答我:“吃了的。我六点起来的时候,用开水泡了点冷饭吃了的。”我执意留他,他便没有再坚持,跟着我一起上了车。
我领着他去了城里的回族馆,点了几个菜。菜才刚点好,他便忙着问服务员多少钱,然后笨拙地往裤兜里掏钱。我拉开他,让他快去找位置坐,别着急。上完菜,我趁去添饭的空隙偷偷把钱付了。我一个劲地搛菜给他。他一边伸过碗来接,一边不忘提醒我自己也快搛吃。他手不太听使唤,扒饭的时候,总掉饭在桌上。于是便将碗口支在桌边,然后用筷子将桌上的饭粒一古脑地往碗里赶。等伸筷准备搛菜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把筷子缩了回去。将手中的碗放下,拿起一旁的纸巾擦了擦筷头,才又开始伸筷搛菜。
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偷偷看着这一切,心里一下一下的心酸。
吃完饭,他起身要去付钱,我说我付了时,他一脸的过意不去。出了饭馆的门便不加思索地朝旁边的小卖部走去,说要买点东西给睿宝。我拉住他,然后拽着他的胳膊将他往车上带,准备送他去客运站坐车。到了客运站大门口,我嘱咐他:“老六叔,这里不好停车,就不送你进站了。你记得把领的钱装好,不要弄丢了。”他嘴里连连回答说好的好的。边下车又边往兜里掏钱准备往车窗里扔钱给我。我连忙关上车窗,开始调转车头。
车子快要走远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老六叔。他并没有转身进客运站,而是站在原地,朝着我车子的方向,奋力地挥舞着双手跟我告别。
我差一点没憋住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