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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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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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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情

李玉俊听说在乡下的老母亲被摩托车撞伤了,并且住进了镇上的医院,立即向单位请了假急急忙忙往家里赶,一路上归心似箭,心急如焚。

李玉俊的母亲今年92岁的高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土地和农村,与庄稼和土地结下了难舍难分的不解之缘。

李玉俊经常听母亲讲,母亲小时候是家里的独生女,父母把她视若掌上明珠。那个时候,外公外婆的家里虽然不是很富裕,但也还算是家有余粮,衣食无忧。但是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外公外婆却从来没有送母亲进过学堂。也许是外公外婆受了当时男尊女卑重男轻女或者女子无才便是德等封建传统思想的影响吧,或者是外公外婆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全部置办了田地,没有余钱再送母亲上学了的缘故吧。反正那个时候外公外婆家里置办了很多地,以至于解放后划成分时被政府划成了富农。因此母亲一辈子目不识丁。由于没有上学,所以外公外婆每天出工时都把母亲带上,外公外婆在田里干活,母亲就一个人在田边独自玩耍。因此,母亲从小就目睹了外公外婆每天在田里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地在田里辛勤劳动的情景,也是从那个时候起第一次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接近并认识了土地。因此,农村广袤的田野和辽阔的土地在母亲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时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李玉俊的母亲对土地开始怀着一种近乎敬畏般的神圣而深厚的感情。

李玉俊打从记事时起,母亲就有意识地培养他对土地的感情,培养他对土地的敬畏。母亲常说,土地是衣食父母,是生活的依靠,是柴米油盐的来源,要珍惜土地,珍惜粮食,热爱劳动。也许是母亲从外公外婆那里忠实地继承了相同的基因吧,母亲把外公外婆从小用在她身上的那一套原原本本地用在了李玉俊的身上。母亲每天去田间劳动,都要把李玉俊带上,让他用耳闻目睹和情景式体验的办法自己建立起对土地的第一印象。李玉俊记得,那个时候正是大集体的时候,母亲每天收工后总是带着他到野外转一圈。母亲总是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某种失落的东西。有时母亲这块地里看看,那块地里瞧瞧,又好像带着某种隐蔽的目的。大多数时候,母亲肩上是扛着一把铁锹,每走到一块地头,总是先看看田的朝向方位,用手比比划划,左瞄一下,右瞄一下,然后以步当尺像测量土地的边长似的走几步或者十几步,然后停下来,用锹挖几下,似乎在挖着某种预期的目的或者预先设置在那里的什么神秘的东西。有时听见母亲咦的一声,好像对挖掘的结果表示某种程度的诧异和惊愕;有时又听她自言自语地说,好,好好,这就好,还在这里,语气完全是放松的,又似乎透着某种满足和惊喜。挖好后,母亲又照样把土回填,抹平,并且用脚把松土踩紧。有时还顺手扯几把草覆盖在上面,把新土和挖痕伪装好。李玉俊不明白母亲在挖什么,看什么,这已经超出了他幼小的心灵所具备的有限的想象能力。有时,李玉俊会忍不住好奇地问,妈,您在地上挖一个坑干什么?或者:妈,您在地里到处看,看什么呀,是在找东西吗?每当这个时候,母亲总是闪烁其辞地说:没挖什么,我是看看土壤的墒气如何,看看田里要不要施肥。或者说:没找什么,我是看看庄稼的长势怎样。母亲虽是这么说,但李玉俊知道,她一定是在掩饰什么,只是不想让他参透其中的玄机和奥妙。因此,每次在绕了这么一大圈之后回到家中,早已是夜深人静时分,只见月在中天,银河耿耿,满地月光如银,四周蛙声一片。

上个世纪80年代初农村分田到户这一年,母亲每天都高兴得像一个孩子,整天乐得合不拢嘴,好像母亲早就在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并且已经盼了很久了,并且终于盼到了一样。由于李玉俊小时候父亲的右腿有点残疾,走路一瘸一瘸的,家里真正的劳动力只有他母亲一个人。为了照顾母亲,队里把离他们家不远的几块比较集中的地都分给了他母亲,但母亲几乎一块都没有要,而是东一块西一块地选了几块零星分散的离家较远的地。众人都大惑不解,不知何故,但母亲只是笑笑,也不解释,把一干人都闪在那里莫名其妙地嗡嗡嘀咕。田分好后的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母亲就好像迫不及待似的早早地起了床。说母亲起床也许不太准确,因为母亲兴奋得几乎一夜都没有睡着,在床上辗转反侧,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念念有词:老天终于开眼了,老天终于开眼了。菩萨保佑啊,菩萨保佑啊。李玉俊睡了一觉醒来,母亲仍然在那里自己跟自己说着话,好像是在向谁诉说着什么,又好像是在说梦话,就这样一直折腾到天亮,压根儿就没有睡觉。甚至有几次,李玉俊还听见她焦急地说,怎么还不天亮啊,怎么还不天亮啊。因此天刚一放亮,母亲就腾地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又嗖嗖几声快速地穿好衣服,然后挨个把他们兄弟三个一个一个地叫起来:起床,起床,今天帮妈妈做点事情。李玉俊不知道母亲要他们做什么事情,只好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睡眼惺忪地跟着起床。

起床之后,母亲便来到隔壁人家,带着几分歉意地敲开别人家的门,诚恳而谦卑地说着好话,然后从别人家里借了一架长梯子扛回来。梯子扛回来后,母亲便吩咐说:几个小喽啰过来,今天帮妈妈做点事,从树上砍几根树枝下来做成木桩,等会要用。李玉俊第一个疑惑地问:妈妈,做木桩干什么?母亲只是笑而不答,脸上露出甜甜的笑意。

母亲把梯子靠在一颗大树上,说:俊儿,你是哥哥,平时最喜欢爬树,上去帮妈妈砍几根树枝下来。爬树是李玉俊小时候的拿手好戏,砍树枝当然就成了他责无旁贷的事情。只见李玉俊噌噌噌三下两下就爬到了梯子的最顶端,眼看离最近的一根树枝还有大约两米远的距离。李玉俊双手抱住树干,双脚呈弓形勾住树身,手脚并用,四肢一齐发力,就像壁虎游墙一样毫不费力地就上到了那个树杈上,只用了不多一顿饭的时间就砍下了几根又粗又大的树枝来。李玉俊一边在树上砍着树枝,母亲则一边在树下削掉树枝上的细枝和叶蔓,把它们锯成一节一节的,并把一头削尖,不一会儿便做成了一堆树桩。李玉俊的两个弟弟则在妈妈的身边饶有兴趣地围观。

做好了树桩,母亲又草草地烧好了饭给李玉俊和两个弟弟吃。匆匆吃完饭,母亲才郑重其事地说:小宝贝们,今天妈妈要带你们去看看我们家自己的地,并在每一块地的地头钉上界桩,你们要记住哪块地是自己家的,哪块地是人家的,今后不要弄错了。二弟天真地问:妈妈,这地是真的分给我们家了吗?母亲得意地说:当然。李玉俊不同意妈妈的观点,说:妈妈,好像不对,听别人说,这叫做联产承包,地还是集体的,只是暂时分给你种,到时候队里还是会收去的。母亲说:不管怎样,反正分给我了现在就是我的。我再在上面钉上桩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事情就更牢靠了,谁也不能更改和否认了。地上有我钉的桩,桩上有我写的字,还有我按的手印,这就相当于过去的一种契约,以后谁也不能说这地不是我们家的,是吧?孩子们,我们走。母亲像一个出征的将军对手下的士兵发令似的说。

钉完田桩之后,母亲回到家里,又从李玉俊的书包里翻出一张白纸,趴在桌子上,就像小学生涂鸦一样一丝不苟地画起来。李玉俊好奇地问:妈,您在画什么?母亲说:没画什么,你别过来添乱。李玉俊走过去一看,原来母亲画的是一张图纸,尽管画得不成章法,歪歪扭扭的,但李玉俊还是能够看得出一个大致轮廓。图纸上仔细标明了李玉俊家每一块地的大致方位,地名,界桩号和土地面积,以及适应耕种什么庄稼,等等,非常详尽细致。画好后,母亲又用一张油纸把它包起来,像珍藏一件稀世珍宝一样把它压在箱底。做完这一切,母亲才像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一样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从此,母亲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尽情地发挥自己的智慧、创造性和想象力,尽情挥洒着自己的心血和汗水,毫不怜惜自己的时间和生命,把自己的一切都慷慨地奉献给了脚下的这片土地。她每天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精心地耕耘,浇水,施肥,就像爱惜自己的生命一样爱惜和呵护着那片倾注了她一生的向往和希望的土地。功夫不负有心人。那片面积足足有十几亩的土地在母亲的精心侍弄下,一改以前贫瘠的状况,地里的庄稼一年比一年长势更喜人,一切都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局面,把李玉俊一家从前那一贫如洗的清贫生活逐渐变得富足和丰满。

后来李玉俊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就留城工作。两个弟弟也先后进城务工,并在城里买了房,落了户。每年过年的时候,李玉俊三兄弟都相约回家过年,看望并陪伴母亲。每次回家过年,三弟兄都苦口婆心劝母亲跟着他们进城,因为把母亲一个人放在乡下确实不放心。但母亲总是自有主见,并且固执己见,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她总是说:城里有什么好的?依我看还不如乡下。我可过不惯城里的生活。我在农村呆了一辈子,已经习惯了,再换一个地方我会不适应。再说城里都是水泥地,连一块纯粹的土地都没有。我一天不刨地,就像得了病一样,浑身都酸疼。前年跟老大在城里过了几个月,我浑身都开始疼,回来刨了几天地就全部好了,到处也不疼了。我一个人呆在乡下,自己种几亩地,自种自收,自给自足,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自由自在,多好,人也少生一些病。你们放心,我的身体好着呢,不要你们操心我,只要你们把自己的工作干好就行了。不仅如此,几年之后母亲还把老屋用一把大铁锁锁起来,把家也搬到了自己承包的那块叫柳树坝的最大的地里。搬家时也没有惊动李玉俊三兄弟,而是请的村里左邻右舍的一些年轻后生帮的忙。母亲人缘好,年轻时当过大队的接生员。用她的话说,村里的年轻后生没有一个不是她接生生下来的,因此人人都尊敬她,见面看到她了总是亲热地叫干妈。于是母亲便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和感召力发动一帮年轻后生在柳树坝那块最大的地里用砖瓦和木材搭建了一个简易住房。那年李玉俊三兄弟相约回家过年,只见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到处找也没有看到母亲,不免大吃一惊。正在疑惑间,还是邻居给他们指点,他们这才在地里找到了正在低头劳作的母亲。母亲见李玉俊三兄弟回来,自然是喜不自胜,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在衣服上擦擦手,又整了整衣襟,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满面春风地把他们迎进门。这时李玉俊才开始仔细打量母亲的新居。只见房屋一共两间,不大,每一间都从中间隔成两半。进门是厨房兼餐厅,后面是母亲的卧室。厢房同样被隔成两间,每间房里都摆放着一张大床,床上用品都是崭新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看来早就已经准备好了李玉俊三兄弟的到来。房屋的左右各有两个小偏屋,一个里面关着一口大肥猪,一个里面则圈着几十只鸡和鸭。母亲唠唠叨叨地说,过年的东西都给你们准备好了,吃的带的都有。猪也是等你们回来了再请人来杀,好让你们吃上新鲜猪肉。还有鸡子鸭子,吃不完的过年后每人带几只走,一只不留,开年后我再重新养。母亲说着说着,李玉俊的眼睛不知不觉间就湿润了。再后来,母亲又把外公外婆的坟墓迁到了自己的屋后,从此与外公外婆朝夕相处,既守护自己脚下这块恋恋不舍的土地,也守护自己亲爱的爸爸妈妈的在天之灵。

从那以后,李玉俊每年再回家过年就都改在母亲的田野新居里过年了。母亲还是像往常一样,一如既往地精心侍弄着她心目中敬若神明的土地。同时又在屋前屋后种了许多瓜果蔬菜,有南瓜,有豌豆,有黄豆,有棉花,有花生,有芋头,还有一年一年数不清的鸡和鸭。母亲种养这么多东西不是完全为自己准备的,而是主要为孩子们准备的。李玉俊兄弟们过年过节回家看望她老人家,她总是毫不吝啬地大袋大袋地让儿子们把她辛勤收获的土特产带回城里,嘴里还不停地说:尽管拿,尽管拿,这些东西在乡下贱,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不值钱。从此李玉俊每年吃的菜蔬瓜果差不多有一半来自母亲的劳动和地里的收成,连床上盖的被子也换成了母亲收获的新棉弹制的,非常舒适暖和,散发着一种泥土的气息和母爱温馨的芬芳。

近了,近了。李玉俊刚走进村口,就远远望见了那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母亲那在寒风和晚霞的余辉中符号一般烙印在黄土地上的孤零零的小屋。听二弟讲,母亲前天夜里被一辆摩托车撞伤之后当时就昏迷了,被乡亲们紧急送往医院抢救。经过医生检查情况还好,除了小腿骨折外,脚踝处还有一块擦伤,其他地方没有明显外伤,经过CT全身扫描和拍片检查,也没有发现明显内伤。医生建议住院观察几天再看,另外骨折也需要卧床休息,最少要静养三个月到半年时间。弟弟工作的地方离得比较近,因此比李玉俊早到了一天,第二天下午就赶到了。不过二弟赶到医院时,全部的检查工作已经结束,二弟刚好来得及付清医药费以及乡亲们垫付的费用。二弟听完医生的话就征求母亲的意见,但母亲坚持要回家卧床休息,说医院里住不习惯,有一股怪味,晚上闻着睡不踏实。二弟拗不过母亲,只好找了几个人和一副担架,七手八脚地把母亲抬到乡下。因此,听了二弟的情况介绍,李玉俊就没有再去医院,而是直接奔乡下来了。想到母亲一大把年纪,如今又被摩托车撞伤了,也不知道现在伤势怎样,李玉俊不禁更加自责起来,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

是俊儿回来了吗?李玉俊刚刚走进母亲的小屋,母亲透着苍老和虚弱的声音就从里屋传出来。

李玉俊紧走几步,迅速放下手中的东西,一路小跑着来到母亲的房间。只见母亲虚弱地躺在床上,古铜般深褐色的皮肤上由于缺乏弹性和光泽而显得有点苍白,脸上皱纹密布,沟壑纵横。二弟和三弟正在床前守着。一见到母亲这副衰弱苍老的样子,李玉俊的眼泪就止不住簌簌往下流:妈,我来迟了,原谅儿的不孝,让您受苦了!

一见李玉俊到来,母亲的笑意就从心底溢上了脸庞,好像脸上的皱纹也被笑意抚平了,身上的疼痛也减轻了,因为李玉俊是母亲这辈子最大的骄傲,看到他,母亲就好像看见了生活的希望,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

来,过来让妈妈看看。母亲说。

李玉俊顺从地趋近前去,把脸挨近母亲的脸,脸上仍然泪水涟涟。

哭什么呢?母亲说,还是像小时候那样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抚摸着李玉俊的头说,你看妈妈不是好好的吗?一点皮外伤,不碍事。

妈,您没事就好,差点把做儿子的吓坏了。直到这时,李玉俊一颗悬着的心才算彻底放下了。随即又转过头去问二弟:那个撞伤母亲的人找到了吗?找到了一定要向他讨个说法,并赔偿母亲的医药费和全部损失。

二弟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在离家乡不远的县城做一点小本生意,说话喜欢实打实:当时事故发生的时候是晚上,黑灯瞎火的,怎么找?找谁去?人家撞了人,一见情况不妙,当时就逃之夭夭了。我昨天还报过警,警察来了也没有查到任何线索。

算了,算了,母亲息事宁人地说,只当我害了一场大病。祸福是有一定的定数的。我这次被人撞伤了,说不定就因此躲过了一场大病也未可知。母亲一分为二地说,听那语气,倒有点参透生死的洒脱和豁达了,并且带着某种神秘的生活哲学意味。

妈,李玉俊反复端详了母亲几眼,郑重其事地说:您这次一定要听我一个劝。我这次回来,一是看您,给您把伤治好;二是等您的伤好后,我这次一定要把您带到我那里去,我已经想好了,不能再拖了。把您一个人留在乡下是我们的失误,是我们的失策,是我们的失责。这样下去太危险了。如果下一回再碰上这样的事情,您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叫我们做儿子的心何以安?我们会一辈子后悔莫及,遗恨终身。因此。您这次一定要听我们的。跟我们回城吧,妈,不要再呆在这个地方了。我求您了!

俊儿,你坐下,听妈妈说,母亲有点喘息着说,语气不疾不徐。你的心情是好的,我领了。但我是不会去你那儿的。我哪儿也不去。你都说过多少回了,我要去早就去了,也不会等到现在。我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你叫我怎么离得开?我在土地上刨食了一辈子,你叫我怎么离得了?这里有我的一切生活用品,有我的菜地,有我的鱼塘,有我的鸡鸭猪崽,有我刚刚起的新屋,你叫我如何舍得下?这里有我的土地,有我一辈子积累的家产,有我的根,你叫我去哪里?总之,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除非我死了。即使死了,我也希望你们能把我葬在这里,与你们的外公外婆葬在一起,我下辈子还做他们的女儿,与他们相伴,生生世世在一起!母亲说到这里,已动了真感情,眼圈都微微泛红了。

俊儿,母亲喘了一口气,继续说。你小时候不是经常问妈妈为什么有时收工了还要搬个锹去野外兜一圈,为什么分田到户时我近处的田不要而要舍近求远,为什么我要在分给我家的地界上打上界桩?为什么我要把外公外婆的坟墓迁到我的屋后,跟我住在一起?今天我就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你们哥弟三个吧。

于是随着母亲娓娓的讲述,一个在李玉俊心中潜藏了几十年的谜底终于慢慢揭开了。

你们的外公和外婆一辈子都是勤劳节俭、勤扒苦做的人。在我的印象中,他们总是没日没夜地在田间劳作。每天早晨,他们都是几乎听到鸡叫就起床,匆匆忙忙做一点吃的,天刚蒙蒙亮就出门了,晚上要到半夜才能收工回家,两头都见不到天光,都是披一身星光,或者裹一身夜幕。中午也不回家吃饭,就是靠随身带着一点干粮哄着胃不让它叫唤。他们每天出门都带上我,因为那时我太小,把我一个人放在家里他们不放心。碰上刮风下雨的天气他们也照样出门,到田里察看庄稼的险情,看看有没有庄稼倒伏了或者田里积了水没有。如果有庄稼倒伏了,他们就小心翼翼、不厌其烦地把他们扶起来,或者用东西把它们支撑固定好,把土重新培好,直到确信不会再倒了为止;如果发现田里有雨水积涝现象,他们就赶快开沟排水,疏浚引流。不过雨天他们是不会带我出门的,我从小体质弱,他们怕我受惊受冻,伤风感冒。有一次在一个下雨天,他们又双双出门了,但直到天完全黑尽了都还没有回家。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七八岁了,开始懂事了。我为你们的外公外婆担心,同时一个人呆在家里黑咕隆咚的也有点害怕,于是我就跑到村头的大路上去等你们的外公外婆。那天的雨下得格外大,好像天空在翻转过来往地下倾倒一样。虽然我打了家里唯一的一把油布伞,但我的身上还是被雨水全部淋湿了。我一个人单薄瘦小的身影孤零零地伫立在狂风暴雨中,当时的情景是那样无助,心情是那样绝望,浑身又冷又饿,真想放声大哭。但我的心中同时也充满了一种热切的希望。一想到爸爸妈妈随时都有可能突然出现在路的尽头,随时都有可能回来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我的心里就热乎乎的,顿时也不冷不饿了。就这样,希望和失望同时在我心里交替出现,它们在那里翻滚着,纠缠着,搏斗着,最终把我弄得筋疲力尽,后来我就不知不觉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醒来,发现我躺在家里的床上,爸爸妈妈就围在我的身边,一脸关切地望着我。见我醒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惊喜地叫了一声,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这时我已经依稀地记起了刚刚发生的事情,我说:爸爸妈妈,我一个人呆在家里害怕,所以我就去村口迎接你们去了。爸爸妈妈异口同声地心疼地说:我们知道,我们知道,乖孩子,是爸爸妈妈错了,以后爸爸妈妈再也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了。就这样,经过一点一点的财富的积累,爸爸妈妈用浸透了自己的辛劳和汗水的一辈子的积蓄购置了十几亩地。没想到刚解放那年,村里搞土改划成分,我们家由于地多被划为富农,土地全部没收充公不说,还经常被村里的干部们拉出去在会上批斗。爸爸妈妈急得一夜间头发全白了。为了给自己的土地留下记号,同时也是用一种特殊的标记来记录自己曾经的劳动成果,爸爸妈妈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趁着人们放松了警惕,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自己购置的每一块里都钉下了界桩。当时爸爸妈妈在田里钉下界桩也没有别的什么想法,只是怀着一种朴素的愿望,要给属于自己的东西留下一个记号。当时界桩钉好之后,你外公想带你叔伯舅舅去看一下界桩,记住每一个界桩的位置。由于妈妈是家里的独生女,因此你外公早就有了想过继你舅舅做继子的想法。但你舅舅死活不肯去看,任凭你外公怎么哀求他也没用。你舅舅不仅不肯去看,还说,你一个地主富农,谁愿意看你家的地?你做梦吧。把你外公差点气得半死。没办法,你外公只好带着你们的妈妈去看了那些界桩,从此你妈妈的心上就压上了一份沉甸甸的负担,那是一种无形的心理和生活的负担,那里面寄托了你外公外婆殷殷的嘱托和卑微的愿望,以及一辈子的生活理想和希望。妈妈知道肩上的责任和重担的份量,因此一辈子都不敢懈怠,一辈子都不敢或忘。你们小时候经常看到妈妈拿一把锹到地头这里挖挖,那里挖挖,就是为了看看当初埋下的那些桩现在还在不在。还好,每次妈妈挖开地都能看到它们还好好地在那里,于是妈妈就放心了。后来,还是共产党真英明,把我们家被没收的田地又分回来还给了我们。你们还记得吗?由于当时分给我们家的不是我们原先的那几块地,所以当时妈妈就没要,而是专门要回了本来属于我们家的那些地,并且还带着你们重新在上面钉了界桩。这样一来就更加保险了,不仅地下有界桩,地面上还有,等于给自己的土地上了双重保险,一百年后这些地也还是我们家的,谁也夺不走。我们不要别人家的地,免得日后生出是非,留下隐患。但也不能让别人占了我们的地。虽然妈妈没有读过书,一辈子不识字,但是非观念还是有的,在这一点上还是分得清。在这件事情上,我要非常感谢共产党,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的今天,就没有你们现在的好日子,因此你们也要对共产党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永远也不能忘记了。做完这一切后,我又跑到你外公外婆的坟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顿,我一边哭,一边笑,一边把这个天大的喜讯告诉了你外公外婆的在天之灵。我说:爸爸妈妈,你们用一生的心血和汗水购置的田亩现在终于又分回来还给你们的宝贝女儿了,你们的在天之灵安息吧。哭过笑过倾诉之后,我擦干泪水,在你外公外婆的坟前焚纸烧香,再次跪地祭拜。这时,我沉重的心灵就好像获得了一遍洗礼一样重获了新生,变得轻松、愉快、开朗、明亮,就像一场新雨过后肥沃的土地上长出的绿油油的庄稼一样。后来,我又按照你外公外婆生前的遗愿把他们的坟墓迁到了这里,让他们每天与我,同时也与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土地朝夕相处,从此永不分离!

说到这里,年迈的母亲早已是泪眼婆挲。李玉俊三弟兄也一片唏嘘,泪眼模糊。

最后,母亲说:玉儿,你们说说,妈妈怎么离得开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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