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章静宜是这批下放到柳树坝村插队落户的女知识青年中最漂亮的一个姑娘,这是大家一致公认的事实。
章静宜是武汉人,今年十六岁,原本是武汉三中初三的一名学生。这年初中毕业的时候,为了响应毛主席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号召,主动报名到农村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与她一起来的还有班上的其他十五名同学,都被分配到柳树坝村。临行前,父母亲对这个唯一的宝贝女儿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静静,你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宝贝女儿,爸爸妈妈真的是舍不得你离开。但是没办法,你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走的是一条充满希望的光明的道路。爸爸妈妈即使再没有觉悟也不会拦你,不会耽误了你的大好前程。只是爸爸妈妈不在身边,一切都要小心,都要谨慎。你要好好照顾好自己,出门注意安全,不要让爸爸妈妈操心。有什么事要及时给爸爸妈妈写信。章静宜说:爸爸妈妈,女儿知道了,你们就放心吧。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这一点在章静宜身上表现得十分明显。章静宜一米七零的个子,皮肤白皙,气质文静;挺直的鼻梁,小巧红润的嘴唇,弯弯的眉毛配上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上去显得水灵灵的;身穿一件素底碎花连衣裙,头上扎着一条一晃一晃的马尾辫,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给人一种肤色如玉,体态似柳,娴静若水,亭亭玉立的感觉。因此在从武汉来柳树坝的车上,一路上吸引了不少旅客的目光。
章静宜和十五个同学被分配到柳树坝村集体林场。林场场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高个子青年人,名叫朱日新,前些年参过军,因此喜欢经常穿一身绿色的旧军装,头上的大背头每天梳理得油光水亮,看上去俨然一副高大威猛的军人派头。他作风干练,做事干净利落,多少还保留着当年的那种军人作风和军人派头。听说这次林场分来了十六个知识青年,自然喜不自胜,因此老早就亲自出马来到乡里的汽车站等候迎接,手里还举着一个接人的牌子,上面写着:欢迎武汉知识青年来柳树坝村林场锻炼成长。朱场长刚到汽车站不久,就看到一辆长途汽车开进车站,从车上下来一群学生模样、叽叽喳喳地说着武汉话的年轻人,于是便立即迎了上去。朱场长刚要打招呼,只见一个阳光帅气的男学生从车上下来,径直走到朱场长面前,先敬了一个军礼,说:请问是朱场长吗?我叫高兵,是他们的班长,特地带领我们班十六名同学前来向您报到!正当朱场长和高班长握手之际,章静宜拖着一个大皮箱从车上下来,朱场长只觉得眼前一亮,好像有一道华丽的光从眼前闪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高兵见朱场长眼睛有点走神,就提醒说:朱场长,我们走吧。
柳树坝村林场位于群山之中,这里四面环山,山上丛林密布。群山之中有一块天然的洼地,洼地的中央有一处由天然的泉水形成的山塘,塘水平静如镜,纯净似绸,清澈见底。一股细细的溪流淙淙地从塘中流出,潺潺湲湲一路流向山外。远远望去,就好像群山各伸出一幅绿色的衣襟拼接在一起拼出了这块洼地,而山塘则是群山的衣襟里兜着的一块天然的翡翠,而溪流则是翡翠上坠饰的绿色的丝绦。林场的场部是一溜由红砖红瓦砌盖的大平房,就静静地卧在山塘的边上,倒影映在水中清晰可见。章静宜随着朱场长和同学们刚转过一个山坳就看到了眼前这幅美景,忍不住惊叹道:哇,好美呀!
林场场部一共有十来间房,其中一间是厨房,一间是餐厅,一间是场长办公室,两间是场长和炊事员的卧室。知识青年们一律住集体宿舍,其中八个男生一间,八个女生一间。还有一间摆放农具和杂物,剩下的几间则是仓库和林场下辖的茶场的茶叶作坊。等到同学们安顿下来并稍事休息之后,便召开了第一次工作协调会。
会议由朱场长主持,柳树坝村党支部书记柴连乡到会并讲了话。柴连乡个子不高,皮肤黝黑,一副精瘦而又精明的样子。他有一个特点就是好色,一双眼睛总喜欢骨碌碌地在女同志身上转来转去,这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据说前些年还把村里的一个准备出嫁的黄花闺女的肚子搞大了,当时组织上对他进行了严厉的处分,撤销了他的党支部书记的职务。但不知怎么过了几年他又回来重操旧业,继续干他的支部书记了,并且在作风问题上也恶习不改,开始重拾旧好。据说,他在乡里和县里都有人,因此毫无顾忌,明目张胆,有恃无恐。朱场长在作了一个简短的开场白之后,说:现在请柴书记给我们讲话,大家欢迎。
柴书记咳了一声,镇了镇会场,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首先,我代表柳树坝村党支部、村委会,代表柳树坝村林场,热烈欢迎同学们的到来,热烈欢迎同学们加入我们柳树坝村这个社会主义的集体大家庭。从此,你们就是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从此我们就像阶级兄弟姐妹一样亲密无间,根连着根,心连着心,我们将在共同的劳动,共同的事业,共同的理想和共同的奋斗中结下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柴书记咽了一口唾沫,又喝了一口水,接着说:柳树坝村是一个有着光荣革命历史传统的村庄,当年这里属于湘鄂西根据地的范围,是一块染上了革命烈士鲜血的红色的土地。解放后,柳树坝村的广大贫下中农终于摆脱了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的压迫,从此过上社会主义的新生活。他们在新社会积极投身于热火朝天的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之中,革命热情和劳动积极性空前高涨,他们每天在集体的土地上辛勤耕耘和忘我劳动,为柳树坝村在经济上打翻身仗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正是因为他们的无私付出和吃苦奉献精神才使柳树坝村连续十年粮食获得全乡稳产高产第一名。现在柳树坝村的广大社员正满怀信心地奔跑在社会主义康庄大道上。在这样一个隆重的历史性时刻,你们作为掌握了现代科学技术的知识青年加入到我们这个行列,可以说是风云际会,适逢其时。从此,柳树坝村将如虎添翼,一定会在今后战天斗地的不平凡的岁月里无往而不胜。柳树坝村不仅物产丰富,地理位置优越,而且山清水秀,风光秀丽。我相信,这里一定会有你们的用武之地,同时也充分相信你们一定会在农村这块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作为!柴书记一边慷慨激昂地讲着,一边不时用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瞟一眼章静宜。章静宜则低头翻着一本音乐书,始终没有抬头,也不知道柴书记哇啦哇啦讲的是什么。
柴书记话音刚落,朱场长就带头开始鼓掌,鼓了几下,见应者寥寥,便停下来,讪讪地说:柴书记讲得实在是太精彩了,使我们深受教育,深受鼓舞,大开眼界。柴书记真不愧为我们村里的好书记,水平就是高,并且站得高,看得远,思想境界高,政治敏锐性强,原则坚定,立场鲜明。讲话包含丰富的信息和深刻的思想,我们一定要认真学习领会,坚决执行,不打折扣。顿了一下,朱场长又说:下面我把最近一段时间林场的工作安排一下。林场工作的总的原则和指导思想是在党的集中统一领导下开展工作,坚决服从村党支部的领导和安排,坚持政治挂帅,用政治统帅业务工作,坚持抓革命,促生产。具体地讲:一是要做好育林护林工作。林场共有山林面积一万五千多亩,摊到我们每个人头上差不多人均有一千亩。虽然我们人少,肩上的责任大,但我们有信心把山林护好。我们全年的工作目标是不出现一起安全隐患和重大安全事故,坚决杜绝山林火灾,坚决制止乱砍滥伐的现象。二是经营好茶场。林场有茶林面积一百多亩,每年产茶一万多斤,为村里带来收益十多万元。今年我们要继续发扬成绩,争取茶场不减产,不减收,并且力争超过往年。三是种好口粮田。林场有农田十亩,每年可产水稻一万多斤,基本上可以解决我们林场全体工作人员全年的粮食供给。此外,我们还要种好自己的菜地,还要养猪养鱼养鸡养鸭,争取粮食蔬菜肉蛋鱼类等全部自给自足。下面我作一下初步分工:男同学主要负责种地和山塘养鱼,女同学主要负责采茶和种菜。当然碰上突击性的工作,大家就要打破分工,互相协作,一起把中心工作做好。比如平时护林就是大家集体的事情,人人有责,人人有份。朱场长一边说着,也一边用眼睛扫一扫章静宜。有一次恰好碰上章静宜抬起头,朱场长立即又把眼睛移开,假装看着别处。
会议最后由班长高兵代表同学们作表态发言。他说:同学们,刚才我们听了柴书记一番高屋建瓴和振聋发聩的讲话,又听了朱场长详细具体的工作安排和任务分工,使我们很受教育,很受启发,很受鼓舞。我们生在大城市,长在大城市,农村对于我们来讲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是一个很大的必然王国。在这里,我们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从头起步。我们要坚决服从柴书记的领导,坚决听从朱场长的安排,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不懂就问,谦虚谨慎,老实做人,踏实做事,勤奋劳动,努力进取。同时也请柴书记和朱场长平时多多帮助我们,多多教导我们。我想我们对新的工作会很快熟悉起来,迅速进入角色,真正扎根农村,与广大的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不折不扣地做到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手挽手,心连心。我想只要我们真正听从毛主席的教导,真心实意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想我们在农村这片广阔的天地里是一定会大有作为的!说着,也往章静宜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想到章静宜也正好抬头在听他讲话,于是双方对视了一眼,会心地一笑。
如果说这一帮知识青年的到来就像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样打破了柳树坝村山里人的平静生活,那么章静宜无疑就像一股清新的风吹进山里,或者说就像一道闪电照进山林,在把人们的心头照亮的同时也扰乱了一些人内心的平静。这一夜,柳树坝村至少有三个男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柴书记在床上一边跟老婆亲热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在心里非非地想着心思:这小妞,生得真是太甜太美了,浑身水灵灵的,叫人馋涎欲滴,看一眼就能让人销魂,真是个可人儿啊。朱场长躺在床上,心里却是另外一副心境:自己已经三十多岁了,至今还未成家。章静宜这么漂亮,如果能嫁给自己做老婆那就太好了,那就是前世里修来的福分了。班长高兵躺在床上也难以成眠,章静宜美丽的倩影总是一遍一遍地在眼前浮现,把他的心里占得满满的。他和章静宜不仅是邻居,而且是同学,并且从小学一直同到初中毕业。每天她们一同上学,又一同放学回家,总是形影不离,可以说是一对青梅竹马的童年的伙伴。他们在生活中互相照顾,在学习上互相帮助。她长相俏丽,嗓音甜美,不仅学习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而且歌也唱得特别好,经常在学校举办的各种文艺晚会和歌咏比赛上频频亮相并屡屡获奖。她不仅是他学习和生活中的挚友,更是他心目中崇拜的女神。他对她的感情完全是那种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们心中天然生成的一种纯洁无瑕的、不含任何一点杂质的感情,他想跟她谈一场轰轰烈烈的、刻骨铭心的恋爱。虽然她对他总是若即若离的,但他认为那只不过是女孩子们在恋爱问题上的一种慎重的姿态和谨慎的矜持罢了,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也不在乎她对他是何种态度。他只知道他爱她就行了,这就足够了。因此,他会一如既往地永远呵护她,关心她,爱护她。
章静宜躺在床上差不多也是一个晚上没有睡着,此刻她的心情要比上面那三个人复杂得多,是一种新鲜、新奇、兴奋并夹杂着一种淡淡的惆怅、失落和担心的复杂的情绪。新鲜、新奇和兴奋是因为农村对她来讲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是一片崭新的天地。农村的天是那样蓝,山是那样青,水是那样绿,空气是那样清新,风景是那样优美。这一切对于一个热爱生活、热爱自然、热爱美好事物的女孩和一个对于未知的世界具有浓厚的探索兴趣的青年学生来讲是那样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它就像一个巨大的磁场,一来就把她吸引住了,以至于在她心中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和深深的向往。她失落是因为以前在家里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父母把她视如掌上明珠,从小就对她娇生惯养。农村毕竟物质贫乏,生活清苦一些,没有城市生活那样丰富多彩和富于现代气息。她惆怅,是因为她从小就有音乐天赋,从小就热爱音乐,并且心里一直有一个小小的梦想,那就是将来一定要当一个歌唱家。她本来计划初中毕业后再读高中,然后进入大学深造,专修音乐,这样一步一步向自己的音乐梦想靠近,一步一步地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现在看来,自己离这个梦想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了。她害怕,是因为以前一直生活在父母身边,时时都有父母庇护,事事都由父母操心,而现在她却远离父母,开始独当一面地生活了。她并不怀疑自己的生活能力,也不怀疑自己的独立精神,但是农村毕竟是一个陌生的世界,里面的未知数和不确定的因素毕竟太多了。好奇和新鲜感是一回事,能不能真正适应农村生活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因此心里多少有点忐忑。章静宜就这样迷迷糊糊,乱七八糟地想着心事,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二)
清晨,一阵银铃般的歌声打破了笼罩在朦胧晨光中的林场的静谧,歌声是那样清脆、婉转、悠扬,在群山怀抱的林场上空久久回荡。章静宜站在山坡上,正对着近处的山林和远方的天空放声歌唱。这是她多少年来形成的一种习惯了,大概从八九岁起就开始了吧。每天清晨早早地起床,来到一个空气清新、地域宽阔、风景宜人的地方,先练一阵嗓子,然后再开始唱歌,把爱好进一步加深,把新歌进一步巩固,使天赋更强,使嗓音更亮。选择空气新鲜和地势开阔的清晨和无人的旷野里练唱,不仅可以怡情养性,美丽的自然风光还能给歌声助兴;早晨清新的空气和大自然蓬勃的生机更能释放人的活力,彰显青春的张力;再说空旷的地方就相当于一个巨大的天然的音箱,能增强歌唱的音响效果,使歌声更悠扬,余味更悠长,余音更绕梁。只见章静宜亭亭玉立地站在山坡上,樱桃般鲜艳而富于弹性的嘴唇一开一合,于是一串串美丽的音符颤动着悦耳动听的音律从吐气如兰的芬芳的唇齿间飞出,像天籁之音在林间穿行,在空中回荡。她的神情是那样专注,感情是那样投入,东边天空熹微的晨光透过密密的树林勾画出她侧面的身影和脸部的轮廓,一袭紫色的连衣裙在晨风中迎风招展,身材是那样匀称,线条是那样自然,神态是那样饱满,看上去就像一尊天造地设的美丽的女神。
林中的鸟儿听到歌声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扑楞着翅膀正准备起床,一看天还没亮,又转身飞回了原来的地方。水中的鱼儿浮上水面,正在山塘边带露的水草中觅食,听到歌声似乎吃了一惊,一摆尾巴又沉入了水中,只在水面上留下一个巨大的浪花和一阵哗哗的水声。朱场长听到歌声从梦中惊醒,一听是章静宜那特有的甜甜的迷人的嗓音,立即睡意全无,连忙披衣起床站在窗边侧耳静听。班长高兵听到歌声也睁开了眼睛,随手拉亮寝室的电灯说:同学们,章静宜同学都开始在山上练唱了,我们也该起床了。
吃完早饭,朱场长把大家召集起来说:同学们,我今天带你们在林场里到处转一转,先熟悉一下环境。于是,一群人便叽叽喳喳地从场部出发,绕过门前那个如一块巨大的翡翠一般静卧在那里的山塘,从对面山坡上的一条小路上山,不一会儿队伍便淹没在了无边的丛林之中。山势并不陡峭,大约四十度左右的坡度。大家一会儿抓着低垂的树枝,一会儿攀着山坡上的藤蔓,一会儿拉着眼前的树干借个势,一会儿又四体着地、手脚并用地往上爬。由于男同学天生比女同学体力强,于是大家便自觉地一对一捉对儿帮助女同学。班长高兵就像一个护花使者一样地呵护在章静宜的身边,一会儿伸手拉她一把,一会儿又把一双有力的大手环绕在她的身后防止她摔倒,那样子真是体贴入微,无微不至。朱场长一时找不到帮助的对象,也只好有意无意地护在章静宜的身边,不时地提醒几句,显得十分的热心和殷勤。大约半个多小时后,大家便上到了山顶上。虽然第一次爬山有点累,男同学们满头大汗,女同学们汗湿罗衫,但由于新奇和兴奋,一个个显得兴高采烈,情绪高涨,满脸红光,神采飞扬。
上得山来,从上面往山下看去,只见山脚下面有一片水稻田。正值盛夏时节,地里的稻谷长势正旺,只见一片绿油油的,早晨的阳光打在上面,光线跳跃着,好像满谷的绿色在流淌;山风吹来,稻谷便前仰后合地一阵摇晃,并且这种摇晃好像互相传染一样,于是所有的稻子便开始你推我搡,形成一片此起彼伏、一波一波向前推进的稻浪;稻谷在风中摇晃,于是便把落在叶片上的晨光像碎银似的抖得四处飞散,于是整个山谷便到处飞溅着一片片耀眼的反光;稻谷的清香随着山风和起伏的稻浪在山上四处弥漫,似乎稻香不是随风飘散,而是随着光线的流动和跳跃乘着光的翅膀在满山飞翔,因此带着露水的醉人的清香中又夹杂着山里早晨的阳光那宜人的令人心情振奋的温暖。朱场长指着山下这片稻田说:这里就是我们今后的口粮田了。你们没有来之前我们每年都是请人种的,以后我们要自己动手种了。这叫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顺着山脊绕过稻田继续往前走,拐过一道弯,只觉得眼前一片豁然开朗。因为山势到这里突然变得平坦了,树林到这里也暂时消失了,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开阔地,这里就是林场下辖的茶场了。只见一垄一垄的茶树林排着整齐的队列静静地卧在山坡上,随着山坡的走势而蜿蜒起伏,看上去郁郁葱葱,蔚为壮观。茶树林的尽头,山势又突然奇峰突起,形成一个很高的山峰直指蓝天。山峰的顶部高低错落,上面长满了一年四季永不凋谢的常青灌木。山峰的正面则壁立千仞,陡峭如削,峭壁上光秃秃的,一根杂草都没有。这些都不足为奇,奇的是,峭壁上在接近顶部的位置又突然伸出两个高高的石笋,形状似人,仔细看还能分辨出鼻子和眼睛,形象十分逼真。朱场长说:这片茶林总面积有一百多亩,是村里的老茶场,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这片地好像也特别能长茶,茶树从来不生虫,年年风调雨顺,茶叶的产量每年都在递增。今年的春茶已经采摘过了。秋茶还要过两个月才开始采摘,到时候就要看你们女同学的了。
好啊,好啊,女同学们个个兴高采烈,拍着手叫道,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期待的光芒,似乎跃跃欲试。
朱场长接着说:关于那两个石人,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呢。
众人立即来了兴趣,异口同声地问:什么传说,快说给我们听听。
朱场长也不卖关子,接着说:传说很多很多年以前,村里有一对男女青年。他们从小青梅竹马,在一起长大。男的生得眉清目秀,面如冠玉;女的生得梨花带露,摇曳生姿。众人都说他们是男才女貌,天设地造。他们也互相倾慕,暗生情愫。男的山盟海誓,非卿不娶;女的非郎不嫁,芳心暗许。无奈两家一贫一富,地位悬殊。女方良田千顷,家财万贯;男方家徒四壁,茅舍柴门。女方家非常势利,尽管女孩以死相逼,但已无济于事。真是天妒良缘,好事难成。无奈之下,他们双双私奔,一起逃进山林。在山里他们渔樵躬耕,种茶为生。就这样,他们相爱一生,最后终老林泉。死后还把自己化为一对石人,世世代代守护着这片茶林。朱场长一边说着,一边不时拿眼睛瞟一瞟章静宜。章静宜只是微微地笑着,不时地点点头。
哇,这个故事太美了,女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
不知不觉,众人来到了一条山涧,只见山涧里泉水潺湲,细流涓涓。溪水深浅不一,纯净透明,清亮见底。水深的地方生长着一些不知名的水草,正随着溪水的流动在水中起伏飘动。不时有鱼儿从水中游过,见有人来便受惊般地一摆尾巴,转身箭一般地射向远处,尾巴在水底搅起一片混浊的泥水,好像是为了掩护自己的逃走而放的烟幕。溪流两边则是碎石滩,只见乱石嶙峋,杂草丛生,不时能见到松鼠和野兔在其间出没。朱场长介绍说:这条溪流大约有五六里长,一直顺着这个山谷往下流,直接流入我们门前的那个山塘。章静宜不禁感叹道:啊,真是太美了。
众人顺着溪流往下走。由于地势越来越低,溪水越流越急,渐渐地就隐隐听到了溪水流动的声音,空气也因为富含水汽而变得格外清新滋润。只见清澈的溪水在河床上遍布的粘着青苔的卵石上叮叮咚咚地滚过,就好像奏着一件由石器打造的古老的乐器;有时溪水会飞下一个一米或几米高的陡坡,形成一条白练般垂挂着的瀑布,瀑布下面浪花飞溅,水雾氤氲,山风徐来,只觉得一股凉气丝丝扑面。就这样溪流一路从山腰流向山脚,似乎在一路欢笑,好像在唱着一首山里岁月谱写的一曲古老的歌谣。
哎呦,只听见章静宜痛苦地叫了一声,颓然地跌坐在地上,皱着眉头,嘴里不停地呻吟着,表情十分痛苦。
众人立即围了上来。怎么啦,怎么啦?朱场长和班长高兵同时关心地问。
原来章静宜一边随众人在高低不平的沙石滩上走着,一边忘情地欣赏两边山上的风景,结果一不留神踩上一块布满了青苔的石头,脚下一滑摔了一跤把脚崴伤了,只见右脚的脚踝处肿起老高,隔着肉色的长筒丝袜清晰可见。高兵关切地蹲下身去,轻轻地摸了摸章静宜肿起的部位,没想到章静宜又是哎呦一声大叫,右脚触电般地一缩:别动别动!
朱场长在一旁说:我来扶你起来吧,看还能不能勉强走路。于是弯下腰去,与高兵一道一人拉着一只手把章静宜搀扶起来,没想到章静宜的右脚刚一落地就又疼得坐在地上。
高兵说:看来已经无法走路了,还是我来背小章回去吧。说着便躬下身,把后背伸到章静宜的面前。
章静宜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这——她犹疑地抬头扫了众人一眼,红着脸,有点害羞地说: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高兵躬着背说,都这个时候了,还害羞什么呀?快点上来。于是章静宜便在众人的搀扶下半推半就、扭扭捏捏地趴在了高兵厚实的背上。
朱场长说:这样,你们先把章静宜背回去,我去山上采集几味草药,随后就到。
从章静宜受伤的地方到林场场部大约有四五里路,高兵背着章静宜走走停停,停停歇歇,差不多背了两个多小时才到家。其间有其他男同学想替换高兵轮流背,高兵也不让,硬是咬着牙坚持了下来。章静宜回家不久,朱场长也采药回来了。只见他把几味草药在塘水里洗干净,然后把它们混合在一起捣碎,于是草药绿色的汁液便与草药的茎和叶粘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膏状物。朱场长把这一团膏状物小心翼翼地摊开在手掌上,然后轻轻地敷上章静宜右脚肿起的部位,然后在外面不紧不松地缠上一圈绷带,嘴里安慰说:小章,别紧张,我这是祖传的秘方,敷上去之后马上会有一种凉凉的感觉,一个小时后疼痛就会减缓,两个小时后疼痛就慢慢消失了。明天就消肿了,后天就能下地走路了。
章静宜感激地看了一眼朱场长,嘴里轻轻地说:朱场长,谢谢你。
(三)
转眼到了秋天,秋茶采摘又开始了。这一天,朱场长安排男同学们由班长高兵带队收割晚稻,女同学们由章静宜带队到茶场采摘秋茶。为了方便生产安排和分工协作,朱场长把十六名男女同学分成两个小队,男队由班长高兵兼任队长,女队由章静宜担任队长。任命章静宜担任女队队长,一方面是章静宜的能力使然,另一方面也是朱场长存了一点私念,想借此讨好章静宜以获得她的好感。由于是第一次采茶,朱场长担心姑娘们不熟练,于是专门请了村里一个叫四妹的采茶老把式来手把手地给姑娘们当教练。其实称四妹为老把式并不是因为她的年龄大,而是因为她采茶的速度快,技法精。论年龄,四妹也就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朱场长把姑娘们送到茶场,对四妹说:四妹,姑娘们就交给你了。你要耐心一点,把姑娘们教好。我这就回去了。
好嘞,四妹爽快地说。我一定尽我所能把姑娘们教好。朱场长,你就放心吧。
等朱场长走后,四妹把姑娘们叫到一起,热情而大方地说:姑娘们,其实采茶并不复杂,一学就会。动作要领就三个字:一是静,二是合,三是准。静包括两层意思,一是环境要安静,不能有喧哗扰耳,避免分心;二是心境要清静,要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合就是讲究动作合拍,协调一致,尤其是手眼要配合好,要做到眼到心到手到。准就是动作要准确,不要拖泥带水,胡子眉毛一把抓。具体地说,就是要专捡茶树最顶上的几片嫩叶采摘,手法要准确无误,要出手迅速,落点准确,轻轻一掐,信手拈来。虽说是信手拈来,但你要确保拈来的是顶上的那几片嫩叶,不要把下面的老叶也顺手牵羊拈来了。如果老叶也被你一并采了,那就叫做拖泥带水,不干净利落。一整套动作要看上去流畅自然,如行云流水。最后还有一点要注意,这些动作都是靠一只手去完成的。左撇子用左手,一般人用右手。另一只手宁可闲着也不要上去凑热闹,否则就是帮倒忙。当然,如果熟练了也可以两只手都用上,左右开弓。只是不要一只手扶,一只手摘,那样就乱了章法,看上去也笨拙可笑。我给大家演示一下做个示范,大家要注意看。于是,四妹就一边示范,一边讲解。最后四妹问:现在大家都明白了吗?
女生们一致响亮地回答:明白了!
好吧,四妹说,大家自己先试一下,开始时动作要慢一点,等熟练了再逐渐加快。
章静宜刚开始采茶的时候,心情既兴奋又紧张,还夹杂着一种新奇感,甚至手接触到秋茶那嫩绿的叶片时都开始微微有些颤抖了。她想:每一片茶叶都是那样嫩绿,青涩,可爱,它们按照自然规律在那里长得好好的,自己这就要把它们采下来了吗?她似乎有点下不了手,有点于心不忍,因为她是一个非常感性、特别多愁善感的姑娘。她知道自己这样想是有点误入歧途了。虽然珍惜生命、敬畏生命、热爱生命是她的天性中与生俱来的,但眼前这是茶树,不是有血有肉的生命,而她和她的同学们是在采茶,不是杀生。这样一想,她的心情就坦然了,开朗了。于是她开始招呼大家说:姐妹们,我们就按照四妹老师教的方法开始采吧,争取早点完成任务,早点收工回家。
众人答应一声,便各自选了一垄茶树开始采摘。
章静宜深吸一口气,按照四妹教的口诀收敛心神,平息了一下此起彼伏的心情,全神贯注地试着采了几片。刚开始手法有点笨拙和缓慢,有时手的分寸拿捏不准,有时又用力过猛把叶片碰到了一边。慢慢地她就开始熟练了,毕竟是一个心思细腻,心灵手巧的姑娘。只见她的动作越来越快,双手上下翻飞,就像两只白鸽在茶树间一上一下翩翩起舞。不一会儿,一厢茶树就采摘完毕。中途休息的时候,大家提议章静宜唱一首歌,为采茶助兴。章静宜也不推迟,只见她清了清嗓子,望着不远处的石人山,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
太阳出来照茶山,
茶场姑娘采茶忙;
灿烂笑容赛霞光,
笑声滚落山坡上。
茶叶带露闪银光,
姑娘采茶心欢畅;
情难自抑把歌唱,
歌声飞到九天上。
新采茶叶装满筐,
双手一颠背肩上;
身背希望和向往,
姑娘满载把家还。
山路弯弯通四方,
财源滚滚达三江;
收获季节收获忙,
丰收喜悦挂脸庞。
朱场长刚回到场部,正好碰上柴书记来找他。柴书记问:章静宜同学呢?她今天在做什么?朱场长实话实说:她采茶去了,今天女青年们都在采茶。前一些天秋茶就可以采摘了,但一直在下雨'。这不今天天晴了,阳光又好,正是采茶的最佳天气。
柴书记对这些可没有什么兴趣,他长话短说,直奔主题:小章收工回来后你叫她去我那里一下,就说我有事找她。
好的,朱场长有点唯唯诺诺地说。
当章静宜带着一帮女同学们背着新采摘的茶叶,说说笑笑地回到林场场部的时候,朱场长在要不要把柴书记来找她的事告诉她这个问题上犯起了踌躇。凭直觉,朱场长觉得柴书记找章静宜去肯定没有什么好事,再说凭他那个德性也不可能有什么好事。但是如果不告诉她,万一柴书记怪罪下来,肯定会给自己小鞋穿,自己这个林场场长还能不能继续当下去都是一个问题。因为柴书记这个人心胸狭窄,心眼小,喜欢记仇,动不动就公报私仇,对得罪过自己的人打击报复,甚至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从不手软。他曾经就依仗自己在乡里有炙手可热的靠山,动用自己一手遮天、称霸一方的赫赫权势,把一个曾经在作风问题上检举过他的副村长给整死了,其手段之残忍令人咋舌,想想都叫人不寒而栗。朱场长想,虽然自己也喜欢章静宜,但这个想法只能埋在心里,在柴书记的面前不能有半点流露,否则自己绝没有什么好下场。再说自己还在要求进步,要求上进,工作上的事还要依靠他,入党提干的事情也还指望着他,千万不能因小失大。想到这里,朱场长心里释然了,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能屈能伸,拿得起放得下,不要被儿女之情蒙蔽了双眼。俗话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只有该舍的舍了,该得的才能得到。这是他最近几年当林场场长以及与柴书记们打交道而悟出的为官之道和官场生存哲学。因此,当他最后决定把这件事告诉章静宜的时候,他的心里有一种忍痛割爱、成全领导的悲壮感和为了个人前途而不惜牺牲一切的崇高感二者混杂在一起的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于是,他从自己的办公室迎出门去,对正在卸下肩膀上背篓里的茶叶的章静宜说:小章,刚才柴书记来找过你了,叫你回来后到他的办公室去一下。
章静宜愣了一下,睁着一双迷惑不解的美丽的大眼睛:他找我干什么?
朱场长说:他没有说,只是叫你去一下。
知道了,章静宜说,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四)
高兵带着一帮男青年收割了一天的晚稻,回来时已经是夕阳衔山,只见场部炊烟袅袅,山中雾霭纷纷。离场部还隔老远,他就看到一帮女同学们蹲在山塘边洗衣服,有的在洗头发,大家一边说说笑笑,嘻嘻哈哈,就是没有看见章静宜。于是他就去问朱场长。朱场长若无其事地说:柴书记叫她到村部去一下,说是有事找她。高兵又问:她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朱场长说,这个不清楚,她没说。等到晚饭吃完了,天也黑了,但章静宜还是没有回来。高兵心里有点担心,于是便跟朱场长打了声招呼,就拿上一个手电筒去村里找章静宜去了。
章静宜曾经跟随朱场长去过村部一次,依稀记得村部的大致方位。村部离林场也不远,大概就两三里地,因此章静宜不一会儿就走到了。
一见章静宜进来,柴书记立即笑眯眯地说:小章来了,快进来快进来,请坐请坐。
章静宜也不坐,就站着问:柴书记,您找我有什么事?
柴书记神秘地一笑,故意卖关子似地说:不急不急,既来之则安之嘛。我堂堂一个党支部书记,找你来肯定有事呀!
章静宜不冷不热地说:您有什么事就快说吧,我还要赶回去吃晚饭呢。
柴书记又暧昧地一笑,王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今天找你来真的有事,并且这事还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并且一时半会儿能够办得了的。这样吧,晚饭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请你吃晚饭,怎么样?
章静宜仍然用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吻说:吃饭就不必了,您要真没有什么事,那我就走了。
好好好,柴书记终于说,事情是这样的。明天我要去乡里开会,刚才写了一个发言稿,想请你帮我看看,修改修改,把把关。你们是知识分子,听说你在学校还是高材生,品学兼优,尤其唱得一首好歌,前途无量,真是让人好生羡慕。自古英雄出少年,后生可畏呀。我没有读过多少书,我之所以能够一步步地走到今天,完全是凭借自己的能力、毅力、经验和孜孜不倦的努力。当然这跟你们比还是差远了。我真佩服你们呀,年轻有为,朝气蓬勃,充满青春的活力。我尤其佩服你们的勇气和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你们刚刚初中一毕业,就积极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号召,满腔热情地奔赴农村,奔赴抓革命促生产的第一线,这需要多么远大的眼光和高瞻远瞩的胸襟啊。知识青年到农村去,这是多么宏伟浩大和充满希望的工程,多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事业啊。你们作为在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锻炼成长起来的一代新青年,作为革命的红色事业的接班人,你们在这个火红的年代里,把自己火红的青春投入到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壮丽事业中,你们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时代的弄潮儿。因此我怀着一颗诚挚的心邀请你来我这里,并且诚恳地希望你帮我改一改这篇稿子,请你千万不要推辞,不要嫌弃!
章静宜本想推脱,但转念一想,他这并不算过分的要求,如果直接拒绝他未免有点唐突。再说自己在他村里落户,虽然他不是自己的直接领导,但他是村里的书记。以后说不定还真有什么事要有求于他呢,因此还是不要轻易得罪的好。这样一想便勉强答应下来了。
于是章静宜便在桌前坐下来,开始认认真真地阅读并修改柴书记写的慷慨激昂的发言稿。
柴书记见第一步目的已经达到,嘴角不易觉察地狡黠地一笑,接着说:小章,我有一件事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看怎么样?
什么事?章静宜头也不抬地说。
事情是这样的,柴书记一本正经地说,你看你,又聪明,又漂亮,又能干,水平又高,歌也唱得好,正适合干一些应酬呀,攻关呀,等等一些高雅而又体面的工作,只有这些工作才能充分挖掘你的潜力,发挥你的才干,施展你的本领,才能真正配得上你。每天在林场里风里来雨里去,整天与土地打交道,活路又脏,工作又低下,任务又繁重,环境又艰苦,生活又清贫,真是太委屈你了,太屈你的才了。总之,那里的工作真是太不适合你了。你应该换一个工作。而我这里恰好又需要一个像你这样聪明而有学问的人。我想把你调到我这里来当秘书,你看怎样?柴书记露出一口黄牙问。
对于柴书记以前的一些风流韵事和桃色新闻,章静宜一来就有所耳闻,因此对他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好,平时都对他存了一颗戒备之心,心理上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日常生活中则敬而远之。现在听柴书记说要把自己调过来当秘书,心想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因此心中有顾虑,于是就说:柴书记,这事我考虑一下吧。
还考虑什么呀?柴书记说着就涎着一张脸朝章静宜靠了过来,章静宜本能地把身子往一边挪了挪。柴书记继续说:你看我这里的工作多轻松,多清闲,平常应酬又多,见的世面也多,吃香的,喝辣的。并且打交道的都是一些地方政要和头面人物,这对你今后的发展前途肯定大有帮助。再说你在我身边做事,以后有什么升学、招工、提干和回城的机会,我肯定会首先考虑你!说着便一把抓住了章静宜的手。
放开,章静宜冷冷地说,请您放尊重一点,不然我就喊人了!
柴书记只好讪讪地放开手:好好,你不愿意就算了。我不勉强你。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不死心,眼看要到口里的肥肉不能就这样让它飞了,又是又涎皮赖脸、恬不知耻地说:静宜,其实你一来我就喜欢你了,我每天晚上都想你想得好苦。只要你从了我,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如果有上大学的名额,我第一个让你上;如果有回城的指标,我第一个批给你;如果有招工或者入党提干的机会,我第一个推荐你。如果你觉得这还不够,我明天就去跟老婆离婚,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地娶你!说着又一把抱住了章静宜的腰。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火辣辣地印在柴书记左边的脸上,顿时黝黑的皮肤上隐约地透出五个红色的指印。只见章静宜猛地挣开他,腾地站起身,娇小柔弱的身体里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来一股强大的力量,疾言厉色地怒斥道:你这个流氓,衣冠禽兽,无赖之徒,真是恶心!说着,便一把把手中的稿子摔在地上,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这时高兵正好走到村部门口,一眼就看见章静宜跌跌撞撞地从柴书记的办公室里跑出来,连忙叫了一声:静宜!
章静宜愣了一下,一看是高兵,惊疑地问:你怎么来了?
高兵说:我这不是担心你吗?见你天黑了还没有回来,就来找你了。柴书记找你有什么事?他没有为难你吧?
没,没,章静宜连忙掩饰地说,怕高兵知道事情的真相后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回林场的路上,章静宜由衷地说:高兵,谢谢你专门来接我,真的非常感谢!
高兵连忙说:不用谢,不用谢,谁让我们是好朋友呢。以前我对你照顾不够,以后我要好好地呵护你,不让你受一丁点委屈。如果你愿意,我想照顾你一辈子。说着,情不自禁地拉住了章静宜的手。
一种触电的感觉从高兵的身上传导过来,伴随着一股欢乐的潮水在全身蔓延着,几乎快把她淹没了,使她顿时呼吸急促,有一点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她本能地挣扎了一下,想抽回自己的手,但觉得浑身都没有力气,最后还是放弃了,就这样让他握着。
高兵提议道:静宜,我们在山上坐一会儿再回去吧。章静宜默默地点了点头。于是他们便找了一个幽静的地方坐下来。
静宜,高兵继续拉着章静宜的手说,你对今后有什么打算?
章静宜叹息了一声:还能有什么打算呢?既然来了,就先在这里干几年再说吧,看以后有没有什么机会。我最大的愿望还是想上大学,最好是音乐学院,在音乐方面继续深造一下,争取将来当一个歌唱家。
高兵点点头:是的,你在音乐方面很有天赋,是应该找机会在这个方面继续深造一下。以后我在这方面也帮你留留心,看有没有什么信息。你的歌唱得太好了,将来如果不当一名歌唱家那就真是可惜和委屈了你这副嗓子了。
章静宜甜甜地一笑:你说的是真的吗?我的歌真的唱得有你说的那么好吗?
高兵诚挚地说:是的,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这是大家公认的,包括朱场长和柴书记也是这么认为的。
一听到柴书记三个字,章静宜就像被蛇咬了一样脸上掠过一层阴影,情绪也低落下来:别提那个柴书记,我看见他就讨厌。
高兵立即说:好,不提他,不提他。双方沉默了一会儿,高兵脸上的表情在迅速地变化着,似乎在酝酿着一个重大的决定。有顷,高兵试探着问:静宜,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千万别生气啊。
章静宜迅速瞟了高兵一眼,又迅速低下头:你问吧,我不生气。
高兵终于鼓起勇气说:静宜,你从内心里讲,你喜欢我吗?
章静宜抬起头望着远处的星空,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也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怎么说呢?章静宜谨慎地措着辞:这么说吧,你阳光,帅气,给人一种特别温暖的感觉。每次看到你,我都觉得特别亲切,就好像你是邻居家的大哥哥,又好像是自家的一个兄长。女孩子在你的面前有一种安全的感觉,即使心情再烦躁,再不安,再糟糕,也能很快平静下来。你是那样让人信赖,容易让女孩子产生一种依赖感。你对女孩是一种毒药。顿了一下,又声音低低地说:也许,这就是喜欢吧?不过,我不知道。
高兵像得到了某种暗示和鼓励,情不自禁地一把把章静宜抱在怀里。一股热血顿时涌遍章静宜的全身,在体内冲突,燃烧,沸腾,猛烈地冲击着章静宜理智的闸门,她只觉得头脑一片晕乎乎的,感情的潮水托举着她,对爱的渴望和憧憬在远方呼唤着她,她是那样身不由己,欲罢不能,欲拒还迎。于是也迎合般地伸出双臂,与高兵紧紧地抱在一起。于是两人顺势倒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章静宜只觉得迷迷糊糊中有人在解自己的衣扣。章静宜立即浑身一震,头脑顿时清醒了。她挣脱开高兵的怀抱,刷地坐了起来,正色地说:高兵,我们不能这样。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女孩。实际上,我的思想很传统,很保守,因为家庭从小就是这样教育我的。这一点你平时也能看得出来。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就应该尊重我,不能这样对我。我迟早是你的人,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我想把女孩子最美好的东西留给人生那个最美好的夜晚。高兵,你能理解我吗?
这时,高兵也从那种狂热的状态中冷静下来,他努力挣脱感情的漩涡,重归理智和清醒。虽然多少有点扫兴,但他还是不想让章静宜伤心。于是说:静宜,我理解,我尊重你。
叭,章静宜把自己的初吻印上高兵青春焕发的脸颊,然后转身跑了。
(五)
一晃时间过去了六年。这六年间,林场的人员结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当初来的十六名青年学生中,除了一名男生前年与村姑四妹结了婚,入赘到四妹家当上门女婿外,剩下的就只有章静宜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林场了,其余的十四个人都通过各种途径走了。他们有的被推荐上了大学,有的参军入了伍,有的招工去了工厂,有的因家庭有特殊原因被特批回了城。高兵本来决定留下来陪伴章静宜。他们曾私下里约定,要回城就一起回,不能回就一起留下来,风雨同舟,患难与共,谁也不会拉下谁。因此刚开始的时候,高兵连续有两个回城的机会都被他主动放弃了,把指标让给了别人。其实,柴书记之所以一再把机会优先给高兵,并不是像他表面上说的那样高兵是班长,平时表现优秀。尽管这也是事实,但旁人还是普遍认为,柴书记之所以这样做,其实这里面包藏着个人的部分私心和不可告人的目的。柴书记知道高兵和章静宜是恋人关系,于是高兵便成了柴书记的眼中钉肉中刺,一心要找个机会把高兵打发走,以扫清自己在婚外情的道路上一路飞奔的障碍,心想只有这样才能尽快把章静宜弄到手。至于另一个情敌朱场长,柴书记则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自信还能拿捏得住他,谅他也翻不起什么大浪,对自己还构不成威胁。柴书记想,敢在我的眼皮底下跟我争夺情人?谅他也没有这个豹子胆。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他有一次还是旁敲侧击地试探了一下朱场长,朱场长是个聪明人,惯会见风使舵,于是连忙矢口否认。柴书记一听心里就有数了,看来真正的威胁还是只有高兵。为了尽快把高兵打发走,他连续两年向上面争取了两个回城的指标给高兵,没想到这小子硬是不买账,一点也不领他的人情,每一次都把指标让给了别人,铁了心要留下来陪章静宜。于是柴书记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他想办法辗转打听到了高兵在武汉的父母,把高兵屡屡放弃回城机会的事情告诉了他们。果然不出所料,高兵父母知道后大发雷霆,写信把高兵严厉训斥了一顿,高兵的父亲还专门打来长途电话让高兵接听,严令他在一年之内必须回城,否则脱离父子关系。没办法,父命难违,一年前高兵也最后离开了柳树坝村,离开了自己心心仪仪的爱人。高兵离开的那天,柴书记在心中得意地阴险地笑了几声。
本来,章静宜也是有机会回城的,家中的父母也给她托人找了很多关系,想了很多办法,但家里每次争取来的机会不是被柴书记压下了,就是被柴书记给了别人。因为那个时候村里支部书记权力很大,手眼通天,村里的一切事情基本上都是书记说了算,知识青年回城如果没有支部书记的签字盖章,即使机会再多也等于零。每次来了回城的指标,柴书记都赤裸裸地恬不知耻地要章静宜用青春作交换。但章静宜偏偏又是一个守身如玉的人,把女孩子的贞洁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尽管她知道其余的七个女生在回城的问题上都与柴书记做过交换,但她无论如何就是做不到。因此她回城的事情就这样一次一次、一天一天地被耽搁下来了。
高兵回城的前夜,与章静宜进行了一次彻夜长谈。谈着谈着,章静宜就嘤嘤地啜泣起来:兵哥哥,你回去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里了,我今后怎么办哪?章静宜一边哭着说,肩膀一边伤心地抽动。高兵怜爱地把她揽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她的秀发,安慰地说:静宜,别伤心,一定要振作起来,不要悲观,不要放弃。慢慢来,情况一定会好起来的,你的事情肯定也会有解决的一天。要相信党的政策是好的,相信毛主席,相信党中央。柴书记虽然有权有势,一手遮天,但不会永远这样无法无天、横行霸道下去。坏人总有一天会受到惩罚的,俗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作恶多端的人是决没有好下场的。
章静宜止住哭声,在高兵的怀里点了点头。
顿了一下,高兵接着说:静宜,你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我先回城等你。你放心,我是不会放弃你的,相信我。我会让爸爸妈妈积极为你想办法,争取你也早日回城。等你回城的那天,我会用一次浪漫的求婚和一场盛大的婚礼迎接你的到来,以最隆重的仪式迎娶我的美丽的新娘。静宜,你相信吗?高兵信誓旦旦地说。
一番话说得章静宜破涕为笑了。她轻轻地靠在高兵的身上,绯红色的脸上洋溢着一脸的甜蜜、幸福和憧憬,嘴里轻轻地、略带着羞涩地说:我相信。
没想到高兵回城还不到一年,就在家里父母的严令和威逼下与别人匆匆地结了婚,据说新婚妻子是他父亲一个老战友的女儿,双方父母为这场婚事已经谋划很久了,只是一直都瞒着高兵。章静宜听到这个消息就像晴天听到了霹雳一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初在自己面前那么山盟海誓、信誓旦旦的人,怎么说变就变了呢?这究竟是世事难料还是人心难测呢?她以后还能相信谁呢?章静宜就像天塌下来了一样伤心欲绝。她把自己一个人反锁在空荡荡的寝室里一天一夜没有出门,粒米未进,任朱场长怎么敲门也不理不睬。第二天虽然出了寝室的门,但整个人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沉默寡言,没精打采,眼圈红红的,神情萎靡不振,吃饭也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就默默地放下了筷子。朱场长在一旁劝道:小章,再吃一点吧,别把身子饿坏了,万事想开一点,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章静宜摇了摇头说:没胃口。有几次朱场长甚至看到章静宜在门前的那个山塘边徘徊。为了防止章静宜想不开寻短见,朱场长只好寸步不离地跟在章静宜的身边。
章静宜说:朱场长,你忙你的去吧,不要跟着我了,我没事。
朱场长动情地说:小章,你的事我都听说了。像高兵这种人,出尔反尔,朝秦暮楚,喜新厌旧,简直就是爱情的逃兵,爱情的叛徒。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你留恋。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一直都在心里默默地爱你。我只是没有读过多少书,笨嘴拙舌,没有向你正式表白过。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未娶,一方面是确实没有碰到合适的,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等你。静宜,你嫁给我好吗?我一定会好好待你,一辈子不离不弃。如果你愿意,我们明天就远走高飞,再也不要呆在这个鬼地方了,这个场长我也不想当了,我受柴书记的气也受够了。为了准备我们将来有一天能够在一起生活,我早早就开始了谋划和打算,这么多年来已有了一点小积蓄,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我们在外面做点小本生意,凭我的能力和体力,养活我们两个人根本没问题。虽然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也不会说一些甜言蜜语,但我是真心爱你的。请你相信我!
章静宜嘴角掠过一丝凄苦的笑容,摇了摇头:朱场长,我知道你的心意,也知道你对我的好,你是一个好人。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像一个大哥哥一样关心我,照顾我,我真的非常感激。但爱情是不能勉强的。我们不是一路人,是无法走到一起的。我们以后就结为异姓兄妹吧,如果你不嫌弃我这个做妹妹的,以后我就叫你朱大哥,好吗?于是,章静宜便强装笑容叫了一声朱大哥,叫得朱场长六神无主,无可奈何,心乱如麻,于是只好暂时收起了这个非分的想法。
(六)
这一天,章静宜正在山塘边洗衣服,清清的塘水倒映着她那美丽的倩影。随着衣服在水中漂动,水中的影子也跟着摇晃起来,一下子便变得不连贯了,一下子便碎了,化作无数碎片,随着水波从塘边向塘中荡漾开去。章静宜正看得出神,朱场长兴冲冲地走过来,高兴地说:小章,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年武汉音乐学院分配到我们村有一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需要填一张推荐表。柴书记说把这个名额给你,你只需要把那张表填了,让他给你在上面签个字敲个章就行了。他叫你现在就去。事不宜迟,你赶紧收拾一下就过去吧。
章静宜本不想去,因为这样的表她已经填过好几次了。每次都答应得好好的,但一到敲章的时候他就无耻地提那个她无法忍受的交换条件,想想都恶心。因此,她对这样的事情早已经麻木了。但转念一想,这一次可是武汉音乐学院啊,上了武汉音乐学院离自己一生的梦想就只有一步之遥了。这对她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再说,现在情况已经跟往日不同了。现在同学们都走了,他还能一直把自己留在这里不成?现在上面来了新指标,当然就只有给她了,难道他还恬不知耻地提那样的无耻要求吗?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去看看究竟,看他这次又怎么说。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也就释然了,于是爽快地应了一声:好的。
柴书记一见章静宜进来,立即眉开眼笑地说:小章快来快来,好事好事,真是天大的好事!
章静宜说:听说有一张推荐表,您让我来填一下?
柴书记连忙说:正是正是,并且是武汉音乐学院的,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的事情。说着顺手递给章静宜一张表:你赶紧把它填一下,我给你签字盖章。你明天就可以拿着这张推荐表到武汉音乐学院报到去了。
章静宜好像觉得自己听错了似的,真不相信这样的好事就这么轻而易举落到了自己的头上。她疑疑惑惑地接过表,心想:他今天这是怎么啦?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怎么突然变得如此爽快?莫非这里面又有什么阴谋?但这表是实实在在,千真万确的。于是也来不及多想了,便赶快坐下来填起表来。
章静宜很快就填好了表,双手捧着递给柴书记,毕恭毕敬地说:柴书记,表填好了。麻烦您帮我敲个章。
柴书记接过表放在一边,并不急于敲章,而是一脸严肃地说:小章,你知道这个表是怎么来的吗?那是我托了好多关系,走了好多门路,送了好多礼物,说了好多好话才换来的!你以为别人这么容易就给你一个上大学的指标吗?没有的事。其实世间的事,说穿了一切都是交易。你又何必那么较真呢?任何事情都要看开一点。我给你敲章容易,敲章之后你准备怎么感谢我呢?
章静宜给柴书记鞠了一躬,诚恳地说:柴书记,上大学后,我一定会好好报答您,将来大学毕业了我也会孝敬您。您帮我这么大的忙,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在这里工作了六年,没有存一分钱,几乎一无所有,也没有什么好的礼物孝敬您。我以后就拜您为干爹吧。干爹,谢谢您。章静宜甜甜地叫了一声干爹。
柴书记仍然拉长着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不悦地说:我不要你来这些虚套的东西,也不想听你那些画饼充饥的话。空头支票谁不会开呢?人都是现实的。我们还是来点实在的吧。还是那句老话,只要你从了我,我立马给你签字盖章。柴书记一脸淫邪地说。
章静宜立即心头一震,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无论我怎么谨慎小心,无论怎样设防,还是掉进他预设的陷阱了。看来今天是难逃他的魔爪了。于是她用一种决绝的口气说:您趁早死了那份心吧,我誓死不从。您如果逼我,我今天有死而已!
柴书记立即又换了一副笑脸:小章,跟你开玩笑呢,别当真,别当真。来,我这就给你签字盖章。你看好了!
章静宜只觉得今天的心情忽喜忽忧,忽起忽落,就像坐过山车一样,分不清柴书记的话哪是真的哪是假的,哪是实的哪是虚的,一时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心乱如麻。
不一会儿,柴书记就把签好字盖好章的推荐表递到章静宜的手上:你看,都弄好了,这次我没有骗你吧?
章静宜没有想到事情竟然办得这么顺利,不禁感激地说:柴书记,真的非常感谢您!您的大恩大德我日后一定会报答!
章静宜把表小心翼翼地收好,正准备告辞,没想到柴书记就好像变戏法似的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红酒和两个酒杯,装出一副伤感的样子说:小章,你明天就要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你陪我喝一杯酒好吗?
章静宜为难地说:柴书记,我不会喝酒。
柴书记在两个杯子里各斟了半杯红酒,把其中的一杯递给章静宜:小章,这杯酒有两层意思。一是我今天收了你这么好的一个干女儿,我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值得庆祝。二是为你饯行。你这次上了大学,就相当于过去高中状元,可喜可贺。祝你一步高升,步步高升,将来学业有成,前程似锦。我先干为敬!说着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章静宜见柴书记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觉得自己已经退无可退了。于是只好硬着头皮也干了杯中的酒。没想到酒一下肚,章静宜只觉得头脑晕乎乎的,身体也轻飘飘的,不久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章静宜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下身火辣辣地疼痛。一摸身上,身上一丝不挂。她连忙坐起来,发现床单上有一滩殷红的鲜血。她的脑袋立即轰的一声,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的心在滴血,但欲哭无泪。她迅速穿好衣服,想找到柴书记问个明白,要他还自己清白,但到处也没有看到他的影子。她像一头受伤的小鹿痛苦地哀嚎了一声,披散着满头的秀发,哭泣着,悲鸣着,跌跌撞撞地从柴书记的办公室冲出来,一口气跑到了林场的山上。
此时已到了薄暮时分。只见夕阳衔山,残阳如血;远处的村庄上空炊烟袅袅,晚归的牧童正骑在牛背上朝着回家的方向洒下一路牧歌;近处的山峦上,只见暮色四合,雾岚似烟,归鸟投林。见此情景,章静宜不禁悲从中来。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家,连林中的鸟儿也知道天色晚了要回到自己的巢穴。而自己的家在哪里呢?她不是没有家。她是一个有家的人,并且有一个幸福的家,有疼爱自己的爸爸妈妈。但是她却有家不能回,于是便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恍惚之间,她仿佛觉得她当初就不应该到农村里来。她选择来农村插队落户似乎是走错了路,是误入歧途。不然她怎么就是明明有家却回不去呢?这中间究竟隔着什么呢?是什么阻挡了她回家的脚步呢?这个障碍物究竟在哪里呢?有时候它是有形的,有时候却又是无形的。有时候明明感到它就在那里,但就是看不见摸不着;有时候感觉障碍物好像没有了,但你要想跨过去时它又突然挡在那里,并且怎么也跨不过去。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原因,不知道是政策因素带来的,还是人为因素带来的,不知道是偶然的因素造成的,还是自己的宿命,不知道是天灾还是人祸。她莫衷一是,只觉得心碎了一地,碎得无法收拾。
她又把那个柴书记在上面签字盖了章的推荐表翻出来仔细端详,反反复复地看。透过朦胧的泪眼,她什么也看不清,只看见了那枚像血一样鲜红的公章。这哪里是什么红色的印章啊,分明是自己的处女血,分明是自己的心在滴血。盼这个东西盼了多少年啊。现在她终于拿到了这个梦寐以求的推荐信了,但却是用血换来的,这是多么具有讽刺意义啊。这个本来应该视如珍宝的东西此刻在她的眼中已经成了不祥之物。她是一个视贞操为生命的女孩,把贞操看得比生命都还重要。现在却为了得到这张肮脏的表而丢失了贞操。失去了贞操就等于失去了生命。连生命都没有了,她还要这个表干什么?留着它又有什么意义呢?于是她三下两下就把手里这张表撕成了碎片,并且一边撕一边笑,泪雨和着碎片在暮霭沉沉的山坡上伤心地到处飘。
哭过笑过之后,她又开始回想这几年来走过的路,回想她曾经的理想,回想她曾一度刻骨铭心的爱情,回想父母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呵护和爱,回想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现在她的理想已没有了,爱情也不存在了,生活的希望也已经破灭了。这个世界对于她来讲已经生无可恋。她只觉得一种彻骨的寒冷从全身漫过,使她变得绝望,麻木,心灰意冷。她缓缓地站起身来,迷迷糊糊、神思恍惚地朝着那个有着冰冷的泉水的深不可测的山塘一步一步地走去,嘴里喃喃地念叨着:爸爸妈妈,永别了。请原谅女儿的不孝和不辞而别。如果有来生,我还做你们的女儿。说完闭上眼睛,朝着清冽冽的塘水纵身一跃,把一缕芳魂悠悠荡荡地付与冰冷无情的塘中清波。
只见塘水在幽暗的夜色中泛起一道蓝莹莹的涟漪,不久便归于平静。一阵山风吹来,送来远处泉水昼夜不息的叮咚声,似乎在诉说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似乎在为一个美好的生命香消玉殒而呜咽,又似乎在为人间的不公而鸣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