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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香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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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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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址探微

窑址探微

 作者 卢 平

 童年时,我见过很多砖窑。屋场后,如今翠竹掩映藤蔓缠绕的一座废窑遗址,每每勾起我的回忆。其建造时间,估摸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好像是生产队建猪场需要用砖而落实的项目。这样普通的事件,因之不能与历史中的某件大事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渐渐地被人们淡忘,自记忆的屏幕上似流星般划过,从此暗淡,实属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温煦的阳光照在身上,催化了我思绪的寒冰。蓦地,联想到本镇凉亭村金鸡垄青砖窑址。听说它不是司空见惯的民间夜火窑,而是明朝官窑。

 有人说: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我暗自解嘲:诗,不一定在远方,身边诗草亦茂。与其闲逛徒耗光阴,何不金鸡岭上听凤鸣,残垣断壁觅诗章?

 从古代陈迹中,偶遇诗文图案,这样的例证是很多的。而以砖为题材作诗属文者,历代亦不乏其人。史料记载,明朝时,与巴陵毗邻而居的华容人孙宜,就写下过《皇砖叹》一诗:

龙舆凤驾西南行,有敕谋广承天城。

亚卿奉诏区画当,内侍督作简命精。

湖南州县半雕敝,募徒取具无横征。

昨来羽檄冲宵至,御堲皇砖坐兹地。

县令封柴重纷扰,藩司处价良宽倍。

百金须砖仅过万,民力官州足供费。

黄湖山前余古窑,开山设廨临江皋。

千夫抟埴众牛踏,泊官点阅闲吏劳。

连云烟火望不息,弃地瓦砾增时高。

圬人窑徒告如数,洁酒虔牲谢神护。

材成赤土齐方平,光发青铜尽完固。

监工动色匠氏喜,敕使行台定无怒。

平原莽旷毕出砖,署县发卒罗砖船。

大艘小舶尽查报,来商去贾无敢前。

要资纳贿始一脱,白昼牙校明哄阗。

报船未已还签部,越里穷乡索殷富。

家饶斗斛那得眠,囊有锱铢悉充赂。

分画宁蒙滑胥悯,逋逃反遭苦刑锢。

君不见砖船报尽解头过,未解之砖尚填布。

又不见县官库吏日夕忙,秤金量银如太仓。

 诗的梗概是讲官府征调民力建窑烧砖,并且压榨窑工的事件。诗作虽然只字未提金鸡岭,但就“环湖山”一名 ,很自然叫人联想到依洞庭湖滨建造的金鸡垄窑群。仔细分析一下,孙氏即便没有亲临此地,凭借他渊博的学识与眼光,有关金鸡岭窑群一事,应有所知。推究是否契合历史的真实,有待考证。自然,这属于专家的课题。

 2018年,一支由岳阳与南京明城墙研究专家组成的考古队来到凉亭村,走遍了窑址的每个角隅,勘探索赜,获得初步印象:以金鸡岭为中心的沿洞庭湖一带,曾经建造砖窑共有99处之多。可惜,还能见到破碎砖砾的遗址,仅存金鸡垄一处。在窑址土层,专家意外发现了一块完整的南京城墙砖,上刻“总甲石继先”,“甲首金受七”的砖文。藉此可以推断:为保证质量,窑场已经制定了一整套严格的生产监管制度。另外,假如我们热爱思考的话,从当时窑场生产规模,可以隐约窥见,在明朝封建经济体制禁锢的土壤中,一棵孱弱的资本主义手工业萌芽,以傲然姿势,正在破土奋力生长。当然,这一怪胎,囿于彼时“重本抑末”的政策,随着帝都中华门的竣工,最终夭亡于明朝统治者忌惮的白眼之下。若非如此,中国或者要早于西方率先进入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悲哉!

 彳亍黄叶埋径的金鸡垄头,犹似穿行在历史的迷宫。我竭力挣扎着尝试抹去浅陋无知的雾霾,意欲洞悉尘封千年的壮阔。然而,昔日青烟袅袅,烈焰熊熊的窑坊,呈现的都是苍白凄凉,让人无法看清她明晰的面庞。请谅解我的措词,这仅仅是相对残缺历史的慨叹。

 漫步环视,路旁一方左右开扩的石碑,惊现“女儿岭”三字,瞬间驱散了我的沉闷。碑文笔画柔顺,似佳丽纤玉,撩拨心弦;轻注红色的凹槽,让人不自觉地将它与美娘烈焰红唇联想一处,颇觉香吹袭人。带着好奇,我探询了附近的老人,思想求证名字的来历——兴许侥幸耳闻一则金鸡岭上窑工们演绎的《天仙配》。可她的真容却如古窑一般,在叆叇的云隙里,总保持那么一丝儿诱人的神秘,若隐若现,令人怅然不已。此刻,一只羽毛莹润的水鸟,仿佛懂人心事的小孩,别枝跳弹,以其绝妙的声线鸣啭着,如毛遂,意欲充当导游似的。熟语云: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而愚钝的脑子,未曾下载辨识善意的软件啊!

 时序已是三冬,暖阳拂照下 ,一如金秋的爽朗。漫步骋目,若啜酒品茗,慵态毕现。只觉眼前背景,好像电影桥段,又一次将我魅惑于历史的深邃当中。

 明朝那会儿,横垱湖,包括它右侧的白浪湖,采桑湖,一直到毛泽东号召亿万农民锄挖肩挑夯筑的洞庭湖大堤,均被吞纳在八百里浩泽当中。云淡风轻的日子,湖面浪花滚滚,白帆竞逐;阴风怒号之际,可谓“日星隐曜”,“樯倾楫摧”。而北岸的天井山,巉岩壁立,雄视云梦,将其腿脚凛然地伸入凶涌的浪底,突兀成一个半岛,如金鸡引吭,吟唱着山水人家一代又一代耕耘不竭的悠悠俚曲。

 有关金鸡岭地名,肇始于一则生动的民间故事——

 孩提时,就听父母辈讲过,却一直以为故事的发生地隔自己十分遥远,殊不知,近在咫尺。传说,横垱湖畔金鸡垄一农人,清早出门耕田。突然,瞥见前方,有群金灿灿的雉鸡,由一母鸡教引,正在欢快觅食。见状,农夫异常兴奋,扬鞭抽挞,致死一雏。母鸡暴怒,直扑农人,猛啄其腿,顿时,血流不止,可母鸡仍然不依不饶。农人拼命抵抗,好不容易才将野性十足的鸷禽驱离。事后,农夫颇觉蹊跷,心存余悸,毅然卖掉小鸡,得钱治伤。直至卖鸡钱花完,伤口才愈合生肌。

 这或许是人们编造的一则寓言 ,旨在规谏人们,不义之财不养身,勤劳才是根本吧。

 然则,小农经济条件下的庄户人,纵使凭借当时最肥沃的金鸡岭,耕作不辍,也无力铲除穷根。这些淳朴的乡野村夫,或许从未深究个中缘由吧。

 在此无望隐忍的日子里,一桩亦喜亦忧的大事正在悄然临近,他们却一无所知。也许周公的彩蝶,不屑飞入此地朱家子民的绳床,耽心穷人寒伧的鼾声会震落美翎珍贵的金粉?

 鉴于金鸡岭得天独厚的水陆便利条件,明皇帝喜形于色,很快便相中了这块宝地,钦定为砖窑最佳选址。消息频传,立马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清一色的庄稼汉们,因为钟情这片临湖便灌的膏腴之地,不忍割舍,心生怨恨。这里是他们公认的米粮仓啊!但皇命至尊,平头百姓洗脚盆里能够跺起几尺浪?久受钳制的思想,使他们习惯了逆来顺受,愚昧日甚。或许他们从未思考过,万物变化过程中,利弊兼具的道理——失去土地的当口,却能侥幸成为窑坊工人。这就从客观上,无意中,解决了四邻八乡部分人的就业问题,使得他们在谷物种植之外,又增添了一份丰厚的收入,替贫困的家景,涂抹了些许希望的色彩。

 当一船船自己烧制精良的青砖,浸透着一身热腾腾的汗水,从辽阔翻波的洞庭湖启锚,一路聆听着长江巨澜悲情的长调,进入皇城金陵,内心是否顿生莫名的自豪?不得而知。

 哒哒哒,车笛把我从沉思默想里惊醒。我抖落一身厚重的历史尘埃,微启一双懵逼的眼,哂笑一己的贫乏孤陋。凝视周遭景秀,似梦初醒:金鸡岭,真美!名贵花木,遍植成行,赏心悦目;小径蜿蜒,踯躅其间,浑然步入瑶台仙境。也许是太过专注历史的天空,忽视了人间这片桃源吧?如今,这里已被开发成了一处声名远播的农家乐。偶遇的车主,便是它的经营老板黄小明。

 黄老板是位返乡创业人士。早在古窑址进入人们视线伊始,他就以敏锐的眼光,从榛莽纷披的暗淡里,发现了隐藏的商机。于是,果断地承包了这片蕴涵古窑烟火气的荒丘。通过科学规划,悉心整治,这块洪武朝盛极一时,尔后寥落沉寂的废墟,爨火又被他重新点燃!

 伫立金鸡岭,虽无缘倾听窑工的岁月低语,但女儿岭的莺声,已在农家乐的肴香里漫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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