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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香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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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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胳肢声里的陈年旧事

文/卢平

大型收割机——小型收割机——柴油脱粒机——脚踏打稻机——扮桶——石磙,这是一张自古迄今农耕文明下粮食脱粒的返祖图。尽管缺乏科学依据,单凭经验而言,大体符合其历史渊源吧。从这里,我们能够分外清晰地了解到社会生产力逐渐发展进步的全过程。

石磙,这项原始工具,直到本世纪,大约二十年前后,才慢慢退出农业生产舞台,渐渐式微。在某些偏僻的山旮旯,它们也许依旧在吟唱着那古老的令农人心痒痒的胳肢(格吱)歌曲儿吧?这是一种情结啊!

石磙一般九道槽,原因不知道。或许就象江湖郎中看病收钱,总与“三”字相关那般神秘。譬如,三块三角三分,前面的数同样循此规则,当然越大越开心。它的长度,六十公分左右,没有谁统一规定过;直径,两端大小不一,粗的一端在外,转速自然快过小的那端,便于绕场。别忘了磙架,长形方框一个。框架两端各安装一个榫头,大的一端是固定的,小的一端是活动的,打场上下时,方便进出石磙两端的中心孔眼里。这样毛糙丑陋又粗鲁的家伙,却在憨厚的农民手下服服帖帖乖巧了上千年吧?

我讨厌掉书袋式写作,迫于知识的贫乏,又不得不借助度娘帮忙。碌碡,即石磙古老的称谓,各地当有不同。它历史悠久,源远流长。早在南北朝时期就有使用碌碡的记载。北魏学者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中,关于碾打小麦和青稞等脱粒的注文,曾曰:“治打时稍难,唯伏日用碌碡碾。” 唐代名诗人陆龟蒙所撰论述农具之书《耒耜经》中,也有记载。由此推算,它业已在农人的驱赶下为人民服务一千五百年以上了。试想,在它发明以前,岁稔之季,面对堆积如山的谷垛,农人是怎样的焦虑!手撸?棒敲?琏珈扑打?应该是吧。自从有了它,生产力便获得了长足的发展,效率显著提高。它胳肢胳肢轻拢慢捻的歌调,引得人人乐开了花,花开千年,意犹未尽。

初次离开父母单干尝试打场,是在二十三岁后,我已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男人,身边多了位异姓女人。这之前,真正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穷汉养娇子,是事不会。无可奈何花落去,昔年散荡的日子已到了尽头,只能石磙砸石墩硬扛了!正象初潮女性的惊慌,我限入了茫然,不知所措。

打场看似简单,转圈而已。一旦实际操作,远不是那么回事。就如大集体时,本队安置的一位城里知青,讲芝麻栽培,舌灿莲花,到了田埂,紧挨着芝麻,却问队长芝麻地到了没有,引起周围连连窃笑。獐子不说兔子没尾巴,自己也是。

打场,犹如做工,工序其实很复杂,条分缕析才能得心应手。否则,别扭不讲,最忧心的是夏日打暴天,一场金子样的粮食,会因自己的迟钝打水漂,心血荡然。首先,开场,即将垛起的谷物扯下来,敨散在禾坪,也是有技巧的。万事开头难,此刻,切莫敷衍马虎了事。

敨禾不能学渔民撒网,搂起即抛。行当不同,方法自然有所区别。先搂起一抱,然后迅速两手提着穗头敨散。因为捆绑时已被压实,散开后,碾压才容易脱粒。这里要注意的是,谷场最边缘必须整成圆弧,忌讳方角,打场是转圈运动,棱角伸得太长,山高皇帝远,有点鞭长莫及,磙理不到。并且最外圆的谷穗,头要敨向禾场中心,碾压的机会才多。随着时间推移,单调重复的绕场动作渐渐减少,直至一张椭圆形的黄金毛毯铺在禾坪,活儿方始告一段落。虽然是清晨,浑身已湿漉漉的了。

坐在石磙身上,凉凉的,惬意极了。看着满场的金黄,内心是舒畅的、充实的,自嘲:又多收了三五斗吧?民以食为天,长口的都要吃,吃从何而来?辛苦换得快活来,快活快活得干活啊。我瞥了傻大个金毛牯牛一眼,温柔地说:伙计,共同劳动共同享受呀,瓜子金是我的,金条你几乎占全了,干活去吧?牠似乎白了咱一眼呢。

转圈打场算是第二道工序。那时候,没有广场舞一说,更没有悠闲的广场舞大爷大妈。提起打场,其姿势酷似广场舞:左手牵牛绳,右手拿竹条子;左手不时伸缩调节牛的走向,右手则对着牛屁股挥斥方遒。在条子的驱赶下,人牛共舞,作频繁的圆周运动。如果掉以轻心,不认真仔细,一磙挨一磙的话,结果是有的圈道上稻粒脱尽了,有的圈道则依然如故。关键在哪里呢?切莫小觑了一根牛绳。它的张弛有度,才能避免以上问题的发生。赶磙时,眼睛也要不时观察磙滚动的轨迹,如有偏移,得靠左手握着的绳子来适时调控,以便恰到好处。看花容易绣花难,当真其说啊。这场走秀,路途漫漫,虽在原地踏步,拉抻了,不到外省约莫也到了外县。

过去林场的验木人多神奇啊,你得佩服。垒垒一车树,他们凭借一根铁棍由上朝下捅,听声音就能识别车底有无陈年旧木。有经验的打场人也一般,扫一眼场面,稻草间既贴合又蓬松,踏几下禾场,软软的,有一脚到底的感觉,就知道稻粒已经基本脱尽。这场马拉松式竞走,按规定得暂歇一段时间了,接下来就该翻叉了。

叉,当地俗称扬叉。有的由木匠师傅精心制作,有的则是天然树叉,即砍即烧压制定型而成,均有一米五左右的长把。农民打场,除了牛,磙,轭头,缆绳以外,这种简陋不显眼的东西亦不可或缺。线儿虽艳,少了银针,难成锦绣。有了叉,翻叉自然顺风顺水了。但也得依照顺序做,必须从敨禾结束处动手方为轻松快捷。正如瓦匠师傅除旧揭瓦,先从屋脊开始,往檐下进行是同样的道理。随着一阵叉把的抖动,稻粒与秸秆分离,谷粒洒落场上,灿然灼眼。挑起的稻草则反手扑放在已抖过的地方,一行紧挨一行,鳞次栉比地摆着。这样不停地重复,直到完工打止。

翻完叉后,赶磙的农民伯伯,为抓住好天道,顾不上骄阳炙烤,甚至水也来不及喝一口,象一架不知疲倦的永动机似的,驱逐着牛儿,又痴迷地吟唱着祖辈们赓续千年的胳肢曲儿了。此刻,他们眼睛时闭时开,类似慵懒的肥猫,陶醉其中,直到稻粒彻底脱尽。这就算完结了吗?早着呢!后来的诸般精彩,譬如踩草,清场等等,离题过远,在此作罢吧。我仅仅钟情碌碡古老苍凉的悲歌,它犹如一根古朴皮实的葛藤,深深地缠绕着我。

回顾往昔,惆怅万千,一种无以言表的情结,萦纡心底,赶不走,抹不去。我决定到各处走走,寻寻觅觅,期盼在某一角隅,邂逅遁形已久的桃园逸民,农人的密友。即便砸烂了,也找不到他半截花花肠子的死友,石友哟。

翌日,急不可耐的我,怀着探微索隐的愿望,象位考古工作者,实实在在地穿行于曾经了如指掌的屋宇山庄, 但心情迥然有别。几十年,弹指一挥间,沧桑巨变,社会飞速发展。作为农民,生活也较之前获得了极大的改善,犹其是令人苦厄不堪的繁重体力劳动,已然由大机器所取代,原始人的智商被现代思维彻底打败了。那些落后的生产工具,农村人惯用的犁、耙、耥、耖,风车、石磙,等等,宛如衰朽的老人,逐一退出了生产舞台,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

徜徉在熟悉的村庄,新式楼房,比屋连甍。低矮阴暗的蓬门荜户早已杳然于危房改造的挖机轰鸣声里。我伫立在宽阔的水泥禾坪,再度努力地搜寻着周遭的一切。除了欧美风格的庭院栏杆,修剪整齐的花草盆栽,它们质朴的身影,已无缘再见!凝神静思,钦佩之情油然而生:它们虽然没有玄铁墨玉的不菲身价,但在农人的内心深处,却有着不可小觑的位置,倍受敬重, 它们是自己一生坚韧的写照啊!相比而言,我更欢喜聆听那振奋人心的胳肢调,欢快清越,挟带一股丰收的醇香,沁入心脾。

胳肢、胳肢、胳肢,颇似一位高僧,一路吟颂,凭借慈悲之轮,滚过沧桑,滚过岁月,滚过苦难,历经千年,最终安然地圆寂在现代文明的锦帐。它犹如一捧舍利,被供奉在农民心坎,受到虔敬、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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