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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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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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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鸟儿绿翅膀

1

细心的父亲发现,祖母好长时间没有再唱过花花巧儿绿翅膀了。不仅是祖母,母亲也是很长时间没再唱过,这真是让人难以置信的怪事。

那会儿的祖母站在磨窑口,悠闲地哼着和河湟花儿调子差不多的调子,边哼边督促着黑驴拉磨。蒙着眼睛的小黑驴四蹄疾走,和着麸皮的小麦粉从两合石磨的唇齿间扑簌簌地落下,在半尺宽的磨台上堆成一大圈灰白相间的连麸面。

务(那)坡里骑大马的,

戴红花的,

可是额(我)的出家的人?

……

务(那)坡里坐破车的,

领细狗的,

可是额(我)的当家的人?

晚上挤进祖母的被窝里,我便缠着要祖母说说她那些古怪的调调哼的到底是什么。好几次祖母都是以太累了嘴都张不开而委婉地将我的小脑袋和好奇心一并严严实实地捂进被窝里。过了好多天,正当我早已忘了这件事了,祖母竟主动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讲了两个晚上。何年何月,一个贫困的母亲将年幼的女儿灵儿送到地主张二爷家里做童养媳。灵儿在张家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受尽刁钻的婆婆和刻薄的小姑子的折磨虐待,一事不周就会遭到擀面杖捶打,甚至会被锥子猛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十五岁那年,灵儿和张二爷的儿子完婚。未满一个月,张公子赴陕西赶考,一走两年再无音信。

放牛的哥儿放牛的哥儿,

你看见额十墒地里的胡麻黄了么?

黄了……

拔的拔呀打的打,

打哈了送额(我)灵儿转娘家……

灵儿想丈夫见不到丈夫,想父母见不到父母。名义上是张家的儿媳妇,实际上自从进了张家的门一直吃着奴仆的饭,干着奴仆的活。

又过两年,张二爷和他的老伴先后离世,他们的女儿当了家。这年冬天大雪纷飞,人们皆闭门不出。灵儿苦苦哀求小姑子准她回娘家看一回父母,小姑子大发慈悲,特意为嫂子安排了破车和细狗出行。衣衫单薄的灵儿出门后,俯看白茫茫的村庄,不远处河对岸正有若干人马过来。祖母的故事还未讲完,我便开始替灵儿鸣不平,骂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地主老财,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婆婆和小姑子,怎么会有这么昧良心的男人。

“哥哥下马……哥哥下马!”张二爷的女儿拽着中举荣归故里的兄长的马缰央求。举人端坐马背,听到父母因为过度思念自己已经含恨去世时,含泪久久不语。他面前站着的女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手背手指上的冻疮破裂,正在滴着脓血。见丈夫不肯下马,女人突然跪下,伏在丈夫马前失声痛哭,积雪掩没了她的手脚。女人的哭声划破山谷,惊动鸟兽,也震裂了河沟悬崖边上的积雪。哗啦啦雪落百丈,如烟如雾,如梦如幻。举人突然翻身下马,撩起长衫踉跄往前几步,对着妻子长跪不起。

祖母说这个故事是她的祖母给她讲的,祖母说当年的自己最多十一二岁的样子,黑暗中她感觉她的祖母边说边擦着眼泪。我想故事的结局肯定是举人接走了他的妻子,可祖母偏偏说举人在扶起妻子的那一刻,自己却悲伤过度突然晕厥,再也没有醒过来。我觉得祖母肯定是在哄我,要不怎么触手可及的荣华富贵转瞬就成了过眼云烟呢!后来,只要想起祖母讲过的那个故事,我的眼前就会呈现出这样一幅画面:茫茫天地间,举人和他的妻子同骑一匹高头大马,“驾……驾……!”他们正催马扬鞭,迎着猎猎寒风,身后扬起雪花朵朵……

2

我总是偷偷地相信,外曾祖母去世后不愿意回到自己那个遥远的蛛网密布的窑洞,可又上不了我家的供桌,她的魂魄便可能寄宿在我家庄院外的那棵大榆树上面。

外曾祖母带着我十六岁的母亲初到我们村庄时,我家门口的那棵大榆树就已经是如今这般模样了,枝繁叶茂,遮天蔽日。不要说母亲来的时候,祖母刚嫁到我们家那会儿,它便就是一棵很大的树。祖父去世后,祖母带着父亲搬出了家族的老庄院,选择在这里另起锅灶。按照祖母的说法,她之所以选择在这里安家,主要是觉得有这棵大榆树遮挡着,应该会很暖和。老人说树老成精。当然这不是祖母说的,她和母亲都不大待见那棵大榆树,比如尽管眼神里显得非常虔诚,但我知道她们和我一样,也是怕着它甚至是有些憎恶它的。至于我的很多关于这棵树的怪异的想法是不是真实存在,能在手指上掐出个子午卯酉来的父亲或许是知道的,但他始终没有告诉我。

花花的巧巧(鸟鸟)绿翅膀,

扑噜噜飞着花树上,

花花的树上结花果,

站在花花的树干上。

……

“哪来的那么多的花巧儿花树树呢?”

“唉,你奶奶的病又犯了……”

一听到祖母开唱,母亲的脸上就飘起了云层。

我早就听到了,比母亲听到的还早。便悄悄地爬上高高的土台阶,踮起脚往小窗户里面看,正好看到挂在祖母眼角的泪水和她正指向庄院外那棵大榆树的食指。父亲找来三根粗香一碗凉水,三根筷子外加几张纸钱,这是他每次中止祖母唱歌必须的也是所有的道具。父亲至今也没给我说过他在摆弄碗筷的同时,口中那些念念之词到底是些什么,是祷告还是咒语,还是自己临时编凑的七十年的谷子八十年的糜之类的故事。祖母时不时就这么唱着,那调儿像是陇中小曲,又像是河湟花儿,尾音处像是被夹住的壁虎的尾巴,会突然很随意地一摆,甚至于陡然齐生生地断掉。听得我好几次将提悬的心猛地摔在地上。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母亲也时不时也学着祖母的唱词和声调唱。

“去看看,你妈这会儿唱的啥。”对于母亲这样的唱,祖母似乎习以为常了,轻描淡写地说。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往母亲住着的西房走去,心里正想着约小伙伴们打纸包,便只象征性地把半个脑袋探进门,看母亲连枕头都没枕和衣躺在炕上正呦呦噎噎唱着,眼睛睁得很大,好久都不眨一下,直直地盯着被烟熏得黑乎乎的屋顶。我快速地缩回了头转身就跑,压根就没听清母亲唱的是否比祖母唱的更好听一些。听母亲一时半会儿没有唱罢的意思,祖母便从香盒里分出三根香划着火柴点着,端上一碗凉水,准备三根筷子,不过明显多拿了几张纸钱。对于纸钱,祖母向来是不吝啬的,她一直相信,地下的祖先们永远是缺钱花的。比如去哪儿该花钱,办什么事情该花钱,祖母说的有眉有眼,好像自己已经去过一趟。

我不知道父亲和祖母的那些禳祷究竟起到了多大的作用,或许他们自己也弄不明白。也或许是唱的人唱累了,自己也就消停下来了。那年月,药和大夫基本都集中在几十里外的城里。乡下能治病的除了花草鸟虫组合的偏方,就剩香裱纸钱禳解的土俗,在那个年代的乡下,没有谁会把爱唱花花雀儿绿翅膀同生病联系到一起。祖母不认识自己的名字,母亲只去了几天夜校扫盲班,父亲倒是断断续续上了四年学,偶尔写几个字却也是缺撇少捺。我的名字是父亲起的,多年后村庄里便多了一个一看名字就感觉像是女人的男人。

我知道乌鸦是黑色的,鸽子是青白色的,还有一种叫铜铃的小鸟,通身几乎都是黄色,而更多的鸟儿是灰色的。家乡陇中黄土万顷,沟壑百丈,很少有色彩鲜艳的鸟类。我曾有意无意地在村子周围的高山深沟里找过好几次,终究也没见到过祖母和母亲唱着的长着绿翅膀的花花鸟儿。

它应该是个什么鸟儿?在哪里呢?

3

在我的眼里,我家门口的那棵大榆树除了大得遮天蔽日,它还有着某种神奇的力量。那是一棵能让祖母和母亲为之歌唱的神奇的大树,那是一棵每年至少能引来一对喜鹊在上面筑巢的大树。

大榆树的树冠足有一二十米,由五六个不均匀分开的、曲散的支干支撑着,算不得笔直但绝不缠绕,长得粗糙而结实。每到夏秋季节,郁郁葱葱的枝叶便将庄院西南的半边天空都挡在外边,还将火辣辣的日头遮挡得严严实实,像一朵遗落在凡间的绿云。我们一帮小伙伴经常在清凉的树荫下打纸包,抓牛儿,弹杏核,调教尚带着些许野性的小松鼠和土百灵。那里有设计精巧的陷阱,有大荞蜂和屎壳螂攻守对决的微型城墙和袖珍城堡。方圆几米,机关重重,神秘莫测。那条跟了祖母将近二十年的黑狗是这里的霸主,它有绝对的权利和实力改变这里的一切,比如随时用秃钝结实的爪子将我们囚禁在这里的大荞蜂和屎壳螂撕扯得身首分离,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那几只拴在铁钉上的松鼠咬得半死不活。后来情况更加糟糕,黑狗的耳朵有些聋了,眼睛也认不清人,有时候居然连我也咬,对那些惊慌失措的小东西更是必下死手。祖母说它是老糊涂了,和她一样。

树杈上的喜鹊窝,早已被我们预谋了很久。新旧好几个喜鹊窝搭在靠近最南端的那个最高处的树杈上,用酸刺和树枝交织累叠在一起。每每起风时,整个喜鹊窝便随着树枝左摇右晃。每当我们几个蠢蠢欲动时,母亲便警告,谁要是敢爬树捅喜鹊窝,她便要打断腿的。祖母从来不鼓励我们上树,但每年都会有那么几天有意无意地念叨着,什么时候能将这喜鹊窝捅了才好。祖母说这话时,我知道那必是她精心守护的小鸡将要出壳了。几天后,果然有一大群小鸡争先恐后地跟在一只老母鸡的后面蹒跚学步,唧唧乱叫。那些毛绒绒的,鹅黄色的小东西是喜鹊的最爱,在喜鹊眼里,那才是名副其实的小鲜肉。

喜鹊黑豆般的小眼睛显然将局势看得很清楚,院子里看护那帮小鸡的,除了动不动就排开双翅虚张声势的那只瘸腿的老母鸡,再就只有一个瘦如拨灯棍的老太太,自然没想过给她们什么面子,一个俯冲下来便直接在她们眼前展开了杀戮。老母鸡发出惊恐的呱呱的叫声,排开双翅扑扇着,招呼着小鸡赶紧钻到自己的翅膀底下。前天早上才被祖母捧在手心里收干净了肠肚的那只小不点儿显然跟不上其他兄弟姊妹的脚步,跌跌撞撞没跑几步就被喜鹊扑倒悬空叼了起来,只发出一长串虚弱凄厉的求救声。

“总有一天,我要把你龟子的老窝捣下来,把所有的蛋都煮着吃了!”祖母铁青着脸,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

真正决定要和喜鹊较量一番的是母亲。第二只小鸡被喜鹊叼走后,在祖母的盛怒之下,母亲终于出手了。等到喜鹊开始产卵的时节,母亲设了一个很是有点非鸟道的迷局,既不像是惩罚喜鹊杀鸡偿命,也不像是要让它们将功赎罪。父亲开始着手准备执行母亲的计划,或许只是迫于妻命难违,父亲上树的姿势实在是谈不上雅观。等父亲好不容易才爬到了支干处,守在窝里的两只喜鹊便开始紧张地在枝头飞腾起来,“喳喳喳!”“喳喳喳喳!”虽说是严正警告,但明显掩饰不住内心的惊恐和不安。父亲硬是顶住了两只喜鹊的轮番攻击,小心翼翼地爬到了喜鹊窝下面,用后背布袋里的一枚鸡蛋换回了四颗喜鹊蛋。

鸡鹊之战,互有伤亡。等硝烟散去,祖母和母亲心头的怒火似乎平息了不少,被抄了家的喜鹊也开始深刻反省自己的罪孽,安心孵育着与自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邻家孩子。等到了三七二十一天,父亲再次出征,将刚刚出壳的小鸡又背了回来。那是一只最初看不出任何异样的小鸡,等长到半年后,它的模样和其他鸡才有了明显的区别。它身躯娇小,尾巴秀长,飞翔能力明显强于其他的鸡。无奈之下,祖母只能剪掉它的半截翅翎。

“你先人敢吃我的鸡娃子,我让它龟子不得安生!不过,要都能变成你这样的尕野鹊鸡也好……”祖母高傲地站在上房的土台子上,以胜利者的姿态对着那只喜鹊鸡发表着演讲。喜鹊鸡歪着小脑袋看着祖母,一脸的懵懂和无辜。

其实真正让喜鹊不得安生的,并不都是因了祖母的野鹊鸡的缘由。那个年代鼠满为患,鼠药随处可见,一时间鼠猫遭殃,哀鹊遍野,有幸免于难的也在慌乱中逃之夭夭。猫虽少但终究没有绝迹,而喜鹊却世代牢记着那场几乎令它们家族亡种灭族的大灾难,近二十年再未在方圆百里出现过。

喜鹊们遭难逃走后,大榆树上的喜鹊窝显得有些孤独,有些突兀,也更加苍老,它的存在似乎有点不合时宜。后来,喜鹊窝成了十几只麻雀的乐园,灰头土脸的麻雀们在这里唱歌跳舞繁衍生息乐哉悠哉。它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在这座古老雄宏的鸟类的殿堂里,曾上演过怎样一段惊心动魄的,翻版的狸猫换太子的悲壮鸟史。

4

那棵大榆树是我们整个村庄里最大的两棵树之一,距离它二百米外还有一棵大杏树。大榆树在东,大杏树在西。尽管可能非亲非故,但它们每天都会远远地打着招呼,若遇到风雨天气,彼此还会呜呜啦啦地问候。我听过很多次,终究没听出半点头绪。那会儿父亲正两膀有力,硬是和母亲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在庄院周围的高地筑起了一圈围墙,那棵长在我家庄院西南角十几米处的大榆树自然也是进一步明确权属。

我们世代居住着的小村庄三面环山,中间是一道平川,只在东边开了口子。算得上是藏风聚气。除了东南风,其他方向的风是很难一卷而过的。或许正是受了多年东南风的影响,大榆树偌大的树冠似乎一直往西北方向倾斜,直到能完全遮挡住进山的那个豁岘。庄里人都羡慕这棵难得的风水树,特别是站在南山大梁半山腰处的高庄斗上隔河观望,我家的庄院在大榆树后面若隐若现,竟真有那么一点点的神秘感。高庄斗是一个塌陷败落的旧堡子,老人们说很早以前这里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庄园,后来这家人亡财散,庄园败落,如今只剩几处残垣断壁。

记忆中的某一天,那该是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傍晚时分,一个光着头,穿着灰色对襟衣服,扎着绑腿的和尚挤进了我家矮小的院门。看到有陌生人进来,祖母惊得口里只打结巴,末了有点不好意思地骂趴在门口的老黑狗:“这剁筋的!如今真是聋了,来人连个声都不张!”黑狗许真是老糊涂了,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睡自己的觉。祖母的声音引出了正在厨房窑里做饭的母亲,和尚朝祖母和母亲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自己是什么寺院出来化缘的。他说的寺名我当时就没记住。

和尚很健谈,后来就说到了我家院外的那棵大榆树。晚上母亲给父亲是这样转述的:大榆树太大了,和尚说他在山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棵树,并且长在当川里。树离人家太近了,阴气太重。和尚还说树大了不但招风还招雷殛……对于父亲来说,母亲的最后一句话可能才是重点,母亲说她给和尚化了两元钱的缘。

和尚的话像一根绣花针,被母亲小心地藏在心底。

放倒大榆树的时间被敲定在一个晚秋的下午。父亲和叔伯哥哥几个人折腾了整整一个下午,才把大榆树的几根主根挖了出来。酱红色的夕阳挂在西北山头五爷栽的那棵瘦高的白杨树梢上,被山风吹得左右晃荡。灰黄相间碎羽毛般的云片懒洋洋地簇拥在山顶上,它们慢慢地翻转身子,将最后的一点余晖胡乱涂抹在自己的身上。有三三两两的乌鸦在半山腰盘旋,随后箭一般向山下俯冲,发出悠长的有点刺耳的“嘎嘎”的叫声。成群的麻雀和红土鹩叽叽喳喳地嚷着,大约是讨论着未来无法预知的生活。远处有布谷鸟急切的叫着,它经常强占知更鸟的巢穴,但此刻还是无处落脚,这会儿过的恓惶也是活该。

麻雀们聚集在喜鹊窝的周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它们不会知道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庞然大物即将消失。大多数根筋已经被砍断的大榆树在微风中隐约摇晃,邻家大哥在树杈里绾好麻绳,随着树底下父亲喊起的一二三的号令,四五个人拽着麻绳的另一头一起用力,大榆树尚连在一起的最后几根筋骨被撕裂扯断,整棵树疼得发出尖锐的呻吟。一阵杂乱的声响,惊飞了树顶上吵闹不休的麻雀。它们集体躲到不远处的一棵剥皮梨树上,歪着脑袋惊恐万状地观看着自己一辈子甚至自己的祖先们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的奇迹。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远去逃难已有两三年的喜鹊,想它们还会不会来,会在什么时候来,如果有一天它们真的回来,又如何再找到这个曾经的美丽家园。

它们会怨恨吗?

大榆树颤巍巍地吱呀呀地往西南方向倒下了。

“啪啪!”“嘶剌剌……嚓”!大树扯断筋骨的声音成了夜幕降临前村庄里最后的声响。树冠落处,周围的尘土惊恐地四散开来,裹挟着一股带着土腥味的幽冷的风。站在不远处的祖母惊得一对三寸金莲乱绕,浑身打摆,差点跌倒。

阴暗了几十年的整个庄院豁然明朗,仿佛揭掉了遮在天空西南角的大半块帷幕。几颗突兀的星星偷偷地从帷幕后面钻了出来,躲在院墙几十米外的一排钻天杨背后挤眉弄眼。秋风萧瑟,月才成镰。那一夜,我第一次发现从遥远的马寒山逶迤而来,平日里躲在大榆树背后的南山大梁如一匹正在吼啸腾驰的巨型野兽,竟是那般威猛雄奇。

祖母说没了大榆树的院子里亮得有些不习惯,不像自己的庄院了。此后,祖母每天都会站在上房台阶上朝着西南方向张望,不远处那平展展的坟树地的东南角,埋葬着我去世多年的祖父。

5

祖母已经去世整整十六年了。每每想起祖母讲过的那个故事,我便纳闷,没有读过一天书,不识一个字的祖母何以能将这个故事讲得如此感人?其内容之完整、结构之精巧、逻辑之严密绝非轻易所能构思。这等构思,凭祖母或者是她的祖母是万万不能的。这个问题困惑了我好多年。

两年前,母亲病倒了。母亲离开我们的最后一刻,我用手轻轻地抹下她微微睁着的眼睑。那曾是一双多么精神,多么灵动的眼睛啊,我就是在她那双曾经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泡大的。那一刻,母亲的眼睛竟然成了灰白色,像是半个凝结的蜡丸。那一天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灰色的天连着灰色的地,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真是一个万籁俱寂的中午。耳畔突然有久违的鸟叫声急切地传来,转身往窗外望去,一只黑白相间的喜鹊正在院墙外不远处的两棵不大不小的榆树上来回飞腾着,喳喳喳喳地叫个不停,仿佛正急切地争辩或者解释着什么。这神奇的大鸟!它离开村庄离开这个庄院很长时间了,足足有二十年。

这么多年,它是去了哪里?

初春午后的阳光还是含蓄的。它小心地拨开土灰色的云片,慢慢地从稀疏的枝杆缝隙里钻出来,好奇地观察着这难得一见的鸟儿,毫不吝啬地将自己金黄的颜色一缕缕涂抹在喜鹊的黑翅膀上,霎时折射出几缕耀眼的深绿色的光茫。那一瞬间,我猛然想起祖母和母亲当年的唱词,这花花的鸟儿,真的就有一对绿色的翅膀。

祖母讲过的故事很长。故事中,举人去世后埋在了他家大堡子隔河相望的平川里,坟地不远处有一棵刚长成的枝繁叶茂的榆树。下葬后不久,榆树上住下了两只喜鹊,搭巢育雏,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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