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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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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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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笔记

虫鸟乐园

老屋裹紧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在一群麻雀叽叽喳喳的吵闹声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微闭上眼睛等待夜的到来。

老屋每天重复着这样单调的生活,在麻雀们的吵闹声中醒来,然后静静地坐上一整天,又在麻雀的吵闹声中睡去。老屋房檐下是麻雀们的地盘,它们将窝垒在椽缝间甚至是烟筒中,尽管没有得到在这里居住的特别许可,但这并不妨碍它们住得如此的心安理得。

老屋其实并不老,建好只有五年的时间。只因是在老院子基础上建的,加上这两年没有居住,便感觉有些苍老罢了。母亲走后,我带父亲离开了老屋。此后,比寂寞更深更长的寂寞便日夜笼罩着老屋。

虽已物是人非,于我来说依然还是儿时的老屋情结,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打开房门,老屋里一切如旧。然而如果仔细看,却会发现很多新的事物。比如几只长足蜘蛛悬吊在墙角处,正歪着脑袋用心计算从什么方位、什么角度能够更精准更牢固地网住小苍蝇和小飞蛾们,等确定方案后便翘起比自己身体长三四倍的细足,来来回回上上下下井然有序地织造着它的迷宫。再比如突然发现地砖角落里伏着一只硕大的斑蝥,轻轻地靠近,它一动不动。靠再近一点,它还是不动。俯身小心地捡起,才发现在这密闭的环境中,它的生命和体液早已耗尽,成了一只比活着时更加艳丽的标本。

它们这样的悠闲生活,那是我来之前。很快一切都将重新开始——我拿起长把笤帚开始逐个清剿,笤帚所到之处,长足蜘蛛的网络世界瞬间便灰飞烟灭。当然,每次这样的清剿也会有太小的或者是太过幸运的蜘蛛漏网,最终逃过一劫。它们会在一切平息后再偷偷爬出来,毫无节制地繁育后代,继续享受富足的生活。

每次回到家里,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每间房子的门窗全部打开,通通房子里的湿霉之气。幸存的蜘蛛们根本不用担心食物紧缺,在打开门窗的这一两个小时里,就会有很多食物主动送上门来,足够它们享用很长时间。

盛夏是生命绽放的时节。成天在院子里无所事事胡乱转悠的大小苍蝇和蚊子一看到门窗大开便特别好奇,胆大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飞进房子里横冲直撞,一时间满屋子的呜呜嗡嗡声交织在一起。胆小的则趴在门框上窗框边探着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空间,眼睛里充满了好奇。看到同伴们在里面闹腾得这么欢,于是也就暂且放下先前的犹豫和矜持,“呜”地一下溜了进去。

冬天的蚊蝇喜欢房间里的温度,只要门窗开一点缝隙便争着抢着往里面挤。按说夏天外面有很多的树荫可以乘凉,根本就用不着冒生命危险一大群挤在一间房子里的。蚊虫们的世界,真的是难以琢磨。我这么想着,只能拿着笤帚上跳下窜往出赶,但收效甚微。和长翅膀的较量,自己输了不止一招。

拉下墙上挂着的衣服,就见有几条百足虫闪电般从墙上滑过。刚想着动手,可它们转眼间就顺着墙角溜得无影无踪了。真佩服百足虫的速度,绝对是昆虫届的短跑冠军,若是它的身体有老鼠大小,估计时速起码在三百码以上。最倒霉的要数一些没来得及在我上次封锁门窗前逃出去的蚊子、小蛾子和小苍蝇们,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它们无一例外地先后踏进了生命的深渊。

在这个密闭的空间中,长足蜘蛛绝对上算得上王者。在这里,没有任何昆虫能和它们相抗衡。蛛网上挂着的那一片片摇摇晃晃的小翅膀,足以证明一切。但相比于一个个倒伏在两层窗户夹缝中已经晒成标本的蚊蝇们,它们虽然悲壮,虽然经历了生命最后面对着蜘蛛们冷笑时的巨大恐怖,但那悲壮和恐怖是短暂的。后者却是无休止的挣扎,无休止的努力,从残存的一点希望到失望,直到在意识将近模糊时的绝望。我能感觉到,那种似疼非疼的感觉正往骨髓里一丝一缕地渗入,一分钟就是一个世纪。明明眼前阳光明媚,天空海阔,可终究隔着一层玻璃的世界。好在生命是生生不息的,它们有很多的卵或许正在某一个角落偷偷地孵化。

其实老屋周围的鸟远不止是麻雀,虫子也远不止这些。

灰鸽子,野鸽子,鸟儿狼,乌鸦,大眼山雀,杜鹃,百灵,铜铃鸟,也有野鸡和鹌鹑,就连消失了好多年的喜鹊也会偶尔在大树的高枝上喳喳喳地鸣叫。突然会有三两只燕子飞镖一样滑过屋檐,它们是那么的轻巧,像黑色的精灵。相比之下,麻雀们真的是丑笨得仅剩寒酸。昆虫们更是多到数不清。有成群结队的蚂蚁,有大小不等的树虎,有颜色各异的蝴蝶,有或黄或蓝的蜻蜓。有蜜蜂,也有黄蜂和狗头蜂。庄院后园子里的深草丛中还有大大小小的蚂蚱。任意翻起一块旧瓦片,底下躲着的鼠妇和蚰蜒们便惊慌失措地四散逃开。干草堆下,有三三两两的蟑螂和屎壳螂,总感觉它们多少有点龌龊。还有跑起来能让人感觉眼花缭乱的四脚蛇,它们选择正午最热时伏在土埂边,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好在这些小东西大都不去到院子里,除了水泥砖石,院子里实在是没有任何可供它们吃的东西。

老屋是寂寞的。寂寞得连鸦雀蚊虫的光顾都显得有些稀罕。躺在炕上,看着灯下悠闲地跳着舞蹈的小苍蝇们和在墙角懒懒地伸着长胳膊长腿的蜘蛛们,想着屋子里有这么多的小生命陪着自己,在倍感寂寞的同时竟然有点欣喜。等看的时间长了,先前的寂寞渐渐隐退,却有另一种新的更深邃的寂寞悄悄袭来,再慢慢地蜕变成强颜欢笑着的孤独,在这火烧火燎的盛夏季节,竟夹裹着丝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草之狂欢

草对于十年九旱的陇中是非常稀缺的。但是对于老屋周围的空地来说,却多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爸爸,爸爸!你看好多蒲公英!”女儿跌跌撞撞地跑来,手里捏着几根蒲公英给我看。

是啊,好多蒲公英!这是陇中大地上最常见的植物,宽而长的叶子紧贴着地面呈圆形辐射开来,柔韧的根须深深地扎进土里。每一根长长的空心枝干上都会挑着一朵黄色的小花,最后结出一大簇乒乓球大小的毛茸茸的种子。女儿努着小嘴朝着那团比雪还白的种子吹气,一个个小小的降落伞便在她的周围飘舞起来。

每一个白色的伞盖下面,都坠着一个针鼻大小的黑点,它们乘着微风飘散,飘远。屏息聆听,耳畔正传来一曲悠扬的歌唱生命的华美乐章。

比起黎荆、冰草和灰苕,蒲公英是礼貌的,含蓄而优雅的。它们绝不打扰别人,也不狂妄自大地卖弄自己,只是在园子的某一个角落里静静地呼吸,认真地思考,享受着这风和日丽的美景。

黎荆是连冰草都不能使其屈服的强者。它有一百根冰草加在一起都比不了的强壮的身体,有云杉般分层生长的支干,有孤身一株便能长成密林的霸气的葳蕤。它的生长速度也是冰草和灰苕们望尘莫及的,只要探出土皮,只需十几天的功夫,就能长成二三十厘米高的庞然大物。

冰草们用牛筋一样结实的根茎给黎荆使着绊子,灰苕们伸着细长的胳膊扯着黎荆的腿脚。它们是抢占地盘的高手,只要是没有明确界限和权属的地盘,它便只顾着伸长了手脚往四周爬,也就忘记了拔高自己的个头,直到把自己长成一团奇形怪状的草疙瘩。眼前的这一切,根本就引不起黎荆的兴趣,它连头都懒得低一下。那种高傲,有些不可理喻。

草实在是太多了。两年前还是一片僵硬的麦场上如今全都是郁郁葱葱的冰草。

一场大雨过后,小草们长得更是肆无忌惮。蹲下身子细看,似乎能看到它们正在一点点蹿高,似乎能隐约能听到茎干“蹭蹭”拔高的声响。揪起其中一根,真纳闷它们怎么会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能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在这么坚硬而干燥的土层里生根发芽,还能长得这么疯狂。步入其中,深草已能掩没膝盖。让人不由得小心挪步,真担心突然会有一条小花蛇窜进裤脚里。

更不可思议的,是那些在水泥院落的缝隙里长出来的不知名的小草们,它们在没有一点土壤,曲幽而坚硬的混凝土夹缝里居然也能生根发芽,而且能长得如此无忧无虑。面对这种野蛮的坚韧,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我曾很多次想着模仿和复制这种坚韧,但很多时候依然被困囿在所谓的挫折和迷茫中。瞻前顾后,进退两难,有时候甚至心灰意冷。

相比起来,周围那些自己用心栽植的辣椒,西红柿,黄瓜和茄子们一个个像是娇弱的大小姐,一到太阳底下就遮额捂脸。只消一个中午过后,看起来便蔫头耷脑的。曾经半个月没顾得给它们浇水,等发现时有好几株已经香消玉殒,魂飞魄散。我时常想,要是它们也有冰草和灰苕的生命力该有多好!

走过庄院一圈后,便基本弄清了植物们各自的地盘。比如,当年坚硬的麦场里几乎全都是冰草的天下。而那棵大榆树底下新垫起的土层上则是密密麻麻清一色的小榆树——尽管它们压根就不属于草类,可眼下还只有几公分高,周围也没有哪个植物愿意将它当做是树的。新翻过的菜园里,在娇弱的西红柿和黄瓜们的周围,长着很多的苦苣和牵牛花。再往前边一些,则是灰苕们的地盘。有的将刚长出来不久的牵牛花和苦苣们蛮横地压在自己庞大的身躯下面,用茂密的叶子尽可能地隔绝着阳光、空气和水分。在这样的虐待和打压下,孱弱的牵牛花和苦苣们只能面黄肌瘦日夜苦熬,却已注定很难再有出头之日。有的灰苕虽说也不安分,但到底是缺了些蛮横之气,只将长长的手脚悄悄地伸到了苦苣和牵牛花的地盘上,并努力地纠缠出一点痕迹,权当是明确了这一处土地的归属。这片小园子,竟然是优胜劣汰甚至是拳头说了算的王国。

园子边缘的废墟上,更多是零星的冰草和蒿草,屲沟蒿,燎眉蒿和黄蒿,它们适应恶劣环境的能力明显更强一些,且性格很好,与世无争,显得独立而孤傲。

它们,还有它们,是何时,又是从何地偷偷地迁徙到这里的呢?

突然想起三十年多前跟着母亲在山上挖草胡子的情形。那时候农村的女人们都为灶膛里的烧柴而发愁,光秃秃的荒山可真是干净,像是被我家养着的那只饿得皮包骨头的老黑狗舔过一百遍似的,哪里有半个草胡子的影子。好不容易找到的一点柴草等不到晒干便被母亲塞到灶膛里应急,发潮的柴草起不了火焰,整个厨房窑里弥漫着浓稠的青白色烟雾。浓烟中传出母亲急促的咳嗽声,炕上玩着杏核的我也被熏得泪眼朦胧,便赶紧挑起破毡的一角钻进毡筒里……

母亲年轻时有个美好的愿望,就是能有一天不再为烧柴而发愁。直到多年后家里买了一点炭,再后来又通了电之后,柴草才不再那么珍贵。不仅母亲不会想到,就连自己都无法相信,多年后的某一天,当村庄里那些曾经以炊烟和鸡鸣狗叫为代表的喧嚣逐渐地沉寂下来,她的梦想就这么在不经意间实现了。只是这样的实现,看起来多少有点落魄。

清晨的园子里,新搭的葡萄架上爬过来一根细细的沾满晨露的藤蔓,上面吊着三五朵喇叭状的淡蓝色的小花,在清凉的晨风中谦卑优雅地点着头。

灯的秘密

三十年前村子里接通电的当夜,前一晚还是一片黑暗静寂的小山村沸腾了,到处是星星点点的光亮,夜很深时,还能听到孩子们打闹嬉戏的欢笑声。

我家仅有的一孔窑洞和两间屋子里的灯都亮着,母亲感觉亮得还不过瘾,便连院子里那只一百瓦的路灯也拉亮了。刺眼的光亮四射开来,亮得连绚烂的星空都黯然失色。

通电后,祖母和母亲不用再为节省煤油和柴草而发愁了。一个四十瓦灯泡的光亮能顶上一百个煤油灯,简直就像是在房梁上吊了一个小小的太阳。灶膛里只要插上鼓风机,就连潮湿的树枝都能够烧得噼啪作响,火苗乱窜。

“伸手一拉灯就亮了,插头插上风就来了,旧社会的人梦都梦不到世上还有电这么好的东西……”祖母笑着时,没了牙齿的嘴巴便成了一个无比柔弱而神秘的小黑洞。

祖母和母亲没有想到,会有那么一天,不拉电线也可以有电。我也没有想到。看着城里的太阳能路灯很好,我便想着给乡下的老院子里也装两盏。“家里又没住人,装这个有什么用?”妻子很是纳闷。是啊,装给谁照亮呢?可终究我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了,在老院子的东西两侧各装了一盏。于是这两盏太能能灯便成了整个村子里夜深人静后唯一的光亮,在几公里外的山头都能很清楚地看到。

几次夜行回家,只要看到老院子周围的这两处亮光,心情便突然好了起来,尽管身边依然是伸手不见五指凝重的黑暗,但人的呼吸明显不再那么紧促,感觉路途也不再那么遥远。

有光亮的地方就有希望,更何况这光亮那么真实,又感觉那么的近在咫尺。于是宁静的山村中不再是单纯的静谧和寂寥,突然就平添了一份含蓄的喧哗——没有一点杂音和杂色的繁华。

我家的老屋,便是这繁华中的焦点。

母亲若在,这样的光亮和繁华,总会让她感到很有面子的。先前就连我城里用着的纯净水,电磁炉之类的常见东西,母亲总是要给她的姊妹们炫耀好几回,更何况这么新鲜的事物。

祖母虽然更注重里子,但她也绝不会对这样的繁华视而不见,就像家里刚买了电视机那天,看到屏幕上的那些小人儿,祖母无不自豪地给二祖母五祖母说,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钻到那么小的电匣子里的。二祖母和五祖母那会儿压根还没见过电视,又怎么会有令祖母满意的答案。

晚上没有了其他光源的小山村,那两盏太阳能路灯总是显得很亮,亮得有些扎眼,它们一定是在竭力维护着关于灯的最后的尊严。然而没有人欣赏和臣服的尊严注定是要被人们忽略的,时间长了它们便只成了一个信号或是一个标识,只能用清冷的光芒延续着老屋曾经的生机,存留着我和乡邻们关于老屋,关于祖母和母亲的点滴记忆。

老屋安静地矗立在灯影深处,院墙的琉璃瓦上光影绰约,刚栽成的梨树核桃树在夜风织成的摇篮里酣睡。一群大小不等的飞蛾打着追求光明的幌子,在灯光下蛊惑煽动着静寂的夜色。我至今都没弄明白,它们究竟是在追求什么,光,还是热,还是本能的为了追求和享受这瞬间的光和热——那一念冲动过后的升华或是毁灭?

突然起风了,灯后的树影微微摇晃,树叶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禁不住回身凝望,却又瞬间寂寥。那隐隐的声响,可是祖母或是母亲轻轻走过?

一个人身处在老屋里,连思想都会突然变得突兀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和一个无法描述的形象,那是一个穿着哲理的皮袍,戴着谬论的高帽的伟岸的背影,棱角清晰而锐利,正在迷茫者的思维谷底大摇大摆地走着。比如现实中能强烈地感觉到熄了灯是一种孤独,可在这种情境下灯越亮反而会觉得更加孤独。再比如,自己曾多少次刻意去逃避无休止的繁华和喧嚣,却又不得不抛开这已经孤寂得有些虚脱的清净和安逸。

灯是无辜的。它的初衷是那么美好,是想用自己的光亮驱散寂寞和孤独的,却怎么也想不到到头来自己居然成了这寂寞的源头,成了被孤独绑架着的俘虏甚至是帮凶,从此变得沉默而冰冷。那一刻,我低头不敢直视,它们的行经曾被我纵容,至今仍被我默认。这是灯的秘密,也是我的秘密。

夜幕降临,天空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在屋檐下上演着一曲单调却不失节奏的乡村小夜曲。这纯粹的、纯洁的天地共孕而成的精灵,能丝丝缕缕渗透到人们灵魂的最深处,毫不吝啬地填满思想深处每一条最细微的裂缝。

雪一样的灯光洒满庄院周围,柔和而清冷。那一夜,灯没有睡,夜没有睡,陪着老屋听了一夜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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