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旦妈九十几了,到底九十几谁也说不上,都说快成精了。反正,打我记事起她就那个样子,如今我女儿跟当时的我一般大了她还是那个样子。
两只尕脚,背很驼,永远穿身不脏不净大襟青布衣裳的狗旦妈每天提个竹筐拿个扫把扫大路,夏天扫榆钱庄稼杆秋冬扫树叶子,春天呢,她扫春风刮掉的细干枝。她虽然不是城里的那种清洁工,但她会用几天时间把庄里的大路从这头扫到那头,然后再重复,重复了不知多少年。狗旦妈背身站着时,绝像个尖底瓦罐。
扫大路的狗旦妈从不往人堆里去,有人问她话她却直顾自说些只能听个半懂的话,有人说她在骂人!反正,每有被风弄得她的扫把撵不上的字纸塑料袋时,她便望着它们骂:个贼杀的……!正好,这时狗旦妈看了一眼刘伟的媳妇子穿件露着双肩还露出半个胸脯子的衣服走过,又恰好一只鸡被啥惊得呱呱叫着从她脚下飞跑过去,便骂开了:个挨刀的!飞啥哩,一会毛就上了掸子了,想不穿衣裳哩……世事转成个……。而刘伟的媳妇子也不去听她在说啥,只顾昂首挺胸。走路的人不细听也不知她在说啥,一细听原来她在说人,一细想,“说”得似乎还在理,笑了。
狗旦妈更爱骂那些把还能吃的菜叶或还能穿的鞋扔掉的人。一次,庄里的小裁缝塞进炕洞新崭崭的布条边角被她发现后一边骂着“个福烧的”一边往出掏了快一竹筐。小裁缝的新媳妇见了心底里痒痒不答应,一老一小便僵持上了。一会,还记着他小时候狗旦妈爱抱他的小裁缝发现,转过来先把媳妇一顿臭训,双方才结束冷战。狗旦妈以后再不去掏了,但大路依旧扫,人还照样骂。
被狗旦妈骂的人,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就是知道的谁也不会去生气。也许他们走过时心里正想着前几天自己做的错事,后悔哩。因此,如果人们某天不见狗旦妈的身影时,狗旦家的人便会被问上几十遍,老人好着哩吧?!
就这样,狗旦媳妇还有媳妇的媳妇的炕洞门口就永远各有一堆烧不完的柴火,她们家的炕也就烧得永远比别人家的烫手。因此,冬道里闲的人们总爱往她们家凑。这时的狗旦妈耳朵猛灵醒了还乐呵呵地,有时,便给大家说个野狐精害人的古经。
年轻时的狗旦妈很能干,能上树捣掉叼了她鸡娃的喜鹊的窝。去山里拾柴火她总敢也总能在崖上挖一背斗铁蒿回来。山里的柴禾数铁蒿耐烧,还火大。一次,不知她怎么一把抓住个大白天立在崖头鬼鬼鬼胡叫唤总让姑娘媳妇们害怕的夜猫子。当时从沟里进来个小媳妇说我看,怕是个死的吧?狗旦妈把被她捏了个半死样子特难看的夜猫子在她走到跟前时放开,逃命的夜猫子哇哇怪叫着差点碰到小媳妇脸上,吓得她摞下背斗跑回家蒙着被子再不起来。整得家里人给她叫了三个晚上的魂。
更惊奇的是,她竟然和邻居家婆娘联手蹲守了三个晚上硬是活捉了偷了足有庄里一百只鸡的那个老公狐狸,还把它吊在榆树上示众。老狐狸的皮至今还在她炕上铺着。
狗旦妈生狗旦的时候,婆婆早死了。男人又在洮河上。有天有人见她早上挖一背斗干黄土往家里背。直到多少天她抱着取名叫个狗旦的孩子出门,庄上所有人才知道,庄里新添了人丁。从此,人们把个狗旦妈便一直叫到了今天,包括我们这些被狗旦妈的高辈份难得不知该把她叫啥的小小辈还有她的末末孙。若问她生孩子往家背黄土做啥?那可得去问我们奶奶辈的人,反正稍微年轻些的父母根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狗旦妈生下狗旦后,人们常听她往家唤她家的大白狗。大白狗多时在庄外看幼鹰和老兔打架或和别的狗们嬉戏,但不管在那里只要狗旦妈唤上几声,大白狗立马会摇着尾巴出现在她身边。接着,狗随人进了屋。原来,狗旦又屙嘎嘎了。不管嘎嘎屙在那里,只要狗旦妈用手一指大白狗立马就会清理干净。有时狗旦妈抱着狗旦正找东西给他揩尻尻,大白狗以为也要它清理刚要上前,却被她反手一巴掌。大白狗还不明白,跳到远处蹲下偏着头看一会,终于懂了似地离开。
不知到哪年,就是大老鼠横行能上房会拉灯的那几年吧,她把孙子买的和脚一拌大的叭儿狗硬当猫使,整天骂。孙子说它是我的梨娜,是狗。她却说,是你妈也得干活!这时庄里的大黑大白们早没影影了,可能狗旦妈记起了她的大白狗。
狗旦全家人都有她缝的肚兜,可当狗旦妈的重孙子出世她给孙子媳妇展示大红黑边不圆不扁的肚兜时,孙子媳妇见她鸡爪子样的手提个没见过的古怪东西,便瞪着眼冲出句:死老八股!当时噎了个她没话说。以后小重孙每闹肚子去医院时,狗旦妈便在人背后小声骂,个贼杀的!晓不得肚脐眼个紧要处……月里娃硬穿鞋哩,反做哩!唉,不死着!。这后一句可是她骂自已的话。
几年后的一天,孙子媳妇见奶奶越老越爱说话,心上便冒起泡泡,忍不住问过婆婆后再仔细去听,才知道奶奶不止一次地在骂她哩,不过这时的她已经老成了。于是,有次她凑到奶奶跟前大声开玩笑说:骂人打嘴哩!奶奶却马上还口道,个死人口的!没人打水抗(渴)死去!说着人已提上竹筐拿着扫把要出门。年轻人在家总爱凑个懒,这时她站在当院转着眼睛想,原来奶奶还不糊涂。
大大前年的一个收麦天,二牛家人去地里走得急忘了锁大门。当两个假道婆见庄里只有一个唠叨着扫大路的老人时,转了一圈后便闪进了二牛家。她俩刚进去,大门不可思议地从外面关上了,然后只听见个碎娃娃跑着喊着去了地里。招摇四乡好吃懒做的假道婆被送到派出所,据说还是网上通缉的一伙人贩子。
路边的大榆树好些都成了家俱,栽上的小树又开始结榆钱。路上的柴禾少了,没用的字纸塑料袋等却多起来。庄里比狗旦妈年轻的人殁了也快两茬,但狗旦妈还那样扫着,嘴里说着、骂着。
前年,庄上来个外地大城市的怪人,男的长头发,身上还背些古怪的包包。他见了狗旦妈那身装束又听说年龄很大还多年扫大路时,硬说她就是个什么朝代的什么陶器,激动得眼里放着光偷拍了照片还说他要参赛。为啥要偷拍呢?有人吓他说,让狗旦妈发现时她会骂你的祖宗!于是只能偷着拍。于是狗旦妈也留下了像片。
今年春上,狗旦妈殁了。殁的时候,狗旦全家人被车拉着去城里在网上和远在海南的孙子女婿头一回见面,都不在她身边。狗旦妈自已把老衣穿戴整齐,躺在厅房炕上,姿势很周正,面目很安祥。
老狗旦回来后只哭了一声,但这一声时间太长把人都吓了,自已也差点咽了气。狗旦妈的干儿干孙子比一个高中班的娃娃还多,不过都显得老,加上庄里其它人这时站满了一院子。她孙子一边忙着给大家散烟斟酒一边说着:喜丧、喜丧----两颗被人生硬地组合的反义字!
三太爷还有两个没牙老汉秃扁脑袋碰一块费好大劲才推算出狗旦妈活了整98岁,三太爷对阴阳先生说,加上闰月按百岁写上。庄里的小学校长正欣赏前年那个长头发怪人给狗旦妈拍的像片,他在旁边听了怪声地赞叹:仙人!书上也没有这么老的人走得这么干散的!
现在,大路明显比以前要脏,能得随风就舞上树的塑料袋不管是黑的白的还是红的,都敢在那里摇摆着笑话人,而人们似乎不敢也没有人骂它们了,因为,狗旦妈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