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那块地是祖上传下来的,它在爷爷手里曾几次被富户盘了去,后又盘回来。1954年入社时,父亲想不通,工作组来了好几趟。据父亲说,那块地以前多种糜谷,地的脾气也时好时坏很古怪,不过外公却是因了那块地,才许母亲过门的。
那块地是个不规则的长方形,有一垧半,靠近河湾是上好的沙土地,1974年它变成水浇地后最适合小麦。我是包产到户后才知道并熟悉它的——因为父亲极力坚持又分给了我家。记忆中,父亲特别偏心那块地,每年总是上的肥料最多,并且先耕先种,我疑惑着几次问他,但父亲总是笑着不语。说不怪也怪,它不需倒茬年年种小麦都能打6麻包(那些年粮食多以麻包计),只它全家的口粮就无虞 了。
父亲对那块地和小麦的感情是非常特殊的,下种前总是要先去地里几趟,像跟它商量似的这边蹲蹲抓一把土搓着,又那边坐坐卷上一根烟,捏一把土复又撒开。终于种上后如果是籽下的太稠或过稀,那 更是一天一趟,唉声叹气的,像是在给它道歉。将要出苗时,他会 在地里,用手轻轻刨开
皮的土,看种籽发芽的情况,看着胖胖的嫩黄嫩黄的麦芽匀匀称称挣着长,父亲的脸上便漾满了得意的笑,如果这以后谁家的牲口跑到地里,那谁家的先人便糟秧了。一场春雨会让父亲半夜里起来,卷上一支烟,有次我问他听啥?他神秘地说:我听老天和咱的地说话哩!第二天他会背着手叼着旱烟在地埂上一遍遍踱过快乐的时光,我发现,这时的父亲脊背挺的特直。
有一年四月,突然下了场冰雹,庄稼被打得七零八落,遍地狼籍,雨还没停父亲就不见了,天快黑我去找他——我知道他在那块地里,远远的看见父亲在那里手忙脚乱,佝偻着腰忙活。我到他身边不敢贸然说话,一边学着他扶被打折的麦苗,一边偷眼看,父亲流着泪一脸的悲伤,颤抖的双手沾满了泥巴,被还未消融的冰疙瘩冻得又青又紫。待他发现了我,便拖着哭声说:“小心着,苗苗也疼哩,它是这地的尕人人……看把地都打成了啥样子”那天,我眼里的父亲猛然老了,瘦了。那一刻,我似乎理解了生命的概念和生命所呈现出的脆弱性,看到了一个农民对于哺育我们生命的土地和庄稼最赤诚最强烈的感情。天已黑了,我看不过便用听来的话劝慰父亲:“不是说雨打青苗是丰收年吗?”不料,最偏爱我的父亲突然火了:“狗东西?现在啥时节了,你给我滚回去,啥时候你才能懂事?”骂得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我愈来愈惊异于父亲对土地的亲和和熟悉而传授给我的经验和人生哲理,什么惊蜇不住牛,且住着;什么社前的十天,社后的十日,还有那穷人没牛没籽的十天;雨打火烧当日穷……一套一套的。同时,我理佩服我们祖先发源于农耕的传统文明,我想曹孟德那句九九一阳生的话最初肯定出自一位老农夫之口。说实话,孔老夫子啥都好,只他低看庄稼人的话我不赞同,无怪他在卫国要受人“深厉浅揭”的教训。想起父亲在那块地里耕地时扬鞭唱着山歌和全家人都在地头抢收时他喊着号子的神情是多么地自信啊,那歌声和号子简直就是土地的话语。
记得我第一次学耕地,手里虽扶着犁眼睛却盯着脚下幻想着能翻出一枚古币来——父亲说1973年平田整地时,地里曾挖出过古墓。对身边教我的父亲说的什么时候下种,这地的脾性等等根本没听,而这时的父亲则背着手赤脚走在松软散香的泥土里,现出少有的精神,我猜他可能认为他的接班人会比他强吧?见我心不在焉才叹着气像是自言自语:“一年的地要两年务哩…….人哄地,地也哄人哩!”
父亲走了,父亲把这块地留给了我,我小心地耕种着。它拴着我一颗心,但总拴不住我去过南方城市后时常躁动和虚妄的思想。我虽熟知它每一个角角楞楞,也了解它的喜恶冷暖,但是这几年它变了,变得有些僵硬盐碱化了,我是越来越种不好它,不是寒流袭来冻坏麦苗就是地里碱上来“咬死”麦苗,再加上虫害。我无计可施又是农药又是增加那昂贵的美国二铵,终于无奈何以至去年把它变回了旱地、种上糜子。我不知道是我那里亏负了它,但我知道,我已经亏负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