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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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月亮的清辉洒在贵州黔北万山丛中的一个普通不能再普通的小镇上。说是小镇，其实就是面向马路两边排列的若干房子，房子只有大小之分，或进深厚薄之别。一般民居就是一层人字形瓦房。如果是小镇屈指可数的单位或唯一的一家马店，则是几栋房子围成一个大院，要不就是原来地主大户人家小四合院，分住着三、四人家。房屋最高就是两层。房子背后是主人用粗糙木柴盖起的简易棚子，用来养猪、养鸡、养鹅还有狗等家畜家禽。除街道主干道后面，没有曲径通幽的小巷，而是起伏不平随性散开的灌木石林，以及房屋主人从因势利导开辟出来的小块小块土地，种下姜、葱、蒜、白菜、萝卜之类的蔬菜，长势碧绿喜人。
小镇上的孩子们常在月光下躲猫猫、走高跷、玩石子、翻泥炮、滚铁环、踢键子、弹珠、打乌鸡棒、打纤、翻长绳，这些游戏组成他们童年中最快乐的时光、也是以后生命中最值得怀念的时光。
“胜利”、“成功”、“建国”、“立庆”！
薄暮时分，小镇上家家户户的炊烟升起，随后，喊人声此伏彼起，继名字之后，是喊“张老三、王老四、秦老大，吃饭了！”
正在玩游戏的小孩子听到父母吃饭的喊叫声，“轰”地一声散开，唯恐回家迟了，惹父母不高兴。那时，每家的兄弟姐妹都多，素质教育还在遥远的国度孕育，父母生气，对付孩子的办法简单、粗暴，花样翻新，效果彰显。常见的有“笋子炒肉”法：房门背后磨得光亮的黄色小竹片、小木棍、扫帚，举起就往屁股上挥过去，孩子一般都是收胸挺腹，捂着屁股大声嚎叫；“爆炒粟子”法：父母用自带处罚的工具，四指反手一屈，坚硬的手指关节向孩子脑瓜子就是一阵猛磕，孩子都会双手护头，佝偻着胸，快速逃离挨打现场。无法逃遁时，便缩成一团，叫声震天；“随性起意法”：有时是抬脚向孩子大腿上一踹，有时巴掌挥舞，有时拳头招呼等，心到意到手脚到，不一而足。每个孩子都常挨打，无一例外。父母们对暴打孩子习以为常，被打的孩子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除了当时的疼痛外。孩子们在被打得痛或不痛中，有玩伴呼叫，又欢天喜地的出去了，哪会有现在赏识教育、鼓励教育，以及孩子挨打被骂易患抑郁一说。好了伤疤忘了痛，就是那时孩子们的普遍写照。孩子对家长的敬畏，是黄金棍下出好人所养成。
在争先奔往家中跑去的孩子们，没有忘记带上放学打好的猪草、柴火等父母布置的“家庭作业”。只有按质按量交了满篓猪草、捆绑结实柴火的孩子，吃了饭后才可以出来与小朋友聚在一起继续游戏，否则，还得被罚与大人们一起做家务。大人们饭后将猪草先淘洗宰细，用洗碗水再加点稻谷康粉、或包谷粉煮来喂猪，而烧火的木材就是孩子上山砍的。当天的柴一般是不会用的，还有湿气，不易燃烧，得排队放着，凉干再用。
五官匀净、眼睛透着灵气的樊老二，学名叫樊季花的，身材宽大厚实却又灵巧有力，猛然发现割猪草的刀子没有了刀柄，这可不得了，如被母亲窦云翠发现，肯定要吃“爆炒粟子”，忙转身扑向她的姐姐樊老大，学名叫樊季叶，从她手中夺过有刀柄的刀，把没柄的往樊老大手中一送，又转身往家的方向跑去。果然，正等着煮猪食的母亲看到樊老大刀柄丢了，拿起竹棍就让樊老大吃“笋子炒肉”，口中连声怒骂“叫你不长记性、叫你不长记性，又弄丢了刀柄”。“是你家樊老二丢的，不是我丢的，呜呜”，樊老大边哭边喊边逃。但她知道，这照例是没有用的。如被父母相信的话，母亲这顿打，樊老二会暂时存在自己身上，当父母外出有事时，樊老二会加倍报复打回来的。
有些人天生来就是衡量幸福的尺度和座标，以不幸来衬托别人的幸运。樊老大就是樊家老二的尺度和座标，从出生时就是。
1962年，虽农业大跃进了、四害也除尽了，报纸上反复强调称全面、深重的自然灾害已过了。但人们争抢猪食、牛草，最后穷尽能吃的野草和树皮，饿殍一片，积重之下，仅靠一年的生养休息是难以恢父母不良土壤的。年末在娘胎孕育次年后出生的樊老大，自然显得瘦小、纤弱，先天不足，就象山上土层薄、石层厚上的逢秋小草，体魄和身高都不如两年后出生的樊老二。在小镇，兄弟姐妹不是靠长子为尊为大，而是靠打、抓、掐、抢、踢的实力为自己排序和正名。有次樊老二抢去了樊老大的糖，那是父亲樊家富到省城出差时带给孩子的每人5颗糖。樊老二早就吃完了，樊老大可能因出生饥馑，在娘胎里就知道节俭，留下两颗，被樊老二发现，这可不得了。对于樊老二来说，意味着一夜暴富，哪里经得住诱惑，肯定就明抢暗偷。樊老大心有不甘，奋起反抗，俩人在抢夺中大打出手，樊老大自然又败下阵下，在旁边观战的父亲不但不除暴安良，反抚掌为乐，连呼：打得好！打得好！
樊老大那时真的觉得生趣了无，直奔去拿家里毒老鼠的药，拧开盖就狂喝，口里大呼“不活了不活了”。樊老二勇猛擅打，但不等于她不心细。她在旁边暗自偷窥，见樊老大口吐白沫，就赶快告诉父亲：樊老大喝毒药了！全家急忙送樊老大到镇上医院驱吐，救回一命。
樊老大与樊老二的人生以后似乎就此定调，真的就此定调。
因为，让樊老大举起老鼠药狂喝的原因还有，贺建军对樊老二的关心，对自己的漠视。樊老大极为动心的同班同学贺建军是绝对的孩子王，身材高大修长，性格温良，极具智谋。樊老大常被妹妹打压，在父母身上又得不到主持的公道，自然想向贺建军示好得到保护，留下的糖也是准备心甘情愿送给贺建军的。但贺建军从来不太正眼看樊老大。在孩子们玩游戏打仗分队时，总是把樊老二安排在自己一边，再接再厉发扬宜将剩勇追穷寇的精神，打得樊老大一派落花流水、鬼哭狼嚎、四处逃逸。
樊老二爬树摘桃，建军总是用肩或手托着，关注着樊老二的一举一动，忠实守卫。樊老二下河游泳，建军就帮她把裤子两腿扎好，然后提起裤腰，向水猛扑，让裤子鼓满气，迅速扎好裤腰，形成一个鼓着气的U形救身衣，让樊老二的身子漂浮上面。
夏天小伙伴们都就地取材，趁蜻蜓飞行临停地面，悄声过去，用竹丫扫箒从天而降猛然下压，蜻蜓无法挣脱竹箒大掌，最后成为孩子们抓住两翼的战俘。但樊老二专用工具战斗力更强。贺建军用细长轻巧又韧性十足的竹片扎一个圆圈，再用一根光滑圆润的竹竿一头横切入圆圈加固，粘上蜘蛛网，就成为樊老二无敌武器。樊老二用先进的捕捉工具，在稻苗上空蜻蜓密集飞舞的地方横扫，所到之处，蜻蜓纷纷落入蛛网。出力少，收获多，小伙伴们对樊老二羡慕不已，也东施效颦，自己比划着捆扎，但终不如樊老二的好用。在贺建军的庇护下，樊老二总是成为孩子们最羡慕的对象。
樊家老三季枝、老四季果、老五季实相继出生。樊老二身上背着樊老四季果时，建军就替樊老二发现，樊老四眼睛就一直没睁开过，就象瞎子一对永远睁不开的眼。建军把自己观察到的这事告诉了樊老二。樊老二告诉了母亲窦云翠。母亲抱过仔细一看，果如樊老二所言，便请了张半仙来家观相。张半仙身形肥胖，脸盘堆满了松软的肉，形成了现在难得一见的肥硕双下巴。张半仙是神与灵的附体，神与鬼的代言、神鬼与人沟通的桥梁。小镇上每家有什么疑难杂症，都首先自证有罪，自我反省，心想一定是哪里不慎得罪了神与鬼，才导致身体、运气等不顺，所以需要请通神灵的张半仙作中介，去打探详情，从而按照神鬼的意旨烧香磕头、杀鸡焚纸、自我悔过改正予以化解。
此刻的张半仙正焚香烧纸，口中念念有词，又不断掐指计算，对话神灵。最后给出的解药是，让母亲窦云翠每天揭一点窗花纸，七天揭完，樊老四眼睛就会睁开。果真，第七天揭开最后一角窗花纸，樊老四眼睛就恢复如常人。
而樊老大身上背的妹妹樊老三季枝，却没有这么幸运，樊老大回家交给奶奶后，不知怎的，季枝当天晚上脸色乌青的就走了。
在小镇工作的父母早出晚归，晚上匆匆吃了饭，还得到单位参加政治学习，提高思想，最后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结束会议。到家已睡意昏沉，但还有洗衣、收拾屋子大堆事情要做，做也只能拣家里火烧眉毛的事。所以，樊老三季枝去世，樊家富、窦云翠除了伤心与心痛而无暇它顾。
若干年后，母亲窦云翠告诉樊老二，老三季枝是被奶奶掐死的。因为当晚母亲9点过政治学习回来，就发现樊老三脸色发青，脖子上有勒痕。又若干年后，应该是在母亲窦云翠走后的第16年，樊老二一家与70多岁的小幺叔江兆刚一起回湘西时，喜欢运动，每天负10重多斤砂袋却快步如飞的小幺叔告诉樊老二，听奶奶说，樊季枝是其母窦云翠掐死的。樊老二当然坚决否认，母亲又不为争皇权高位，谁能忍心手刃骨肉，只有重男轻女的奶奶才有作案动机。而小幺叔却说，奶奶提及此事就流泪、伤心。
樊老三季枝的死因，最清楚事情起末的奶奶、母亲及季枝都已到另一个世界，已无法对证。小季枝什么原因走的、什么时候走的，成了谁也没有时间、也不愿追究的悬案。再说，那时柔弱无助的年婴幼儿死去的又多，如一树花草凋零，又有谁会觉得奇怪、会花点时间感叹。这桩悬案已随风而逝，包括樊季枝在孩子中的排序。
樊家老大季叶、老二季花、老三季枝都是女孩。老四季果、老五季实是男孩。老三季枝走后，老四季果、老五季实依次递补为老三、老四。时间久了，大家都忘记樊家曾经有过排行第三的小女孩樊季枝，原本是樊家老三的女孩子人生就此翻篇，就这样悄然消逝于时间的河流，没有特别的波澜，也许被人记起，但更多被人遗忘。
儿子自然金贵，母亲窦云翠以后再不许樊老大照顾依次排序递进的儿子老三季果、老四季实，全由樊老二负责。樊老大只能做粗活。
暮春时节，细雨纷纷，樊家厨房开始滴溚漏水。母亲窦云翠用木盆、大碗四处接了，但家里孩子们一会打翻碗，一会儿踢开盆，让母亲大为恼火，便棍子与大声厉喝齐下，于是雨声哭声叫骂声响成一团，还有饿着的猪、鸡、鹅也叫着加入混闹声响。樊家富不胜其烦，马上冒雨逃离。等天气放晴后，樊家富在街尾一家砖瓦店买了瓦，找了小工上屋逐一翻拣屋顶的瓦片。小伙子动作娴熟，挨着顺序重新排列整齐，瓦片稀松的，整理密实。破损的、残缺不全的，从上扔下来淘汰掉，替补新瓦服役。
晚上，小镇的孩子们在清朗的月光下玩大人翻拣屋顶扔下来的碎瓦片，用石头轻轻敲打四周成巴掌大小的四方块，然后用粉笔在地上画宽窄不一的格子，用单脚踢、勾、滑瓦片，粉笔勾勒的白线是不能触碰的，谁最先越过格子，谁就是最终的羸家。但樊老二老是没法用心完成，因为背着的弟弟樊老四季实(老三季枝走后，由老五递补为老四)总是在背上撕心裂肺的哭泣，任凭樊老二怎样的单腿摇、双脚晃，反起双手不断拍打樊老五的屁股哄，都不见效。樊老二已开始火冒三丈，准备象母亲打她一样下手打樊老四。还是建军说不忙，让我先看看。
建军帮樊老二解下背带，放下樊老四，仔细搜寻着樊老四哭泣的原因：尿片才换了的，米糊刚喂了的，背上、胸上、四肢均无红点等特殊痕迹，建军抓起自己的袖子，轻轻试擦老四满脸的汗水，才发现老四耳朵旁边有个小洞，流出乳白色的浓水，耳洞也开始发红，建军轻轻吹着耳洞，可能是清凉的风让樊老四很舒服，就暂时停止了哭泣。原来，耳前漏管才是让樊老四哭闹的根源。
樊老二看着帅气的建军细心、专注检视的神情，心旌摇荡，同样认真欣赏、宝贝似的看着建军。同样在旁边看着建军出神的还有樊老大，樊老大悄悄地递给建军两颗自己省下的糖。建军却貌似不经意实为刻意抬手一挡，然后仰脸向樊老二莞尔一笑，舒了口气对樊老二说：快把老五背回去，让窦孃孃再去找张半仙吧。
建军用背带包好樊老四，放在樊老二背上，并帮着整理背带，两肩放平，从胸前交叉绕回后腰再交叉绕回腹部系好。平常桀骜不驯的樊老二显得极为温顺，对建军言听计从，依言而去。回家找着刚挑水回来的母亲窦云翠，将弟弟樊老四的情况一一禀告。在母亲接过哭闹不已的老四，奔出家门找张半仙的当口，樊老二又是争强好胜的樊老二了，她一言不发，转身向樊老大扑去，扭着樊老大的手，强夺她包里的两颗糖，并明显占着上风。回到家观战已久的父亲为樊老二拍掌叫好：打得好！打得好！
于是樊老大哭着起身冲向老鼠药。
30多年后，儿女都已成家立业，一条街长大的姐妹们在泰国普吉岛穿着泳衣晒太阳，聊及这个话题，问樊老大，当时去喝老鼠药时是怎么想的。樊老大风清云淡，仿佛说着别人的事，笑着叹：好象也没想什么，反正就觉得喝了老鼠药解气。
时间的匆促和世事的纷繁洗刷掉樊老大奋起喝老鼠药的伤痛。其实，说岁月是最好的医生，能抚平所有伤痛，此言堪差。因为能被时间化大为小化为无的伤痛，那一定不是真的伤痛，痛彻心肺的悲痛是不能愈合的，伤疤永远都在，触摸永远都痛。
樊家几姊妹的父亲樊家富并不是小镇附近的人，而是来自600公里外更偏远的山乡。1949年解放后，旧政权各级官僚关的关、毙的毙、逃的逃，新政权基层部门极需大量人才填空补白，就在全省普招散在乡野中识文断字的人。樊家富是遗腹子，父亲死于村里械斗。高大、坚强的母亲带他改嫁到江坝村，又为他生下一对双胞胎弟弟。樊家富可能是因失去生身父亲，加上在新家庭的不适与敏感，所以比同龄人早熟，懂事。解放大军深山剿匪，为解决政府缺少识文断字人才的问题，顺便在乡村办起扫盲夜校班。少年的樊家富马上觉察到改善命运的机会来了，便白天快速地完成砍柴、挑水、喂猪的任务，晚上赶到夜校。尽管很努力，但还是经常迟到，且因迟到差欠的课文漏洞越来越大。但樊家富是个极为聪明的人，他很快就找到解决这个难题的路径和方法：当然是靠窦云祥，夜校班的班长，一手好毛笔字。虽都是农村娃子，但窦云祥似乎是书生转世，一沾上书本，马上就复活读书人的本色，老师教的他都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简直就是现在传说中的学霸，而且性格温和，同学问他，他都不厌其烦予以帮助。
樊家富是占用窦云祥最多时间的人。那天，窦云祥要早早回去见刚回娘家的姑姑。姑姑还悄悄带来窦云祥心仪的姑娘蔡淑莹，见窦云祥久不回家，便打发妹妹窦云翠到学校喊哥哥，碰到正在讨教的樊家富。看到躯干结实、健康的窦云翠，樊家富马上把窦云祥学习上的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本领，独学开窍为得垄望蜀，一石双鸟。从此，樊家富开始追求家境殷实、家庭和睦的窦云翠。
樊家富当然能追上窦云翠。作为继子，樊家富能让后父在两个双胞胎弟弟都没上夜校时，争取到读书机会，并由此改变命运，可以窥见，樊家富既不缺乏智慧，更不缺乏实施能力。在考试前一天，碰到两个生字，他怎么也不认识，但天生第七感官警觉这两个字对他第二天的考试极为重要。当时，夜校已放假，如到邻村找窦云祥，尽管还可以见到窦云翠，但时间成本和精力成本都不划算，在大考关键，绝不能做因小失大，丢车保卒。樊家富想到寺庙里的住持是看经书念经文的，他应该认得。樊家富细心带上墨水笔，挑柴在庙外大树下息脚时，在手心上描下这两个字“援朝”，然后整理衣服进了庙里找到住持：
“慧贤住持，考考您认识这两个字不？”递上摊开的掌心，露出刚写的两个字。
慧贤大肚能容，微笑盯着这个脑门上还冒着汗水珠子的年轻小伙子，叹了口气，认真、耐心地回答了这两个字的意思与读音。
樊家富露出敬佩的目光，但口里却说：“对，就这意思！”。旋即挑着柴匆匆离开，留下慧贤轻轻摇头，望着樊家富若有所思。
夜校，让樊家富工作和媳妇双丰收。他通过了全省干部录用考试，跨地区分到清流镇政府工作，先从普通文员做起，当上了办公室主任。虽然这儿远离他的故乡，但他带来了故乡的媳妇窦云翠，让窦云翠也进了夜校，并安排在供销社当营业员，从此在清流小镇开枝散叶。而窦云祥，他的大舅子，成绩优异，分到了邻州州政府的商业局。
樊家富脱离农村的苦力劳动，到了小镇遮风避雨的办公室做轻松工作，成为村里羡慕的别家孩子。樊家富参悟到人生转折成功，是要认准目标，然后全力以赴。他之所以特别喜欢虽为女儿身的樊老二季花，是因为她目标明晰并可为之奋力，活脱脱就是樊家富强大正宗基因的展示。
所以，当他看到攀老二与樊老大抢夺两颗糖时，对樊老二那种眼里必须得到的强烈愿望和和倾尽全力的神勇，不禁为自己、也为承传自己血脉的樊老二拍掌叫起“打得好、打得好！”
洗胃毕竟伤身，樊老大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怕樊老二再次欺负老大，加之工作忙，子女多，樊家富决定让母亲坐了三天长途汽车接樊老大回乡下老家。
在家，有父亲撑腰；在外，有建军哥罩着，樊老二自此更是成了家里说一不二的当然孩子王。尽管樊老大走后，家务事更多。
没了有樊老大在旁边吃醋、妒嫉，建军与樊老二更能自如往来。一起看小镇陆家因地主身份被抄家，门口摆满了衣服，猪油就有三大盆，陆家妈妈抱着陆家俩兄妹在门口暗自垂泪。三盆满满的猪油，足够惊艳小镇，口水湿了小镇一地。樊老二不禁想起建军给她讲的故事：小镇孙家媳妇是省城来的，特别虚荣，瞧不起没有见过世面的小镇人。但又没有鹤立鸡群的实力，家里明明与普通镇上居民一样没有多余油水，却偏偏要证明其有。她在门背后挂了一条手指宽、舍不得吃的猪皮，每次外出，总要用猪皮抹嘴，油油的嘴唇显示自己与众不同，在家天天吃肉有油的富有。还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后妈，想杀死丈夫与前妻生的儿子，但又怕被官家发现，就恶毒地用猪油炒饭给继子吃，吃后不让继子喝水，想用油闷死他。明明是作为炒菜、保障营养最基本的猪油，竟让大家爱恨交加、扩展了无限的用途。
小镇上抓了小偷，贺建军马上会带樊老二去看稀奇，这也成为
小镇太过单调、乏味生活的调味剂。小偷双手被绑着吊在电线杆上打得鬼哭狼叫，樊老二心有不忍，总会有意无意遮挡前去揍打小偷的人，但更多时候是借故与建军不去看。
樊老二对建军的好当然投桃报李，一样用心。因父亲是镇政府办公室主任，樊老二总是最先知道小镇上哪天要放电影。放电影是小镇最为热闹也最为喜庆的事，不管有可能电影内容凄苦。供销社两层楼的百货大楼，门口是小镇上唯一凹进街面的，也是最宽最大的平地，约百余平方米，是小镇放电影的不二场地。樊老二会叫上建军，第一时间抬起凳子，最抢占靠商店门口的中间位置。相当于现在剧院的特甲票位。否则，太前了，头仰起难受；太后了，只能看前面的背影；靠街面，如偶有汽车过，站着的人群会如波涛翻涌，人贴人向内挤成一团，让人喘不过气来。《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奇袭白虎团》、《红色娘子军》、《洪湖赤卫队》等革命现代样板戏，还有电影《金姬和银姬的命运》、《卖花姑娘》、《潘冬子》，小镇上的孩子都在这里反复观看，有的曲目还能哼唱。樊老二和小伙伴们看电影，最要紧的是，先弄清楚电影的人物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然后全力为好人加油，唾弃诅咒坏人。放电影总有解说人员，仿佛了解孩子们的需要，总会明白无误地在放影时用大喇叭旁白，满足大人和孩子们看电影最基本的需求。看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最让人着急的事是，明明坏人都快来了，英雄人物还是哼呀啊呀叽叽喳喳唱个不停，急死樊老二和小伙伴们，他们直跺脚，在心里拼命喊到“别哆嗦了，快跑呀，有危险，敌人来了！”
樊老二家隔壁，就是小镇的物流驿站——马店，动力是马。马车进店后，赶马的人就会卸下架车，牵马到店里喂食草料、清水，给马刷毛，为马割去厚厚马掌，钉上U形铁蹄。割厚肉、钉铁钉，樊老二总是异常紧张：她自己也属马，为马也为自己属马的命运。但这不防碍樊老二趁天黑，大人们吃饭喝酒抽烟聊天时，顺手摸了包裹在马车里的货物，如是杮子之类的水果，她肯定要拿上几个，建军哥的一定少不了。建军拿到也极为坦然，用手掌擦擦或在衣服上一抹，张口就啃，此时，俩人都心满意足。
樊老二秉承父亲求学夜校时的精神，与小伙伴们砍柴、割猪草，她总是最快完成，最先回家，因为她心里有梦，快快地做规定事情，就可以安心和建军一起推铁环，一起追逐天边的彩虹，虹总是在遥远的山那边，总是走不到尽头，好在有建军哥一起，一路上可以摘蓐秧萢、摘野地瓜、刺梨、刺葫芦、八月瓜、牛奶奶等山上野果吃。
樊老二在田埂上快速割着一片片丰茂的车前草、蒲公英时，锋利的割草刀碰到一块暗藏在猪草的石头后，瞬间改变了刀平行的轨迹，迅猛地弹跳到樊老二左手的食指上，顿时血流如注。
“建军哥！”樊老二的声调透着恐惧。她马上抛开割猪草刀，用右手摁住左手食指已翻起皮，鲜红的血从逢隙中不断涌出的伤口。
建军有如樊老二的神灵，一喊就到。本来就是，建军要砍柴，而樊老二要割猪草，俩人就带着小伙伴们到三垭口，兼顾砍柴的既能上山，割猪草的又能在靠山边的田埂道上找到肥沃的嫩草。
建军拉着樊老二到了林中隐蔽处，然后快速离开，让樊老二撒自己的童子尿在伤口处消毒。有建军哥在，一股暖流流过指头伤口，还流过樊老二的心头。伤口的热流瞬时即逝，而心里的暖流却恒久。
砍柴的、割猪草的小伙伴们各自完成了任务，纷纷背着柴、猪草向坡脚树稀草密的平地集中，他们玩各种游戏：有时是摹拟电影分边打仗，用小灌木树条围成草帽戴在头上，把自己掩藏于丛林中，拿起树棒当长枪，互相扫射，嘴里还不断“突突突”发出开枪扫射的响声。有时是顺着田埂抓蝌蚪。
盛夏时节，万里无云，晴空如洗，阳光正好，在知鸟声声中，小伙伴们在田边稻苗下寻着快速游动的黑色肉团小蝌蚪，连水捧起，装进玻璃瓶子。看见田中野荠，顺便拔起，用稻田的水洗了泥浆，然后用自带工具——嘴，啃了外皮，吃里边的果实。而捅黄鳝，那是有技术难度的，是少数人的专利。建军就是专利的实施者。只见他走伙伴的前面，防止他们弄混了水，不好观察。村民为防止稻田的水浸漏，开春时总要作好田埂维护工作，用田里的软泥顺着田埂往内厚厚斜着敷平加固，以防田里的水外溢。贺建军由此知道，如平整的泥田出现异样，特别是有小小圆洞，十有八九藏着黄鳝。建军弯着腰，用手深深地塞进洞中，头斜偏着，迎着阳光，眯逢着眼，手臂不停地在田中刺探。一会儿，只见他中指弯曲，紧紧勾着一条黄鳝在阳光下猛然一挥，然后迅速向随身带着的竹篓摔去，一条健美、灵动的黄鳝就成为建军的篓中之囚。
小镇周围的山野，全是清流小镇小伙伴们留下的快乐身影。
但童年的时光总是匆匆易逝。
二
“老二”，樊老二高中刚拿到毕业证书，返家里时，母亲已炒好最后一道菜，舍不得锅里炒菜还残留的油、盐，又从甑子里舀了碗热饭，在锅里煸炒，把菜的余味全炒进饭里。节约每一滴油、盐、米饭，是那个时代求生的不二选择，而且以节约得有技巧最为令人羡慕，让人争先学习。小镇就流传一位教书先生登峰造极的节约智慧：先生在学生家享受完一大碗清香浓粥，但碗里粘着的稠粥筷子无法扫荡干净，先生聪明，端着碗对学生说，“我考考你，看你还记得今天教的内容不？”先生张开嘴，伸出舌头从左向右对着碗横着一舔，问“这读啥？”
“一！”，学生老实回答。
老师伸出舌头又一次由潇洒的向上一弹，又问“这个呢？”
“十！”，学生有点兴奋了，两个字都认识。
先生再对着四个斜角迅速卷动，再问：“这个呢？”
“米！”，学生大声回答。
四周还有漏网之鱼，先生微微闭目，以头带舌轻轻一晃，说：“最后一个了。”
“0！”学生回答得气壮山河，欣喜自己全部侥幸过关。
先生的碗内也空空如也。皆大欢喜。
樊家都践行先生的做法，炒完菜后的锅一定要用白米饭蘸尽锅中残剩油盐。吃完饭后洗碗水不是用来倒掉的，而是用来煮猪食，猪毕竟处于食物链的最底端。樊老二是特别喜欢吃母亲窦云翠用白米饭煸炒锅里余留菜香的米饭。
父亲向樊老二招招手，说：“你妈妈单位上正好有三个招工指标，供销社领导张叔叔和我是工作培训班的同学，给你争取了一个名额。我和你妈妈都主张你去上班。但还是征求下你的意见”。
樊老二知道工作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对樊家来说意味着什么。爸爸的工资每月必须挤出一半，替奶奶攒钱供老家的两个叔叔结婚费用，还有寄养在奶奶家的樊老大季叶，发的肉票几乎全部回了老家。樊家富既然是村人眼里最有出息的别家孩子，他就得做出全村最引以为傲的行动，给养父和母亲村里最艳羡的肉票。而自己呢，则买了一支汽枪，平常带着孩子们上山射杀麻雀、斑鸠、野兔等，在清汤寡水中改善下生活。樊家富也常请单位的人一起饮酒品尝。
家中是寅吃卯粮，老是亏空。但又能怎么办呢？每到开学，母亲总要借钱给孩子读书，为离家60公里读高中的老二炒一脸盆油辣椒改善生活。虽是一脸盆的辣椒，樊老二知道，其实一周就吃完了，丰俭自然不是孩子有自制力能解决的。等父母把欠帐还得差不多了，孩子们又放假回家，成为巨大的耗粮大口。这样家庭财政反复走钢丝，危如累卵。一但家里有事，真会债台高筑，万劫不复。樊老二总是担心家里哪天支撑不下去，但她又无能为力，当然，因为小，旋即又在同学追打抢食中忘在身后，忘在小朋友互相追逐的笑声里。
现在樊老二长大了，能掂量事情的轻重了。那时，纵有劳力也是无法出售挣钱的，所以，但凡能出力挣钱，哪怕低廉万分，只要有机会，也是千人争、万人抢的。这也是中国大陆改革开放后，为何能迅速发展的重要原因：积蓄已久的能量终于有了合法的渲泄口，自然是不顾生死，虏力争先，特别是重任在肩的带领人，太需要为族人、为家人带到吃饱饭的安全地带。煤矿的爆炸频频、工厂的污染漫天、路途的遥远艰辛又算什么？挣到钱，才是关键，家人就可免于饥饿、族人可保障衣暖，丰衣足食就是家人和族人坚强的护城河。
但樊老二不是家庭的支柱，自然想不到那么多。她意识到，有份稳定的工作，减轻家里的负担，让家庭免于负债危机，怎么看，都是非常合算、机会难得且令人羡慕的。当然，如果能上大学，象建军的哥哥建国，能在京城读书，看山外精彩世界、新奇世界，那是樊老二能想象的最高快乐。这超乎生存的精神魅惑，对小镇上的孩子来说，是遥远的星河，无限向往却难以企及，不知路在何方。
“好嘛，但我也想如建国哥哥那样到京城读大学。我再得想想”樊老二马上想与建军分享喜悦，更想听听建军的想法。她难以决择：是按父亲的安排，进入小镇供销社当营业员，捧上铁饭碗，还是继续上学参加高考，考大学或中专。她当然要找建军拿主意。
月光如水，樊老二与建军走在蛙声一片的夏夜稻田。樊老二拉着建军的手，说出了自己在工作与上学的犹豫。学霸的建军非常理解。两年前，同样为拿到铁饭碗，建军的母亲退休，建军就顶替他母亲进了供销社，母亲拿到退休金，建军也拿到工资，家里经济的窘迫改善了很多。贺家就两个儿子，长子建国上了大学，吃公家饭那是早晚的事；二儿子建军顶替母亲进了供销社这个常被人求着购物的热门部门。随军家属、建军的母亲说着河南话，每天喜笑颜开。
“我也觉得应该向建国哥那样，去山外看看。虽然我们都可以在小镇过一个安稳的日子，但做井底之蛙太没有意义了。”
建军握着樊老二的手，深情地说：“我发誓要努力给你最好的生活，在这样的小镇，幸福生活不应该是你父母、我父母的样子，生活过得紧巴，为每日家庭和老家的生计发愁。”
建军理顺樊老二的乱发，接着说：“虽然我的工作是管理紧缺物资，求的人也多，被人羡慕，但这不是我们应该想要的生活。老二，干脆你还是继续读书，准备考大学，我也想脱产考大学。我们一起努力，好吗？”
贺建军描绘的精彩世界让樊老二听得入迷，为之神往。樊老二真希望与建军哥一起携手进城读书。但如果自己放弃这个招工指标，面临的问题有三个：一是自己继续读书，以自己读书的历史来看，有点江河日下，是别人说的小时聪明，大未必佳。能否如愿考上大学，真是有点悬。考大学那可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被誉为天之骄子，是鲤鱼的龙门一跃，风险很大。考不起就浪费了这个招工指标。中国人最不缺的是努力、有地方出卖自己劳动力的人，盯这个指标的人多着呢。二是，如果自己努力且考试时发挥得好，两人都上大学，两家经济将难负重。最保险、最安全的选择是，樊老二在家工作，建军考大学，樊老二年龄小些，以后再继续读和继续考。
樊老二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他们俩已成熟如大人，反复讨论了方案，最后决定，学霸建军脱产考大学，继续自己的大学梦；樊老二先上班，支持建军肩负起两人走出山里、看外面精彩世界的责任。
真是人心齐、泰山移。初出茅庐的两人居然考虑周全：建军先不辞职，正常上班，下班再复习功课，一方面可以多挣工资，广积粮，增加抵抗风险的底气。另一方面，万一考不起，还有退路可走。还有，建军也只能考文科，理工科的数理化丢的时间太久，难以捡回；建军只考试时请假，以策万一。樊老二不浪费供销社的招工指标，每天多花点时间替建军做家务，让建军全力以赴应对高考。俩人议定，忍不住激情相拥：有共同的目标，感觉精神倍增，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建军哥，大学里的女同学多，你不会到时甩掉我吧？”樊老二想，这样的决定，唯一的担心是不能与建军哥朝夕相处，让建军有可能成为陈世美。念头一起，樊老二禁不住眼泪汪汪。
建军动情地拥抱樊老二，眼睛微红:在她耳边喃喃细语“哪会，你早已是我生命的一部份，我一天都恨不能24小时眼睛都盯着你，我才更怕你跟别人跑呢”。
稻田里蛙声为证，月光下正式订盟，樊老二与建军俩人顿时觉得已长大成人，这种感觉既甜蜜又深知责任重大，他们知道，他们只能成功，不许失败，也绝不能失败。
这天晚上，建军用长长的马尾巴草编织了有个小门开关的小笼子，抓了五只萤火虫放进去，他对樊老二说：“老二，五只萤火虫代表我备考及读书的五年，我们以五年为凭，萤火虫的亮光一定会带给我们闪光的希望和未来。我们一起努力，我们一起分享未来胜利果实。”
此后，樊老二在家主动超额承担砍柴、割猪草、煮饭等家务，稍有闲暇，又与母亲一起在屋后乱石堆中开荒，挖鱼塘，养鱼，喂鸡、喂兔、种葱、种蒜、种各种果蔬，她浑身是劲，象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不知疲惫。因为她是有清晰的理想和目标，她要让自己和自己的家更美好，让自己更配得上她的建军哥哥。樊老二不再是纠纠武妹，她外表仍然结实，但表情已带柔和与沉静，争强好胜，力争上游，已内敛于心，外化为行。
樊老二每天上班、下班做完自己家的家务，又到贺家帮忙。贺建军也在上班忙工作、下班忙复习，抽空也会到樊家帮忙做些体力活：翻动屋后的土、挑水、劈柴等。俩人因相恋而变得成熟、上进，双方家长举着双手赞同，竭力玉成俩人好事。
“贺伯伯吃饭没有？”樊老二手里提着从下午才从土里采摘的葱、辣椒、西红杮、小瓜、茄子放在桌上，麻利地拿起刀子，在屋角砍起猪草，再起身打扫宰猪草飞出的草屑，接着帮忙洗碗、喂猪，收拾停当，才坐在堂屋里休息，微笑着喝建军递上的苦丁茶，与建军和他家人说着闲话，手里还不停地拿起玉米棒将玉米掰下来。掰下来的玉米用大簸箕盛着晾干，玉米棒则放在屋角，等白天有太阳时，让建军母亲抬在院子里晒干当柴火用。
晚上10点，樊老二才让建军陪着回家。
樊老二笑着对建军说：“今天提着菜来你们家的时候，路上听到有人说这是建军的媳妇，很勤快，很贤惠，还长的漂亮呢，他们都已经认定是建军哥的媳妇了。哈哈，你已成为插上鲜花的牛粪，是我的专属牛粪。别的鲜花就不敢觊觎了，至少在这小镇上。你到大学的时候，我也一定要送你，让你大学的女同学知道你是已有主的人啦。”
建军同样叫好“那太好了！在清流小镇上，大家都知道樊家老二这朵漂亮、能干、贤慧的花朵已插上了贺建军的牛粪上，其他牛粪也不敢轻举妄动。互相监督，互相安心。”
都说恋爱会大幅拉低人的智商。但樊老二与贺建军的恋爱就不会，他们的知识和见识似乎是可以叠加的，努力与勤奋是可以呈几何增长的。为更高质量的在一起，他们无师自通地快速成长，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比自己希望的还好，并创造性找到方法杜绝双方的见异思迁。
他们决心克服文化的巨大差异、横跨两地恋的重重困难，最后圆满携手，要堪堪作为幸福婚恋的范本和指南。
樊老二与建军同心协力，在对方心里、双方家长、小镇上，均宣告彼此的相属，在小镇范围，没有人能撼动双方忠诚恋人的地位。
小镇四周绿水青山环绕，房屋全是木板建成、人字形青瓦，透气、通风，所以夏天并不炎热。樊老二吃完早饭，收拾停当，按时来到自己每天上班的布匹商店。她由背街小门径直进去，再打开商店面向主街的大门。门是由大大小小宽约15厘米的10来扇门板，嵌进高约2米的上、下两个平行凹进横槽。樊老二细心地一扇门板一扇门板地滑动取下，外面的亮光一下子全涌进店面：一个宽约1.5米，长约7米的柜台横在店内，将店一分为二，隔成樊老二的工作地方和顾客买布的地方。工作台背后，竖着宽窄不一，花色各异的圆筒状布匹，布匹下挂有黄色的标签，标明每种布匹的价格。
供销社领导见樊老二有文化，决定让她独挡一面，管理这个店铺，因为这个布匹店又要量尺寸，又要裁剪、算价格，收钱收布票，工作复杂，肯定要让有文化、脑袋机灵的人在此坐镇。
樊老二心中有建军哥，有与建军共同描绘的锦绣蓝图，上起班来自然笑容可掬，待人真诚友好，获得很多很好的友谊和人缘。
这天正是赶场天，店铺石阶下，摆满了农村的鸡、鸭等家禽，还有烟叶及各种蔬果，人声鼎沸。赶场天，樊老二自然要忙。她不停地取下客人指定的布匹，让她们仔细抚摸、把揉、观看、比较，一但她们选定，说好尺寸，樊老二就用一米长的尺子量好，用化粉打好印记，用长长的剪刀顺着印记剪一个口子，放下剪刀，双手分别抓住布匹口子两边，用力一撕，布匹应声裂成两半。如果布匹还长，樊老二就会两手继续抓住裂口处的两边，用力撕扯，撕到布匹的尽头，才用剪子剪掉虚线，迅速叠好，收钱、收布票，找钱和布票。完毕，又接待下一个人。如是的确良面料和贵重毛料，樊老二要两边量尺寸，两边画印记，然后拉成一条线，用手将直线压实，购买人拉着印记的一头，樊老二在另一头用剪刀剪个口子，然后与顾客用劲拉直布匹，再张开剪刀，沿着口子和折好的直线，剪刀趁风破浪，如箭离弦，把布匹分为两段。樊老二动作行云流水，手脚不停，嘴里还不停与顾客寒暄：“裤子只要三尺二”。“这花布，你家姑娘穿起来肯定漂亮”。“大娘您来了，好久不见”。
她递出面料抬头时，眼帘跃入建军满脸灿烂的笑容。建军挥挥手里的信件，然后熟练地抬起顾客与樊老二之间间隔的活动台面，进了樊老二工作活动地方，轻轻捏了下樊老二的手，悄悄地得意地说：“别大笑哈，录取通知书已来了！”。樊老二脸上笑容更加灿烂，但还是拼命压住，以意料之中的神态接过邮件，打开《录取通知书》认真地看起来。
建军也是一脸笑容地接着为顾客买布服务，娴熟地为男女老少张罗，让樊老二尽情地沉醉。
1982年高考结束，贺建军的分数是412分，他比哥哥建国当年的考试成绩更好。为节省读书时往来路费，填报志愿时，他报了周边邻省最好的一所百年大学，并如愿以偿，学的是历史系文物与博物馆专业。
学校录取通知书拿到了，该向双方父母报告实情、向单位告假的时候到了。
送走最后的一位顾客，建军帮着樊老二一扇一扇地关着门板，店里因门板的合闭，渐渐显得暗淡，樊老二则打开后面的门，透进晚霞余光，又给店里带来光亮。樊老二从柜子下拿出请顾客带来的新鲜辣椒、蕃茄、豇豆，烟叶，装在篮子里，这些菜是要送到建军家的，为了得到建军父母让建军读书的支持，亲情牌一定要打好、好透。
建军说话做事有条不紊，是停薪留职还是带薪学习，他分条析缕：前者可以让他以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但会造成四年的经济紧张；后者则可让他们生活宽裕，用度从容，但现在的安逸却可能会为未来的纵横驰骋埋下拌马绳。樊老二心里知道，建军早已拿定了主意，他是以这种方式让樊老二支持他的选择，建军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樊老二的自尊，让他的选择成为樊老二的选择，也成为俩人共同的选择。
樊老二的爽直性格当然是投桃报李，她也早已想得更多更深，要不，怎么配做建军哥的媳妇呢。
她说：“建军哥，我觉得还是停薪留职好。一年前，商议决定你参加高考，离开小镇、离开我，外出求学，就认定我们是要走出山外，去看更广阔的天地的。现在，更不应该让薪水成为我们未来的拦路虎。”她收掇完篮子，又接着说：“我已考虑过，我可以接下隔壁赖成强开的荒地，他父亲平反，他已调回省城。我要在荒地种上桂花树，树下还可间种蔬菜，既可以节省菜钱，还可卖桂花挣钱补贴家用。相信用钱这个坎我们过得去”。
建军什么话也没说，径直走近樊老二，从后面用力地拥抱着樊老二，头深埋进老二的颈项。“亲亲老二，这四年要辛苦你了”。
樊老二不以为然，为了建军和自己的未来，这是当然的选择，也是正确的选择呀。老二推开建军，微笑地盯着建军的眼睛说：“我们找你父亲帮忙时，最好也顺便请他帮忙把我调到公社的养猪场”。
“怎么要去猪场？”贺建军难以置信，吃惊地看着樊老二。
老二微笑着分析：养猪场由三个人负责，现王大姐已随下放知青赖成强调回老家，现只有黄大嫂、肖老三。现还缺一个人，猪场名声不好听，年青人都不愿去，我去，猪场肯定愿意收。只是供销社不一定放我走，但商店是个肥差，厂家对布匹都留有让头，这些零碎布头，可以做鞋垫、做鞋子、补衣服等，用处大着呢，想来的人也多。所以，调离供销社的困难应该不会太大”。
“你该不会嫌弃一个养猪场的媳妇吧？！”仿佛觉得建军已然嫌弃，樊老二满脸愠怒。
“当然嫌弃”，建军用与樊老二同样的愠怒脸色回应。“你又在想什么花花点子了？”
樊老二不以为忤，她胜券在握，她知道自己绝对能说服建军：“但养猪场实惠呀，黄大嫂常来我这儿买布料，她就有大把时间为家人做衣服、纳鞋垫。现在喂猪都不用煮熟了，每天两次把猪料一备，只用糠、打碎的包谷和收来的猪草砍细一搅拌，放在猪槽就行了，另一个猪槽随时注意清洗换水。余下的事就是打扫猪圈。猪粪还可以挑回来淋我们两家的自留地，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樊老二美滋滋地仰着头，继续说：“养猪场完全要不了三个人，两个人搭手就足够了。我去后，可让二人轮流值守，其中一个人可以偷偷在家休息干自己的私活，我呢，就利用这个时间去看你哦，随时去宣示你这堆牛粪已有所属，不能让其她鲜花惦记着；还可以照顾你家父母和我家父母，还有我们的自留地。”
建军默默不语，低头沉思半晌，还能说什么呢？樊老二已想得如此周全。单位名声叫什么，在哪里工作又算什么？在未来美好梦想的照耀下，最终的目标会让世俗的名声已淡化为无迹。就如同文凭，只要最后一张文凭出自名校，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就读的学校可以全部忽略。再说，樊老二牺牲这么多，让她随时去学校才能安其心，也更好证实自己的一往情深、矢志不渝。
老二将建军考上大学，要停薪留职，而自己要从商店调进猪场上班的决定告诉母亲，母亲窦云翠非常生气，她对樊老二愤怒着大声吼叫：“万一他变心了，猪场的身份就难找男朋友了。谁都是从糠箩跳米箩，你偏偏要从米罗跳糠箩。我和你爸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让你有这样一份人人羡慕的工作，你却不晓得珍惜。这样做，是让亲者痛，仇者快！”母亲窦云翠越说越生气，准备找扫帚向樊老二抽去。
父亲樊家富了解女儿，觉得樊老二不会做出如此愚蠢的决定，里边肯定有原因。他冷静的对窦云翠说：“让你家樊老二把话说完嘛。樊老二是你说的那种憨包吗？她不是一直都很有主见吗？”
樊家富脸色和悦地对樊老二说：“老二，你和建军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好好说来听听。”
樊老二合盘托出他和建军的主意和想法。最后她目光坚定，语气充满了自信和力量，她说：“樊老二不是那种只知道付出，不知道收获的人。我才不做一个牺牲者，不做一个帮助建军成功而自己却不知道分享的人。到猪场就是为了有时间更好去支持和分享建军的成功。我要让建军离不开我，就象我想排除万难要与他在一起一样，我一定做得到，我也相信军对我的感情，哪怕是赌，这一辈子我也甘愿下注。”
樊家富觉得樊老二的性格像极了自己，就像当初他付出了更多的劳动，去参去参加夜校改变命运的自己。他决定成全樊老二，他也让妻子同样成全子女。
两个成熟，又深谋远虑、极具担当的恋人，他们向双方父母坦诚他们深思熟虑的选择，解答父母的疑惑。双方父母极为欣慰，全力支持，选定一个好日子，两个大家庭在建军家佳肴满桌聚餐。觥筹交错中，议定利用积淀已久却很少支取的人脉关系、微薄的财力，让建军顺利停薪留职，让樊老二顺利调动工作。俩准亲家感慨万千，他们似乎从建军和樊老二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不曾实现的理想，现已由子女接棒努力。他们愿意倾尽所有，让自己的梦想在孩子们的梦想里开花、结果，变成现实。
两家卯足了劲，各自找故旧老友，原曾不启用的关系全部开闸，如同银行的零存整取，需要使用的关健时刻，零存整取，发挥最大功效。两家全体老少都紧张忙碌起来，积极、主动、自觉做自己的份内事，还争抢做份外事，都显得激情高昂，办事高效。只因为有亲近的人走出山外，带着他们的梦想一起飞翔。
梦想让人办事效率倍增，贺、樊两家再次实证：让人充满力量，欣然前行的，只有奋力一跃伸手可触的希望和目标，而不是无边的恐惧与施加各种的压力。
建军上学前，樊老二的工作如愿调动，她在猪场主动担当，争先做着每一件力所能及的事，并对猪场的卫生方式进行了改进。她让建军买了100多米长的水管，可以拉着水管冲刷猪圈，既省力又减少了打扫时间，提高了速度。樊老二无疑是猪场的福音，猪场的黄大嫂、肖老三对樊老二的话自然言听计从。她再抛出猪场三个人却二人轮流值班的想法，得到黄大嫂、肖老三的一致同意。最后三人搭成攻守同盟：如领导只是简单路过，随便问问，正好轮值缺席的人一定临时有事，刚走。要是领导认真追究，如是樊老二不在，她一定是“大姨妈来了，腰痛得脸色发青，决定让她回家休息去了”。再给来视察的领导戴上高帽子：“领导都是关心职工的，您一直都是这样教导我们。所以就按您的指示精神，让她休息去了。”如是年纪大的黄大嫂不在。她一定是老毛病胃病犯了，被强劝回家，上面的高帽子同样适用，不用再费力编撰。如是又当爹又当妈的肖老三就更简单，孩子生病了，妈不在，爹当然得顶上，为了祖国的花朵，祖国的下一代嘛，我们俩多担待点也是应该。在三人上班时间相等的条件下，彼此之间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再商量换班，既睦邻友好，又互不亏待，皆大欢喜。
此时的樊老二心想事成，样样都是按她的设计进行，她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走风都带着一股和煦的风。但她不喜形于色，她只顾沉浸在与建军的美好爱恋中。同时，有条不紊地为建军上学作准备：调休、把自己省的钱、粮票、布票收集放好，列好为家人进大城市采购的礼品清单。送建军上学，不能让建军寒碜，也不能亏待家人，要大家共同享受建军上学的骄傲和福利。
樊老二听从母亲窦云翠的建议，在自己贴身的两条内裤靠腹部的地方，分别缝了带拉链的口袋，把钱票放在这儿，十分安全，让自己完全不用为带大笔钱财忧虑不堪。
三
建军的澄江大学要求是9月1日和2日报到。贺建军与樊老二8月31日就提前到了澄江市。这两天，樊老二陪建军报到、打扫寝室卫生，熟悉校园环境。建军则陪樊老二上街采购，倾其带来的钱和全国粮票、布票等，为家人采购乡下小镇没有的稀罕商品，还顺便到周边公园泛舟，或丛林中登山。
打破自己在小镇安宁、团圆的平和日子，全力拼搏，结果是建军与樊老二劳燕单飞，一个到邻省百年大学继续深造，一个自降尘埃，沉落到生活最底层。四年以后会是什么样状况？是否会如愿以偿？尽管心里有莫名的忐忑不安，但他们仍然愿意相信答案是肯定的，他们仍然愿意尽情享受即将分离的短暂聚会。俩人幸福满满，甜甜蜜蜜，把每天都过成节日，每一分钟都洋溢着快乐和欢畅。他们太有理由这样做了，这是他们向共同设定的大目标，迈出了标志性的重要一步，当然值得着实庆贺。
那时，谈恋爱还是很敏感和胆怯的，但他们尽情沉醉其间，无暇它顾，校园内外，都留下他们亲昵的身影和笑容，贺建军农村上的媳妇送他上大学了，建军知名度迅速提高。他们对这样的知名度很是满意：建军觉得这是给樊老二的一个承诺，也是对樊老二此心不逾的一种表达。樊老二欣然接受，她更知道这是一道藩篱，让建军的爱慕者退而却步的藩篱。
9月3号下午，建军送樊老二坐上绿皮火车，站台上，两人依依惜别。建军除细心检查包裹是否扎实外，特意为樊老二把路上带的杯子装满水，还有糕点、水果。因为樊老二要清晨5:20到省城，还得赶7:30省城到县城的车，如果长途公交车正点的话，4号下午6点左右，樊老二就可以达清流小镇。
无论是火车还是汽车，都是起点站，樊老二都有位置，应该都不会太累。
只是为节约钱，樊老二的火车票只让建军买了硬座。与建军挥手告别，建军的身影随着“哐喳哐喳”车轮的声音渐渐变小、模糊，樊老二心里的离别痛却越来越清晰、强烈。回忆起在这座新城市相处的快乐点滴，似乎加剧了别离和相思之苦。樊老二泪水长流，她知道，从理智上来说，建军是天之骄子，与谈吐高雅、博览群书、温婉可人的女同学一起，他们才真正般配；而自己回去面对的是用于骂人的猪，是没有学问，满口粗话的同事，虽是自己的选择，但她的牺牲距建军越来越远，从地理距离到知识与思想。想到与建军在一起的甜蜜，想到与建军文化的距离，樊老二痛得不能自已，忍不住大声抽泣起来。她真的有点迷茫了，这样的选择是对还是错？
但绷紧的弦时间太长，从支持建军偷偷补习，到建军如愿考上百年的重点大学，到自己调离人人羡慕的工作，到送建军去学校，两人尽情挥洒他们成功的喜悦，尽情沉迷于克服各种艰难困苦后收获的甜蜜，直到坐上火车，建军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樊老二的弦才松驰下来，莫名的哭泣让樊老二更是放松，她渐渐地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夜深风凉，在火车窗户的挤压下，凉风更加猛力，肆意翻弄着樊老二本已散乱的头发。梦中的樊老二却睡得香甜。她的身体如她飞扬的头发，随着火车同频摇晃。在香甜的睡梦中，只听有人喊：“抬起脚，抬起脚”，樊老二努力睁开睡眼，只见一个女乘务员拿着扫帚快速而粗糙地扫动座位下的瓜子、花生、纸屑、果皮，一块果皮挂在了樊老二的鞋上。樊老二睡眼惺忪地冷着脸，拿着鞋伸出窗外抖掉，边说“扫地的同志，你把果皮扫在我的鞋上了，下次请注意了。”列车员无语，樊老二也再次陷入沉默。她发现，夜晚任凭车窗风吹拂和肆无忌惮的深睡，她的喉咙有些嘶哑了，而且还火辣辣地痛，所以也懒得与列车员争吵，息事宁人。
清晨5：20，火车在天色仍然昏暗中到了省城。樊老二收拾好三大包行李，背一个，一手提一个，随人潮涌入火车站大广场，暗淡疲惫的灯光下，到处都在吆喝“热水洗脸、热水洗脸”。樊老二有洁僻，她才不会去用万人洗过的脸盆，她在火车上用建军灌满水杯的水沾湿毛巾已细细擦过了脸。出站后，樊老二没有径直去长途汽车站，她看了下火车站高高楼塔上的钟，时间还早着呢，还有一个小时火车站到客车站才发第一班公共交通车。她按建军给她拟定的计划，先到火车站候车室休息一个小时，然后坐2路始发公交车去长途客车站，完全赶得上7:30发出的第一趟长途车回清流小镇。
省城号称山城，城内绿植少，但因全城坐落在群山环抱中，风自山中来，凉爽怡人。樊老二经过一夜的休息，现已睡意全无，神清气爽。
高大、宽敞的候车室挤满了人群，有的把贴身的包放在头下横躺，有的抱着行李斜坐，耷拉着脑袋。不时有婴儿呓语或哭闹，母亲就会把奶头往孩子嘴里一送，继续进入沉睡状态；或把孩子的尿片一扯，提着孩子两腿，嘴里嘘着口哨，男孩子的小把壶储存的尿液应声而出，由近而远又由远而近，一个抛物线收放结束，湿了地上一片。而那些已接近上车时间的乘客却不敢入睡，睁大着眼睛，不时抬头看着大厅挂着的时钟，又看看手中攥紧的车票，耳朵竖着，等着戴着袖套标识的乘务员在候车室拿着大喇叭，来回走动，提醒乘客排队检票进站。
候车室百味杂陈，弥漫着烟味、脚气味、人体味，空气污浊。正好有一波乘客要进站了，一下空了好多位置，樊老二在靠近门口找到一个座位坐下。她试着喝点水、吃点水果，但喉咙吞咽困难。“怎么也得吃点东西，还有差不多8个小时才能达家呢，要好好挺过去，与猪场黄大嫂、秦老三调休的天数，自己还得回去顶回来呢！”樊老二痛苦地皱着眉头，努力喝水，咽呑着建军给她带的食物。
看着候车室潮涌潮退般赶车的人群，或木然，或欣喜，或匆促、或胸有成竹，她不由得想，自己与建军是不是也是潮流中的一部份呢，随时聚，也随时别。想到建军，樊老二既幸福、甜蜜，也隐隐作痛，一阵抽搐，那是她幸福的源泉，奋斗的动力，也是她觉得生活的意义所系。但现在俩人有如云泥，不仅是地域距离，还有学识、环境上的。樊老二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她不能失去建军，她与建军有太多美好的回忆，她得尽百分之百的努力，做一个配得上建军的人。
樊老二又在想：怎么才能更好配得上建军呢？就凭在家里照顾两个家庭？做好饭、种好菜、养好猪？肯定不够，远远不够。她一定要做建军不能替代的女人，一定不能让别人抢走她的建军哥哥。
快6点半了，樊老二还是没想清楚怎样更好配上建军哥，牢牢占据在建军的心里地位。但她得按计划拿起大包小包行李，步行到公交车起点站，赶坐第一班2路公交车到长途客车站，今天无论如何不能耽误乘坐长途客车的时间，怎么也要回到清流小镇。
赶清晨第一班车的人不多，所以有两个扎着小辫子、20来岁的姑娘特别醒目，她们聊及的话题引起了樊老二的注意。
“我身体不好，错过了与我们81级同学的高考。如现在再辞职考试，工作又没了，而且还不一定考上，我还不如选择成人自学考试，工作、学习两不误。”
樊老二听到这话如醐醍灌顶，马上放下行李，快步走到两位小姑娘的面前，双眼充满渴望，问道：“两位妹妹，你们说的成人自学考试是怎么回事？请问在哪里报名？怎么向老师学习呢？”
身穿白衬衣，头上扎着两个马尾翅的姑娘说“你可真问对人了，我们正好就在申请学习呢。”她微笑接着说：“一般县级以上教育局都设有自学考试办公室，你可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选择学习专业。每个专业需考试过关的科目不一样。各科目都有专门教科书，主要靠自己学习，每年上、下半年都有相应的科目考试，只要每科都通过，就可以拿到大学文凭了，与参加高考的全日制学生拿的文凭一样有效。”
另一个女孩子却文静地在一旁听着，并温和着点头附和。樊老二就有关自学考试的报名、考试、学科、文凭的取得等作了详细询问和了解，两个女孩竹筒倒豆，毫不保留，一一作了解答。了解清楚后，樊老二高兴得恨不能蹦起来，她拉着她们的手，快乐地说：“太谢谢你们了，真的太感谢了！”，并留下自己在清流小镇的联系方式，诚挚地用小镇最热情待人的方式：热情邀请她们有空到家里来作客。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樊老二与这两个小姑娘居然一见如故，互相都留下美好印象。到客车站了，樊老二与她们依依惜别，又开始备战长途客车。
省会的长途客车站与火车站一样，门口到处是挑着水果、豆腐脑、烤豆腐等流动摊贩，建军反复叮咛樊老二：这些小贩是老油子，缺诚信，特别是水果，你在一边选进袋子，他在一边迅速换成烂果，还少斤短两。樊老二没有理会小贩的纠缠，径直到售票处排队买票，尽管樊老二到车站早，但她的票已明显靠后，有的头一天就买了，樊老二不以为意，看时间还有30多分钟，遂走到车站附近一家包子铺，买了热包子和一碗热稀饭吃了暖胃。
樊老二按时检票进站，在一排排停得长长的车队中，找到标明有省城到锦江县城的车，位置是倒数第二排靠窗，旁边是一位年龄约30岁的男人，皮笑肉不笑、一身痞气。他上车就开始入睡，头与身子随着车子的颠簸四处摇晃，以最惬意的方式靠着樊老二的肩睡着。樊老二本来就喉咙痛不舒服，有这样一个陌生男人靠着更是恼怒，她猛地耸下肩膀，把男人掀朝另一边。男子被震醒了，耷拉着睡眼看了下樊老二，又摇晃着睡着。一会儿，又渐渐偏着靠向樊老二，樊老二又如法炮制，耸肩把男子掀到另一边。本来想说几句，但喉咙痛得更厉害，说话费劲还痛，只把男子耸过去便打住。樊老二脑子只围绕她亲爱的建军哥飞快地转着：她除了要努力做好养猪工作，还要做好建军家、自己家的家务，荒地上的种植，现又加了一项自学读书。学什么专业？怎样挤时间？她在心里默默盘算。专业肯定是文科，肯定不是历史类专业，在建军科班的比照下，肯定相形见拙、自找没趣。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呢？文史不分家的，不行。哲学？有些深奥，有些道理似是而非，特别是它的逻辑推理，樊老二觉得自己是很有逻辑、也是条理清楚的人，但按哲学的逻辑理论套下来，自己就变得头脑混乱，马上没有了逻辑。新闻专业更不合适，哪里去找工作。那法律呢？这个应该不错哦，当不了律师，但至少用着工作、生活中的护航。自己又是个热心肠的人，经常为人打抱不平呢，学了法律，更能如虎添翼。那就法律了。樊老二觉得自己又找到了新的目标和方向，心情格外愉快。
突然，车里传来惊呼声：“谁的东西掉下去了？！”长途公交车缓缓停在公路边。只见樊老二旁边的男子从睡梦中惊醒，了解事情的原委，看到一包鼓起的麻袋在车后，便起身下车，向麻袋跑去，扛起麻袋从车后的梯子上爬上车顶捆绑好，才匆匆上车坐定。车上有个文弱瘦小、戴着眼镜的小伙子开了口：“各人（方言，自己的意思）的行李应该好好捆紧嘛，你看这一来，就耽误我们差不多10分钟，一个人10分钟，全车50多人就500多分钟了。浪费人家时间，无异于谋财害命。”樊老二身边这青年男子都快坐下了，闻言转身返回举手就朝文弱书生挥去，还是旁边一位同样文秀的大姐应声挡住，重重接下这一拳。大姐忍痛劝说：“他可能有急事，相信你也不愿意这样，互相理解下吧。大家赶快坐下，赶快开车，平安到家才是道理。”
文弱男子当然有自知之明，凭口舌文架，他没问题；但秀才遇到兵，拳头就是真理，自己哪里是青年男人的对手。他便默不作声。青年男子也放下拳头回到座位。
到中午12点过，正是这趟长途车师傅休息、乘客吃饭、上侧所放松的时间。长途车缓缓在鸡塘小镇路口一家餐馆边，司机通知乘客：“大家吃饭、入厕的时间就40分钟，中午1点钟准时出发，车不等人，过时不候！”坐在樊老二旁边的那个30多岁的男人从座位取出包袱，又到车顶上取下行李，他的终点站就是鸡塘小镇。
樊老二与其他乘客全部下车，沿路边石阶而下，直奔茅厕。茅厕用土墙垒就、茅草盖顶，十分简易。 倒置的“L”型进出口两边分别歪歪扭扭的写着 “男”、“女”标志。还未进去，一大股骚味直刺鼻子，让人心里犯着恶心。樊老二真不想进去，但被告知附近就只有这一个公厕，无奈只好捂着鼻子、无视污秽硬着头皮排着队。茅厕的地上零散铺着黑色蛆虫壳和白色不断蠕动的蛆虫。厕所一排3个蹲位，中间仅用砖头砌成一米左右的矮墙分隔。每个蹲位的两边分别垫着两块砖头，中间坑里堆满了黄色粪物。樊老二尽管踮起脚，尽量避开黑蛆壳、白蛆虫，但脚下还是不免踩着“砰砰”直响，响得樊老二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排着长队的妇女，有的等不及，走到墙边就直接痛快哗哗倾泄一空，还自嘲说：“我不是解大手（大便）”。一汪黄色浅水池，让黑的、白的蛆虫翻涌，也让进出方便的人更不方便了。樊老二快速解决后，憋着一口气冲到厕所外面，满脸胀得通红，干嚎着恶心呕吐。周边又全是种着果蔬的土地，找不到水，只好又用建军给她的水杯里的水细细倒出淋手。
樊老二肚子倒是腾空了，但入厕的恶心让她没了食欲。距回家还需5、6个小时，怎么也得填保肚子，补充营养。樊老二想着报名自学的事、想着到猪场换班留下的一堆活，还有购买的礼物在建军和自己家怎么分发，还有大堆事等着她呢。樊老二一下子来了精神和力气，她强迫自己迅速淡忘入厕的不适，赶快给自己身体加油。樊老二快步走到街上，看着一家家紧邻、大同小异的简陋餐馆，她舍不得花钱吃饭，就到旁边一家面粉馆要了一碗肉末面，忍着喉咙痛，将汤水、面条全部灌进了肚子，又喝了点水，看时间差不多了，才回到长途车旁边等候。全车的乘客几乎都到齐了，散在车的周围，三三两两或蹲或站。
司机也不负众望，准时腆着肚子，拿着牙签剔着牙提前到了车上，打开车门，大家鱼贯而入，按原来的座位各自坐定。鸡塘小镇上下车留下前面位置的，在省城上车的乘客赶快抢先换位。鸡塘镇上要坐车的人见到空位就问“有人没？”，先上先坐。车上再次坐满了人，过道上也稀疏站着5、6个人。售票员在一一验票，没票的人根据乘客路途的长短予以补票，一切皆井然有序。
车正在发动启步。
“呯呯”，随着长棒落在人身上的声音，“唉哟唉哟”文弱书生的痛苦声也随即直刺人耳膜。只见原坐在樊老二身边的那个30多岁的男人带着一群手拿棍子的街头小伙，气势汹汹围着汽车敲着车门要上车打文弱书生，事实上，在那个30男人的示意下，棍子、碎石已向文弱书生砸来，还是那位大姐帮着挡着，才让这群暴怒的人稍为收敛。见驾驶员不开车门，那帮手持棍子的人又向车内扔石块，全车乘客吓得低着身子抱头发抖。樊老二尤为震惊：不过就是口角拌架，怎么也谈不上大动干戈，把人往死里打。这样的报复，有如不心小踩了别人一脚，别人却要砍人一条腿了结。樊老二同时也很庆幸，庆幸自己喉咙痛，没有力气在这个年青人瞌睡靠着自己时，自己不能象往常那样厉言相讥；也没在青年男人动手打文弱书生时抱打不平。否则，见血挂伤的，还有自己，细思极恐呀。原来一直不知恐惧为何物的樊老二，此时心里不免阵阵发凉。
司机见情况不对，开着车慢慢逼着小青年让路，赶快逃离是非之地。车子快到派出所时，围车的小青年才一轰而散，不见踪影。司机下车检视车子，还好，玻璃没有被砸坏。但受伤最多的不是文弱青年，是大姐，她脸上汩汩流着血。派出所的干警送大姐到小镇医院作了包扎，又开车查看打砸现场。在派出所，大姐和文弱青年作了笔录，又留下联系方式，长途车又继续盘旋在回家的山路上。
车上，乘客惊魂未定，纷纷向邻座表达自己的感受，在互相叽叽喳喳、争先恐后、一吐为快的说话中，樊老二了解到：这个小镇从来就以穷山恶水出刁民著称，好勇呈能，他们用土豆做成天麻的外形，到外地高价出售，获取高额利润。因为他们觉得山外面的人太容易欺骗，蠢得象猪，故自称“杀猪匠”，专门对付山外实诚、轻信、不知变通的人。而这些“杀猪匠们，是懒得用嘴说理的，各种发生摩擦的大小事，动辄拔刀相向，大打出手，拳头相见，痛快淋漓。
路途上不断有人招手上车、不断有人中途下车。乘客对打人的事的热议渐渐平息，也渐渐疲倦，又已开始沉入梦乡。
“我的钱！我的钱不见了！哇、哇——！”“这是我给孙子看病卖鸡的钱呀，哪个挨刀砍脑壳的人偷的呀，我咋个给媳妇交待呀！造孽呀，我不要活了呀！”一声凄厉的声音惊醒了睡梦中的人。
一个提着空菜篮的阿婆大声嚷着并嚎啕大哭。阿婆的外衣包被划破了一长个口子，显然，阿婆用帕子包着的钱全部被浩劫一空。阿婆捶胸顿脚，老泪纵横，哭得歇斯底里、嘶声裂肺，本来要下车的，发现苦苦攒积的钱没了，就用一双布满蚯蚓般血管的手死命抓住车门不让走，仿佛那是她的救命稻草，稍纵即会沦入万丈深渊。阿婆用头拼命撞击车门，以减轻心中的痛苦。
在阿婆的哀嚎声里，樊老二不禁悲从中来，又联想到自己与建军的现状：世事无常，生活不易，为了走出山外，她与建军忍痛分离，并无端增加了大量的家务与劳作，工作坠落尘埃。现又独自长途奔波感染风寒，也幸好风寒免于口舌之争，侥幸逃过被暴徒殴打的厄运，一路上担惊受怕。阿婆的恸哭未必不是樊老二内心的悲泣。她在随身带的小包里掏出两张一元纸币，走过去放在阿婆口袋里，又拉着阿婆的手，陪着阿婆默默流泪。车里的乘客也感动异常，一元、两元，一角、二角，一分、两分地为阿婆捐钱。阿婆大为感动，擦着眼泪一一向乘客躹躬致谢。
夕阳西下的山间小道上，长途车继续喘着粗气行驶。车内，小偷的话题又成为兴奋剂，乘客一阵热议，讲述着自己亲历或耳闻的有关故事。坐在樊老二旁边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常年奔走在这条道上，丰富的经历让他自视很高，自诩不凡。他居高临下对第一次出远门的樊老二说起旅途见闻：有次看到一个老偷让刚上道的小偷在拥挤的人群中下手，小偷多次摸扒却多次失手，两手空空。老偷耐心地鼓励小偷，“摸仔细点，认真点，工作刻苦点。”满车的人居然同情小偷的力不从心，惹得没被偷窃的乘客哈哈直乐。在鸡塘小镇两层楼的单位住房，一间被小偷开窗入户偷窃后，竟然还在墙壁上留下胆大包天的打油诗：“遭偷的不要哭，没遭偷的不要笑。虽然我们人少，家家都要走到！”
长途汽车上的耳闻目睹，让樊老二心惊胆颤，不管是“杀猪匠”的出场，还是躲在暗处小偷的猖狂，这些是她想要的山外世界吗？还是山外精彩世界的买一送一，好肉必须搭配一块难吃的骨头？樊老二捂着胸，又顺势划向下腹，看似无意，实为刻意，她也在检视自己放在逢在内裤口袋里的钱是否还安在，虽然与建军用去大部分，但留下的每一分都很珍贵。樊老二摸到有别于衣服柔软的硬条还在，便放下心来。转瞬，年轻的她又开始思索自己的人生之路：倒底是对还是错，樊老二不清楚，她望着不断向后退去的山峦，一会又迷糊入梦。
车到清流小镇，天色已墨黑，樊老二打着手电，回到亮着灯火的家。原来对家并无感觉，现在樊老二竟然觉得异常亲切、温暖。开门进去，母亲和弟弟都兴奋得迎了上来，说去接了几次，都没遇到，还说准备再去呢。樊老二指着喉咙说痛，母亲就不再多说。眼里流露着关切，又急忙把在锅里用余火温着的饭、菜端上桌子，让樊老二赶快填肚子。樊老二也一一拿出给全家人带的礼品，大家高兴得说笑闹成一团。
贺家和樊家二老发现，出过省的樊老二回来后，性格就变了个样，更加沉静，也不再与樊老大争锋示强。而是面带微笑，态度谦和，不占便宜，不抢好处，只是默默的抢着做事。上班也如此，麻利而认真，别人遗留下的死角卫生也做得干干净净，窗户更是明亮。家里也如此，到贺家也是，种地种菜更是。樊老二永远在忙碌，永远不停息，夜深才熄灯休息。两家老人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们不明白，是什么让樊老二如此拼命。
母亲窦云翠拉着樊老二永不停息的手问：“老二，妈觉得你回来象变了个人。说老实话，是不是建军欺负你了？你到底怎么了，让我好担心。”
“妈，我没事。您就不要担心，建军哪敢欺负我！我的性格您又不是不知道，哪会让人轻易欺负。”樊老二麻利地剪着身边大堆从地里摘下的红辣椒蒂，然后把辣椒放入背篓中，地上如雪片似地铺满了辣椒青色的蒂。樊老二的喉咙显然已经好了，她手不停剪着，但嘴里也没停下，她向母亲述说了她送建军回来后路上的经历，也说了自己的担心，特别是想到与建军文化、教育和生活环境上的差异与距离时，眼里又开始泛着泪光。她抬了下头，似乎能让流出的泪水倒回眼里，然后坚定地向母亲表示：“妈，我一定要拉近与建军的距离，我一定要与建军在一起！我准备这两天到县里报名，参加成人自学考试，只要努力，快一点三年，慢一点四年也可以拿到大专文凭。专业我都想好了，是法律。”
“我全力支持你，只要你愿意学，妈妈一定尽力成全。哦，对了，明天我们单位的秦叔叔要到县城拉煤，干脆你就搭他的车。我这就去给秦叔叔讲一声，看还有座位没。如没有位置，去的时候可以坐在后面的货厢里。”母亲放下正在淘洗樊老二剪过的红辣椒，洗了手就出门，顺便用稻草捆了两捆还未剪青蒂的辣椒。樊老二目送母亲走进茫茫夜色，洗净辣椒，又洗净的姜、蒜放在簸箕里沥干水份，再放到冬天用来洗澡、夏天用来洗衣、平常用作砍猪草的干净大木盆里，垫上菜板，把红辣椒、姜、蒜一起剁碎。樊老二的刀在大木盆中飞舞，又把木盆内未砌的红辣椒往中间菜板上堆，鲜红生脆的辣椒、白色晶莹的大蒜、鹅黄的姜渐渐变碎，融为一体，颜色十分艳丽，洒上少许白酒和几勺盐，置入洗净晾干的坛子中，在坛沿放上水，三坛糟辣椒全部做好。一个月后，又酸带辣的糟辣椒就可出笼了，可炒肉、炒鱼、炒萝卜、白菜，拌凉菜，做火锅等等，味道酸辣爽口，是山里人、小镇上特别钟爱的食品。
樊老二在专注做糟辣椒的时候，似乎成了哲学家，突然开悟：自己历经的种种磨难，不也是如同这辣椒，经历千刀万剁，才成就其鲜其味？
母亲满脸笑容回来了。她笑着说：“秦叔叔的车正好有个空位，明天早上他会来喊的。”樊老二顿时觉得踏实得多，一颗心落了地。打扫好房间，樊老二又找出送建军读书时缝的那条内裤，准备明天上县城时穿，毕竟，送建军返乡路上的恐惧还杯弓蛇影，钱放在贴身处安心。她要珍惜每一分钱，让每一分钱都用得有意义。
法律专科自学考试共有民法、行政法、民事诉讼法、中国法制史、法理学、宪法学、刑法学、经济法概论、毛泽东思想、 大学语文、英语等16科。自学考试的规则是，每年分上、下半年，十六科可任意报名参加全国统一考试，60分及格，全部过关后，即可拿到大专文凭。如果愿意继续学习，再报名参加14门相关科目考试，就可拿到本科文凭。樊老二很是兴奋，她权衡了下各科，内心也作了相应安排：每半年一次的考试均报三科，重点攻两科，尽量保3科。如果进展顺利，力争二年，最不济四年，就可全部过关拿到文凭。今年下半年的考试，就可报考民法学、毛泽东思想、刑法学。两科专业，一科公共课。樊老二从不偏科，对读书还是有浓厚的兴趣。那些法律专业书籍，只要是中文，下死功夫，应该也容易过。最难的是英语，没有语言环境，靠死记硬背，读哑巴英语过关难度系数大，放在最后，但要纳入平常的学习中。从现在起，她要抓紧时间，开卷有益。
回家后，樊老二急切地打开书通览了遍，一个小时后，就几个头大。每一个法律的名词都好咬口，生活中没有接触到，曾经读过的书没有涉及到，要弄明白意思好难，什么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无民事行为能力人，好陌生好咬口；英语的音标读音也似是而非，单词立背立忘，句子更是，每个单词书本中没有注释的，樊老二都用英汉字典查了，每个单词的意思很多，也大致了解了，但单词与单词一组合，就完全发蒙，不晓得是啥意思。樊老二翻开书就宛如一块漂浮在水面上的干木块，想沉入水中，无论用多大的力，都会被相同的力反弹出水面。
这些深奥的、面无表情的、象黑洞的书籍，轻松地失败樊老二立下的雄心壮志，让一向做事有条理有主见的樊老二不知所措，心乱如麻、烦恼不堪。读书的难与做事的快反差太大，樊老二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生活中、工作中什么困难，樊老二都好克服，但这书怎么这么难读，每个名词都好难记忆，都是全新的面孔。法律专业术语也如同读英语，每个字都认识，组合起来就不知所云，脑里雾霭一片。樊老二抓狂得想把书马上狠狠砸在地上，并用力撕得粉碎，再把碎纸撒向天空，任其在风中飞扬，这样才可解心头苦恼烦闷。事实上，樊老二已砸书过两次了。樊老二一方面痛恨自己无能，一方面又恐慌怕迈不上这个坎失去建军，她简直有些绝望了，忍不住拿起纸与笔，给建军写信倾诉衷肠：
亲爱的建军哥：你好！
离开你后，你不知道我都经历了些什么。我怎么觉得自己好无助、好无能，也好恐慌。
一个人在长途路上的颠簸、孤苦，我能承受。繁重的家务、单位的重活，我也能克服。但我报名法律自学考试，今天书拿回来了，翻开书本，太难了，我怎么也看不进去，弄不明白。这些书让我原地踏步，心慌意乱，有如刀搅，痛苦万分。我觉得好无能、无助，而加码这种情绪的，还有对你无限的思念，对我们俩文化、地域、环境的差距导致感情疏离的害怕和恐慌。我知道我必须坚强，我知道我必须努力，但我现在怎么就做不到呢？我好怕我亲爱的建军哥离我越来越远。而我们努力的初衷，就是要在我们向往的城市里在一起，现在觉得，这目标好遥远，好缥缈，很不真实。建军哥，我怎么办呢？
想你的二妹
9.15
亲爱的二妹：
看到你的信我好心痛！我们俩人共同设定的目标，是需要我们俩人共同努力，作为男人，我理应承担更多。我要以最好的成绩，分到自己理想的单位，从事自己理想的事业。虽然我现在还不清楚我最想做什么，或最能做好什么，但尽最大努力，给我们创造良好的物质条件，让我们生活无忧是我最清晰的奋斗目标，这个目标我从不敢丢失或遗忘，它已深植于心，落实在日常的行动中。
作为女子，二妹照顾两个家庭，自我贬谪到猪场，为了我们共同的目标，二妹已牺牲得太多，做得已足够的好，让我及我的家人感动万分。我真的很庆幸能与你相遇相识相恋，我们的命运早就紧密的捆绑在一起。分开我们的，只是暂时的距离，而不是我们的心。亲爱的二妹一定要放心，二妹之外，建军再也不能装得下其她女子。
至于二妹自学法律，有时间就看，看得懂就看，没时间、看不懂就不必自我施压加。因为你的建军哥凭努力足以承担家庭重任。
也许是工作过，在社会中闯荡过，也许是年龄比较大的原故，老师、同学们对我都很好，我也被推荐为学校学生会副主席兼生活部部长。看看，你的建军哥是人中龙凤，完全可以做二妹坚实的依靠。
人生也许就是这样吧：你的视野越宽，站位越高，机会就越大，给你的空间也越大，学习起来也越容易。这就是马太效应，越有就越有，越少就连其所有，全部剥夺。所以平台很重要，站位也很重要，最初积累也很重要。学生处的工作，让我了解老师的想法，同学们的想法，社会对学生知识的需求，使我更好觉察自己的短板，促使自己学习有的放矢，努力填补，自己因此成熟快，进步快。
大学学习与小学、初中、高中迥异（迥，jiong，三声。迥异就是差别大的意思）。我们原来所习惯的学校，是固定教室，早中晚有固定的老师来上固定的课，安排固定的作业，进行固定的检查、督导。而大学这里只有一张课程表，上课在不同的教室，听课的同学不一定全认识，也有其他系感兴趣的同学，没有固定的教室，老师有时也会随机点名，但逃课的同学早已给上课的同学打好招呼，帮忙应答。所以，刚进大学时，没有老师无微不至的管理，居然有点小小的茫然和失落，适应后，有的同学就完全放纵自己。据高几届的师兄介绍，有好多新生发现没有人管，一下全自由放松，四处游荡，因此挂科的不少。
而自律者，如你建军哥，时间全用在图书馆，在浩瀚的书海里尽情徜徉，不懂的地方，请教各类专业云集的大师，向标杆直线追赶，少走好多弯路。都说站在大师的肩上可看得更远，就是这个道理吧。大学全靠自觉和自律。说这些是想与二妹分享大学学习方式，也让二妹放心，我会为我们共同的目标珍惜这样的机会，而且，读各种书，真的让我无比快乐。
我也永会铭记，这一切，是二妹不断鼓励与支持的结果。等我学业有成，换我花更多时间照顾家庭，二妹就可站在你建军哥的肩上，学习起来就更容易些。所以，二妹现完全可以放松心情，不要有考试压力，想看也是兴趣所致。二妹可看些法律方面的故事，小说，功夫在诗外，这样对你学法律可起到提振兴趣的作用，不是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吗？考试过关也从最容易的考起，由浅入深，循序渐进。
《弟子规》里也说过：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只要二妹把家里的事安顿好后，有剩余的时间，才学习知识。
这个周末我到最大的图书市场去，给二妹选几本可读性强的法律方面的书籍，寄给你看看，可能对你会有所帮助。
教室要熄灯了，笔止却情思不断，回寝室继续想你。
深深地吻你。
建军
9.22
建军不断写信鼓励，二妹也放平了心态，但还是极为认真阅读建军寄来的书籍，也按自己的进度备考自学考试。
秋风渐紧，特别是秋天打霜后，土里的农作物在潮湿的地里很快就腐烂。樊老二马上抢收，红辣椒、青辣椒全部摘进家，因材制作。成熟的红辣椒跺成糟辣椒，个头大的做成莽辣椒：大红椒剖开去籽，填灌用盐、辣椒面拌匀的糯米面，放入坛子中码齐，快到坛子颈部时，用洗净晾干的竹篾条弯曲密密塞进，利用竹篾的张力，保护坛子肚内填满的莽辣椒悬空坛内，再反扣坛入坛碟，加水，隔离空气保存。剩下的晒成干辣椒，可存放一年。尚未成熟的青辣椒则做成阴辣椒：青椒洗净后在滚水里速烫，捞出沥干水分，借助秋老虎毒烈的阳光暴晒，彻底晒干，再置入坛中密封保存，需要时，取出油炸下酒。土豆片，生长的土地与阴辣椒不同，但制作方式、储藏方式、最后呈现的方式相同，最后一碟相伴，命运一样，有点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的悠然和从容。秋天要收纳、储藏的还有晒干豇豆、晒干茄子、晒干盐菜，晒干玉米等，程序大致相同，完全够冬天食用。樊老二虽然上班辛苦、下班继续辛苦，但收获制作的每道菜肴，给她足够的成就感，仿佛收纳、储蓄的是可以计算的幸福，樊老二自然满心欢喜。
随着逼人寒气，冬天的脚步也由远而近。小镇开始为过年作准备了。樊老二更是积极性高涨，再接再厉，她要用为贺、樊两家准备的丰盛年货，欢迎她心爱的建军哥，以此抒怀和表达对建军深切的思念。樊老二在母亲的指导下，还学着做了豆豉、豆腐乳、甜酒，包了皮蛋、咸蛋。
“一颗豆子圆又圆，推成豆腐卖成钱，人人说我生意好，小小生意赚大钱。”一粒黄豆可以花样翻新，变幻多样，尤其是经自己的手，让樊老二由衷愉快，不由得记起小时的歌谣。淘洗后的黄豆加水浸泡后，用石磨碾磨，乳白色的浆汁从石磨中如水帘般荡出，倾泄入盆，用葫芦瓢一瓢一瓢把浆汁倒在如大桶挂着的白布中挤压过滤。布里的豆渣可与猪草一同煮了喂猪，过滤的豆汁在大铁锅中煮开，撇开浮沫，用青菜做的酸汤均匀泼下用勺轻轻搅拌，浆汁渐渐凝固成豆花，与水分离。再将豆花倒入方形、有布垫着的木托中后，用木板压实、挤压水分，豆腐正式出笼。
已是成品的豆腐后续做法还多：切厚厚方块放入稻草中让它身披毛绒绒的霉衣，用筷子拾起，放在酒里滚一转，然后醮上用拌有花椒、盐的辣椒面，放入坛中，一周后，豆腐乳出笼。切成三角形油炸后，火锅、烩炒都好吃。樊老二还把豆腐打碎与猪血、花椒、盐、五花肥肉一起，做成血豆腐。各种豆腐美味呈现，樊老二都十分快乐，似乎回到小时扮姨妈妈的场景：几个小朋友模仿大人，一起也垒灶、起锅做饭，做不同的菜，只是原材料是碎瓦片、野草和黄泥，程序一样不少。小时候是热身，现在是实战，樊老二做得投入、专注、兴致昂然。每做好一样，都要给贺家送去一点，展示自己的骄人成绩，贺家两老人高兴得合不拢嘴，也让樊老二心里乐开了花。别人的赞美，是樊老二续航中继的加油。贺家俩老美食之乐也可从侧冀固牢建军对自己的感情，聪慧的樊老二从来就无师自通地知道这个秘密。
这年年底，建军寒假回到小镇，他逐一品尝樊老二做的美食，喜欢得满脸笑容，抱着老二就不肯放手。俗语说得好，要俘获男人的心，必先俘获他的胃，填了美食的胃离建军哥的心更近。趁着愉快的心情，樊老二在家里宰杀年猪后，又继续忙碌起准备年货：灌血肠、烘腊肉、做扣肉、做肉皮冻，卤肉卤鸡卤蛋卤洋玉，打糍粑，推米粉等，樊老二忙得脚不点地，但却精神爽朗。樊老二最辣手的是做风肉：用刀背剁碎冰糖，与酱油同锅煮开，冷后，加酱香型白酒，将一掌宽的长条五花肉若干放在大木盆中拌匀，期间有空就翻搅，让浆汁充分沾满肉身，淹约一周入味，在肉上穿孔，用绳子系上挂在通风处晾干。樊老二还为建军准备了他最喜欢吃的坛子肉：把皮在碳火中烧过，然后用刀刮洗干净，切成十公分左右大，晾干水分，放入热油的锅中炸干水分，再置入坛子，覆以炸坛子肉的油，油隔绝了空气，利于保存。要吃时，随时在坛内夹出切片，或炒或火锅，味道香纯。坛子肉少了腊肉的烟熏味，保留着农家肉的本色。樊老二喜欢用坛子肉用筒筒辣椒、姜、蒜炝过用，再加各类蔬菜同炒。
樊老二把两家年货安排得井井有条，极为丰盛，这个年，贺、樊两家过得丰衣足食，其乐融融，达到了小镇所能想要的终极幸福。唯一的缺憾是，樊老二还是比较介意自己是猪场单位的身份，尽管这个单位是口不惠而实大至的至。樊老二知道，接下来，自己必须全力以赴解决工作身份问题，弥补缺憾，更好配上建军哥。
四
日子就这样紧张、繁忙、有序地过着。建军也不负众望升为学生会主席。为更好地为樊老二辅导自学的法律专业，建军忙完自己的学业和学生会的工作，只要有时间，还经常去听法律系的课，也常借阅法律方面的书籍。有工作经验、有老师上课辅导、有同学一起讨论、有汗牛充栋的书籍，建军学起法律专业自然轻松、如鱼得水、四两拔千斤。建军勤奋、努力、自信，更儒雅、智慧，善解人意，加上身材健美挑高，几乎是少女理想、完美的梦中情人。异性爱慕者太多，却成了建军的烦恼。也许在别人眼里显得矫情，但却真成为建军的尴尬，他不习惯异性热烈的目光在脸上扫射。那些以借书为名，行递情书之实；那些理由翻新，达到送礼品、独自相处的目的，建军都能提前洞察，他练就了一套既保全女同学高傲的自尊，又很得体婉拒的本领。
想必建军一路走过，身后留下的芳心一定如玻璃破碎撒满一地。建军知道自己肩负的重任，不愿为莺莺燕燕浪费时间，更何况，书籍带给他实实在在垂手可得的快乐，让他不想节外生枝。除非必要，他一般都不参加老乡、同学平常的聚会活动，时间全扑在图书馆、教室里。读大师的著作，在书中与大帅无间对话，仰视大师们清奇视角，感受大师们看问题犀利睿智的目光，在纷纭复杂的情况下，他们总能把握规律、预测未来。建军常常击掌叫好，心灵得到极大的满足，视野得到极大的开阔，这哪里是卿卿我我的小资所能比拟。
尽管贺建军的学习带有强烈的功利和使命，但他又能巧借读书而让过程变得幸福满满。建军的学习应了那句老话：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知者不如乐知者。功夫在诗外，带着问题到图书馆查阅大量资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追本溯源，让建军的成绩一直高居榜首。此外，为恶补法律专业，建军除到法律系旁听专业授课外，还认真读了老师特别推荐的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这本皇皇巨著，让建军收获比上课还多。作者站居高位，视野深远，俯视历史，列举大量资料，分条析缕，有理有据，深入浅出精彩阐述法的精髓。当贺建军读到他倡导比较法学方法论的这段：要判断这些法律中哪一些最合乎情理，就不应当逐条逐条地比较；而应要把它们作为一个整体来看，进行整体的比较。因为，逐条比较仅有数量的意义；唯有整体的即从立法精神和法律体系上进行比较才足以揭示法律的实质，反过来才能把握各法律条文的真实意义。建军不禁高山仰止，惊讶孟德斯鸠怎么能如此透彻把握，这样的精神层次带着建军不断冲上云霄，痛快淋漓观赏到各种美丽的云彩。建军知道，这本书看懂了，法律精神衍生出来法律条文自然容易理解。建军怀着探宝的热情不停读、不停记录、不停思考，对前人的智慧不时击掌叫好。
建军给樊老二的信中不时分享这种快乐，他还从自己的生活费里节约钱为樊老二买了一本，让樊老二与他共享读书心得，以此帮助、引导樊老二的法律自学考试。读书心得探讨，为他们的恋爱增添了书卷墨香，勤学、奋进也凭添浪漫情调。
星期三下午，是袁木老师西方法律思想史课，袁木是校园十大最受学生欢迎之首的老师。建军慕名前往，同时来旁听的各系同学也多，一座难求。建军看到最后一排靠墙角不起眼的桌子上有本打开的笔记本，但两个桌子却空无一人，便赶快过去坐在笔记本旁边空座上，同时抬眼好奇地看着打开的本子，上面字迹绢秀工整，但又不失奔放洒脱，建军忍不住斜眼认真观赏。不觉间，建军眼前春光明媚，仿佛被阳光照耀，是笔记本主人回来了。一位身材高挑、苗条、穿着雅灰色毛衣，气质清新脱俗的女同学径直走到建军身边的座位，礼貌地向建军点点头，随手移开笔记本，视建军若无人，打开一本厚厚的书就两耳不闻窗外事，深深沉入书中，直到老师上课才抬头关注课堂，认真倾听，不停记录，还在一张草稿纸上写上两句，然后打个问号。
建军平常听课从不选与女同学同座的位置，一是避嫌，二是不给多情女同学亲近的机会，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建军太清楚，很多女生对自己是没有免疫力的，所以他要主动回避。但今天却不同，他见同桌是女同学，准备离开时，却被这位高雅、冷艳、熟视无睹的女同学堵在墙角，如要离开，必须请女同学起立避让，建军难于启齿；此外，建军确实被娟秀的书法和书法的主人所吸引，打心里不愿离开。女同学不被建军所吸引，不主动寒喧，建军很少碰到这种情况，他不禁反被女同学所吸引，破例侧脸主动打量探究这位同桌：瓜子脸，五官精巧，长发批肩，浓密发光。一束刘海不停随着俯仰在主人的眼帘处晃悠。建军好想伸手把这束俏皮的刘海为她挼在略带招风的耳上挂着，不让它遮挡那双明媚的眸子。建军努力压抑为美女同学挼头发的冲动，遂把目光跟随女同学一起看着袁木老师，认真听起课来。袁木老师绝非浪得虚名，他的课极富深度、广度，不断让同学徜徉在他一层一层递进的逻辑推理中，让思想冲浪，让灵魂按摩，听课同学都有思考的快乐。
这次袁木老师选择了美国20世纪法理学大家富勒1949年在《哈佛法学评论》上发表的洞穴探险者假想公案，大致内容是5个洞穴探险人员水尽粮绝，待毙于山洞。为追求团队的利益，身体最为虚弱的威特摩尔提议，大家约定抽签吃掉一人，牺牲一个以救其余。在抽签前，求生的本能又使威特摩尔反悔，要又收回他的提议，但其余四人却执意坚持，结果恰好是威特摩尔抽中，四人最终杀死威特摩尔，吃其肉以延续生命。获救后，得知存活的真相，这四人以杀人罪被提起诉讼。
袁木老师分别阐述了五个法官的判词，最后他总结说：“同学们，法律与道德，公义与人情，个人与多数人的生命权衡，熟轻熟重，法律造诣精湛的五位律师从不同的视野，不同纬度，不同利益，对同一桩事实的作了不同的审判，每个判词都精彩绝伦，每个判词都逻辑严密，雄辩滔滔，滴水不漏，让人信服，但罪罚结论却绝然不同。”袁木老师生动、流畅的话语余音绕梁，同学沉醉其中，专注享受、回味、整理法学思辨的奇妙推理和精神美餐。
这时，建军旁边的美女同学举起了手，获袁老师同意后站起来，看着她草稿纸提问：“老师，还可以有其他论点吗？我试着又写了一个”。袁木老师停住手中的活，微笑着对美女同学说：“欢迎同学们拓展思路，好，你说来大家听听。”
美女同学起立，拿着手中的稿纸认真说道：“大以一个民族，小以一个团队来说，丢卒保车，弃车保帅是保障民族生存，保障多数人利益的本能选择。动物界尚有蝼蚁报团滚过火球以求蚁类生存，何况于人。当民族生存危亡的时候，有英雄勇敢站出，舍生取义，杀生成仁，保全族人，这是英雄个人主动的选择。而对于平常人，只能在相对公平下断臂求生、舍小保大。洞穴探险的5人面临绝境，没有人自愿牺牲，早晚都会一同赴死。而抽签决定着生死秩序，使团队利益最大化，保留尽可能多的人延续生命，尽可能坚持到救援人员的到来。这种情况下的抽签，是道德的自然选择和维护，法律是最低的道德要求，符合法律的立意原则，故被告4人应为无罪。”发言完毕，袁木老师带头鼓掌赞许。“其他同学还有没有不同意见？”袁木老师用鼓励的目光巡视同学。同学们纷纷举手发言，但几乎都在5个大法官的观点中站队，没有新的内容。在同学的发言中，建军才知道同桌的女同学叫姜娴。正如袁木老师的其它节课一样，永远都有争论，永远都没有结论，永远都让人深思，在课堂内外和脑海里反复推演。
下课铃声响了，同学们意犹未尽，边收拾书本文具，边热烈讨论。建军忍不住又将目光投向姜娴，见她收的书是艾伦.德肖维茨《最好的辩护》，忍不住主动向姜娴搭讪。建军自己都奇怪，他怎么也主动与女同学搭讪了，而且竟然用是的自己特别讨厌的那种没有新意、方式老套的方式：“你也在看《最好的辩护》？我也好喜欢这本书，这些法庭辩论内外的故事，曲折反转如好莱坞惊悚大片，精彩不亚于洞穴探险。”
听到建军专业的评述，姜娴这才正眼看了建军，眼眸里放射迷人的光芒。她说：“你不是我们法律专业的，反而看了我们法律专业好多同学都没有看的书，你是哪个系的呢？我喜欢《最好的辩护》，除辩护案例精彩绝伦外，身为律师的作家，介绍了他辩护的思路，极具借鉴作用。其他如法官、陪审团成员都谈锋睿智，全是高手过招，看得过瘾。如一位辩护律师为杀妻犯罪嫌疑人在辩护时采用用计说，你们向门外看，我数到十时，我当事人的妻子会出现在门边，但结果却空无一人。被告的律师说，你们都朝向门外看了，可见你们并不相信我的当事人杀了人，所以不能给我的当事人定罪。但陪审人员也不是吃素的，反驳说，我们看到你的当事人却没有朝门外看，他显然知道他的妻子不会出现在门边…….”在共同的话题下，建军与姜娴很自然地一起收拾书包，一起向学校食堂走去用餐。
建军发现，与姜娴说话很愉快。他们聊林达的《历史深处的忧虑——近距离看美国》、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费孝通的《乡土中国》等涉及法律专业的相关优秀著作。建军一个非法律专业的，却看了很多法律方面的很多书，而且见识也棋高一着，令姜娴高傲的心也不禁为之折服。除法律方面的聊天外，他们也聊任何话题，毫无违和感，而且互相不断将话题向纵深扩展。这种互相启迪、补充、延伸的对话，让他们俩都舒适、愉悦，好象春天漫步在鲜花盛开的原野，又如炎炎夏日不断吹来的阵阵清凉，建军的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当晚他一反常态，早早回到寝室，放下蚊帐，佯装身体不适悄然躺下，准备全身心回放姜娴的一笑一频。但不知就里的同室的人大惊小怪，掀开建军的蚊帐嘘寒问暖，用手背试探建军的额头，查看是否发烧，用平常建军关心他们的方式关心着建军。弄得建军说不出的尴尬和懊恼，心想，早知如此，还不在找个教室躲在一角好好的独处。
喧闹终于安静下来，建军马上接着最先的思路，静静复盘与姜娴相见的每一帧画面，不敢稍加歪曲和篡改。建军发现，与其她女同学相处时，他一般都会有意无意提及樊老二作为女友的存在，让樊老二成为应付女同学亲近的万能法宝。而今天，他为何没有谈及甚至有意避开？没有介绍旁听学习法律专业的原由，是因为女友樊老二在遥远的老家自学法律，他是代女友听课，辅助女友扫荡法律的学习障碍。最后，不得其解的建军自嘲：不过是对姜娴有好感而已，姜娴这么优秀、漂亮，肯定名花有主，自己浮想联翩、胡想联翩干嘛？睡下，明天有空写信给樊二妹，分享袁木老师这节课的感想和收获。
但以后，每周三必去袁木老师西方法律思想史课成了建军雷打不动的铁律，且只要姜娴身边有空位，建军必定去同坐。以后俩人默契形成惯例，谁先到，谁就帮助另一位占位。俩人颜值高，气质佳，博学多才，郎才女貌，简直就是天造地设，就是大学完美的偶像组合。他们在一起，自然回头率超高。尽管俩人只是走得近的同学，但在其他同学眼里，俩人早已超出同学之谊，还有未完待续的美好故事。
对于别人投来的艳羡目光，或友好的询问，俩人很默契地既不争辩，也不否认，微笑不语，或巧妙将话题引开。俩人也很享受每周上课的一聚，课上认真听，下课热烈讨论，同时推荐自己看的好书，交流读书心得，或互相分享、互相解疑生活中的困扰。这一天，都是他们平静学生生活的亮色。
有人总结男女之间爱情分四个层次：最高一层是两情相悦，却从不挑明；其次是宣告于精神，却步于肉体；第三层次是琴瑟合谐的凡人夫妇；第四层是无爱凑合、相互龃龉、剑拔弩张。
建军与姜娴关系居于最高层次。所以，不管他们身份是恋人，还是同学。但在其他人眼里，这就是爱情。
建军与姜娴恋爱的流言满校飞传。助长不断扩散的原因，还有建军与类如糟糠的乡下女友樊老二曾高频高调亮相学校，转眼就与美丽、博学的校花粘糊在一起，这些任何一个元素，都是易爆情感的话题。有说建军是校园版陈世美的活典范；有说人生就当潇洒走一回，不必为感情预设条件；有说两情相悦，条件相当，理想的爱情就当如此。飞短流长，热议话题传到了樊老二耳里。樊老二送建军上学时，早就与建军的同室和同班女同学建立了友好关系，引为知已，并常寄以地方美食获得好感，拉近距离，争取他们自觉成为樊老二的卧底和线人。
樊老二反应迅速，马上换班，调了一周长假，带上钱和她做的各种容易带走的美食，买了第二天一早到省城的票，她要赶最快的火车第三天到建军学校。同时电报建军三天后到火车站接人。
三天后，建军如约前往火车站，遥远看到樊老二双眼肿胀，身体消瘦，双目怒火燃烧，建军看到心痛异常，又极度不安。他心里也猜到原因，因此装得若无其事，尽量保持一惯的微笑向樊老二挥手。樊老二走出大门，看到建军，两眼如电闪雷鸣后的大雨汹涌倾泄。待靠近建军，猛然丢开行李，大哭一声扑向建军，双手又掐又抓，双脚不停踢向建军，哭声中还带骂声：“叫你负心，叫你陈世美！”建军紧紧抓住樊老二的双手，并将她拥进自己的怀里，任凭樊老二在怀里又哭又闹又叫又跳，全然无视围观看热闹的人群，嘴里温柔地说“老二，二妹，干啥，冷静点。”静静地拥抱着樊老二等着她急风暴雨后安静下来。樊老二果真哭累了，瘫软在建军怀里，拉着建军胸前的衣襟默默流泪不止，建军捡起樊老二丢掉的行李，拥着樊老二走向他停自行车的地方，开锁，骑车带着樊老二，找到一个僻静又干净的小饭馆，拿帕子给樊老二擦了脸，又要了杯热茶，笑着问樊老二为什么发疯？樊老二听言准备又要发动一次手、脚并用的全面进攻，却在建军温柔的目光下缴械，再鼓而衰。未开口却泪先流，人也开始抽泣起来，她终于断断续续委屈地说了建军与姜娴相好的传闻。
建军的心一下吊了起来，果然，该来的都会来！“哦，是这样，根本就没有的事，你要不要听我说实话？”他坦然地向樊老二说：“二妹，相信我，我与姜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只是我的关系不错的女同学，我们认识也是因为我想替二妹听法律方面的课，好在专业上与你有更多共同语言。你为我们作出了巨大的牺牲，你没能听的课，我想代你听，也当好你的传音筒，想借此弥补你的损失。这不是我们要通过学习、走出小镇，最后过我们想要的生活吗？我不是在信中都给你讲了听法律课的原因了吗？”
建军顿了顿，又接着说：“姜娴是一位漂亮、好强、又很努力的同学，我从她身上看到你的性格，所以与她走得较近，但仅限于上课及下课后去食堂用餐。”
樊老二听完建军的解释，樊老二尽管将信将疑，但她愿意信其真，与建军在一起，就是幸福的时光，樊老二决不愿意破坏她十分珍惜的这份美好。她破涕为笑，温柔地向建军怀里紧紧靠着，她轻轻地揉着建军胸前的衣服，撒娇说道：“建军哥，你的话让我五味杂陈。因为我，你才百忙中抽时间去听法律专业的课，才认识姜娴；又因为姜娴的性格与我相似，你才与她走近。我虽远在千里，却成为你与姜娴近距离相处的原因与理由，我很高兴建军哥这样做，但你们聚在一起的事实让我很难受。一路上我也想了很多，按相貌与才学，你与姜娴真是一对佳偶，我好想成全建军哥和姜娴的好事。但情感上我又万分不舍。”
樊老二叹了口气，接着说：“成全你与姜娴的念头一起，我又揪心疼痛，觉得天塌地陷，万劫不复，我不舍得建军哥走，你是我的擎天大柱，我生活的全部和活着的意义。我要和建军哥不离不弃，携手走完这一生。”
樊老二绕着建军衣上的扣子，泪水又一次泉涌：“建军哥是我的好哥哥，我此生唯一的好哥哥。我真不敢想象没有了你，我会怎么办。”樊老二只淌眼泪，不再言语。
“二妹，不要这样，我怎么能背负全小镇骂名，背信弃义呢？”建军深深地拥吻着樊老二。
樊老二休息了下，重整旗鼓：“有时，我又想到万一你真的姜娴在一起，我就与建军哥同归于尽，至少好过我独自一人。要不就用流酸泼了姜娴的脸，看她哪里还有优势抢我的建军哥。”
建军知道樊老二性格暴烈，想到就会做到，忙说：“二妹想到哪里去了，千万别冤枉了姜娴。”
樊老二莞尔一笑，调侃说：“建军哥心痛了？我哪会破坏建军哥在姜娴眼里的形象。建军哥，还记得你考上大学那个盛夏的夜晚，我向建军哥发誓要倾尽全力做一个我能做得最好的女人，以配得上我亲爱的建军哥，让建军哥停薪读书，自己调到猪场，在家照顾双亲，自学法律，我都是这样想、这样做的。相信建军哥一定不会动摇我生存的精神根基。在清流小镇大家都知道我是你的媳妇儿，你是我的专属。在大学，我们也曾相约，在学样要向你的同学，包括姜娴，宣示你已有专属，别再觊觎偷窥，断绝各色美女同学的念想。这样你也可减少诱惑，安心学业，我也不再疑神疑鬼，放放心心、安安心心照顾两个家庭。”
建军从不否认，姜娴对他有不可明状的吸引，特别是与姜娴的默契度，哪怕会心一笑，没有言语，也会使内心的天空立马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建军极为迷恋这种美好感觉，虽理智预警，情感却难自拔。
樊老二在车站的撒泼、打骂，把建军构想的美好画面轰然撕碎。
现实的责任、担当与鼻涕、口水，难以支撑诗情画意的爱情。加上樊老二不断提及俩人同甘共苦的过往，贺建军对樊老二的内疚情感顿生，源源不绝，早已摧毁建军根本就未发芽的嫩苗，哪还敢心存侥倖，得陇望蜀，如不赶快悬崖勒马，结果肯定会是一败三伤。建军绝不可能让心目中女神姜娴遭逢意外，也不愿让为他家作出极大牺牲的樊老二伤心欲绝。现在撤退，一切都还来得及。
“好，那明天我骑车带你摁着铃当，在老师和同学们人流最多的时候在全校走几圈，招摇过市，再次广而告知：樊二妹是贺建军同学的女朋友，美女同学们莫再打贺建军的主意了。”建军讪笑道。
“还有”，樊老二整理着建军的衣领接着说：“约法三章，一是不能再上西方法律思想史了，也不要再为我旁听法律方面的课程了，如果建军哥为我去学法律，最后被法律专业的美妖收走，是不是很搞笑哇？我是不是比窦娥还冤？二是你不要再见姜娴，要与姜娴进行物理隔离。姜娴才貌俱佳，大学、大城市才华出众的男生云集，你不招惹她，她不缺优秀出众的追求者，她自然可从中找到自己心仪的伴侣。三是我努力自学，可多多看书。这样我们都可互相安心，回到起点。”
樊老二将建军的危机，变成俩人共同面对的危机，惊险而平安渡过一关。
樊老二先以气势磅礴、碾压性的哭踹泼占据与建军谈话的至高点，次而欲擒故纵坦述矛盾心迹，最后以解决方案画上完整句号，四两拨千斤，让建军心服理服回归原来的生活轨迹。
姜娴在建军的心中，就轻轻被樊老二抹掉。
建军心里的苗子给拨掉了，姜娴心里的苗子也必须连根拨除。
樊老二第二天下午找到正好下课的姜娴，一番自我介绍后，热情邀请姜娴去学校旁边喝茶，有点象现在各级纪委让干部喝茶的阵势。姜娴明白，谣传中的贺建军的女朋友终于闻风找上门来。她对建军虽有好感，也不乏少女的美好想法，但…….唉，该来的自然会来。姜娴带着好奇，也怀着莫名的忐忑默默地跟在后面。
俩人同框，樊老二高大、壮实，上身穿着毛衣蝙蝠衫，腿穿喇叭裤，一头短发，更显得脸盘子宽阔；姜娴穿着领口绣花的白衬衫，套着喇叭格子裙，蝴蝶夹夹着的长发披肩，既飘逸又有所约束，就如同主人，端庄、温雅又不失大气。她静静地跟在樊老二的身后。
俩人到了校外一僻静的茶馆，找了一个干净的角落坐下，要了两碟茶水，一份瓜子、一份花生。茶小二为他们放下盖碗茶，将茶盖靠着茶碗斜放在茶托上，然后将壶口长约50公分的茶壶架在垫着毛巾的手臂上，手臂微倾，壶中的水如银线倾泄，稳稳地跃入樊老二和姜娴的茶杯中，再手潇洒一扬，茶满水止，然后飘然离开。需要加水的客人，只需将盖打开示意，店小二就会前来斟水，展示高超的倾水技术，此为茶馆的一景。
尽管建军多次带樊老二在此喝茶聊天，享受久别后重逢的喜悦。在茶馆里，樊老二每次都兴趣昂然地欣赏倒茶技术，欣赏店小二在给新客人倒水的同时，也会在茶馆里边巡查一遍，为需要的客人续水，这次也不例外，看到店小二提壶轻盈离开。樊老二才收回目光，微笑着欣赏姜娴，口里说道：“请喝茶呀，吃瓜子啊，别客气哦”，并递上瓜子花生。姜娴则摆了摆手，表明不用。樊老二放下装瓜子花生的碟子，一手端起茶碗，一手掀开盖子，左右摆动着头，嘴里轻轻吹着茶水，喝了两口放下茶碗，随即又抓了把瓜子在手，眼神专注着手上的瓜子，平息了心情，才低着头对姜娴说：“对不起，打搅你了，但是我没办，请你帮帮我。可能你也猜到我要说的内容了。我是贺建军的女朋友窦季花，也是他的未婚妻。我一直很矛盾，要不要来找你？”
樊老二讲了她和建军的故事，他们的童年，他们的决定，他们共同的目标，他们的努力，和她因此调到猪场。樊老二诚实地说：“你与建军，郎才女貌，才学相当，真的是一对璧人。这样的佳偶，谁都不忍心棒打鸳鸯，我真的很愿意成全，但是每次想到这儿，我就心里发疼发紧，觉得天塌地陷，暗无天日。没有建军，我活着真的就没有意义。建军是我们两家的希望，他背负着改善两家命运的重大责任，是两家走向美好生活的阶梯，他更是我幸福的天花板，是我走向无尽辽阔世界的渡船。我真的不能没有建军，我们两个家庭不能没有建军。而建军对于你，不过是一个起点。你那么优秀，那么漂亮美丽，你还可以有更高的世界更美好的未来。建军对你最多是锦上添花，对我却是雪中碳火。现在，我已有了建军的孩子，我可以生下来，也可以毁掉他。对一个没有希望的人来说，做出决绝的残忍的事，都是合理的选择。我不仅代表我也代表我未出生的孩子，还有我和建军两个家庭，希望你能成全我们，我给你鞠躬了。”樊老二边说边洗边站起身来，向姜娴深深一躬。
姜娴如老僧入定，眼观鼻鼻观心，左手托着盖碗茶，右手拿着茶盖划动着茶水，偶尔也浅浅的喝上一口。她静静地听完樊老二的话，然后放下茶碗，淡淡的说：“你说完了吧？好，那我说下我的观点和态度。第一，我和贺建军是听法学专业课的同学，我们也常在法律专业等方面进行探讨，但是，就限于同学关系，并未跨越同学界线。当然，我承认，我们有很多认识相同的地方，也互相学习，互相启迪，互相促进，彼此欣赏，仅此而已。第二，我绝对不会也不屑和谁去争男人，不管这个男人有多优秀。恋爱应是相互吸引，是彼此成就而不是谁给谁的恩赐。第三，如果我真的和贺建军到了两情相悦，非彼不可的境地，谁有没有小孩、谁又肩负什么重任和谁是家里的希望，这些都不可能成为我拱手相让的理由。所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可以答应你，从此远离贺建军，不会与他再有什么特殊联系。”姜娴说完，轻推茶杯，轻盈离去。
此后，姜娴上法律课依然高昂着头，投入到自己的法律书籍和老师的积极互动中，视别人若无物，建军也守约不再旁听法律方面的课。
贺建军的恋爱风波就这样被樊老二轻轻带过。
此后，樊老二对贺建军更加体贴，对贺家人更是无微不至的照顾。贺建军的母亲是随军家属，不识字，一次突然发烧，高烧不止，命悬一线，贺建军请假前来探望。见樊老二衣不解带，用心伺候，喂她吃喝，兼洗衣擦身，事无巨细，亲力亲为，硬生生把贺建军母亲从从死亡线上拽了回来。只是，贺建军母亲自从那场大病后，居然神仙附体，可以看到别人的前世今生。她给樊老二观花说，她第二年就会与建军结婚，婚后生的是姑娘，而且很有出息。反正，一时来他家的人络绎不绝，算婚姻、算事业、算子氏的，种类齐全，全部都有。当然，接待任务，打扫家里全部家务事落在樊老二的身上。
贺建军看在眼里，痛在心上。看到樊老二不张扬，默默忙碌的身影，且总是在建军需要的什么时候递上他想要的东西。贺建军十分感动，暗下决心，樊老二之外，心无旁骛。
贺建军知道他与姜娴关系的嘎然而止，与樊老二的用心用计情无不关系。但又能怎么样呢？樊老二虽然其貌不扬，但却是他一地鸡毛生活中最坚实的、最可靠的家园。姜娴只是他的一个梦，是他繁琐生活空隙中透出的一丝美丽光亮。生活还得前行，男人的世界很大，把精力浪费在情感上是件很不划算的事。
五
贺建军所在的澄江大学是所百年重点大学，分配去向都很好。一般是京城的中央部办委和央业单位，其次是分在澄江所在的省会城市，边远省的可留在省城。以贺建军学生会主席、四年均获全额奖学金的身份和条件到北京或选择留校，都是十分容易的事。但离家、离樊老二太远了，他考大学时的目标没有设计得那么远大。
在老师和同学们的惋惜下，贺建军回到自己老家的省城，分在省文史研究中心，距市区约21公里，四周群山环抱，松林蓊郁。虽远，毕竟也是省城。至此，樊老二与贺建军的阶段性目标已经实。而且，建军手里还有政府300元的奖励资金。
那时的大学生被形容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是天之骄子，属稀缺产品，所以政府要求经济落后和地方偏远的大学生，原则上必须回到所在省份，除非留校或进京。虽政府一方面要求必须回老家，另一方面又给予300元奖励。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是崇尚唯物论、辩证法的政府屡用不爽、卓有成效的不二手法。。
这300元在1987年不是笔小数，那时，刚毕业的大学生工资才50多元。300元钱可买一辆新自行车，或是一台二手黑白电视机。贺建军与樊老二反复思量，最后定下买自行车。因为自行车更方便、实惠，能解决他们从城区到建军单位的往返问题。黑白电视属消费和轻奢型产品。两利相权，取其重。他们需要再投入，暂不需要享受。
贺建军与同去的3个大学生分别都分到一间单身宿舍：楼下是车库，楼上内走廊的两边一间间单独的房间，用水及厕所全在走廊的另一尽头。樊老二专程到澄江大学接到建军，陪同在新单位报到，并购置了居家的全套锅碗瓢盆，还买了一个煤油炉子，提供煮饭炒菜的能源。他们算是有了第一个小家，一个真正属于二人世界的小家。
为表庆贺，樊老二和贺建军驾轻就熟地钻进研究所后面的松树林子，儿童时的本领牛刀小试，采摘了大筐蘑菇，做了一道蘑菇满汉全席，邀请同楼的单身男女美餐了一顿。当然，每个单身汉均得自带碗筷，餐桌由建军的长条写字桌兼任。
接下来这个冬天，贺建军与樊老二毫无悬念的在清流小镇举行了朴素而热闹的婚礼。至此，樊老二与贺建军按照四年前的理想，建军带着两个大家庭的期许，考上大学，分到省城；俩人也结为夫妻，好事成双。按理王子与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但事实上俩人聚少离多，比同在清流镇还更加窘迫。首先，体现在俩人见面的时间上。建军一周才一天休息，后来虽然每月增加了两个一天半的大周末，但往返奔波，短暂搭建鹊桥的还得靠樊老二在养猪场的调班，还是没有四年前同在清流小镇早晚都耳鬓厮磨来得方便，且一次单程耗时就需一整天。樊老二清晨出发，常常深夜才到，建军必须骑车在长途车站候着，否则，樊老二得找长途车附近的小旅店住下，第二天才能赶郊区车到建军单位。且沿途路上灰尘、入厕、防盗、中途吃饭，哪样都烦人。半年后新婚激情稍退，俩人都不堪路途奔波之苦，尤其是樊老二。
其次，体现在俩人费用上明宽暗窄。贺建军读书时，还有两个大家作坚强的支撑，樊老二还能在家附近种瓜种豆节省食粮。现樊老二往返奔波于省城与清流小镇，工资几乎都贡献给交通事业了，开垦的那几块地因樊老二不断鹊桥会早已荒芜。而在亲朋好友眼里，建军从小镇到了省城，工资应该上了几个台阶，都指望建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鸡犬纷纷向建军借钱，或在省城办事都理所当然，吃住在建军处，常要建军帮忙联系医生看病。那时，吃可是生活中最重要的开支，建军53.7元的工资，吃的预算就占大半壁河山。如樊老二在，还可自己开伙煮饭，费用稍减。如樊老二不在，建军迎来送往，在外招待，那点工资，连吃的都难以保障。建军不由得怀念自己的学生时代，虽没拿工资，但家里给的生活费，加上自己的奖学金，在学校用度宽裕。回家，因是学生身份，逢年过节可在长辈处领到压岁钱，又不用给其他人压岁钱，过年就是纯收入。建军就没有感觉自己差过钱。离开学校的时候，还把自己的电炉饭盒热水瓶等全部送人了，以为自己上班了，有钱了，可以添更新更好的东西了，哪里还需要这些？现在，他曾经抛弃的生活用品，需要他掏钱买，而他的钱，嘴都管不住。常常是寅吃卯粮，建军说不出的苦，唯有自己知道。
樊老二乘的车又来晚了，原因是驾驶室的挡风玻璃破了个大洞，司机捣鼓半天都没法补上，就向车内一个戴着眼镜的小伙子索要眼镜，想戴上挡风。司机戴上后，风到是挡住了，就是眼睛看不清，只好还人眼镜，继续眯着眼冒风缓缓前行，司机因拼命眯逢着眼，已满脸的核桃褶子，眼睛也吹成了兔子眼。直到达了一家修理店，修车花一近一个小时。
正是暮秋时节，冷雨纷纷，山间有雨就是一场冬。樊老二的月事来了，路上又没吃好，饿了一整天，冷了一整天。贺建军冒雨接到樊老二时，见她脸色腊黄，眼睛空洞无光，头发少有的零乱，步履更显疲惫。建军给樊老二温柔地套上雨衣，递上带着体温的包子，扶她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轻轻踩着自行车往郊区赶。樊老二紧紧抱住建军的后背，忍不住恸哭起来：“建军哥，我实在讨厌坐长途车了，实在讨厌长途车中途上布满蛆虫的厕所了，实在讨厌中途的饭菜了，现闻着汽油都快恶心呕吐了。以为建军哥读完书，就可长相厮守，不想还有遥遥不知所终的路。我好怀念我们在清流小镇的生活，宁静、幸福、其乐融融。建军哥，我们为什么要这样自找苦吃？越走怎么越看不到尽头哇？”
建军用脚点住自行车，旋即下车右手握住自行车把手，左手用力紧紧地拥着樊老二静静地走着，为没能带给樊老二俩人团聚、生活无忧的生活感到内疚，也为不断有老家亲朋好友前来或求医或借钱或来让找工作感到力不从心，继而不胜其烦。如果有樊老二在，她可直接陪他们上医院、找医生，找同学朋友帮忙，樊老二天生就可找到捷径，不用建军那么费力。有樊老二在，建军就能将精力全身心投入喜爱的工作，能带给他荣耀和成就的工作，假以时日，他可以让自己的事业早日有成，为两家和自己的小家奔出一片新天地。这段时间单位正在编撰相关交通、工业产业、特色农业三个方面的史料，省政府寻找产业突破口提供决策参考。建军要按学生时代的要求，让自己加班加点全心赴在工作上，尽情绽放平生所学，努力做出令人侧目的成绩。但老家来人不断，仿佛他就是非常灵验的现世菩萨，一求就灵，一求就应。须知，他自己在省城中仅是沧海一滴，自己都没有站住脚跟，随波逐流，身不由已。泥菩萨过河都自身难保，何况刚出校门的建军。
樊老二述说的委屈，何不是建军心头之痛。
建军鼻子一酸，抱着樊老二坚定地说：“二妹，本来应该是我毕业后接棒让你读点书，轻松下的，现反而重担都压在你的肩上，我于心难忍。现两地分居严重打乱了我们的生活节奏，我们原来的设想变了样。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想与你商量。”
“建军哥，你说吧，我听着呢”。樊老二从包中拿出手帕，揩了揩建军脸上的雨水，也擦了擦自己脸上相和流的泪水雨水，抬头期待地记着建军的脸。
“二妹，我想结束我们两地分居的现状，而现在调动工作暂时是不可能的，什么时候可以，也是难以说清的。我们唯一能做的，是你干脆辞职来省城，我努力工作养活你。现在是我承担家庭重担的时候了。”建军继续分析说：“你在家除照顾我，帮助接待老家来的亲朋。我可努力写书，多挣撰稿费，这些写作对我不难，加上编书还有编辑费、加班费，挣的钱就与你现在的工资差不多了。这样经济上相对增加了收入，节省了时间和经济成本，又解决了分居和生活费用问题，我们可高质量在一起。”
樊老二眼睛一亮，也说到“是呀，我的工作做了，但转手给了公交公司，浪费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对了，你们单位正在整理史料，你的同事陈莉菊已告诉我，可以参加你们单位资料誊抄工作。誊抄300字一页的资料，可得到伍分钱，一天如誊抄20页纸，一个月差不多可挣30元钱。和建军哥可在一起，比起长途坐车，已不叫苦和累了。”
建军毕业的这一年、也是建军与樊老二结婚的这一年，在新年的鞭炮声中，在两个大家齐聚举杯的时候，贺建军与樊老二向两个家庭宣布了樊老二辞职的主张，如四年前的一样，作了耐心细致的解释工作。
贺建军、樊老二以四年的经历已再次证明了他们的决策实力和处理问题的能力，已然是两个家族里当然的意见领袖。大家除了支持，就是再次祝贺。
大年初五，贺建军与樊老二就踏上回省城的路。虽棉衣棉裤帽子全副武装，但七、八个小时的长途车，俩人还是脚僵手僵发木。沿途的窗外，全是落尽叶子的枯树，还有黑魆魆、色彩黯然的房屋、道路、泥土，让人倍感寒冷、萧瑟。在中途吃饭的地方，店家虽有两个烧煤的铁火炉，但热量全从时时关上、打开的门边逃逸。铁火炉是管不了多少用的，全车人都在此起彼伏跺脚发热取暖。
贺建军与樊老二扣手拥着，互相取暖。在老家清流小镇，他们是家庭的顶梁柱，备年货、做年夜饭、收拾家务、走亲访友，所有仪式一个不少，全部都上。
都说长途车舟劳累，但对樊老二和建军来说，这是最好的休息时间。因为忙完清流小镇家族的事后，到省城自己的小家，事情仍然很多，两边都需要他们辛苦努力。
到省城后要分别邀请不同的朋友来家餐聚：有建军大学的同学。平常大家都忙，加上老家亲友要办的事，都是靠大学同学人找人。春节期间聚餐，借酒表达平常无暇也不方便细说的感谢，拉近距离，为一年的情感债清零，然后新年重新出发。有单位的同事要请，特别是单身汉。建军是单位单身汉中第一个结婚的，当然得摆出有家的姿态，与单身汉分享快乐。
春节过年，让贺建军与樊老二囊中如洗。工资、奖金全部用在感谢贺建军读书、樊老二工作调动、结婚等人亲客往中，并消耗殆尽。按他们折腾的逻辑和进度条，现在应该是衣锦还乡，王子与公主从自过上幸福的生活。所以，在送礼中显得格外慷慨、大方，让帮助的人们共同分享、乐见这个圆满的结局，让他们相信，所有努力都有美好结果。
樊老二和贺建军不能让关心、支持的亲友们失望。这种失望较之于物质，更是精神重创。所以，就算过完年，积蓄已归零，他们无悔，他们要掮着自己的小家及家族的亲友的希望继续努力。决心有了，需要行动，做什么？如何去做，才让自己经济宽裕，应付有度。
这年的春天阴雨绵绵，仿如天被撕裂，雨水永不喘息地下着，日以继夜，夜以继日，仿佛从来如此，没有停止的任何迹象。两个月持续的阴雨，使四周皆山、雾障重重的清流小镇民居家里衣服、被褥、家俱、地面全部湿濡。恼火的是，放在家里的干柴也变潮湿，山上的柴火更难以为继。让快绝望发霉的，还有疾病。由于潮湿，哮喘病、关节炎、风湿、心脏病等新疾带着老病全部暴发，医院人满为患。当然，久医不愈、严重的自然不绝于道，来到省城，让贺建军、樊老二接待应接不暇。除了加重俩人的接待负担，还压缩了俩人誊抄档案挣钱的空余时间，精神、经济、体力多种压力层层袭来、空前绝后。然后是建军起得更早，草草吃了樊老二煮的早餐，就提前到办公室誊抄，或准备编书的文稿，晚上也比别人下班晚。虽然早出晚归，但他觉得踏实，因为他再不用考虑迎来送往，联系医生，陪同亲人，安排吃住，现在自有樊老二坚守后盾。他只需更努力去挣钱。他是单位分来的3个大学生中最先提拔的，工资相应上涨。即使这样，但比起让家人实现财务自由的理想，还有不小差距。有时也让建军泄气，何时是尽头？
建军在外努力挣，樊老二在家拼命省。她迎来送往，不停的忙着，物尽其用，节约每一个分币。她把老家送来的蔬菜细心安排，巧作搭配，让餐桌丰盈，不让建军难堪。在樊老二的手里，蔬菜全身都是宝，哪有丢掉的道理。莴笋皮一般人家都会当垃圾扔掉，但樊老二觉得可惜，她会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她用小刀轻轻刮起抽掉莴笋皮上的白筋，洗净，切成细丝，用筒筒辣椒、姜、葱、蒜一同爆炒，装在盘里的是红椒黄姜青莴笋，既色美，又味佳，有嚼劲，耐下饭。别人丢掉的西瓜皮，樊老二同样可以化为一道佳肴。她将瓜瓤和最外一层厚瓜皮削掉，切片用油放盐清炒，盛在清花瓷的盘子，微甜带咸，显得清雅不俗。樊老二巧手制作的萝卜皮一样经典，广为流传：萝卜皮切片，用糟辣椒加少许冰糖、盐拌匀，两天后就是酸爽适中、清爽可口的开味菜。萝卜带着的樱头，洗净后作泡菜，或拌或炒，同样下饭。
建军明白，樊老二在努力减轻他挣钱养家的压力。
对樊老二来说，生活中的窘迫，拮据，捉襟见肘，但比起聚少离多，她已十分满足，她尽全力雍容面对。
这次是贺建军的叔叔、婶婶带着17岁儿子来的。原因是儿子被人打断肋骨，伤残鉴中，在肇事者在组织部长舅舅私下操作下，被认定为轻伤，赔偿金额直接就是欺负人。为得到公正解决，他们要请省里的专家鉴定伤残。
煮饭做菜、在窝居里打地铺，樊老二已是熟练工。次日一早，建军照例是早餐后早早离开家去了办公室，樊老二则带着三人乘车赶到省医，照例找到建军的同学打招呼，插队看专家门诊。鉴定要一周后才拿得到结果。而回老家的车在12点前已结束。樊老二又按惯例陪同他们逛街、玩公园，第二天一早就送三人赶车回老家。
类似的迎送，樊老二和贺建军倍感疲劳，因为他们想要的独处时光，常常被老家的亲友反复占用；他们要全力发奋努力的时光，也被亲友轻松剥夺。樊老二为此感到焦燥不安，无由想起母亲常说的“自己的稀饭都没吹冷，还在帮别人吹”。樊老二与贺建军从来就是热心人，当然愿意帮助亲友去吹冷别人的稀饭，但前提是希望具备足够的能力和条件。目前，他们只想全力以赴吹冷他们自己的稀饭。樊老二的法律自学考试过了专业的科目，就差英语了，现每天琐事不断，家里人潮往来汹涌，哪有时间，哪有空闲看书。
樊老二又在开始寻找突破口了。
一周后，樊老二按照医生说的时间前去拿堂弟的伤残鉴定书，独自骑车进了城。骑自行车，既节约钱，又行走方便，她也想趁机散心。樊老二拿了鉴定，又骑车到邮局挂号寄出。然后到了图书馆。不是知识可以改变命运吗？贺建军作了成功偿试，但樊老二现在不行，这不能立竿见影。樊老二实在看不进去书，老想到怎么让家里的财务宽松。她决定骑车四处走走，再说，现在肚子也在闹革命，该吃点什么了。图书馆面对的是省城主干道，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而转角处的一侧的次干道则显得安静。这儿民居与办公大院交杂，零星散着粉面馆、小饭馆、刚兴起的麻辣烫馆和烤肉串馆。吃的顾客三三俩俩，既不冷清，也不热闹，与图书馆的文化气氛十分协调。樊老二知道吃东西一定要往人多的地方去，因为口味、食材和份量决定最终人流量。樊老二跟着人流找了家干净的面粉馆坐下，要了一碗牛肉粉。店老板是一位实诚、魁伟，年龄约60多岁的男人，他给樊老二端上来的牛肉粉份量足，汤色也好，味道尚可。
樊老二正在用筷子搅拌着粉时，只见一个戴着眼镜的瘦弱男人拿着红纸、毛笔、墨走进牛肉粉店。店老板马上迎上去，讨好、乞求又兼热情地招呼“二哥来了？”
瘦弱男子铺开子，说：“你二嫂让我带着纸笔来，说你要转让门面了？怎么不做了呢？”
“唉，娃儿无娘，说来话长。情非得已，我也不愿意放弃生意渐渐走好的铺面。二哥，闲下来我再给您讲，请您先把门面转让信息帮我写好，贴在门上。”
樊老二听到门面转让、生意渐好、情非得已几个关键词，心里突然亮堂起来，耳朵也竖了起来，她知道，她炖的牛肉粉味道肯定比这家好吃，所以接下来听到的话，更让樊老二心里狂跳不已：“二哥，我真的舍不得这个门面，它赚着钱呢。但救人要紧哦，所以只有贱卖转让了”。
樊老二嘴里吃着粉，但眼睛却仔细打量这店铺，铺面约有25个平米，因地制宜，有效地利用铺面地形摆放着狭长的桌子和排列整齐的凳子，整个店显得干净、整洁，可以看出老板的勤快和用心。樊老二当过商店售货员，她知道，这儿的食客主要是周边居民楼和办公室人员，也有吸引隔了两条街的省医医护人员、看病亲属。当然，如周末，到图书馆看书的人也会来得多一点。
“写好了，你看行不？”被老板叫“二哥”的人问道。
樊老二寻声看去，六个黑字分两排还醒目打出三个感叹号：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门面低价急转！！！
“可以、可以！”60多岁的店主连声说。他给“二哥”端来一碗加了鸡蛋、牛肉，明显厚实的粉，让“二哥”尽情享用。然后，又低头与“二哥”耳语，大致是介绍家里出了什么大事，不得不转让的原由之类。
樊老二全神贯注地竖起耳朵听着，好想抬着碗凑过去听个痛快，但又深知不能。她压抑住好奇，转念又想，这老板家真的出事了，否则，如是想骗人的话，俩人肯定不是悄悄说话，而是让更多人听到，以求假消息尽快扩散。樊老二边吃边心念电闪，猜想老板家出什么大事，有人生病？有人欠巨额赌债？樊老二能联想的，就是这两种可能了。樊老二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吃着牛肉粉，心里反复品味着门面转让、生意渐好、情非得已三个词。
“自己接手这个铺面！”当内心起了这念头时，樊老二吓了自己一大跳，心跳加速，外表虽平静如常，内心却已翻江倒海，万马奔腾。她盘算着店铺转让可能出现的报价，自己能否接受，自己可以拿出的现金及可以借到的现金。然后快速计算每个月收益及刨除房租、水电、利息后的利润。
樊老二继续盘算风险系数：无论如何，自己做的牛肉粉肯定比现在这家店的好吃。他现在都能做得走，且生意渐好，如果不是家里出现意外，他也不愿意转让。而且特别注意观察到，他家里真的出现大事了，不得已才转让铺面。每天开业时间再早一点，收摊再晚一点，就双保险不亏损。只要不亏，就值得去偿试。
喝完碗里最后一滴汤，樊老二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擦好嘴，满脸笑容向显然已说完转让门面理由的两个男人，口里甜甜地打招呼：“请问两位大哥，这铺面怎么转呢？”
结果当然是，樊老二拿到的转让价格，比她心里想好的最低底价还要优惠。樊老二忍住狂跳的心，留下电话，说这么大件事，要回去与老公商量。明天上午12点前回话，无论最后是否接手铺面。
樊老二找到一个公共电话亭，给建军打电话。让建军在家里取出压在枕头下，包了两层布的200元钱来，坐公交车赶到省图书馆，有急事、要事商量。建军赶到时，图书馆早已关门，樊老二坐在图书馆大门口的石阶上，满脸疲惫，但却精神昂扬。见建军过来，便将门面转让的事一一道来。又拉着建军查看周边环境，作全面评估。然后走到牛肉粉馆，又买了两碗牛肉粉。这时，牛肉粉店快打烊了，箩筐里的粉已见底。店主已准备收摊，锅里煮粉的水已全部倒掉，正置油熬着第二天需要用的辣椒。建军像老朋友一样，向店主咨询米粉销售情况。店主看俩人都是实诚、肯干，能吃苦的人，便真心对他们说：“年轻人，真的值得盘下这个店铺，我要不是家里出了大事，我怎么也不会转让的。”店主叹了口气，又接着说：“看你们是愿意做事，也能做得好事的人，我给你们的价位，真的很合算。希望你们接手做大做强，也不枉我对这个店的一片苦心。”
建军与樊老二感其诚，就交了50元订金，请保留到次上午12点，他们需要回去商量下。
趁着夜幕，建军骑着车带着樊老二往郊区的家里赶。夏夜，星空灿烂，蛙鸣似潮，恍若六年前他们决定走出山外的那一夜。
骑到人少车稀的山路上，俩人下了车，在自行车两边推着，沉默走着。樊老二知道，建军在组织语言，他既要表达清楚他想说的内容，还要兼顾樊老二的自尊和接受程度。无论樊老二同不同意他的观点，他说的话都得让樊老二觉得舒适。所以樊老二并不急着开口，她的脑子里反复权衡着接手店铺的利与弊，得与失。不得不佩服，人的悟性真是有区别，有些人就是能逻辑推理严密，未见就知，如樊老二，她无师自通的地把“SOFT”理论中优势、机会、弱势、威胁理论运用得游刃有余。
习习凉风、满天星光，有建军不离不弃、体贴可人的陪同，樊老二已从热血喷张中冷静下来。她知道，她必须去接手这个店铺。因为，仅靠建军的工资，最多只能庇护她与建军的小家，而且还得建军用尽全力。如果有孩子了，或家里发生什么意外，建军的工资是孤掌难鸣，难以支撑，小家肯定就会陷入一贫如洗，入不敷出的悲惨境地。自己生活上的“稀饭”都吹不冷，如何有能力去帮忙那些曾经支持他们走出山外闯荡世界的亲友们吹冷“稀饭”？如何去面对他们给予的支持、厚爱？如何回报他们曾寄予的希望？贫穷绝不是樊老二想要的生活，也不是他们抛开小镇既有的一切、努力争取的结果。
而盘下这家牛肉面，至少还有希望，比现状有希望，为什么不去一试？
樊老二拉着建军的手，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到：“建军哥，我准备接下这个店铺。我们最担心的是店面亏损，但这种情况应该不会。第一，这个铺面本来就赚着钱，而且不断吸引人来；第二，我做的牛肉粉味道更好，辣椒更香。加点醋，牛肉炖的效果更好。还有，他们的辣椒陈放一段时间了，辣椒的本味有所打折，而我头天做，保持鲜辣。建军哥试想一下，成本不会增加，价格保持不变，而牛肉粉的品质提升，是不是更能比现在吸引顾客，更有赚钱的可能；第三，我把营业的时间延长，甚至可考虑通宵达旦，让利润最大化。这是可以做到的，建军哥下班后晚上7点到12点，帮着照料店面，我可以在厨房稍休息下，然后接着干。这样下来，这个店面只能赚钱，而不是其它。”
贺建军紧紧地握着樊老二的手，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我就知道二妹要接手的，不接手就不是我家二妹。但是，我不同意。”
樊老二恼怒、吃惊地看着建军，探寻建军肚子里卖的什么药。建军顿了顿，眼睛一红，嘶哑着说：“我不同意的最大原因，是二妹太辛苦，让我这个当哥哥、当老公的情何以堪。我们阔步向前，遇到的各种危难险急，第一个作出牺牲的，都是二妹你。”建军几乎说不出话来，干脆沉默。其实他想说的是，要不，我辞退工作，这些劳累，应该由我来承担。
樊老二顿时释然，也倍加感动，她娇嗔着捏了下建军的手，用机关枪的速度，豪情冲天地说：“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为你流浪到天涯，我愿意为了我们共同的理想，我愿意努力，这不会让我觉得辛苦，反而，我觉得十分幸福。”
樊老二洞察到贺建军的内心活动，以绝然的口气，继续说：“你千万别有辞职之类的胡思乱想。建军哥，你的工作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是我万一失败的最后依靠，是渡尽劫波的那叶方舟。只要经济条件好点，我们就请个小工。再说，我现在身体好得很，应对小店完全没有问题。”
建军知道樊老二说得有道理，他们必须稳扎稳打，现经济困难，生态链脆弱，经不起任何失败的打击。他心里暗暗发誓：“二妹，你所付出的，我以后会加倍报答”。
一经商议决定，他们马上就进入接收店面准备工作。因建军只有一小间单身公寓，还没在单位上分到住房，所以双方父母就把为他们准备买家俱，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等三转一响的结婚用品折成钱给了他们，还有结婚收的礼金。总之，钱是够盘一个店面了。他们商议，现暂不通宵营业，只营业开到晚上9:30。因为，万一怀上了小宝宝，身体健康要紧。再说，晚上主要是吸引周边住家人群，还有是两条街以外的医院医护人员及病人家属，9:30前，是他们换班、休息的最后时间，晚上9:30以后，经济价值不高，而付出的身体代价却太大。
第二天清早，建军与樊老二就与店铺房东签好协议，交纳订金。又争取了3天打扫卫生，装修门面，不用交租金的优惠。店老板与樊老二清点了物品，又让樊老二认识送牛肉、辣椒、粉、葱、蒜等人，传授做牛肉粉的心得：每天配送虽为有固定人员，但还得每次认真称重量，看品质，细心收钱找钱，小心假币等。樊老二由衷感谢遇到好人。她向店主表示，只要赚了钱，一定会给店主再补偿点费用。
虽然有3天不用交钱的优惠，但樊老二并没有停业。她让建军请了两天假，帮忙照顾店面，自己则认真考察周边菜场，按自己的思路积极准备。她大包小包一趟一趟地采买，然后开始在店里忙碌。当地颇富盛名的卷椒，用水淘净去蒂，滤干水份，放入锅中微火反复翻炒，辣椒变成暗红色，在锅铲与大铁锅搅拌摩擦中，明显感觉已膨胀变脆时，起锅，放入大擂钵捣碎，置入密封罐中，收敛四溢的辣香。而比姆指稍大的灯笼辣椒则用洗净的帕子擦净，然后用剪刀剖开辣椒，剪去蒂，灌入芝麻、面粉、盐调匀的酱，用油爆炸，滤去油，待炸的辣椒冷却后，装进密封的大瓷罐中备用。红萝卜冼净，切成厚片，置入青花瓷大盆，再放入糟辣椒、盐、冰糖搅拌匀净腌渍备用。蒜苗则密密切细，放盐，再大把放入樊老二自制的辣椒面，加小许酱油、醋，拌匀，放在青花瓷盆中。店面主打食品炖牛肉，樊老二更是匠心独俱，她与送牛肉的人约法三章，要牛大腿上最好的钻子肉，搭配最好的 牛骨头，价格贵一点没关系，但品质一定要保证，否则，重新换人供货。樊老二将牛肉切好与牛骨头一同焯水，再置入大铁锅中重新放水，加入樊老二自己配的香料大包，先用大火烧开，后用文火慢炖。
樊老二每做好一样，就放在她煮粉与店内顾客端粉的台面上，供顾客免费享用。新鲜清脆又酸带甜的红萝卜，还带着泥土芬芳的重口味翠绿蒜苗，还有一口咬下去、辣红芝白、内外皆脆的灯笼辣椒，辣香扑鼻的椒面，更是画龙点睛面。来吃的老顾客发现：牛肉粉的味道更香了，配盘小菜更多了，还不用等到正式开业，回头率和回头率带来的新客户明显增多。
三天后，店铺的门头换成“樊氏无忧”。两边各摆了两个花篮，放了两串鞭炮，墙外红纸黑字安民告示：“开业当天，前100名顾客免费赠送一块卤豆腐”，正式开张并祈求大吉。当天，门口竟然排成了长龙，生意异常的火爆。晚上九点半收工后，建军与樊老二清点当天的战绩，刨除牛肉、粉、姜葱蒜、辣椒等各种直接成本，他们居然赚了53元钱。建军的工资一月也不过就50多点，而樊老二一天就可以挣到了。两人欣喜万分，激情相拥，全然忘记这几天准备工作和思想斗争带来的双重疲。
钱是必须赶快藏好，除了必要的流动资金，余下的钱明天等银行上班后存入。然后，他们快速打扫卫生、清理杯盘碗盏，熬制辣椒，腌渍萝卜，准备好第二天所有能准备的工作，一切就绪，俩人才洗漱休息。
樊老二依偎在建军的怀里，仰头看着建军，抚摸着建军的脸颊。俏皮的说:“贺建军同志，请问你现在有什么感想？”
建军探下头，用行动回答：“抱着你，我就敢想！”贺建军顺手探进樊老二的丰胸。樊老二拔出建军的手，不依不饶，笑嗔道：“你老婆一天的收入就是你辛苦一个月挣的钱，建军同志，你怎么想？” “建军同志是个彻彻底底吃软饭的人！这样的男人，只配回家晚上奋勇献身，伺候好老婆。”建军还是要赖着亲昵。
“说正经事呢。建军哥，如果不出意外，天天都如今天这样，我想请个小工，他可以当下帮手，一个人总是周转不开。另外，我们可以就近租套住房。一来方便我管理店面，二来家里有人进省城办事、看病，也有个落脚处；三是靠着店面，忙时可解决简单吃的问题。建军哥可骑车每天往返，也可坐单位交通车上下班，这样彼此不这么辛苦。”樊老二说话有条有理，手却不停地绕着建军胸前的衣服。
“好吧好吧，亲爱的老婆大人，只要能把人的精神状态与挣钱的大目标调整到最佳状态，你怎么决定都行。现在还是我骑车接老婆，回家好好侍候老婆大人。”
两天后，樊老二请了小工；一周后，搬进了附近租住房；三个月，收回了先期投入的成本，半年后，买了73平米的一套住房。一年后，接樊老四樊季实帮忙看店面，并将营业时间延长到24小时。
樊老四季实也是多灾多难，6岁时，他在奶奶家生病发烧，呼吸困难，肢体疼痛，等退烧后，就左脚严重外翻，成了跛子，走路必须用手压住膝关节。以后，窦云翠便接回了老四，对老四无比内疚。联想当初如果不是送老四回老家，老四也不至于生病得小儿麻痹症，给老四带来终生残疾。在四个小孩子中，樊家对老四总是厚爱一分。学校或街上有人欺负樊老四，三个哥哥姐姐异常团结，马上形成统一联盟，保护老四。因为有全家的保护，老四在学校，在小镇并没有吃什么亏，更说不上影响心理健康之类。
老四自小就懂事，坦然接受命运的不公，静静地看姐姐、哥哥看过的连环画书，在纸上跟着画书画画，似乎没有时间去关注腿脚的不便。因为老四的大气，对残疾平静的接受，老四反而得到更多人的痛惜和关爱，获得更多温暖。
看到樊老二在省城开的牛肉粉店风声水起，母亲窦云翠当然就要求樊老二带上老四。樊老二也很心痛这个带有残疾的弟弟，让建军专门回家接来老四，还为老四在自已房子的二楼租了套房子。想等攒够钱，也为老四就近购一套。为加快给老四购房的步伐，也为避免让利老四后自己的收入下降，樊老二决定24小时营业。
弟弟老四的残疾、性格的温和，反而带来更多客人，加上樊老二又做了自己拿手好戏豆腐乳、糟辣椒、大头菜、盐菜肉等，摆在店里卖，额外增加利润收入，又延长店面营业时间，抵销了请小工、老四工资、租房的压力，利润只有增无减。
老家的亲人来看病办事，全部吃住在樊老四的出租房里，他们也会有空就在店里帮帮忙。樊老二和建军终于松了口气，终于在自己的稀饭吹冷后，也有足够的能力帮亲友吹稀饭了。随着收入的增加，樊老二和贺建军才真正松了口气。亲友来访，不再是烦恼，而是友情添加剂，是积蓄力量、有恩报恩的方式。有的亲友回到老家，也跟着开了牛肉粉馆。
六
樊老二、贺建军在财务自由的康庄大道阔步向前，幸福生活终于露出笑脸时，樊老二却一反常态，脾气暴躁。闻到馆子里的油烟味就忍不住大声叱喝，建军、她心痛的弟弟老四、店小二、顾客，都感觉她就是手持长茅的堂吉诃德，谁都是她要战斗的风车。樊老二随时都狂奔洗手间恶心呕吐，她没法在店面待着，只能在家里用棉花塞住鼻子，塞住耳朵。建军请了假陪同去樊老二去两条街外的省医看病。结果是樊老二害喜了，怀孕在身两个月。
正如我们努力，却无法常常掌控命运。樊老二努力，也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樊老二虽然身体强壮灵巧、吃苦能干，却没法避免怀孕不适对她的干扰与控制。她反应非常严重，嗅觉出奇的灵敏，稍有异样的味道，瞬间就翻江倒海，翻肠倒肚。她进食如同与嗅觉、味觉躲猫猫，水果需要切成一小片，饭菜需要小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吃，逃避嗅觉与味觉站岗严厉把守，有时甚至常常需要屏住呼吸，直接下咽。
原本想再熬过一个月，就会如母亲窦云翠说的，怀孕三个月后反应会减少为弱甚至于无。但樊老二只有越演越烈，而无减轻的症状。樊老二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在家待产。因闻不了哪怕一小点油烟味，需要有人照顾。樊老四季实腿脚不便，店面得靠他管理，显然不是理想人选。
建军与樊老二商量，干脆让樊老大季叶与姐夫张盛权来省城，樊老大季叶做吃的，手艺远甚于樊老二。现季叶、张盛权所在的单位粮管所效益越来越差，工资发放难以为继。他们在自己家门口摆上大米、油、面条出售，刚开始还能挣钱，但随着粮管所下岗人员的增多，清流小镇就有5家人开同样的小店，品种单一、同质化竞争严重，加上小镇市场容量有限，一家三口的生活还常要樊老二不时接济。
如樊老大一家也到省城，势必造成这样一个局面：一个樊氏无忧的牛肉店需同时养活老大、老二、老四家，承担三家人过上有品质生活的重担。建军与樊老二担心的是，“樊氏无忧”能否承受？
“二妹，干脆我们退出。牛肉粉店让老四盘下，所有收益全部归老四。老四有残疾，让他多存点钱，好买房子，好娶媳妇，让他有个安身立命的事做。把老四扶上正轨，我们也好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你好安心保胎，帮我生个大胖儿子。”建军笑着抚摸樊老二的肚子，得意地说。
“去，要是生姑娘，你就赶我走？！”樊老二佯着恼怒。
“不敢，不敢，老二你听我说完嘛。老大季叶，我们也要同样帮助。牛肉粉馆旁边那家豆花面因顾客被我们吸引过来了，经营每况愈下，现在也准备转让。不如我们盘过来，还是打‘樊氏无忧’牌子，但改做糯米饭，那可是老大的拿手好戏。老大蒸的糯米饭，松软适中、颗粒分明，浇上云豆炖猪蹄和澄黄油花花的汤，洒上青绿葱花，佐以折耳根的辣椒醮碟，那是我们小镇小吃一绝。太香了，想着都流口水。”本来有严重妊娠反应的樊老二，听着建军的描绘，也忍不住流下了哈喇子，居然也有了食欲，要建军马上给她做。
“好好好，我亲爱的老婆大人，马上就来。”建军冲出门去，2分钟后如变魔术一样，漂亮的青花碗里盛着美食：糯米晶莹剔透、雪白可人，云豆澄黄饱满、炖裂了口，蹄花清亮软糯，葱花青翠欲滴，暗红的辣椒醮水泛着的白色折耳根，让几天未好好进食的樊老二胃口大开，居然可以细细吃了半碗。这让建军和樊老二都异常兴奋，他们太想给樊老二肚子里的小宝宝增加营养了。
建军洗好碗，细心将外衣脱掉，因为樊老二闻不得异味，他得把樊老二当宝供着。建军给樊老二切了一小碟片状苹果，放上叉子，还有一杯淡茶水，以便让樊老二用茶水掩护水果，悄悄穿过鼻口舌的封锁线，顺利进入肠胃，不让嘴里的味觉、鼻里的嗅觉知道。
这道菜饭也是建军在老四的屋里做好，得到了樊老二的同意才拿出来的。见樊老二精神状态正佳，建军继续樊老大来省城的话题。
“大姐做得比我好，他在老四旁边开店，可能会带走一些顾客，但也会吸引一些顾客来。如果有两个以上朋友来，众口难调，说不定有人会惦记牛肉粉呢。再加上，无论是糯米饭还是牛肉粉，只要质量、数量、配菜，都物美价廉，都能吸引的人流，如两家店都好吃，吸引顾客更会大量增多。这是强强组合，互相借势，相得益彰。只有这样，‘樊氏无忧’才能做大做强。”樊老二美美的吃了一顿糯米饭，愉快使思维恢复了原态，她接着建军的话题总结。
樊老二还是心有不甘：“大姐和老四都走上康庄大道，那我们呢？我现在不能工作了，都让给他们了，我们难道是走回头路，经济更不如他们吗？”
“我们做更赚钱的事，做技术难度更高的行业。”建军沉稳地说。
樊老二露出兴奋的表情，示意建军继续说下去。
“姜娴，你当然还记得。”看着樊老二愠怒的表情，建军微笑着解释道：“她先生秦亮文分在国家科技部，秦亮文的师兄郑涛波在国家卫生部。现在各种药的缺口大，全国各地药业公司都在向卫生部申请药物批号，郑涛可引荐相关官员、专家、学者，走捷径，帮忙审批过关。我们省是中药大省，祖传的偏方很多，很多药方治疗疑难杂症效果很好，但难以申请制药批号，找不到拜菩萨的庙门，无法组织正常生产，看到市场上大把钱想去捞，但没有许可证，空着急。”
“你看到我们牛肉粉那条街尽头的20层大楼，就是外省父子俩到乡下花300元买下一个郎中的家传药方，当时药厂总投资不过1000元钱，现在你看到了，大楼盖起来了，名利双收。只要有人趟出一条成功的路，便会有更多钱、更好药方的人争先效法，所以药厂太不怕出钱了，怕的是没有门路送礼走捷径。就象普通老百姓，走投无路时，只能虔诚求神拜佛，能甘愿付出的，就是磕头如捣蒜。而我有这种渠道，就是药厂的现世菩萨，省去磕头，出钱就灵。”
“现在是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姜娴、秦亮文、郑涛波等，包括我，都是天之骄子，都是千万人抢独木桥中凭借努力、天赋、智慧，通过公平竞争脱颖而出，才得到学习、深造的机会。在大学中，大家同样勤奋、拼搏，凭借各方面出众成绩，才得以分到国家部办委。但挣的钱却还不如宵小鼠辈，当然心有不平。我们想用自己的资源，真正帮助那些疗效好、品质强的药厂，争取早日取得药号，早让百姓受益。当然，我们也会得到不菲的报酬。”
看到樊老二满脸忧心的脸，建军继续说：“老二不必担心我与姜娴的关系。我和二妹从山乡小镇一路携手，克服各种困难才有今天的财务自由，才有今天一切向好的开始。这是我们一起努力抵达的初步目标，还要一起描绘和实现更辉煌的蓝图，我怎么肯轻易放弃？何况，我们有了小宝宝了，我怎么会舍去自己的骨肉亲情。”建军深情款款拥抱着老二，见老二眼睛一红，又忙笑到补充说：“再说啦，姜娴的先生在国家科技局工作，要能力有能力，要相貌有相貌，她干嘛米箩不待待糠箩？他们感情又好，姜娴看中我的，是我的职业生涯前途难以肩负起家族奔向富裕的重任。我职场的空间一眼看到尽头，拼力的最后，顶多挤身考古专家，古板又不知变通。而冷门专家是难以给你和未来小宝宝带来物质无忧的。我出来的损失比他们都小，而空间却是无限的大。就象为了我们这个家，二妹毅然放弃工作一样，你的工作对于我们家庭的忽略度，就如同我对于我们这个团队的忽略度。他们需要白手套，而我就是最好最能挣钱的白手套。既照顾友谊，让自己认识的亲友富起来，又能挣到想要的钱财。加上我省又是传统中医药业大省，我当然是他们最好的选择。我需要的就辞职，全力去做。但我要陪着你把小宝宝生出来，满月后再行动。”
“还有，怕经济上断炊，我们暂时还保留牛肉粉馆和糯米馆各一半的股份和收益，这样，虽对我们的收入有点影响，但那只是数字大小的变化，对我们生活品质没有多大影响。等我的收入稳定后，再把两个馆子全部转让给老大和老四。”
樊老二在建军的怀里微闭着眼，尽量克服怀孕带来的不适。她思索着建军带来的全新信息。半晌，她睁开眼睛，拉着建军的手，热切地说：“建军哥，不要等了，马上去租下隔壁家的馆子，争取房东同样免费装修三天时间，然后打电话让樊老大一家准备，明天就来。侄儿小冬暂不来，让妈妈帮忙照看。你明天上午就到单位递交辞职报告，下午接请假接樊老大一家。”
“我们需要这么急吗？”建军看着樊老二问。
“当然需要这样急。建军哥你想想，你辞职最坏的结果是到北京挣不了钱，最多是我们退回来重新开家面粉馆，而面粉馆的收入远胜建军哥的工资。有了足够的收入，我们还可以想办法做其它事。实在不行，还可去沿海寻找机会。怎样想，最坏的结果都比建军哥上班强。而如果一切顺利，前途和钱途都不可想象。显然，出来比不出来好，早出来比晚出来强。那就珍惜机会，马上行动。我都等不急了。”
樊老二握着建军的手，抚摸着肚子，继续说：“大姐生过孩子，也带过孩子，做吃的又在行，她在我身边肯定比你在身边要方便些。况你做的，都是我们不能做的大事，我们当然要顾全大局。建军哥要再次为我们领航，带我们走出生活新的亮点。”
其实，建军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他是觉得樊老二每次在最需要牵他的手时，他都不在樊老二身边，他感到惭愧。樊老二这样豁达、善良，能洞悉他的内心，使他再次感动。而他能做的，就是深拥老二，用身体和灵魂。
他们已习惯说做就做。在单位同事惊讶的目光中，建军轻轻离开单位，正如轻轻的来。但建军却未停留，步履继续向前，匆匆到了北京。
在樊老二预产期前一周，建军只身提着一个帆布大提包，如轻装简出时的离家，又轻装简从回家。樊老大看到建军到来，匆匆打个招呼，就回到自己与老四的出租房里准备晚餐，为建军接风洗尘。
见樊老大关门离开，建军拥着樊老二打开帆布口袋，全是一捆捆现金。贺建军轻声在樊老二耳朵边说“二妹，这些都是你的了”。樊老二双眼大睁，心狂跳不已：这是光荣和梦想所兑换的金币，是幸福的化身，是快乐的源泉，是目标的物化，是她有恩报恩最痛快的表达，是她远离饥馑、远离苦难最从容、最牢固的基石。
樊老二拉好拉链，含泪深情拥抱建军，以行动表达她的激动与幸福。
待俩人激情散去，给楼下樊老大打了招呼要出去一趟，晚上回来吃饭。樊老二带着口罩，与建军一起打车先银行存了钱，然后到在开卖的几家地产楼盘。俩人相中了距中心地段一街之隔的骏豪的楼盘，进出便利，享有繁华，转角就是安静。他们挑了最大的一套房，208平米，位于三楼的房子。那时住家基本只有步梯，少见电梯房。所以楼层有金三银四的说法。樊老二当然会挑选最好的朝向、最好楼层、最好的户型。俩人毫不犹豫，以现金交钱为由据理力争，向售楼经理争取了最大的折扣，然后就是签约交钱领取钥匙。
办完手续，俩人如释重负，手挽手向城市最繁华的商场走去。在城市灯火初上，家家厨房饭菜飘香时回到住房。
在樊老大与樊老四两家共租住的房屋里，樊老大做好了丰盛的一桌菜，正等着建军与老二。
听到敲门声，大姐的儿子小冬嘴里嘟嚷着“我来开，我来开”，抢先打开门。大家拥到门口，看到建军、樊老二手里挂满了各种各样的手提袋。“二姨”，小冬嘴甜。“咋不喊我？”，建军顺手递过去一个礼盒到小冬手里。
樊老大双手搭在儿子肩上把小冬推向建军，边说“快叫二姨爹，谢谢二姨爹”。小冬眼尖看清盒子的包装是一辆坦克车图，明白盒子里边的礼物了，高兴地叫起“谢谢二姨爹” 。接过礼盒就跑到一边拆盒子。
樊老二给每个人递过去一个摩托罗拉最新款中文显示call机，三个大人也如小冬一样哈哈直乐。
建军拿出茅台，还在每人面前还摆了一盒牛奶，全家共欢，举杯喜迎接建军归来。
美酒美食，一家人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中，兴奋地听建军讲北京的见闻。
为尽快帮厂家办好药号，姜娴、秦亮文、郑涛波各自利用自己的关系，引荐相关官员、评审专家，让药厂在北京最豪华的饭店一掷千金，大宴宾客。那真是豪门盛宴呀！我们给官员和专家极大的尊敬，恨不能为他们解决所有烦恼。作为回报，他们也希望为我们抓紧审批药字号。大家是真正的利益共同体，同舟共济，推动传统中药尽快面世，为众生服务。大有指点江山、生杀由我的美好感觉，加上一起分享市场的巨大红利，获得物质与精神双丰收，宾主皆握手言笑，气氛和谐，快乐幸福。
贺建军从来就是严谨、持重的人，但谈及京城的奢华、申请药字号过程的顺利，以及凭借风度儒雅、脚勤嘴勤、长袖善舞，很快获得官员的好感也得到药厂的信任，在京城顺利站稳脚，并成为药界炙手可热、呼风唤雨的人物时，建军忍不住也亢奋起来。那就是传说中的成功人物的样子吧。
建军本来就是大家佩服、仰视的对象，听他讲起又赚钱又愉快又轻松的事，更是羡慕得五体投地，听得津津有味，觉得简直就是电影里的一号英雄人物，由衷地为建军喝彩。这是真正的赚钱不辛苦，辛苦不赚钱呀。其实，最受益的是樊老大的儿子小冬，他已被父母接到省城读书。看到二姨爹学有所成，干着大事，与父母和四舅走的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之路，深深地刺激了这个年幼的孩子。他心里也埋下读书改变命运、他也要如二姨爹一样当领头羊的豪迈理想。从此以后，他最爱的不再是同龄人舞枪弄棒的游戏，而是去图书馆。小冬的成绩一飞再飞，一冲再冲，稳稳地居全校前茅，以后还考取公费生留学美国，在异国大展宏图。这是后话不提。
建军却停下话来，微笑着看着樊老二。大家也随着目光看着幸福满满的樊老二。樊老二手扶着肚子，笑容满面，说：“我们俩今天下午在骏豪楼盘订了一套现房，准备6个月就可以完成装修搬过去住。”
骏豪是省城知名度最高也是最豪华的一家楼盘，广告辅天盖地，电视、街道都布满了他们的身影。听到建军与樊老二马上就可入住原来他们想都不敢想的豪宅，樊老大与樊老四由衷的羡慕，想想自己还在省城租房立身，没有可供自己立足的事，心里也不觉泛起酸水。
樊老二似乎解读出了他们的心里，继续含笑说道：“我和建军哥商量了，我们小家富了不是富，我们大家富那才是富。我们住在这儿的六个月，大姐继续负责糯米店，四弟负责牛肉粉店，我与建军继续承担你们住房的租金，以及两家店面的租金，但我们不再参与两个店的利润分成，当然我们也不存在再投入的问题。只是意味着，你们需要独自管理，这六个月，只有收益而没有风险。但六个月以后，你们得独自承担收益与风险。”
“亲兄弟明算帐，无偿转让我们做已很感谢了，哪能让你们再负担六个月的租金。”老四说。
“能有一个已运行正常、收益渐增的店面，真的很满意了，远比我们在清流小镇快揭不锅强多了，租金照给，利润你们也得收下。”
樊老二眼睛一棱，摆摆手，大家马上静默无声。她接着说：“扶你们上马，送上了一程，帮助你们有事可做，这是我与建军的共同决定，我们现在也有这个能力，你们就不要说了。按现在的效益，一年内在省城买房也没有问题，这样，我们也安了心。以后要做大做强，或小富即安，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
“有一个要求”，樊老二严肃起来：“两个店共用使用‘樊氏无忧’的牌子，前提是后面得加上‘糯米店’和‘牛肉粉店’字样，全称就是‘樊氏无忧.糯米饭店’、‘樊氏无忧.牛肉粉店’。万一哪一个店出问题，也不至于影响另外一家店。如果你们都努力，生意只会越做越好。”
“以后，做重大决策前，最好提出来大家帮助参考，以免走弯路。毕竟建军哥与我比你们出来早，经验和教训都多一点。再说，多一个人把关，就会减少可能遇到的陷井。大姐与老四联手做生意，大家要互相照应。四弟脚有不便，就麻烦大姐、张哥多多关心。”
大家纷纷说些兄弟连心，其利断金之类的话。一时，亲情融融。
这年樊老二顺利生下一个千金，取名为笑笑。这是他们经历各种选择与困苦，终得走上顺境时，女儿喜上加喜，应时而生，当然是笑了又笑，“笑笑”之名由此而来。过年，樊家老大、老二、老四联手，把贺建军一家、樊昌富一家接到省城风光过年。陪着两家父母逛公园、进商场，达到幸福快乐的巅峰。
两年后樊老大与樊老四都在省城买了房，又联手将铺面做得更大。樊氏无忧成为外地客人必到的地方地道小吃。
樊老四经张哥农村的亲戚介绍，也娶了一个漂亮的乡下妹子叶兆丽同在省城居住。
樊老二出大头，樊家几子妹为父母修建了新的住房，与建军家父母的新住宅相距不到200米。
贺家、樊家子女进城挣大钱发大财，太有示范作用，再次成为清流小镇后生崇拜的偶象，并竞相跟着效仿。参军退役的尽量留省城，努力学习天天向上的力争勇过独木桥，省城有三姑六戚的直接投奔，他们不放弃任何一个机会，努力作为。希望通过自己勤劳、吃苦能实现怀揣的梦想。而樊老二家，成为清流小镇和县里老乡晚上、周末聚会的好去处。刚刚进省城的、在省城从事仕、士、农、工、商、学等三教九流，或出双入对，或单枪匹马，流连于此，互接同盟。
就是聚会，一眼也能分清成功站稳脚跟的和还在为成功打拼的。一般有点地位和事业有起色的，敲门进屋换好鞋就直接在沙发中间以极为舒适的姿式，喝着茶、叼着烟、眯缝着眼，微笑着矜持地接受别人的寒暄和恭维；如有两个以上级别相当的，则老友般相互拍打着对方肩膀，开着玩笑，然后谈论省、市领导，重要部门人员的民间消息，从非官方角度解读官方动态。其余的老乡则分坐或站立旁听，跟着欢笑，还帮着递烟端茶送水。来的女眷们，尊贵的当然在沙发上落坐，也加入谈话的中心。而自知相貌和才学平平的，也很快找到自己在聚会中的位置，入厨帮着樊老二捡、洗、切菜，厨艺好的担当主勺，差点的自然手脚麻利帮着洗碗，收拾厨房。
这种家庭聚会，大家自己定义位置，毫无怨言，远比单位上勾心斗角，德不配位、能不配位强多了，这是凭自己的实力、成就自我调适，每人都处在感觉安全和放松的地方，处在让自己不难堪的地方。这是朋友、老乡聚会的妙处吧。找关系、用关系，用了关系保关系。寻找机会、求人办事、放松自己，来这里就行。
饭毕，等量相当的人就玩麻将，一般麻将桌都让位体量最重、下注最多的人。人民币面值已出现50元和100元大钞，他们玩的就是50元一个码子或100元一个码子，而那时公务员的工资就200、300元，更多的老乡只能观牌不语，看得胆颤心惊。需知，有时一把牌，自己一年的工资都不够支付。所以，樊老二常体谅地对小老乡说：“别参战，站远点，免得流弹伤着。”当然，人多时，也会玩盛行一时的蒙金花豪赌。把牌去掉两个大王，第一次由人随机翻牌，按牌的点子顺时针计数，最后数到到谁谁就当庄发牌，但发牌前需要上一家随性切牌，以示未出千，全靠各自运气，然后依次向每人发放三张牌，牌底只有自己知道。玩牌的人根据三张牌大小一轮一轮地决定是否下注，下多少注。下注也有技巧：明明牌大，但得小小、犹豫的下注，带有点表演性质，吸引别人跟风，由此获取更多跟风赌注；否则，别人一看是注定要输的牌局，自然收手不肯跟，好不容易拿到大牌未必有很好收益，被称为扛枪不遇鸟。樊老二有把牌是一个小顺子，即花色各异，仅大于散牌、对子，又小于清一色及三个同样数字的豹子，她以为最后咬定的那家牌小，就坚定的下注，发现对家继续跟着，已下注无数的樊老二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暗暗叫苦，心中想完了，遇到大牌了。不知什么使然，樊老二心一横，继续面无表情继续下注，反让对家狐疑，决定放弃不跟。最后亮牌，对方是个小清，如下注加钱开牌，对方完全可以收获满桌面的筹码。但就是一念之间，胜败全部翻盘，象极了生活，象极了诸葛亮的空城计。
花样繁多的赌博游戏玩得就是心跳，樊老二觉得游戏就是浓缩人生：有时场场拿好牌，要风得风，要雨有雨，大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的喜悦。大大小小的钞票瞬间堆满了面前，这些真实的票子，不断让自己信心爆棚，海市蜃楼般自以为是，因为牌局不断误导，以为自己果真神勇无双，智力卓越超群，判断有如神助，人生简直就是风和日丽，飘飘欲仙，由衷想大唱赞歌，歌颂幸福和快乐。
手气不佳时，则体验的人生是苦涩、艰辛：每把牌都其烂无比，还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仿佛孤独走在凄风苦雨中，脚下泥泞不堪，好不容易稍有起色，又被人捷足先登。黑云压顶，绳索系脖，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教人怀疑人生，直想高声粗口痛骂、愤然砸牌。
这种过山车般的情感体验，五味杂陈，仿若看过瘾的电影，借着别人的故事，大笑大骂，然后舒畅不已。赌博的乐趣也是如此，因为牌桌上的每人都会倾情出演，既不断渲泄在真实社会中积累的各种情绪，又不断产生新的情绪。笑声过后，痛苦过后，又身轻如燕。10多分钟后，推牌又可重启新的人生，再次整装上阵。牌局变化多端，就是浓缩的人生，意料之中常出意外，尖叫声、戏谑声，哪种声音能表达情绪就是哪种声音，大家都肆无忌惮，尽情热议，没有地位差别、没有高低贵贱，一样斗智斗勇，一样唯钱是图，一样各自为战，一样因有共同体验而成为同路，这样奇妙的感觉，有如吸食大麻，让人欲罢不能。
出落得漂亮可人的笑笑与老乡们带来的孩子在一起舞枪弄棒，冲进杀出。为保护四舅的儿子小亮，她摔了一跟头，左手肘被蹭破一层皮，鲜红的血珠点点渗出。她捞起袖子，朝樊老二跑来：“妈，我的手出血了”。樊老二拉起笑笑的手看了看，捏了捏没伤着骨头，就说：“没事，去阳台上的柜子里找点双氧水，用棉签醮了擦下消毒就行了。”说完，转身又与赌友们点评起牌局。
刚回家坐在沙发上休息的贺建军可不干了，他不满樊老二只管麻将却不照顾宝贝女儿，拉长着脸准备起身前往帮忙。却被樊老二轻声喝住：“建军你要干啥，让她自己来，小孩子不能娇生惯养。你过去悄悄看着，她没事就行了。”
建军轻步走到门边，侧身偷看。笑笑抬了个小板凳站上去，打开抽屉，有条不紊地拿起棉签，旋开双氧水瓶，醮上消毒水，轻擦手肘，嘴里还呼呼吹着伤口。建军看得又爱又疼。赶紧过去，抱着笑笑说：“让爸爸来”。“不，我自已可以。谢谢爸爸。”笑笑的声音稚嫩而又有礼貌，不仅是建军，是在樊老二家的所有人都怜爱不已。
笑笑就是大家的开心果，来樊老二家，与笑笑交流，感受笑笑的纯真、童趣，和发自内心的笑容，就是牌局之外最愉快的事。这在物欲横流泛滥、唯钱是尊的时候，儿童般的真诚、稚气、对弱者的同情，显得极其尊贵。这也是笑笑让老乡们自觉想念，愿意到樊老二家来而老乡们没有意识到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建军本来对樊老二打麻将不管孩子一肚子火，但看到樊老二貌似不关心，实则用心慎密，不由得释然一笑，抱着笑笑使劲亲。笑笑则少年老成，持重地说：“爸爸放我下来，我要照看小亮去了。”
建军乖乖地听从，高兴之情溢于言表，养女如此，此生何求？快乐的人最愿意的，就是为别人做事。建军搓着手，笑容满面欲去帮厨，又被樊老二冷眼看到，她又大声一喝：“请你不要进厨房，我都准备好了，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自从建军做药字号申请代理走上路之后，樊老二就再也没有出去工作了，认认真真做起相夫教子的阔太太。穿戴名牌、出入豪车、打大麻将，走遍世界风景名胜，衣食住行全是暴发户的标配。当然，偶尔也会帮助接待建军北京来的领导、专家等，都让他们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以外交手段高超的夫人身份，侧翼辅佐建军事业。在家务事上，樊老二从不让建军劳心劳力。建军在家完全可以做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虽然人来人往，但樊老二家却被樊老二收拾得一尘不染，建军的衣服、鞋袜，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妥妥贴贴，搁放在最顺手的地方，让建军出去十分有面子。在别人投来欣赏眼光的时候，建军也会暗自得意，记起樊老二的一片深情用意。
夜深人静，麻将收场，樊老大收拾好钱袋，对建军和老二说：“明天中午一起吃饭，我定了皇后大酒店西湖包房，张哥和老四有话要说。我们商量下，都帮着出下主意。”
第二天一早，樊老二就被闹铃吵醒，她伸个懒腰，迅速起床，为建军和笑笑准备早餐。樊老二对家人的饭点是毫不含糊的。馄饨、包子、饺子、粉面等，品种是多样轮换的，就是粉面，内容也是层出不穷，花样翻新，有肉末、脆哨、大排，或云豆炖的猪蹄粉面，牛肉粉面或炖或卤，鸡蛋也是或卤或煎或荷包，几天都不会重复，粉面还轮翻配有凉拌菜，青莴笋、海带、萝卜、酸菜等。每天早上喝的也不马虎，豆浆、牛奶、稀粥、汤菜同样日换日新。因食材讲究，做法精巧，故既清爽可口，又味道鲜美，若非得已，建军是不愿在外面吃的。
建军的心和胃，已被樊老二牢牢抓在掌中。
樊老二当然知道自己在外貌上、在才学见识上与建军的差距，但她把一般女子用来嫉妒、跟踪、撒娇的时间，用来锤炼美食、辅导孩子、收拾家务，并做到极致。而且，樊老二的法律的自学考试专科文凭已拿到了，同时，只要涉及法律方面的，不管是书籍、还是影视，甚至电视法制频道，她都会关注，浸润久，法律方面的修养渐渐积淀深厚。这样的樊老二，底气十足，早已没有惧怕配不上建军的忧虑，活得更为坦然。
樊老二陪着建军和笑笑吃完早餐，送笑笑坐上幼儿园的校车，回来收拾好厨房，才上床回笼，养精蓄锐，以待晚上再与朋友豪赌。晚上，才是樊老二最放松和快乐的时候。
但是今天中午，樊老二要起得早些，因为樊老大有事要商量。樊老大约的皇后餐厅就在家附近，出门左转，步行就10分钟左右就到。建军与樊老二穿着笔挺、裤子熨烫得如刀片，挽手出门。
皇后餐厅是省城最先开张的有名的餐馆，虽处闹市区，但清幽宜人。餐馆是省城知名女企业家李兰所开。进入小院，小桥流水，摒弃了都市的繁华与喧嚣，整个装修高雅、精致、小巧，极富匠心。
西湖包房内，樊老大、张哥、樊老四与夫人叶兆丽正在一起神聊，老大说：“现在抢劫犯太多了，昨天杨总家夫人蒙了一晚上的金花，今天刚走出春花巷子，就被两人拦路抢劫，耳环被拽走了，耳朵都被扯坏了，现在都惊魂未定，走路哪个不小心稍挨着她，都要吓得尖声叫唤。”
叶兆丽虽来自农村，仅初中文化，但嫁给腿残的樊老四后，也开始打扮洋气、赶着时髦，她的发型是始于香港、流行于内地的公鸡头。她见樊老二和建军进来，忙着打招呼，并让服务人员倒茶水。然后接着樊老大的话，接着说：“我最佩服的是樊二姐，去年夏天一个傍晚，我和二姐到富华商场买了衣服，我们刚离开商场并肩走着说笑，二姐就发现随身提的小包拉链开了，钱夹不翼而飞，她机警抬眼，看到两个高个子男生步履匆匆，二姐脑海灵光一现，把包往我身上一推，快速跑上前，左右手开弓，两手分别抓住两个男人后背的衣服，顺势往两边一扭，同时怒气冲冲大声喝斥‘还我的钱来！’两个男人胆怯对视了下，居然老实掏出二姐的钱夹还给二姐。都还没反应过来，二姐就拿着钱夹回来了，脸上还怒气未消。”
建军吃惊地看着樊老二，生气地说：“我怎么不知道这事，你是要钱还是要命？出于自保，他们都带有刀，万一他顺势一刀递过来怎么办。姑奶奶太吓人了。下次尽管拿钱给他，人要紧。”樊老二知趣地用手搭在建军肩上，亲昵过去说：“就知道建军哥心疼我，我不也心疼建军哥吗？怕你担心，看，我不是好好的嘛。”
樊老二表情夸张用戏剧的唱腔道“我的建军哥唉，我一念之间，差点就与你阴阳两隔。哦哦。”逗得大家直乐。
樊老二又转头对叶兆丽，正色说：“其实，现在想起来真的很后怕，听到太多抢劫动则出刀的事。有个女生明明没有钱，在夜市上买了几块钱仿金假货戴着，不想被贼惦记，悄悄跟踪了几天，摸清她生活作息习惯。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终于下手。但贼也识货，发现抢来的黄金首饰居然是硬的，当即知道这几天的工夫是白费了，就跳脚发怒、破口大骂，说让老子们白忙活了几天。实在不解气，又顺手给这个妹子屁股上捅上一刀，走时骂骂咧咧又丢下一张百元大钞，让她去医院疗伤。”
建军也说他亲历的事：“有天给一个在省城的朋友李强打电话，正说得好好的，李强就突然不说话了，电话里只有呼呼的声音，后来一问，才知道他从办公楼出来，拿着手机与建军通话等着出租车，不想闹市区居然有人公然抢劫。一个男性一把夺过正在通话的手机，马上向小巷窜逃，朋友惊魂未定，等反应过来，小贼已不知所踪。”
樊老四季实在牛肉粉店听到的故事更多：“前几天，吃牛肉粉的几个老食客在热议，一对刚参加工作的年青对象，在公交车站看到有人摸包，便侠气干云，前去阻止，不想这是一个盗贼小团体在作案，还有两个小贼把着风。见小年青力单势薄，便上前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车站那么多人却无人相助，包括被偷的那个胖女人。她拿着小年青人冒着浑身瘀伤夺回的钱包，居然对倒在血泊中的青年视而不见，不送去医院治疗，反边离开边说，偷就偷了，我又没让你去拿回来。就这样走了。没有人劝阻。让这对小年青人对麻木看客心寒不已。”
小镇生活的人天然就有团结互助的正义感，这也是地处偏远人群生存的自然法则。所以听到这件事后，大家都极为气愤。樊老二最先发话：“我在场一定提包追打小偷，痛骂冷漠的围观人员，这些人与小偷一样可恶可恨，一样该杀。有时觉得，这样的民族被人欺侮也是有原因的，不团结，没有正义感，活该被其他民族瞧不起。”
建军说：“明哲保身的人毕竟是少数，多数人还是侠肝义胆的，比如我们现在几个，就好想有人过来打劫，可以好好教训一下不肖之徒。”
大家又义正严辞，最后又附和说小心点云云。
凉菜、热菜都上齐了，书归正传。张哥给每个人都满上酒，端起酒杯为吃饭开锣。他介绍他家与老四家的房子、他们租的铺面要被政府征用了，是扩建新图书馆，已列入省委、省政府明年要办的十件大事之一。拆迁补偿费约有10万元，也可以要房。现在樊家老大是想要10万元的现金。
那时万元户是好了不起的一件事，是可以上晚报作致富带头人报道的。而老大他们直接就10万元了。补偿费的用途，张哥已想好，他要买辆出租车，当车老板，要不就买客车跑长途客运。两样都与张哥的爱好有关，喜欢车。樊老大虽然在家也是一言九鼎，说一不二。但这种行情判断，她是七窍通六窍，一窍不通。故沉默不语，望着建军，指望建军为她把关首肯。
建军能做的只有分析利和弊。建军说：“拆迁要房是最为安全和保守的，就权当没有拆迁这一事，中间还可拿过渡费、装修损失补偿费等，住房也由旧换新，凭空得到改善，收益是明显、可以计算、而且看得到的。而要钱用于投资，风险和机会同在，做得好，几年就回本，其余全是净赚，做大做强，利润滚滚。做不好，就回到刚来省城的那个时候，无立身之地，无起步之业，还有大姐和儿子小冬要养。如欠一屁股债，就更惨。在跑长途和买出租车运营证之间，我建议是出租车，张哥可自己开半天，也可全部包给别人开，都能兼顾家庭。跑长途太辛苦，又照顾不了家，收益虽高，但风险太大。”
建军顿一顿，又说：“我个人倒是主张大姐你们先要钱，然后买一个出租车营运证、一辆出租车。挣的钱就不要再去做什么投资，存起来赶快买套住房。我还是希望你们稳扎稳打。出租车收益高，营运证照又值钱，再花点钱投保，风险低，收益稳定。”
建军给樊老大家分析了利弊，也给老四把了脉：“老四腿不便，选择要房稳扎稳打，没有风险。住房解决了，可另外再找个地方，把‘樊氏无忧’餐饮店继续做下去，只要与小叶好好严把食材进货关、注意口味高品质的保持，小日子是不用发愁的。”
建军又给大家吃定心丸，搬新房买彩电、冰箱、自行车，常在家里来打麻将的欧阳就在百货公司当经理，可以找他要票。
樊老二也说到自己的打算：“建军在贵州茅台做经营的同学，打电话让他帮忙推销茅台，做茅台酒专卖店业务。他有两句话让我们听进去了，一句是茅台酒不象卖衣服，明明钱是挣了的，但挣的都是卖不出去的衣服，消耗、剥蚀了大部份利润。另一句是以后大家有钱了，只会喝好酒，国酒茅台首当其冲。建军在北京打点官员、专家及相关客户，用的都是茅台。以后自己开家茅台专卖店，既可节约成本，又可帮忙同学，还可让我找点事干，免得每天沉醉麻将，也免得远离社会，与建军没有多少共同语言。”
“所以建军会投资，会在住家附近开茅台专卖店。我全权管理。以后你们要酒，在我这儿拿肯定更便宜，货更真。”
只要有事干，有前途和钱途，大家都不怕吃苦，都愿意努力。一时，大家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但人生的过程就如同蒙金花的底牌，谁也不知命运发的下一张牌，是对命运的雪上加霜，还是彻底反转。
贺建军与樊老二虽然赚了很多钱，但没有实实在在储蓄起来，要么变成樊老二每天牌桌上的赌资，要么被老家亲友借走，要么变成了救济款。
樊老二答应做茅台酒专卖，需要大量资金交纳代理费及门店选址、装修、进货、请人等，便马上向借钱人收帐。借钱少的，几乎都能从自有资金或从其他处拆东墙补西墙，还给樊老二。但借给别人做生意的大额资金，特别肖老三借的3万元索要就难了。那个时候，钱找钱、钱滚钱太容易了，又变成投资让钱去生钱儿钱女去了。
钱借给别人，就不是自己的钱了。商战中就流传着这句话：钱在你手里，就如同手拿刀柄，刀尖对人；钱在别人手里，刀柄易位，强弱易位，是别人持刀，刀尖锋芒对着自己。
樊老二还记得肖老三借钱时的状态。那天下午，樊老二刚刚午睡起来，手机就响起。电话那头未语先哭。樊老二问了几声，才知道是原在养猪场的同事肖老三。肖老三开口如原来跟着孩子喊：“二孃，有事又要麻烦你了。”如同往常，樊老二家总有清流小镇来的远亲故旧或来省城看病，或孩子上学填志愿、或分配需找关系，有时是借钱，樊老二都会慷慨解囊，她的大方又吸引更多的人前来寻求帮助。原来肖老三也借过500元，半年后也通过邮政寄来还了。这次是要做砖厂，急需资金投资打砖机，这样才能多生产砖头，增加利润还银行贷款、小工工资、养家糊口。借的资金远远超过樊老二平常慈善类资助。但肖老三痛哭流涕，反复哀求，并拍胸打肚保证半年内归还。
借钱时，樊老二十分干脆，把自己手里仅有的三万元全部借出，不留余地。轮到樊老二找肖老三还钱时，他一天推一天，原因是砖卖出去了，但钱却未收回；还有银行遇到经济硬着陆，政策紧缩，贷款困难。理由多多，借口多多，但就是不见钱多多。樊老二感到资金的巨大压力，也感到手里没有钱的巨大恐慌。加上，政府对药号的管理越来越严，要求越来越细，贺建军在北京的运作模式已再无空间，已作收尾工作，准备收拾行囊回到省城。
因樊老二为人大方，建军挣的钱几乎都被樊老二借人。俩人做茅台酒业务，反倒没有流动资金。为省搬运费，贺建军与樊老二自己一件一件地抬、扛，仿佛又重新创业。一想起自已无私借出、慷慨解囊、无偿支持创业的肖老三之流，到了他们自己约定的还钱时间，却种种理由推三阻四，非但没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仗义，更没有诚实、守信、重然诺，反倒仿佛借钱的是自己，让自己为流动资金所困扰。樊老二越想越气，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怒火越烧越烈。次日一早，她不顾披头散发，开车直奔肖老三的砖厂，堵住肖老三痛骂一顿，逼着肖老三到处筹款还了全部钱，才平心离开。同时，发誓不再借钱给做生意的人。
那段时间樊老二象个装满了炸药的木桶，随时想爆发。先是为借钱不还的乡亲，后是为聘请的营业员。原来，趁樊老二那几天全职在家接送笑笑、给笑笑保障营养餐备考期终考试时，营业员狸猫换太子，听从男朋友的撺掇，用一瓶真茅台换成一件6瓶装的假茅台，以假当成，赚取差价。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营业员做假行为被客户发现找上门来。樊老二听到后愤怒异常，核实情况后，马上拖着营业员上门陪礼道歉，奉上双倍的真茅台以示诚意，并当众销毁茅台假酒。
樊老二的危机攻关处理得当，专卖店的销售不但未受影响，反而因老板的诚信而生意大好。
真是一波未平，又起一波。刚送笑笑上学，樊老二正准备午休时，樊老大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心急火燎，带着哭声：“张哥工地出大事了，老二过来一趟。”樊老二赶紧开车过去。张哥原来都说好要买个出租车营业牌照的，但参加竞拍第一拍才3万5千元，张哥便以此为上下浮动的标尺，不想后面越拍越高，最高直逼7.2万元，远远超出张哥心理价位，竞拍未获成功。
无事可干的张哥便每天与人聚众赌博，晨昏颠倒，人是越赌越瘦，脸是越赌越青，钱是越赌越薄。樊老二和建军曾应樊老大之请，专程登门做张哥的思想工作，让张哥找点事干。张哥便与其他另一个老乡买了一个滑石粉矿，矿厂在距省城80公里的马场乡镇。马场的滑石矿极为丰富，挖矿致富的人带动着更多的人来挖矿，张哥就是涌动挖矿大潮的一员。买矿前曾请马场实战经验丰富的土法专家看了，也通过建军请省城专家去看了，土洋专家都认定，不错，很好，值得投资。于是，张哥倾其所有，也想钱滚更多的钱，一夜大富大贵。钻机朝下打，不见矿；朝左打，不见矿；朝右打，还是不见矿。又在深钻的地道朝上打，还是没有矿的影踪。
谁说挖矿不是人生世相。就在张哥与老乡辛苦开工却不见矿的时候，旁边有家矿见他们努力、踏实，是做事的人，希望把自己的矿场以亏本的价格转让给他们。但张哥他们推理：如果能挣钱，为什么要转让，而且还是亏本，其中一定有诈，未作答理。继续向更深处、更广处钻。
相应的结果是，有人信了旁边这家店的话，几钻打下去，就每天车轮滚滚，满载着矿产而去。车辆驶过张哥他们的矿地，泛起的尘土蒙住的，不是山间公路，而是张哥的心，仿佛天天有意讥讽。张哥他们决定，向最有可能储藏矿产的左边方位继续再挖20米，如果还不见矿，就彻底放弃这鸡肋般的矿场。于是背水一战，打钻直接开山放炮，不想炮火响声吓着了在田埂中背背篓的老太太，轰隆的炸声伴着漫天散落的石块与泥土吓着了老太太，她心一抖，脚一滑，跌落高坎，腿骨摔折。
老太太凄厉的哭声又在炮火后恢复宁静的山间响起，并久久回荡，村民们马上送老太太进了省医，又把张哥控制了起来，哭声、骂声、呻吟声兼情绪暴烈的家属冲上前抓扯踢打张哥的声音，直刺人耳膜，场面乱成一团。
樊老二赶到医院，见樊老大哭得眼泡脸肿，她也与农村老太太家属一起，加入痛打痛骂张哥的队伍。樊老二一把扯住樊老大，挺胸站在张哥前面，厉声说：“你们是解决问题还是要打人？如果只想打人，那就尽管去打，把人打残了就双方扯平。如果是要解决问题，我们就坐下来心平气和好好商量。”大伙见樊老二人高马大，嗓音洪亮，便全部禁声住手。
樊老二便接着说：“尽管放炮的石沙没有直接砸到老太太，但我们愿意负担起责任。凡是你们合理的要求，我们肯定尽量满足，毕竟此事是因我们而起。”
樊老二又换一种语气：“但你们也得体谅，我们肯定不愿意出这样的事。乡亲们也看到的，我们钱投下去了，一车矿都没有挖出来，一分钱回报都没有。没想到最后一炮下去，反把老太太吓成这样。”
双方情绪释放后，恢复理智和冷静，经过反复拉锯式的讨价还价，张哥与樊老大掏钱付医药费、营养费、看护费，又预留8千元作保证金，平息了一炮纠纷。
张哥开矿最后一炮下去，既不见滑石矿，又不见的有张哥与樊老大拆迁的全部家底，还有樊老二支持的1.2万元。
以后，樊老大与张哥就安安心心在樊老二的茅台专卖店负责卖酒、送酒，再也没有离开。在樊老二的支持下，重新买了套120个平米的房屋。
此后，樊老二让贺建军彻底回来，终止了做药字号申请的业务。又踏踏实实做起茅台酒，只不过已建立起广泛的人脉基础，属创业升级，远非第一次所能比拟。
七
时间真快，28岁的笑笑就要结婚了。
“建军，快起来，笑笑的接亲人员要来了。”已梳洗完毕的樊老二轻轻推醒建军，边把建军要穿的衬衫、已熨烫好的深色毛呢西装放在床头，整理以暇接待各方涌来的朝贺宾客。建军感叹道：“老二，人生恍如一梦，时间好快，笑笑都结婚了。”
“是是。别感叹了，快穿衣洗漱，光鲜示人吧。”樊老二过来亲了下建军，又继续比试建军的衣服。“爸妈他们谁陪着过来？”建军又问。“都安排好了，大姐一家陪你家爸妈；老四家媳妇接我爸妈。老三家开车接你叔叔，张哥作为机动，随时替补。他们全部住在对面的汇恩大酒店。”
“现在交通好方便，县县都通了高速，2个小时就到清流小镇了。想当初，我们要坐12个小时，有时一个对时都到不了。”
“冬天，脚僵冷得直在车内跺脚；夏天，午休吃饭的地方厕所简直下不了脚，想在想起来全身都发麻。”
樊老二给建军系着领带，看着建军渐渐泛起的皱纹，抹着他的脸，陶醉地说：“建军哥，我们是不是很幸福？我由衷觉得幸福和快乐。笑笑和女婿投身到深圳为自己的事业打拼，我是真心支持。虽然，他们现在创业是我们的升级版，但目标是一样的，是寻找自己的梦想，是寻找更精彩的世界。”
能让贺建军和樊老二这样喋喋不休地聊天，是因为笑笑是兼新娘、结婚总编导、总指挥于一身，建军与老二只负责接待客人。
笑笑受母亲樊老二的影响，性格开朗、人缘特好，她的先生也是她大学同学，现在深圳一家外资企业担任财务总监。笑笑的婚礼由她一手操办。她的小小居室，已挤满了前来帮忙的闺蜜及闺蜜的男朋友，正拾漏补缺，为笑笑化妆并随时等待笑笑发出指令后无缝执行。
因为贺建军在贺家是主心骨，而樊老二在樊家也是。他们是家乡成功人物的代表，他们有着天然的热心帮忙故里的英雄情节，也有着小镇传统的侠肝义胆，曾散钱无数，不求回报。所以笑笑结婚的消息一经传出，便广为散发，成为贺家、樊老亲朋故友借此表达感激、联络感情的最好方式。笑笑结婚三天前各路亲友就络驿于道，高朋满座，喜气洋洋。
计划生育是当时的国策，建军与樊老二就只一个独生孩子，操办婚事自然也不遗余力。虽笑笑总揽全局，但他们没有少拿主意、一掷千金，因为他们觉得这就是幸福的最高峰了，以后都是下山的日落风光。站在这顶峰，他们深情回望来路，如同获奖要发表感言。首要感谢的是双方父母的支持，那时有个上班出卖劳动力、能养活自己就已心满意足的时候，他们毅然同意建军与樊老二放弃工作，裸身下海，自奔前途。这对已有相当经历与认知的父母来说，真的是难能可贵。当然，他们也感谢建军的哥哥，给他们带来山外不一样活力四射的世界。建军与樊老二彼此相互理解、掺扶、包容，不离不弃，也是他们站在幸福顶峰的原因。
他们更知道，他们生在这个伟大的时代，经历了在温饱线上挣扎，一路随着时代滚滚洪流，拥有了自己小时都不曾梦想到的丰富物质，生活环境日新月异，赏心悦目。现在通江达海，地球一村，要去哪里，心念一动，都可以实现。
前来贺喜的，都几乎是以派别组团到来，贺建军、樊老二与亲友不停聚餐，一方面是庆贺，一方面是忆旧，发出人生的浩叹。
至亲父母团是大姐、四弟媳亲自开车接送。家人聚会，一起说笑的是穿补疤衣，老大穿了老二穿，衣服层层叠叠的补；说小镇上虽不是农村户口，但家家都在后院开辟土地种植蔬菜、喂养家禽贴补生活；说小时一年都难得几次洗澡，头上长满虱子，家里备有梳子与篦子对付虱子，姊妹间互相扒开头发找虱子与虱子蛋，用左右两手指掐得乒乓直响。母亲窦云翠说：“别说了，小冬出息了，考到美国公费留学，小冬与媳妇他们不小心说出来，不是都快丢人丢到美国去了。”大家轰堂大笑。
但回忆得继续，揭短得继续，否则，似乎就失去聚会的意义。樊家富又说到樊老二抢樊老大的糖，樊老大寻死喝敌敌畏的事。樊老二说，自己当时最大的愿望是有钱买糖，半杯糖，半杯水，吃个痛快、喝个痛快。大家还说原来神秘奇怪的事，老三眼睛睁不开，老四耳朵痛，观花怎么就知道移动家里的东西就会让老三老四痊愈。还有那时流行簸箕画，在簸箕里平辅厚厚一层面粉，上置一筷子，要占卜的人一通咒语念过，筷子居然可以自己摇动，在面粉上笔走龙蛇。虽科技发达，但自己亲历的事却无法解释。
同样热爱读书，优秀成绩，在大一进大二时就申请到赴澳洲奥克兰大学读软件专业的樊老四家儿子小亮反驳说，“以色列作家尤瓦尔·赫拉利的《未来简史》，用大量史实证明，曾经长期威胁人类生存的瘟疫、饥荒和战争已经成过去时，被人类新的追求取代。现在人们是追求长生不老、幸福快乐和成为自己的神。原来相信迷信，是因为科学还未达到那些领域，现在自己都快成自己的神了，哪会再能相信这些鬼怪灵异。”
但大人们对小亮的话法不屑一顾。
贺建军的父亲于1949年前就参军，平常不苟言笑，此时却老泪纵横，他开口时，包房自然一片安静。他说：“我是军人，是从战火中冲杀出来，我肯定不信鬼神。退休后，樊老二曾陪我们老俩口回了趟湖南老家。少小离家老大回，家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那么亲切。我们住在侄儿家。也是我问侄儿，小时曾为我们治病占卜的人是否还在，他说在的。侄儿就带我前去请他到家里叙旧，我也想问下早已过去的父母情况。我老了，观花的人更是垂垂老了。我们一路走一路聊着过去的往事。快到侄儿家时，观花人就不走了，说里边去不得，有人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住了，后侄儿从家里取来香蜡纸烛，观花人一阵念念有词，才进了侄儿家堂屋。”
“观花人进屋，见你母亲病恹恹的，就说原来是孃孃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了。我们请他做了法事，做道场后，你妈妈明显就好多了。问到我远去父亲时，观花人突然一怔，双眼一闭，旋即又睁开，嗓音变了调，分明是父亲附体了。我忙向父亲请安，陪罪，因为当年逃婚跟随解放大军不告而别。又问父亲过得是否安好。老父亲说要给他送寒衣，他在下面冷。我特别也问父亲，咋个不保佑我的三儿子贺建强，让他青年早逝。父亲说保佑过他两次，第三次真的无能为力。这也是命数。”
“回来后，我与你母亲回忆，建强确实有两次命悬一线：一次是在清流小镇，在街上与小朋友玩踢罐头游戏时，建强从马店小巷窜出，被一辆车迎面驶来的小车闯翻在地，还在地下打了几个跟头，起来居然毛发无损。一次是倒清淤小镇的河边洗澡，在一个斜坡高坎未刹得住脚，身子面朝河水直接向河滑去。就在离岸的一瞬间，突然有股神奇的力量，将建强平行旋转180度，让本是面朝河水的他转向陆地，求生本能使建强顺势抓住岸边的树枝，未掉进湍急的河流。”
建军也补充说：“跌入河又被神奇力量旋转这件事，建强也告诉过我。他也觉得奇怪，怎么会突然有神力让他转身。他想在原地做实验，还让我用绳子捆起他的腰杆，把绳子系在河边粗壮的树上。试验结果是直接滑到水里，什么也没发生，除了身上被流水打湿。”
小亮对大人说词无法再辩驳，因为这些都是他经常拜见的至亲长者，他们不会骗他，但他又不能苟同，只在心里暗暗发誓，有时间一定要认真研究长辈们说的他们亲历的现象。
建军与文史馆同事聊的是当时电视、冰箱、自行车如何一票难求。最普及的就是收录机了，还杂音多，听不清楚。每年挂的日历图片都是外国的公园、城市风光，用完后还贴在墙上作装饰。现在，城市、乡村开门即是无边风光，且步移景换，满眼都是挂历中的景色。
樊老二说：“曾看到相机专卖店橱窗里的相机镜头，标价1.2万元，当时工资才80多元，轻轻一计算，悲哀地想，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买不起一个相机镜头，为此沮丧了好几年。现在不但相机，还有车有房，自己拥有的，是原来根本就不敢想也没法想的。”
建军的原来的同事覃雯说：“我去年专门申请下乡驻村，去前还以为我们原来的贫穷定义农村，以为是破落、贫穷、吃不饱饭，哪里知道，他们的房屋全部翻新，只是可惜那些百年老屋，不重建更值钱。村民种水稻、玉米、土豆、养猪等，国家都有各种补贴，各类补贴达8大类共79种。失独的、没有劳动力的，还有低保补贴。只是，养成一些村民视为当然。我住的那个村，一个独臂老人，已获生活保障，但他前来要的，是为他儿四肢健全的媳妇，说她如何困难，说得理直气壮，好象贫困就是需要帮助的唯一理由。农村公路已村村通，摩托车代步已司空见惯。好多人家是四个轮子的。”
大家又讨论美景、美衣、美食，说现在确实有贫富的差别，但绝无食不裹腹、衣难蔽体的情况，如果要求不多，关乎生存的愿望都能满足。比如想开车，便宜的、二手车几千元就可拥有。正如流行段子：有钱在馆子吃野菜，无钱在家里自己做野菜吃，都能满足自己的生活所需。对自己拥有的，由衷感到幸福、满足。
贺建军与樊老二初中、高中同学聚会，则聊的是小时砍柴、打猪草，在学校抢米饭的事。学校为显示公平，一个大脸盆里蒸好的饭供八个同学吃，大脸盆的米饭已用有8块刀片的刀分切过，8人站定，各占一块，沿刀切片垂直下去，谁也不多吃多占。偶尔有钱是可以买冰棍吃的，3分钱一个，两个6分钱，可左右手同时开弓，左边啃了啃右边，吃得快乐满满。油辣椒，则是每个同学开学的必带美食，但不经吃，一个星期就全部消灭掉了。基本是饱一周，饿半年。有次琴的父亲来看琴，带有一大缸油辣椒，几个关系好的同学见状，不顾才吃完晚饭，马上又到食堂满满打上一钵，在旁边等候。琴父亲一走，潜伏的同学马上现身，直扑琴的大缸，辣椒瞬间见底。大家则撑得洗碗都没法弓腰。长跑健将樊老二饮食特好，总是满操场追着弱不禁风的兰，要抢她的饭菜。住校时，女生寝室都生疥疮，身上奇痒无比，但文科班女生坐前面，男生坐后面，大家又痒又得顾面子，只能在课间上厕所、和下晚自习时挠个痛快。班主任孙老师知道后，为同学买药，烧水，让同学们洗疮擦药。那个痒，被挠时，真是酸爽痛快。
与家里常常战斗的麻友聚会，则聊权高位重的交通厅厅长因经济问题被纪委请去喝茶，后被判刑。最有戏剧性的是，交通厅厅长检举了不少行贿的人，有一个仁兄发现那个圈子的人都相继被带进案子，拘押在案，而自己却独善其身，心想这个厅长真是他的铁哥们，靠得住，所以专程去探望。不想，他只是被厅长遗忘，这一看，让厅长想起，当然被厅长继续检举揭发，成为坊间笑谈。
多年不联系的亲戚、朋友有共同的特殊回忆，共同的喜怒哀乐，有他们共同理解的情感并一同抒发，这是大办喜事和各种聚会的意义所在。
推杯换盏，高谈阔论、把酒言欢，激情终将过去。待宾客四散，笑笑与先生回到深圳。建军与樊老二顿感冷清。
茅台酒已不愁销路，逐年上涨，最后一瓶难求。张哥与樊老大只负责专卖店日常管理。建军与樊老二俩人又回到乡村，钓鱼、挖野菜，请城里朋友来喝酒小聚。
星光下，樊老二枕着建军的肩膀，俩人坐在田埂上，只是没有了少年时看到的萤火虫。樊老二说：“建军哥，我们还是很幸福哈，姑娘有出息，我们身体都很好。只是，觉得这幸福中有一丝丝无形的恐慌，怕这样的幸福不会持久。虽然什么都有了，但钱却不断贬值，万一哪天我们的钱都不名一文，我们又老了，怎么办呢？我还是想从拾法律方面的学习。我的法律知识和储备应该没什么问题，只差一个执业资格考试了。我有一技之长，技不压身，老了万一有什么意外，我可以执业呀，这样，我就更踏实，享受生活更有底气。”
“好，活到老学到老，只是现在该你认真学，我来做坚实的后盾。”
建军温柔地拥着樊老二，在满天星斗田野，从容、自信走向城市越野车，打开车门，启动，在汽车抒情、浪漫的音乐声中，往家的方向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