箐鸡
雄箐鸡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鸟儿了。连孔雀也会相形见拙。
“憨憨……憨憨……”。这是旧历三月初一个晴朗的黄昏,我清明节后抽空回乡祭扫祖坟,猛然间又听到这熟悉的阔别了三十来年的声音,在不远处的大树从中嘹亮起来。不错,这是一种大个头能飞善跑的野禽,乡民们叫它箐鸡。这种叫声的是公箐鸡的,音阶短,就两个音节,“憨憨……憨憨……”的连续五六声,有浑厚感。旧历三四月间,气候渐渐沤热起来,这是他们繁衍子息的旺季,呼朋引伴鸣唱得十分欢实。母箐鸡比起公的来,就逊色多了,毛片色彩杂乱,黄褐色为主调,就像家中的黄母鸡一般的造型,只是个头瘦小得多。
三十余年前,阻碍农村发展的大锅饭被彻底打破,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大包干)落实了,每家每户都拥有了属于自己自由耕种的土地,久困着的积极性被空前调动了起来,服侍地里的庄稼就像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细心备至呵护有加。
海拔八九百米的二半山区,清明节前后十来天,恰我们是播种的黄金时节。苞谷黄豆米豆黄瓜都在这高峰时段播进地里,旱地几乎都与山岭灌木、荒地接壤。在一不留神间,播进地里的种子就被那些雀鸟:一身乌黑的老鸹、拖着长长尾巴整天喋喋不休山喳、机警而黑亮的黑雀(黑窜)、鸟中花皇帝箐鸡这些长着长长的嘴壳子的家伙们刨开、啄食,甚至连小小的麻雀们也为虎作伥拉帮结伙加入到这个队伍中,简直有恃无恐肆无忌惮!地块中,地边角那些我们用树枝、竹杖安装上烂斗笠烂蓑衣的假人也不能很好履职了——一经试探得逞,这些个稻草人就成为毫无杀伤力的道具摆设。等乡民们播进地里一转背,它们随即就尾随到地里,不声不响,贼精!犹如餐桌上有些人吃到好吃的不吭声“埋头苦干”一样。庄稼遭殃得十分厉害,很多时候补种了三四道也无济于事。这是庄稼人最为伤心的事儿,自然顺理成章的迁怒与这些糟蹋庄稼的雀鸟们,恨不得灭其九族连根拔除。
箐鸡,鸟族里的花皇帝,就是喜欢刨食农人地里子种的大型雀子。这家伙平时喜欢食用农作物、草籽、竹笋和昆虫,外形美丽异常。
经历过的唯一一次打箐鸡,发生在改革开放的第六个年头。
海拔八九百米的村庄,三月里正是春阳暖日。那天放学后,坡地里帮忙种苞谷,临近黄昏时分,就忽地听见“憨憨……憨憨……”的箐鸡鸣叫,循声逡巡过去,远远的望见扇子那块庄稼地里有一个彩色的鸟影子在游走,边刨食边鸣叫。哥吩咐我放下手中活路,专门去蹲守摸清它栖息夜宿的准确位置,我闪身钻过几岭树丛,脸上手上被锋利的芭茅草割出了几道火辣辣的口子,生疼。但是,只要能拿下那只箐鸡,这点儿疼痛算什么,做庄稼人的人,哪个身上没有或多或少的伤痕啊?我神不知鬼不觉摸索到离它仅有十来米的反蕨笼丛里,轻轻扒开蕨草,斜阳的余晖正在东山之巅一点点的涂抹上去。这位置妙,正好把这只公箐鸡看真真切切:
浑身羽毛板块与板块之间一点也没有缓冲过度,色块分明却又十分融洽和谐。长大成熟的箐鸡,长约一米四五的样子,身长四五十公分,尾巴上的翎子特别长,是整个身子的三倍。嘴尖喙利似鹰嘴,圆溜溜的眼睛,灰黑眼圈里眼珠子微黄色最中心瞳孔呈黑色,眼圈外一带弧形的白花斑纹,一对眼睛看起来和画眉鸟一般精灵。头顶墨绿色冠带,冠带后一绺五六寸长的红艳艳的翎子,七八根红羽毛,像拧成的一般。那脖子大哦,比鸡的颈项看起来还要肥实些。自冠带及红翎子往下是一圈圈灰白色的片羽,就犹如白色的一圈一圈的蘑菇菌。腹下自尖嘴以下到素子部位全是黑绿发亮的片羽,腹部和腿后部分又是一片全白的羽毛。背部自白蘑菇圈之下,又是蓝中泛绿发亮的片羽。当然,最长门面的是那尾巴翎子,每一条翎子灰白多,黑色少,黑色的像印刻上去的箍子,一圈圈不少于二十道,尾梢尖尖的,似剑梢。现在我才知道,箐鸡尾翎子在古装电视剧里作为道具是常见的,大家都看过中央台第11套节目里的京剧吧,许多正面人物花冠上那一对长长的花翎,比如穆桂英挂帅时头上那对花翎,那就是箐鸡尾做的花翎了。
只见它翘起长长的尾羽,用那双有力的爪子,轮换着刨,两下就刨开窝里覆盖着的浮土,啄食里面的苞谷、黄豆、黄瓜籽种,不时抬头张开利嘴鸣唱那两个音节。正在我看得目不转睛浮想联翩的时候,这家伙竟然不做声了,吃饱了。奋力扑腾几下翅膀,又用利喙梳理了羽毛,特别是翅膀又是梳理的重点,好像里面有虱子在咬一般。噗噗噗,一翅膀就飞进林中站到了一棵桦槁树上,东张西望,在找寻安全的度夜点,啪啪啪,又是几翅膀飞到了三四十米远处的绽放着白花的灯台树上,花丛和叶子秘密实实,较安全了吧?我们夜里也好找寻这个明显的目标,心里窃喜,十分钟也不见动静,这回稳定了吧,嚯,才没那么简单呢,趁着老天擦黑,又飞了,窜到了崖嘴上那从黑越越的楠木树丛里,也特狡猾了嘛,真一点儿也不憨哦,还玩狡兔三窟呢。我蜷缩着大气也不敢出,长天里那最后一抹彩霞完全消隐时我轻轻梭下庄稼地里。只见哥背着家里那杆明火枪棒棒爬上坡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凑近我,悄声文“踩准没有?”“准了,就在岩边上那一丛楠木树林里。”“好,我们就在这里耐心呆着,等它睡着了才可以动身摸索上去,一炮轰下来打牙祭”。我们躲进草丛,耐住性子静心等候。但我一会儿就耐不住瞌睡虫的缠绕,呼噜呼噜进入了梦乡,恍惚之中梦到我们的庄稼长势良好,“头道深,二道浅,到了三道猫洗脸”,我们已经薅二道草了,苞谷苗已经半人高,带在窝里的黄瓜秧长到了两尺多长,开满了小朵小朵的黄花,有的已经结出了青白相间的小黄瓜(老乡们成为打纽子)。黄豆苗也长到六七寸高的样子,我们的庄稼长势良好,只要不出现天灾的话,今年无疑是一个丰收年景啊!
“醒醒,我们准备出发了。”被摇醒之后我还昏头晕脑的,也不知是在梦幻里还是现实中,摩擦了几下眼,看到空中摇曳着半轮明月,才猛想起我们狩猎的事情。“我睡过去多久了?”“一个把小时吧,走,我们摸上去找到箐鸡拿下它最为要紧。”他顺手递给我一把有背带的手电筒,自己也背着一把三节电池的,叮嘱千万不要按亮电筒。斜背上明火枪,把砂袋(里面装满了明火枪的子弹——铁砂子)和药角(水牛角做的,装火药)拴在我的腰上,要求尽量不要弄出声响。借着月亮的余光我们在荒地林中摸索着往上爬去,到处都是刺笼子、芭茅草,免不了再一次遍体鳞伤。二十分钟后终于来到了岩畔的楠木树丛下,稍稍喘上几口气,哥乘机把枪兜子上的火机子扳起来扣在狗脚上,火门眼处早已经装上了黄炸药引子用纸盖压好了的。举枪、按亮、寻找,这家伙在哪儿呢,哥弟俩在几颗树间逡巡梳理了一遍,公然没照见着它,遁土了?还是再次悄悄飞了?再次重点梳理枝叶部分,嗬,在那儿!一枝斜伸出去的密实叶丛里,垂吊下长长的彩色尾翎子。强光刺激下,它往左边挪了挪身子,像给别人挪让位置,并没有飞走的意思。说时迟那时快,哥左手捏着电筒和枪杆子已经瞄准了箐鸡——其实不用瞄准,那非常聚光的手电筒光圈中心就是靶心,“咖嚓,嘭嗵”,山崩地裂,我还未及掩耳,箐鸡已经应声而落,坠入草丛里去了,我跳下去,随手按住了它,还在有气无力的垂死挣扎,如若是白天没中枪,这家伙肯定会用它啄食庄稼的利嘴啄得我双手是血,直至我松手逃脱为止。山下村子里的狗儿们惊扰得狂吠不止,只是不敢出门来撵山追赶,忠诚的守家护院的卫士。
狗吠声渐渐稀少弱化,手里的箐鸡也渐渐没有了生命气息,似乎山下的家犬们狂吠是为它送上的哀号,丧钟。
回家一过秤,三斤半,这斤两在野禽中是比较重的了。全家人都非常高兴,既为一家人庄稼的丰收除掉了一害,还为一月没沾荤腥的全家贡献一顿美餐。他们也似乎肯定今晚一定有收获——他们早已烧开了水。三四尺长的几匹翎子烫脱后,父亲把他们插在了神龛上的香灰钵里。
陶制坛罐里已经没有猪油了,清炖,也只能清炖。一家人吃肉喝汤,狗儿啃骨头。肉质细嫩鲜美,野味甚浓。那晚一直忙活到子时。那肉,那汤,至今也还回味悠长。也难怪古代这东西会成为黄家贡品,果真名不虚传。就连食遍人间山珍美味的乾隆也按耐不住诗性,感叹赞叹曰“名震塞北三千里,味压江南十二楼”。
插在神龛上那些漂亮的翎子,据说后来被巡逻于乡间的游商贩子给廉价买走了,怪可惜的,也不知是不是最终走进了戏班,最后做成花冠翎子,戴在了戏里穆桂英、樊梨花、扈三娘或是周瑜、杨宗保、杨再兴等巾帼、少帅的头上?若是,那肯定是更添英武、雄健、勇猛之气了。
现在,村里的青壮年都外出务工去了,倡导退耕还林,森林覆盖率已经超过了百分之七十以上。山岭里野兽野禽族类越来越多。庄稼已经几乎没人种了,也就不再心疼庄稼会让天敌们糟蹋。
唯愿,生态圈子里的每个成员,都能顺应自然大道和谐相处。
献新
中秋节前几天,家里人从上市面上买回来几斤新米,做出的饭喷香,饭菜一上桌就和妻子就大快朵颐起来。“哎哟,搞忘了,搞忘了!”她惊诧地觑了我一眼,“忘了啥啊?”“献新啊,给天老爷献新”,她笑着说“不是今年才搞忘记的,你这些年哪年给天老爷祭献过新啊”“你别说,还真是的哦,忘记好多年了!” 儿时父亲和大哥给天老爷献新的的情景不经意间硌疼了我的心,一时间情绪便惶惶然,戚戚然起来。
每年新出产了玉米、大米,母亲精心侍弄好后,谁也不能偷偷的先吃,总要在父亲的带领下,在露天坝子里摆上方桌、板凳,八碗八筷,四面每个方位摆两碗,筷子规规矩矩整整齐齐码放在碗口上,三根香一对蜡燃起来插在地上,一叠钱纸整理酥松,点燃,慢慢添。父亲口子念叨“天老爷,新粮出来了,请您尝尝新啰!”。在场的全家人个个一脸严肃,虔诚,敬畏之心全写在脸上,落实在行动上。末了,父亲还要在献新仪式的尾声中,把几粒新米饭或是新苞谷甩到房背上,“尝新喽,尝新喽。”似乎天老爷就在房屋上空等待我们家的祭飨。
父亲说,我们有吃不瞒天!要在露天坝里祭献天地,让天老爷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房背上干净,敬献给天老爷的东西怎能不干不净呢,要让他老人家记得我们的好,保佑全家风调雨顺无灾无难。
记忆中的这些情景发生在土地联产承包到户的前后时段——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
漫山遍野除了植被覆盖之处,全是旱地,人畜饮水都靠井水来满足,哪有什么水田来耕种呢。苞谷虽然属于粗粮一类,但它是旱地里的主粮。为避免饿饭,也种植小麦,红苕,洋芋,所谓主粮不足杂粮补。靠天吃饭,一粒汗水一粒粮,乡民们年复一年在广种薄收中消耗着磨骨头养肠子的光阴。
土地尚未下放时,队里实行集体种植,集体收获,按工分分粮食,积极性总是大打折扣,人的惰性引导着庄稼的惰性,这样导致的恶果是年年歉收,每家每户几乎都会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挨饥受饿。那时节,人活在世上似乎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整天围绕着吃打转转,粮食的重量就是生命的重量。
等农历四月小麦成熟时稍微可以抵挡一下饥荒。把晾干到位的麦子在石磨上磨细,做成麦饭,麦汤粑儿和菜肴煮,发酵的麦粑,还可以炒熟磨成炒面(这东西每吃一口就需和一口水),要吃面条就太奢侈了,10斤麦子只能换7斤面,父母亲和大哥都认为那样太浪费粮食,不值。正是饿怕了的缘故,每年新麦成熟,麦食首次上桌,父亲或者大哥都要带头给天老爷献新祭飨。
那时每家人都有不多的一些自留地,里面的庄稼自己家人精心侍弄,用尽心力,自然比队里集体种植的要好很多倍。粮食青黄不接的时候,自留地里的苞谷及杂粮就是一家人的救命粮,每年往往自留地的苞谷尚未成熟的时候,许多乡亲们家中就断粮了。借粮也难以找到借处——各处的境况都差不多,矮山和坝上倒是要好些,但是我们家可谓六亲无力,只有舅舅家在坝上,但也穷困,无粮可借(土地下放后,他们每年在新米出来时都会送我们一升大米)。苞谷刚刚焉胡不久,柜子里的粮食已经见底了,玉米粒还抹不下来,队里的活是要干的,工分必须挣的。
有一年全家实在饿得慌了,要活命,没办法,父亲和大哥满怀歉疚掰下刚焉胡不久的苞谷,母亲在柴灶上煮成玉米棒子。我空着闹革命的肚子放学回家,闻到香气就直接窜到灶门边,刚好母亲捞起锅里的玉米棒子,抢过去撇了半个就开始忘乎所以的啃起来,不曾想母亲一耳刮子重重的扇在我左脸上,眼冒金星间父亲闻声跑进了,眼光凶神恶煞,悄悄严厉的问:“你慌啥子呢,喉咙头伸出手来了吗?还是牢房里打脱出来的哦?要先敬献天老爷呀!”顺手就在我头上磕响了三个毛栗子,中指那个磕得特别疼痛。连忙放下玉米棒子,我强忍着波及脑髓的疼痛,不敢哭,怕老天爷怪罪我先偷吃了他的贡品。母亲躲在角落里,用围腰帕假装擦柴烟熏疼的眼,但我瞥见她眼里滚下的是大颗大颗的泪珠。
我急忙和父亲、大哥一道,设案铺排焚香燃纸祭献了天老爷,抹几颗甩上房背,一家人就狼吞虎咽啃玉米棒子,连着苞谷芯也一同嚼烂吃掉。大人们吃得眼里渗出泪来,这泪,当然不是为我吃那一耳光和三颗让我头顶起包的毛栗子,而是为这种吃法和杀鸡取卵没有差别——现在一家人吃一顿的这些玉米棒子成熟后可以吃三顿啊!
要命的粮食,吊命的粮食。
我曾经悄悄问过母亲,每年刨新黄的时候,为啥一定要“献新”呢,她放大了声音,“为啥子,不献雷要响呢,天老爷会专门惩罚那些没有孝心的那家伙,把灾难赏给他们,粮食都是老天爷开恩赏赐给我们的,要感谢天老爷啊,你看去年的时候,那家人坳坪头那块苞谷刚刚扬花戴红帽子,一夜大风,那片苞谷就像晒簟滚过的一样,结果没有收到一颗苞谷,缺德事做多哟,造孽啊。”
土地承包到户之后,每年精心耕耘,顺应节令栽种,苞谷成为旱地里的主粮,在苞谷丛中套种黄豆,米豆、豇豆、巴山豆、猴儿豆,黄瓜、南瓜等等的菜蔬。再也没有过过挨饥受饿的经历了。但是每年刨新黄的时候,我们家献新仪式总是少不了的功课,就像寺庙里,和尚们的早课晚课一样,一点都耽搁不得,马虎不得的。
这,正如金国旗先生的诗歌《敬畏感恩粮食》写的那样:燃烧自己生命的躯体/喂养我们的生命/煮香自己灵魂的结晶/饱满我们的灵魂/端起饭碗,我们就/必须心生敬畏/放下筷子,我们就/应该胸怀感恩/敬畏上帝一样的虔诚/敬畏那些伟大无比的粮食/用感恩母亲一样的圣洁/感恩那些护佑我们的神灵……仰望无愧苍天/俯视无愧土地……
想着诗句,端着新米饭,不自觉的靠向窗前,对门十多年前还种着玉米的一排排梯地,不知啥时疯长出满山的野草和杂树,不见了那一层层直达山顶的金秋色彩;左边昔日那一塝稻田,十多年前的这个时节,满坝都是秋收后余下密密麻麻的“稻草人”,现在连稻田不见踪迹,被一栋栋僵尸般的空楼和人造水池、花园强霸的盘踞着。
而今,更多错落有致的乡村被卷进城镇化,也有的乡民打工回来自觉靠拢城镇化,他们,身份一变涌进了城市或者城市边沿,荒芜了庄稼地,荒芜了华夏几千年传统文明,荒芜了祖先那些能行之久远的耳提面命,比如献新,以及献新仪式表象下所蕴含的意义。
救军粮
每到秋高气爽的节令,救军粮红得一塌糊涂,像点缀在山野间的红段子,又像镶嵌在山野里的一束束火炬。
一树树红玛瑙似的救军粮,现在也没有多少人食用了,城里人多半也不认识更遑论当做山珍食用。
救军粮学名火棘果,也名救兵粮、救命粮、火把果、赤阳子。山间的常绿小乔木,植株高度一般不超过两米,旁逸斜出,枝叶婆娑。救军粮属于烂贱的一类植物,对生长生活环境一点不讲究,随遇而安,石头旮旯,廋瘠土坎,清寂的陡坡,都是它们绽放旺盛生命的好所在。生命力特别顽强,烂贱、耐旱、耐涝、耐瘠薄、耐盐碱、抗寒。
商家侍弄盆景园里,救军粮也多见,但那是追求商业价值的。“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这手段残忍,直接严重剥夺了它们野外自由自在的天性。
乡民们喜欢呼叫这种四月繁花五月挂果七八月间成熟的果实为救军粮,救兵粮救命粮也能够接受,粮食嘛,关乎人命呢。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取救军粮这个名字的人是华夏百姓妇孺皆知的大名人,他便是忠君爱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一代名相诸葛亮。
蜀汉建兴三年(公元225年)春,诸葛亮因为“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所以“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平定南中——益州南部越雟,永昌,建宁,牂牁四郡的少数民族以及汉族豪强地主叛乱。
那场战争甚是艰难,残酷。不毛之地,树木森林到十分茂盛,但是少数民族绝少种庄稼,致使蜀汉军队后期粮草严重不足,难以为继,加之瘴疠横行,水土不服,损员厉害。闹饥荒“并日而食”(两天吃一顿饭)十多天了。忽一日,一个士兵实在熬不住饥饿,就到山间采食染红漫山遍野的小小的一串串的红果,死就死吧,饱死总比饿死强,扎扎实实吃个囫囵饱,几个时辰过去了,没啥反应啊,死不成了!立即报告给诸葛丞相,诸葛亮闻之窃喜,和几个将领上到山冈看到山岭里到处都生长着这东西,大喜而叹曰“天不亡我也”。全军就靠着采食这果实度过了难关,占据战争的主动权,取得胜利,于是诸葛亮郑重为这果实取名叫救军粮。
这,虽然是乡民们口中的传说,但我宁愿相信这个民间传说有真实成分。乡民们当然更愿意相信那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人间四月天,大地热力渐升,惹得植被葱茏。救军粮也赶热闹似的,洁白如雪,猛一看恰似雪染枝头,万绿丛中雪花夹杂。叶长椭圆形,锯齿疏钝,上下面均无毛。每束有花10至22朵,5个花瓣。花儿香得比较谦虚,含蓄,也照常惹来蝶舞蜂叮,众鸟嘲哳。
花谢结籽待秋而熟,丛生,圆形,一束十来颗,颜色由青而黄而红,熟了,像火把一样,那时的山间又是万绿丛中万点红。熟透的救军粮果实也仅仅只有竹筷嘴那么大,多核,成黑色。
伸手一抓就是一大把,救军粮也属于浆果,只是汁水不像其他浆果那么丰富,咀嚼起来略微干燥,有粉质,回甜。是我们儿时看牛、打柴饿了时填饱肚子的好食品。但是你得小心:救军粮树上那些利刺可不是好惹的哦,不慎被刺中的话,手指就得鲜血长淌!马上止血呀,没带创可贴,止血膏?不打紧的,身边地上就长着野棉花呢,摘来嚼烂或者用石头捣烂敷在伤口,血立止。野地里到处都有神奇的草药呢。
救军粮成熟果实保存期比较长久,在树上一两个月也不会掉落,褪色。这为山间的鸟儿们提供了久长儿丰厚的美味佳肴。救军粮是好东西啊,特别是时下农产品都不够环保绿色的背景下,救军粮富含的有机酸、蛋白质、氨基酸、维生素和多种矿质元素,应该是我们渴求的了。条件许可的话,救军粮也可加工成各种饮料。
救军粮的根茎是止泻、散瘀、消食的良药,叶子可制成茶,清热解毒,止渴生津。善哉!
家漆
家漆名叫木漆,也称为土漆、国漆。生漆是直接树皮部采割出的乳汗天然涂料,熟漆我没见过,据说是掺入桐油,让其氧化之后便是熟漆。
老家那片广阔的土地上,漆树被乡亲们分为家漆和野漆两种,当然他们确实是不同的两种落叶乔木。
家漆是用材林,叶对生,末梢尾上一片叶子单生,椭圆形或是卵形,叶脉暗红色。盛夏会开出黄中带绿的花。秋天,子实呈现扁球形,平滑,黄色。
野漆树,叶子红红的,刚发的嫩芽页就是嫩红嫩红的,也是对生叶式。秋天就大红渐至深红,最后萧萧然归于大地。野漆不像家漆的用途大,只有树干修直而大的,可以做枋料,做寸板。不合木匠师傅斗尺的就只能当柴烧了——当柴烧也需千万注意惹上漆疮!柴燃烧的气味也能让一部分人皮肤过敏而生漆疮,其实对于会生漆疮的人而言,野漆树浑身都摸不得(老虎也只是屁股不敢摸哦),沾染着肯定就得生疮。更有甚者,听别人谈论野漆或家漆的话题也会让皮肤过敏而独自生起漆疮来,这简直是咄咄怪事。漆树使人生疮的原因似乎至今的研究界也没有一个权威性说法呢。
漆树,神奇的树种,在我稀里糊涂生过七八次漆疮之后,心底里就对漆树敬畏得不行,常常避而远之,谈漆色变,觉得漆树简直神鬼莫测。特别是野生漆疮,开始一小片红斑,继而肿胀,势不可挡的在身上蔓延开来,遍及手背、指缝、颈部、脸颊,腮帮、眼睑、眉头等等部位,无处不浮肿,无不奇痒难耐,布满红红的小颗粒,小颗粒被抓烂之后会流黄水,极易感染溃烂。尽管使用民间良方治疗——用韭菜砸烂涂抹,用杉木桠煎水洗澡、浸泡,似乎效果也不是那么明显,有那么两三次,脸部生漆疮,双眼都浮肿成了一条缝,看外物都挺困难,幸好痊愈后不留任何印迹。生漆疮,没有一个周时间调养,别想见好转。每次父亲让我陪他上坡去割漆,我都只敢提心吊胆做一些外围活计,生怕沾染上漆树。
家漆的液汁粘在手上、皮肤上变成黑块,非得有三四个月不能脱落!后生们都怕而远之,不愿沾染割漆这门手艺,会割漆的人越来越少找了!割漆人必须具有抵抗漆树毒性的天赋,也算是奇艺功能吧。
割漆,开刀于小暑,收刀于寒露。
月牙状或是V字形的交叉形刀口,刀口下安放了形如漏斗状的叶片,对折了的,这就是用来接从树干上流出来的生漆液汁用的,隐隐约约可见树干的森森白骨,裸露的肌肤。赛过雪色的乳白色的液汁,一滴一滴汇聚起来,像甘甜的雨露,像育儿的乳汁,晶莹闪亮。也许正源于此,土漆有“白赛雪,红似血,黑如铁”之说——刚采割时从漆树里流出来的浆汁像雪一样白,接触空气氧化之后就变成了血红色,党涂抹在木器之上时又变得像铁一样,又黑又硬。这个液态到氧化干涸至固态的过程,其色泽由浅入深,性状有软到硬。
割漆之人艰辛异常,不辞辛劳翻山越岭,扒开荆棘斩断刺茅,浑身到处是山岭间的倒挂刺,母狗刺,突树枝,芭茅草赐予的伤痕,衣不蔽体,头顶烈日挥汗如雨,穿梭于丛林,像战场上溃退下来的残兵败将。他们攀爬巨石蹚水过溪,但他们没有闲暇言说苦楚,忙活儿还来不及呢。浑身黑斑,双手溃烂之处不少。这份苦,是办公室里“朝九晚五”的小资们是无法想象的。
父亲割漆的情景我还朦朦胧胧记得,尽管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那时,半白的花发已经丛生在他六十余岁的头上,但这也根本无法撼动他作为家中顶梁柱的地位。离家不远有三四棵适龄的漆树,已经十多米高,树冠亭亭如盖。打我记事起,那些树干上就有了稀稀落落的伤疤——父亲早些年就开始割漆了。
一个三伏天的清早,我被父亲扯醒过来,叫我陪他去割漆,小黄狗儿也兴高采烈的尾随着我们,父亲肩上绾着葛藤,扯了根木棍,走在长满齐肩野草的荒径上,边扫打晨露边行走,然而,我们俩本来就脏兮兮的破破烂烂的衣裤最终还是全部湿透,不过感觉特凉爽。远处溪水哗啦哗啦响过不停, 喜欢吵闹的几只鸦雀惹起周边山岭的鸟儿,在觅食的过程中你方唱罢我登场,小狗儿也跟着人来疯似的仰着头瞎汪汪,它的帮腔更是引发了几山几岭的喧闹。父亲说庄稼人就得抓紧早上的黄金光阴干活,等到午后毒辣的太阳耍起威风来,那味道就不好受了。他砍断七八截各两尺来长的生木棍,用葛藤在漆树干上一梯一梯绑牢绑结实,直绑到树干分枝分杈甚至更高些。而后解下腰间月弧形的割漆刀,从上往下,次第在树干上切割出半月形或是V字形口子,然后卡接好对折两次的硬质生叶片,确保乳白色的漆树汁液慢慢流入那个叶片容器里,还必须确保安全不至于倾覆。
割漆开刀口的行距,深浅自有规矩。父亲在树干上开口子的间距都在两尺以上,新开口子深度在三厘米左右,口子开得太深过密都对漆树有很大的伤害,甚至导致其干涸死亡。
等父亲在那棵树干上开口,安装容器完毕时,时间已经中午,野耍的小黄狗在丛林深处逛了几转也坐在我旁边不想动了,吐着长长的舌头,用眼睛逡巡着四周。暂时歇息,所带干粮吃上了,口渴了就去溪流中直接饮用山泉。肚子填饱了的父亲又开始马不停蹄整治另一棵漆树。午后,酷烈的阳光晒得那些阔叶软踏踏的,蝉儿也拖着懒洋洋的音调,似乎气息奄奄了,小黄狗儿不堪酷热,不知何时悄悄跑了,准是回家吃饭乘凉去喽。
父亲似乎总有使不完的精气神,这棵树开口、安装完毕,早先那棵的漆树汁液完全可以收了。背上那个盛装漆汁的铁罐子,不大,黑黢黢的。小心翼翼取下那些叶质容器,漆汁已经变得微黄了——倒进铁罐,其实每个容器里汁液不多,也不可能有好多。等到两棵树都收整完毕时,黄昏时分了。一看那漆罐,最多四两漆,呈黄黄的栗壳色,极为粘稠,拿回家就得密封保存。那树干上,侧漏出来的汁液由白变黄,再变黑,像刚刚结出的毒瘤,甚是可惜。被割开的口子两三年功夫就会慢慢成长闭合。
父亲割漆主要是自用,用来漆他那副十合子的寿枋,家里无钱延庆漆匠师傅,也恰好自家地里就有漆树,干脆就自食其力了,但他自己的漆工工艺很一般,漆过两道,那副寿枋只是黑黢黢的,也不见发亮,更别说照出人影子来,他已经非常满足。手艺高明的漆匠师傅,上过三道漆之后,那漆,足可以入木三分!
极强的耐碱、耐酸、耐腐蚀、耐高温、防锈、防潮、防幅射、绝缘等优良禀赋,让家漆成为地地道道的涂料之王。古代就被广泛用于漆木家俱,木质工艺品、古建筑上,色泽稳重深沉,抗热防腐,经久耐用,漆面光洁如新。几千年传承,彰显出我们东方民族特色。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几百件家居,经历几千年岁月而任然鲜活如初栩栩如生。岂是化学漆能做得到的?
假期的历史已经深埋于古籍中几千年了,《尚书•禹贡》里说“兖州厥贡漆丝”,上好的家漆漆丝是敬奉朝中的贡品。先秦奇书《山海经•北山经》里说“虢山,其上多漆,其下多桐椐”。虢山的山上是茂密的漆树,山下是茂密的梧桐树。这山里的漆树真是又多有茂密。
在国家农业展览馆就陈列着中国国漆。土漆的使用是我国古代农耕文明的一项实用发明,是大自然送给人类的瑰宝。
金银花
时间一进入四月,野外到处都是翠色欲滴。记忆里,山野间那些野生的金银花也该开放了吧。
野草莓在草丛中露出粉白粉白的脑袋,脸面上散布满了规则整齐的黄点,撒发出一缕缕淡淡的诱人香味。野外美味,总名叫泡儿的(泡要读一声才能读出乡民们那种读音来),都陆续成熟,渐次登场了。米麻叶泡儿红彤彤的,鲜艳,一串串躲在丛丛枝叶下。大颗大颗的桑泡儿——学名叫桑葚的那种——由青变红再由红变紫,紫色就是它的成熟色了。栽秧泡儿颜色淡红味儿酸酸的。当然还有大毛泡儿、狗屎泡儿、白米泡儿等等素食野味,都跟随着小麦、豌豆、胡豆的花开花谢成长、成熟着。儿童们特别是牧童们,那自是最爱,不同时节有不同的野味。特享受也特别欢乐。
金银花也正是这个时节次第开放的。这花儿一听名字就知道是以色命名,而且是两种颜色。儿时常常在迷迷糊糊中听到母亲哄我入睡的儿歌:金银花,十二朵,猪抱柴,狗烧火,猫儿洗脸笑死我!在我听来,这歌儿犹似天籁,伴随着童年岁月的叠加,早已入心入髓。金银花一定是好东西呗,要不母亲怎么会随时念叨这首歌谣呢?
细细的褐紫色的藤蔓,生命力依附在小树、荒草、乱石上张扬,每年至少以两三米的长度延伸旺盛的欲望。蔓上又向周边加蔓,每年都是总想让领地越发旷阔。老叶新枝颜色深浅有别——刚长出来的嫩叶呈浅绿而边沿有灰白灰白的绒毛,两片叶子对生,春叶萌发之后,在对生的叶柄见就随之长出了花茎,一般常见情况下,每个花茎上有对生两朵花儿。花骨朵儿淡绿淡绿的,探着略大的脑袋,甚是可爱。
一听名字就知道,金银花应该是两种颜色。这一点不假,花开是时色如白银,晶莹玉洁,花谢时色如黄金,璀璨绚丽。这大概就是它名字的由来了吧。
童年时,我们这些穷得叮当响的放牛娃们除了喜欢吃山肴野蔌之外,也得想办法找些小钱购买自己的鞋子、衣物。金银花就是我们换钱的一种山中风物。
小伙伴“哞哞”吆喝着牛向草山走去,沿途路边玉米苗、豆苗、瓜苗一应庄稼都长得葱郁旺盛,刚出圈的黄牛们像旧时牢房里跑出来的犯人——饿鬼似的嘴馋得特别厉害。就得在出圈之时把牛笼嘴给它们套上,防止在路上抢嘴,虽然它们十二分的不情愿,使劲儿甩也无济于事,最后只得规规矩矩不敢造次。那牛笼嘴是一色青篾编制而成,把它们的整个长嘴巴都给罩上,一根索子从脖子上套下来,怎能轻易甩脱呢?到了草山才给放开,把缰绳绾紧在脖子上,给它们大快朵颐的机会。
这时节我们背上一般都挂套着一个笆篓,专门装金银花的器具。金银花大部分都是含苞待放的骨朵儿,有些骨朵儿上,那爱出风头的雄蕊已经早早探出小脑袋来,蕊头粉绿粉绿的。全开的金银花又是别样风姿了,银光晶莹,花瓣翻卷,触须般的六根雌蕊簇拥环卫着中心的雄蕊,殷勤呵护关爱有加。先行开放的已然是金色灿烂,慢慢萎谢。每一丛花都生长得疏密有致,婉转交缠仪态潇洒情谊绵绵。用手捉住轻轻一扯,那花儿就脆脆的脱落了。一天下来,手脚麻利的伙伴能够采摘满满一笆篓——毕竟那是野生的,要到处找寻。背回家放在簸箕里晒干——七八斤鲜的才能够干到一斤。那时的市价每斤不足一元钱,火柴二分钱一盒,馒头三分钱一个,人民币甚是值钱啊
山里娃经历世事早,八九岁时农村的活儿都了如指掌,能够帮助家里做很多事儿,只是没能到社里去挣工分!主要承担放牛、割牛草猪草、背柴等等这些常见活计。离学校远发蒙读书就迟。
夜晚,在柴火烟熏中烧一壶开水,用户家中那口四壁满是茶垢的瓷盅泡上一杯金银花茶,桌子上摆开书籍本子笔墨,开始在一豆煤油灯下做功课。上午读书放学后赶紧回家放牛或是割草背柴,其实已经累得够呛。金银花在杯子中泡散开来,悬浮在水中,色泽清鲜,升腾起满屋清香,沁心润肺醒脑提神,顿感精神十足倦意立消,做功课的效果有如神助。
读中学上专业学校以后,再也没有采摘过金银花了。但金银花依然不管不顾的在山野间按时绽放着。岁月如风,可惜儿时那些快意情趣我们再也无处找寻。
香椿
故乡朗润的山川里,青绿相间。绿的是那些经冬不衰的常绿树木,以及林间的常绿草禾;青的是每年都把全身绿装换个干净的落叶草木,在春风春雨春阳的催促下,已经吐芽,展叶。映衬着乡民们刚刚翻耕,播种的土地,以及那些裸露出来的油汞石、铜汞石,勾画的漫川遍岭色块驳杂,层次分明。
顺应时令的香椿树也欣欣然张开了红红的嘴芽,沐浴阳光雨露伸出舒展的叶梗,分散开柔和的叶片,鲜艳,红嫩。这为我们以香椿这种植物叶子做蔬菜提供了丰富的食材,乃至于让我们的祖先开了以香椿作为蔬菜的先河。
家乡的红香椿,家种的多,野生的少。我不足十岁的时候,我家房屋左边有好几颗大树。其中两棵大桑,胸径都要两个人才能完整合抱,四五丈高,枝叶极尽婆娑之态。每年我家都养一张蚕种的蚕子,全靠这两棵大桑树供给食品。还有一棵是父亲五十年代随手种下的香椿树,那地,肥沃。像吃了催长素一般疯长,到我依稀晓得一些事儿时,已经长到三四十米高,树干笔直,胸径处有家里使用的瓷盆那么大,20米内也没有发树杈,树杈一发就是三根,而且都不横斜,仍然直直的往上长。后来在房子周边也种了些香椿,但就是长速太缓慢,像吃了秤砣似的。每年抽出来的香椿芽也显得很是交差了事。
浑身黑黢黢的老鸹,黑白相间的花喜鹊,灰不溜秋的斑鸠,乌溜溜哭的黑窜这些大个头的鸟儿,是光临我家大椿树的常客,偶尔老鹰,铁鹞子也来串串门。有一年一对乌鸦夫妻竟然不顾其他大禽们的反对,在中间那股大桠枝上面的三杈口修房造屋,两口子勠力同心三天功夫就竣工,只是那窝垒得太粗枝大叶了。小学时学过《群鸟学艺》这篇寓言,说是许多鸟儿到凤凰那儿学搭窝,乌鸦听到凤凰讲到要选个好的树杈,再衔来干树枝垒窝,乌鸦听到这里,洋洋得意“原来搭窝就是垒树枝,我会了”。难怪那手艺如此拙劣!
但这毫不影响它们强盛的繁殖能力,几年功夫,子息昌盛,门庭兴旺,儿子儿孙们早已各散五方,成家立业。
香椿树是雌雄异株植物,公树不会开花结果,长大了的母树则会每年都开花结果,儿细细碎碎的,一簇簇垂在枝头,过不几天,花儿就会断断续续飘落下来,洒了个满地,人一走过,香气就会萦绕着你。雄树和雌树都具备根生的能力,树下根茎上长出来的小苗也能茁壮成长。
我家那棵大椿树是公子树。树下种了一窝天瓜,瓜藤有细脚像爬山虎一样紧紧吸附在树干上。叶子青了有黄,黄了又青,四五年过去,这藤蔓儿才蹭到中部偏上那个三叉口,往后却再也不往上蹿了,每年炫耀出夏绿秋黄的造型美观的天瓜。
大椿树太高了,每年展示出来的香椿叶,我们全家都只有眼馋的份儿——根本无法采摘。叶势十分茂盛,盛夏时节,那些叶子连叶柄足足有一米多长,遮天蔽日,老鸹窝也被遮蔽得不易寻见了。待到深秋时候,黄中带褐的叶子会几天功夫就被秋风一扫而光。那窝,有突兀的映衬在天幕上了。
有一年,名叫游七里的野蜂子在离老鸹窝十来米远的小小的横枝做了一个蜂包,看起来比老鸹窝还大些。自远处看,二者几位形似,只是那窝在三叉树垭口显得扎实稳定,而那蜂包,却看起来悬吊吊的,担心它似乎随时都可能掉落。但是任凭风狂雨骤,仍然安之若泰。它最终还是掉落下来了——寒冬暴雪下了三天,地上积雪也没过了大人们的膝盖。蜂包那根横枝不堪重负,咖嚓一声折断,枝条连着蜂包从三十余米高空做自由落体运动,当时的情景虽然我没亲见,试想,在皑皑白雪的映照下,这褐色的蜂包所做的垂掉运动,可以肯定是非常壮观的。着地就开花,七零八落。乡亲们惧怕的游七里蜂子不见了,冻死了?躲飞了?不得而知。
那对老鸹觅食归来后倒还聒噪的欢畅,似乎是为游七里野蜂邻居们鸣响的丧钟。
低矮的小椿树,采摘倒不困难,手够不着就在竹竿一端绑上锋利的弯镰,伸过去直接钩削下来。再高些的就用木楼梯靠紧树干,爬上去采摘,钩削。
香椿芽在四五寸长时是采摘,做菜最好的态势。采摘过后当年它还可以发芽、长叶,对树木的成长影响不是很大。俗话说头茬椿,二茬韭,二茬椿一般都没有人再去采摘。
乡民们习惯把香椿叫做椿天,这名我没有考证其缘由,也难考证。时下,人们都往往热衷于椿天炒鸡蛋,确实是餐桌上的一道上等菜。采摘回来的香椿需再次摘拣,专掐嫩嫩的叶柄或叶子,扔掉稍硬的叶梗和叶蒂。冷清水淘洗干净,切细放入碗中,打几个鸡蛋进去——当然是农村没喂饲料的土鸡蛋最佳。拌入适量食盐,用竹筷使劲搅拌匀净,倒进滚油锅里烹熟,焙到微黄程度,放些葱段、花椒粉,此时满室清香扑鼻,勾人馋虫。
不过,素食香椿又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摘拣好的香椿放在滚沸水里焯一下,捞起来晾干,切细,放在器皿里,香味就已经迫不及待的散发出来了。再从坛罐里捞出经冬的咸菜,洗净,滤干,去柄,切细,放进器皿和细碎的焯熟香椿搅合在一起,放入盐,酱油麸醋,花椒味精,再加些豆食——如果有的话,一道清香可口的素拌香椿咸菜就做成了,地道的下饭菜,特别是吃稀饭的时候,这道菜就更是抢手货了。
鸢尾
这些年,腊月还没有迈过一半的路程,乡民们家家户户都把膘肥体胖的年猪宰杀得差不多了,柴火烟子熏制腊肉外表黄里透黑。散发出一股股山野木炭的馨香,带着一丝半纹野性,一条条一串串悬挂在地火炉或是厨房土灶上边,既可以晾干燥,主要是还可以让它们沾着些火气,不至于生霉,免得吃起来感觉哈喉。
沿着清晨抑或傍晚的泥巴路走向炊烟四起的村庄,那些烟柱被牛哞鸡鸣狗吠搅扰得四散逃窜,冬天的割脸寒风也压制不住农家五禽六畜的活泛。你在渐行渐近之中,冷不丁刹住了疾驰的脚步,僵直在脸上的是莫名惊诧,因为一股浓浓的淳香窜进了你那对鼻孔,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浸润到每一片肺叶。啊,哪家在用豆食粑拌蒜叶子炒腊肉,那个酥香呀,馋死个蛋蛋!不期而至的清口水引导着你向着那家好客的乡亲走去……
腊月里,煮豆食沤豆食是每家每户必做的食品。哪怕是艰苦年代那些乌七八糟的年辰,照样如是。乡民们用特殊方法烹制的豆食太香太诱人味蕾了,那些条件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很少具备的。
故乡的山地厚土,绝不无故敞胸露怀,曝秀肌肉。
老家核桃坳,周围山岭四时生机盎然,终年高擎着绿色主调的旗帜。不像北方四季分明,几乎没有缓冲过度。即便是冬天,常绿乔木也要坚守在散乱的褪去绿装的树木之间举起碧绿的伞盖,譬如亭亭玉立的山油茶,譬如枝叶婆娑的一笼鸡,再譬如修直稠密的楠木。
林下呢?也郁郁葱葱的绿着呢,即使是那些杂乱在满山冈里的油汞石,也是满身苍苔,泛绿呈蓝。当然,周年四季炫耀绿色资本的,肯定要数林下那些扁竹根!
时至今日,我终于算是整明白了:家乡最为常见的扁竹根居然就是鸢尾,是鸢尾花这个大类中的一种,可能还是其中的佼佼者也未可知。花儿白色为主调,间杂蓝茵茵的蕊片,凄美,低调,含蓄。
要知道,鸢尾花名气大着呢。鸢尾的名字来源于希腊语,寓意为彩虹。在古埃及的金字塔群中就有鸢尾形象的图画记录了,其历史可追溯到公元前1500年。法兰西帝国把鸢尾奉为国人花,希腊人认为鸢尾花是“爱的使者”,鸢尾在古埃及代表了“力量”和“雄辩”,以色列人普遍认为黄色鸢尾是“黄金”的象征。中国古代,大约南北朝时期,大家族庭院中就开始种植鸢尾。
鸢鸟就是鹞鹰,苍鹰。扁竹根那长相酷似鹰的尾巴。
朴实善良的乡民们可不管这些,扁竹根就是扁竹根,祖祖辈辈都这样叫,还鸢尾,文绉绉的,酸!他们不爱听,也不愿意接受。乡民们最爱的还是扁竹根的实用价值,扁竹根原来是沤豆食的绝好材料,甚至是他们心知肚明的秘方。
豆食,书面语叫豆豉,这道食品历史太久远了。《楚辞.招魂》篇中就有“大苦咸酸”的记载,根据注释大苦就是豆豉。汉代刘熙《释名•释饮食》一书里誉豆豉为"五味调和,需之而成",这应该是关于豆豉最早的正史记载了。古人不但把豆豉用于调味,而且用于入药,对它极为看重。《汉书》、《史记》、《齐民要术》、《本草纲目》等,都有此记载,其制作历史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
那是我十岁那年冬天,家里缺衣少食,因而似乎特别寒冷,王张江姚四人反动帮派刚刚被彻底粉碎。那年父母从吃大锅饭的社里论工分分到一升多黄豆,真个是草盛豆苗稀的年代啊,一年的大豆收成!
一个雪后晴朗的下午,父亲吩咐我到青山岩去扯一抱扁竹根回家,还要挑拣整理完毕。他叼着那根戴着铜烟斗的烟杆,菜青着脸吐着悠长的烟圈到队里上工去了。碧绿的扁竹根一丛丛连片生长在青杠林下的腐殖土中,叶片一两尺长,三指并拢那么宽,叶梢似剑,每一片叶子就是一把绿剑,每株叠生着五六片叶子,扁扁的。有的植株上还结有籽实,像小小的罂粟果。五六分钟,我就连根扯起了一大抱,顺手捡块石头砸断一根葛藤,捆了个结实,扛在肩上。在这山呼那山应,此起彼伏的山雀欢唱声中回到了家中开始整理,洗净,晾干水汽。
只听见屋内火炉上那口黑黝黝的锑锅里滚水腾挪翻卷着声音,满屋子水汽缭绕,揭起锅盖一看,那一升黄豆在滚水里极不安分,在与开水做着殊死拼搏,已经发散出淡淡清香。
“豆子煮来做啥,咋不搁着以后推豆花呢?”我问。“要过年了嘛,煮一升豆子做豆食,推豆花一顿就吃完了,可惜啦。过年就会更寡淡了。”母亲和蔼的回答。
等到用手指能勉强捏烂的时候,火候已经拿捏到位,立即取过筲箕滤干晾晾水汽。母亲已经在清理沤豆食用的包箩了,包箩底子和四周都用家里破烂的旧衣服或者是包谷壳垫展匀净,再用一口干净的瓷盆,底子和四周铺垫一层厚厚的扁竹根,趁煮熟的黄豆还有微微热之时倒入盆里铺展妥帖,上面在铺上厚厚一层扁竹根,然后找来豆腐帕罩住整个瓷盆,端去放进暖和的包箩里,再抱来一床烂棉絮盖整好,搬放在地火炉那间屋里,暖和,恒温。
第三天放学回家,冷不防一股清香味儿扑入鼻中,循香觅迹,啊,是包箩里的豆食沤香了。“贼头鼠脑的在那看啥呢?”母亲忙完园地里的活进来了。“我闻香味呢,好香好想吃哦。”“喉咙里伸出手来了吗?急啥子呢,明天这时候才能打开,一点耐性也没有,瞧你那个怂样儿。”吞了几次清口水后,才好不容易压住了豆食勾引出来的馋虫。那晚上,迷迷糊糊的昏睡中,听见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老鼠又在趁我们熟睡时咬东西了,一咕噜爬起来,寻找声源,早停止了,咦,莫不是想吃咱们的豆食?果然,包箩的一个角已经被尖鼠嘴咬破,碎屑散落地上,肇事者不见了踪迹。续睡,几分钟后又再次响起,再次掌起煤油灯寻找、咒骂。这人捉老鼠的游戏,那晚上我和它战斗了五六个回合后,败下阵来呼呼大睡,天刚蒙蒙亮被父母叫起来生火,做饭,上学。一整天头脑都昏昏沉沉的,多次课堂上打盹,当然,也同样多次遭受老师用锋利的目光剜我。
在眼儿巴巴的企盼中,母亲开封了。抱开棉絮,揭去豆腐帕,揭去变得暗黄了的没有一丝丝生气的扁竹根,强烈的浓香裹挟着潮湿的生物质热气冲了出来,用竹筷或饭勺搅动盆里的豆子,粘稠粘稠的,豆粒之间满是粘连着的银丝,藕断丝连那种情形,只是这丰厚多了。褪去扁竹根,拌入盐巴和海椒花椒胡椒粉以及少许豆酱。
豆食有几种做法,母亲样样拿手。再加入一些生姜片、大蒜片,适量加水,有足够的咸味,倒进小坛罐里密封好,过些天就成为水豆食,这食品下饭厉害。趁热把豆子捏成鸡蛋大小均匀的坨,放在炕笼中炕干,这就是真正意义的豆食粑了。摊撒在簸箕里晒干或者烘干就是散装豆食。不管哪一种制作法,那一种形状,都特别香,这无疑得益于居功至伟的绿绿的扁竹根,故乡的鸢尾。
水豆食,散装豆食,豆食粑,原生态、环保,乡间美味。
那年月,即使好不容易养大一头猪,宰杀时也要交一半边给国家,叫卖任务(其实卖不了几文钱,城里人没法喂猪,肉食全指靠农村供应。)两三个月能吃上一次豆食炒肉已经是很奢侈了,况且那碗里多半是蒜叶、海椒、或者大头菜丝丝、洋芋片——植物多动物少!日子太寡淡。
每家每户的豆食总是被馋嘴的小屁孩们偷食,每次都用楠竹丫枝打得狂跳乱叫也不济事,民以食为天!
偶尔,趁大人不注意我也偷一个豆食粑放在书包里,一路走一路香,就连安家那条大黄狗也尾随而来,边追边吠,嘴角吊着长长的哈喇子,馋狗!走进教室门来到我靠后的座位放下书包,四周那些贪婪、艳羡交织的目光就追赶着香气包抄过来,还播送着贼呵呵的笑。一下课他们就拥堵过来,都不吭声,只摊开乞丐掌,哎,没办法,还是袍哥弟兄一下吧,慢慢拿出包里的豆食粑,大伙儿盯着眼睛,万千光束聚焦在我左手上,似乎那是价值连城的元宝,我一颗一颗掰来分给他们。咀嚼,回味。那悠长的香味啊,至今历历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