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村庄(中篇小说)
丁迎新
依靠拐棍的帮助,老孤佬颤颤巍巍地爬到村头的那块大石头上。轻易不迈步的老黄,吭哧了半天,也爬了上来,中间滑下去好几次,最终站在了老孤佬的身边。一上来,就张大着嘴,一个劲地喘,松垮的肚皮拖在石头上,干脆直接趴了下来。
老孤佬艰难地站起来,像一棵长在石头上的树。老黄看看他,没动。老孤佬再缓缓转过身,面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有些陌生。明明是一幢幢住人的房屋呢,怎么倒像后山冷清的坟场?
不行!
一阵扎骨的寒风吹来,老孤佬像片纸似地晃了晃,晃过后,脑子却清醒了许多,有了个主意……
今天我是孔老三
老孤佬翻箱倒柜地找,屋里屋外屋上屋下都找遍了,最终,在厕所已经干了好久的粪坑边角的破竹箩里,找出了一堆废纸,又从这废纸里捡出了一小叠还能写字的纸。
老孤佬手捏着纸,笑了。
还是老伙伴好,舍不得离开我,又来做伴了。
这是一叠缺损了边角的帐簿内页,还是做生产队会计时用的。集体上工干活的生产队早就没了,包产到户单干已经好多年,它倒还在。正好派上了用场。笔已经找到了,是孙子几年前留下的半截彩色腊笔,齐了。
半截笔攥在手里,生硬地悬在纸上晃了半天,就是落不下去。老半天过去,纸上总算出现了几个像树棍搭出来的大小不一的字:
今天我是孔老三
对,就从孔老三家开始!
家家户户的大门钥匙都挂在墙上,有的是临走前拜托照看一下屋子,有的要求过年时帮忙贴个红对联,究竟回不回来,天知道。有两户没有钥匙,那是因为已经断了根。老孤佬特意用钉子在墙上钉了一排,整整齐齐,像当年保管生产队的钥匙一样,隔几天,就擦一遍灰。看着它们,佝偻的胸膛就挺一点,仿佛重大的责任在肩,忽视不得。
随手取下一串,是孔老三家的。
无论有没有拜托照看,一个月一趟,都开门进去看看,就像过去有人在的时候串门,打扫卫生是没必要了,反正没人住,只是看看。转一圈就出来。过年时,每家每户的大门上都给贴上大红的对联。过年么,房子也得过年,不就是一幅对联吗?值不了几个钱,上街买一叠回来,打好浆湖,挨个贴上就行。全部贴好,站在村庄的任何一个位置一看,那才像过年的样子。
出了门,没走出几步,又掉头回了屋,一头扎进厨房。用缺了个口的塑料桶,放进几个碗盆,还有筷子锅铲油盐酱醋,还有自己腌的咸菜和一碗米,一手拎着桶,一手拄拐棍,再次出了门。
一进孔老三的家,能闻到一股墨汁香,爽心又爽肺。站定身形,老孤佬不知道先往哪走好,不敢轻易迈步,好象孔老三一双冷冷的眼睛在看着自己。在这个村子,老孤佬最怕的最在乎的,就是孔老三。反过来说,孔老三最瞧不起的,可能也就是老孤佬。
当年,就是孔老三揭穿了老孤佬为自己多做了工分的假帐,搞得丢了脸不说,还下不了台。老孤佬以提出辞职的方式,为自己辩护,不当会计了,可全生产队又没人能接手。孔老三年事已高,也不屑于当什么会计。结果,大字不识几个的队长只好来家里求老孤佬,说相信他,不听孔老三的瞎话,让他继续当。老孤佬这才重新上任,胸挺得比谁都高,但唯独不敢面对孔老三,一看见他,心就发虚,宁愿绕着走。
其实,老孤佬是发自内心地敬重孔老三的。解放前的私塾先生,脸一板,谁都怕,手里的戒尺不知打过多少人,连县长据说都是他的学生,也挨过他的戒尺。但不是什么人想挨就能挨的。穷人家的孩子上不起学,没机会挨。谁见着孔老三,都堆上满脸的笑,腰能弯到地上,那份恭敬比对祖宗还厉害。就这,他还未必理你,鼻子里能哼上一声,就算是对你客气了。等老孤佬到了上学的年龄,解放了,私塾取消,改为小学,所以上了几年学。家里又不让念了,说能识字,能算数,够了。要不,还真当不上队里的会计。
文化大革命时,孔老三被斗惨了,戴上高帽子,五花大绑,两个民兵押着,挨个生产队地跑,开会,批斗。孔老三的名号就是那时候喊起来的,孔老二的兄弟呗,一喊就喊下来了,真名字没人知道。
人孔老三硬气,再批再斗,就是不愿低头,不愿下跪,一条腿被打断了,随后走路一跛一跛的,就是这个原因。老孤佬没趁机会报复他,不忍心,也觉得不应该。本来就是自己为自己多做了工分,糊弄了人,不能怪他。
读书教书的人,能坏到哪去呢?要那么对待他?想不通归想不通,也犯不着帮他,帮也帮不了,远远避开就好,不惹那个麻烦。
放下塑料桶,老孤佬先打开房门,把窗户打开,让屋里亮堂起来。墙上的字画还在,很古老的样子,其实是孔老三自己写的画的。全生产队独一无二的古色古香书架,已经没有了几本书,东倒西歪,横七竖八,灰尘厚得看不见书上的字。
从塑料桶里取出抹布,从书架开始打扫,然后是孔老三常年伏在上面看书写字的桌子,再然后是其它地方。书信手翻了翻,还好,能认出一些字。都是古典的书,有些还是繁体。小时候,趁孔老三不在家,曾偷偷溜进来看过,那时候的书真多啊,堆得像一面墙,但没敢碰。
唉!这点书,还没我家孙子上学的课本多。
卫生打扫完了,角角落落的一看,清爽多了。接下来该干什么呢?对了,今天我是孔老三,我得看书。
就在房里,坐在孔老三平常坐的老藤椅上,一坐上去,咯吱咯吱地响。是不让我坐咋地?从书架上挑了一本最厚的书,封面上有两个大大的字,叫什么辞海。坐下来,正好面对书桌,面朝窗户,太阳也正好照进来。这孔老三倒会享福呀。翻开书页,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字有些模糊,不是字模糊,是眼睛模糊。眨巴几下,两手把书拿远点,再看。有好些字不认识,揣摩半天,还是不认识。不认识就不认识吧,再看后面的,就这么看着看着,也能看懂一点意思,但又不明确到底是什么意思。孔老三能全部看懂?
看着看着,字模糊了,书模糊了,砰,书掉在了地上。一个激灵醒来,赶忙扶着椅把,弯下腰,把掉在地上的书捡起来,又是吹又是打又是抚。竟睡着了。
唉!这看书也不是个轻松活。
烧饭吧,民以食为天,谁说的来着?忙了半天卫生,肚子有点饿了。来到厨房,先到锅门口,点着一把带来的柴草,塞进锅洞。再把带来的一碗米淘洗干净,放进早就洗涮好的锅里,搁上刚好盖过米的水,盖上锅盖。就等着饭香了。
菜不想炒,满园子的菜,早早晚晚地忙,什么都有,只图看着喜欢,哪样都不想吃。只是到了必须要收的时候,才一篮子一篮子地收来家,一鼓脑地腌进菜坛里。要吃的时候,揭开腌菜坛子,掏出一把,过个水,切切,放进锅里,搁上点油炒一下,就能管上几天。
孔老三是怎么烧饭的?
老孤佬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也跟我一样地烧锅、淘米、煮饭和炒菜吧?也可能不一样。他本来是不会烧饭的,连厨房都不进,喊吃饭了,才来坐在饭桌上,吃了就走。老伴先去世,儿子又早早出门,只好自己烧了。他看了那么多书,书里啥都有,可能有更好的招法也说不定。都说书里自有黄金屋,这孔老三一辈子也就是个砖瓦房,还是平顶的。当初盖的时候,还是全村的人帮的忙,没谁要工钱,都是义务帮忙。还欠了债,债是儿子还的。
他儿子好象是在上海吧,一家什么大公司里,洋人开的公司。就因为这个,孔老三不愿意去,死活不愿意。老伴死了,就自己一个人过,直到自己也死了。这家,也就落下了,就像那些书,扔在那,没人管没人问,也没人看。
饭好了,能闻见香了,再闷了会,揭锅盖,盛饭,就着自己带来的咸菜,吃得津津有味。坐得直直地,一小口,一小口,连夹菜的姿势都斯斯文文。孔老三么,就应该是这么吃饭的。
这饭就是香,比平时多吃了小半碗。
饭吃完,洗锅碗,收拾干净,再回到房里看书。这回,瞪大了两个眼睛看,困意来了,就揪两下眼皮。一看,就看到了天色灰暗,书上的字模糊一片,实在是什么也看不清了。
郑重地把书放回到书架上,一本本码放整齐,再凑上去闻闻书香。
站开两步,向着书架鞠了个躬。这才四处看看,把藤椅放周正,走到门口又回头看看,才出门,锁门,离开。
今天我是王富贵
写“今天我是王富贵”几个字时,富贵两个字写不来。考虑再三,画了个百元钞票上的老人头像代替。画完就自责:
难怪发不了财!
在王富贵家门口的水泥台阶上,缺了一块的豁口,差点把老孤佬给绊了一跤。
狗日的!不就有几个臭钱吗?要我给你下跪不成?
嘴里嘟哝着,费了会劲,才打开有小孩拳头大的仿铜锁,打开了门。
毫无疑问,这是全村最豪华的房子。上中下三层,上面还有尖尖的红色的屋顶,足足占了两户人家的地,像电视里外国富豪的别墅。层层都是大理石地面,大理石墙面,楼梯栏杆等等都是金色的,每个房间都有一般人家的堂屋大,每个房间里都有一台跟人一样高的大空调。
当年盖的时候,为了地,王富贵没少花钱。每家一千,占了地的是三万,生产队和村里的干部,都有额外的好处。
屋再大,不也只住那么几口人吗?臭显摆。应该感谢他老爹,给他取了个好名字,还真富贵上了。命啦!
放下塑料桶,什么都不想干,哪里都不想碰。好多东西,叫不出来名字,但绝对值钱,不值钱的东西,王富贵是不可能搬回家的。每样东西,都冷冰冰的,冷冷地瞅着这个贸然闯进来的老孤佬。
和王富贵一个德性。
反正有的是时间,老孤佬一个个房间地转,把每一样东西都看仔细了,看细致了。只是看,一只手拄拐棍,一只手背在身后,碰都不碰。
回想起来,这王富贵是真地天生就有做生意的头脑。上学时,两人是同学,他的书包让老孤佬背,自己甩着手晃荡。说好的代价是一根黄瓜。快到家了,哧溜一下,不见了人,不一会冒出来,手里多了两根黄瓜,一根给老孤佬,一根自己塞进嘴里嚼起来。那绝对不是王富贵家的黄瓜,王富贵家的菜地根本就不在这边。
还在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时,王富贵胆大包天,挨家挨户换鸡蛋,用家家都需要的针头线脑油盐酱醋换。鸡蛋不知道送到哪里卖了,再买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回来,还有花布雪花膏之类。队长找他谈话,他说是学雷锋,为大家服务。再塞一盒雪花膏在队长的口袋里,队长巴嗒着旱烟,走了。
到底还是被抓了,不知是谁告的密,罪名是投机倒把,坐了三年班房。三年劳改结束,允许自由买卖了,王富贵找了村里找乡里,鸣冤叫屈。可又有什么用?乡里给他磨得没办法,就在乡政府隔壁让他开了个小商店,是除了供销社之外的第二家。供销社有什么,他就有什么,供销社没的,他也有,而且价格还便宜一分两分。不用说,他发了,商店越开越大,大到挤垮了供销社,最后也给他承包了事。
这还只是他生意的一部分。山上的竹木,地里的茶叶,还有药草什么的,他都收购,再转卖。渠道只有他有,你不卖给他,也是废物。后来树贩子多了,但也只是零星的,大头还是他。
第一个买电视机,第一个买摩托车,第一个买录音机,第一个盖洋楼然后再重新盖,第一个买轿车,等等,有些不只是在这个村,在全乡都是第一个。而且,和乡长称兄道弟,过年的时候,乡长还来给他拜年。当然,他也去给乡长拜年,据说,乡长家每人包一个大红包。
所有的房间都看遍了,腿也木了,想找个地方坐坐。看来看去,都是些豪华的椅子,冷硬地瞪着眼,在冷笑呢。
呸!老孤佬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掉转身,回家搬了张小板凳来,放松地坐了下来。
老孤佬想起了一笔帐,一笔好多年前,卖竹子给王富贵时的一笔窝心帐。
当时是砍了二十七根竹子,扛了十几趟才扛到路边,称重时,正好亲家来了,就让老婆子在场。老婆子回来说是八百六十斤。不可能!就算是一根五十斤,起码也是一千叁百多。就去找王富贵算帐,问是不是把公斤当成斤了。王富贵不承认,说你老婆当场看着称的,不会错。老孤佬要找自己家的竹子,重新称,王富贵说那么多竹子,谁知道哪些是你家的,坚决不同意。
两人吵了起来,差点动起了手,在乡邻们的劝说下,王富贵多给了十块钱了事。为这事,老孤佬夫妻俩吵了不知多少嘴,还打了一架。想起来,到现在心里还堵得慌。
我一个堂堂的会计,全村最会算帐的人,倒被他王富贵给算计了。想到这,再看这满屋里的值钱家什,感觉样样都应该是自己的才合理。
对!我搬一样回家去,就当是他王富贵赔偿我的损失。地上的,墙上的,抠不下来。空调太大了,搬不动。床和柜子也是。桌子椅子行。
又一想,唉!他不在当面,我自己搬,算啥呢?和小偷没什么两样。
这些个东西,他都不要了,我要又有什么用?
这世上的事,到头来,还是一了百了呀。再多的钱财,再大的屋,再大的仇怨,随着人埋进了黄土,也都没了意义。他王富贵挣了那么多钱,到头来还不是得了癌症,死得比我还早。
想到这,老孤佬挺了挺了身板,其实还是那样,但感觉挺直了不少。话说回来,王富贵活在的时候,还是挺风光的,谁都不在他的眼里,谁都瞧不起。他有钱呀,想要啥就有啥,把人能羡慕死。
就是没买回他的命!
他的一儿一女好象都在城市里安了家,也都是做生意,比王富贵做得还大。好象听说他儿子都娶第三个老婆了。狗日的,有钱烧的。
快到中午的时候,进了厨房傻了眼。午饭没办法烧,现代化的这灶那灶根本不会弄。回自己家去烧?不行!今天我是王富贵。那就饿一顿吧。想到王富贵也会有挨饿的时候,不免有点小得意。
天色还没显暗,老孤佬就回了自己的家,这一天,算是结束了。
今天我是李书记
走到李书记家门前,老孤佬想把拐棍放下,把两只手都背到身后。可试了几下,不顺溜,别着难受,没了拐棍,也不敢挪步了。也罢。
清了清嗓子,昂首进了门。
一抬眼,堂屋正上方是毛主席像。想起来了,当年,为了贴什么中堂的事,李书记还挨家做过工作,让别贴什么天地君亲师,也别买什么松鹤延年的画,就贴毛主席的像。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没有他老人家,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新中国,就没有我们的幸福生活。道理说了一箩筐,最后大家都买了毛主席像贴。又过了若干年,有的人家又换成了天地国亲师或者松鹤延年之类的画,还有的竖起了祖宗牌位,只有李书记家,始终是毛主席像。
李书记是乡里的副书记,是全村出来的最大的官,也是全乡出来的最大的官。李书记的名声不错,不管谁找他办事,成与不成都有个交待,不管贫富都是。没听人说他的坏话,这可不容易,尤其是现在的官们,从老百姓嘴里说出来的全是坏话,没点好话。
李书记平易近人,始终一张笑脸,跟小孩子都能说上几句话。除了开会的时候,坐在主席台上的李书记一脸威严,不用稿子,滔滔讲上半天,有条有理,不服也服了。那时候,坐在台下的人是畏惧他的,小便都忍着,不等他讲完了话不出去撒。
李书记家不大,东西不多,清爽地很。老夫妻俩的房,李书记父母的房,两个女儿一个房间,后来女儿大了,又把客厅隔出了半间,作为其中一个女儿的房。家具都有些旧,泛着黑色,一台彩电,是李书记当年自己买的,在全村是紧次于王富贵家第二个有彩色电视机的。王富贵的电视机是关着门,自家人看,李书记家的不是,开着门,哪个都能来看。想看到什么时候就看到什么时候。
李书记是很少在家的,十天半月才回来一趟,住上一两晚就走。李书记的老婆人清秀,脾气温和,见人也是笑嘻嘻的,特别客气,人到家,就叫坐,坐了就倒上一杯茶。村里人喜欢来看电视,主要是因为李书记的老婆。
看到李书记的黑皮包了,挂在房里的墙上,房门背后。老孤佬取下皮包,手指在厚厚的灰上落下了一条痕迹。拐棍靠到墙上,两手轻轻一拍打,灰散了。皮包在手,颠来倒去地看,拉链坏了,停在三分之一处,不影响手伸进去。伸进去来回一摸索,空的,什么也没有。再掏外面的小口袋,里面有一支笔,钢笔,盖子裂开了,勉强套在上面。在手上划了划,一点印子也没有,应该是没水了。早就没水了。
皮包拎在手上,掂了掂,老孤佬走出房门,从房走到堂屋,再从堂屋走到房里,找那种说不出的感觉。今天我是李书记呀,得像才行。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微微地笑。
老孤佬满屋子地找墨水瓶,几个房间都找遍了,没有。这难不住老孤佬,进到厨房里,用碗装上水,再卸下笔杆,胶管一捍一放,开始吸。还真行,水吸进去了。笔杆旋紧,就在手心里写起来。不行,写不出来。捉着笔,轻轻甩了两下,再写,有点湿的笔迹了。对了,口袋里有纸的,连忙掏出来,趴在桌子上,就在彩色腊笔写下的“今天我是李书记”上面,接着写。
李书记叫什么名字来着?还真不知道呢,一直不知道,人人都叫李书记,叫惯了,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写李书记三个字吧。写了一遍又一遍,把纸划破了,还写。一笔一划,比早上写“今天我是李书记”几个字时顺畅多了,横就是横,竖就是竖。写着写着,又没水了,再吸,再写。
哈哈!上学的时候要有这么认真,只怕也跟李书记一样当官了。好象李书记没什么文化的,就是初中毕业,怎么当上的官,有好几种说法。没有后台,没有背景,但就是当上了官。那个年代都没文化,初中毕业就相当于现在的大学了。哪像现在,你就是上了大学,说不定还找不到工作呢。走后门,花钱找关系,找门路,祖上八代包括亲戚没有当官的人,就别指望能进那个门,龙门。
李书记的两个女儿不知道怎么回事,成绩一般,一个高考考了两年,一个考了三年,结果都名落孙山。曾经好多次听到李书记关起门来教育女儿,说什么“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什么“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意思就是让女儿好好学习,长大了有出息。可到头来,两个女儿还是让李书记失望了,都嫁在了本乡,一个嫁给了一个村的民兵营长,一个嫁给了乡卫生院的医生,日子都安安稳稳的,只是没让李书记脸上增光添彩。
当时,本门的长辈曾提议把一个女儿招女婿,要不,这一支就后继无人了。李书记坚决不同意,狠狠批评了一通长辈,说是旧思想,是封建观念。李书记批评人很少,有,也只在工作上,批评长辈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事后,李书记向长辈倒了歉,说不该批评他,但还是指出他的观点错误,提醒他要跟上时代。
又有了新发现,柜子的底层有一叠报纸。取出来一看,已经发黄,有些地方还被虫蛀烂了不少。小心地捧到窗前的桌子上,慢慢摊开,有一股霉味,轻轻地,一张张地翻。大大的黑色标题过一眼,有些字不认识,意思能猜到。再就是看看图片。
少了杯茶,还有香烟。进到厨房里找,没有茶杯。回家找了一个,捏了几片粗茶叶放进去,端回来,倒上开水,放在报纸旁边。香烟是没法找了,已经戒了好几年。把木头靠背椅往桌子前挪挪,坐上去,面前是报纸,左手是茶杯,右手做出吸烟的样子。当年的李书记,就是这样的吧?当官的都这样,喝茶,抽烟,看报纸。
全部翻了一遍,没啥意思。再干什么呢?用力地想,想出来了,李书记是村子里第一个刷牙的人,还做学生娃做的广播操。
当年李书记在后门口刷牙的时候,大家都站得远远地看稀奇。拿一根棍子在嘴巴里面捣来捣去,捣出了白沫子还在捣。后来偷偷地问李书记的女儿才知道,那是刷牙。李书记自己刷,也要求家里人刷,说是讲究卫生。慢慢地,都普及起来,也就不稀奇了。现在想起来,真是有点好笑。
做广播操,是李书记一个人的事,没人学。只有几个不懂事的娃娃,嘻嘻哈哈地,怪模怪样地模仿,无一例外,被家长拎着耳朵回家。只要李书记在家,早上,一准站在大门口前的场地上,要是下雨就在屋檐下,又是伸展胳膊,又是弯腰后仰,又是踢腿蹦跳。明明是学校里的学生们做的事,他一个大人,比学生做得还认真。只要在家就做。
老孤佬站起来,走到场地上,回想着动作,一下一下地做。不行了,老胳膊老腿,实在动不起来。
年岁不饶人啦。
李书记去世的时候,人来了不少,破天荒地,是两个女儿扛招魂幡捧遗像。这在山乡,是从没有过的事。传统风俗就是这样,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是人家的人。这些是男丁做的事,没有儿子,就由侄子做,其它远房头的侄子辈都行。女人做这些是不允许的,也不灵,包括烧纸,先人收不到。可李书记有言在先,要求由女儿做,只好随他。
在李书记年轻时,还曾经按照国家政策要求,带头破除烧纸等迷信活动。慢慢地,国家又放松了,晚年的李书记也开始上坟和做清明,烧纸,磕头,都干。
他自己的清明,肯定只能有女儿来做了,他能收得到纸钱吗?
今天我是二嘎子
“今天我是二嘎子”,嘎字写不来,想不出能用什么代替,就打了个叉。
这是全村最没相的家了。
就两间砖瓦房,是乡里给的救济款加上乡亲们出的义务工共同建造的,盖的时候什么样,二嘎子一住几十年还是什么样。就连里面的柜子、床、桌子、板凳和锅碗瓢盆,都是乡邻们给的旧家伙,衣服也是,要不就是上面发的救济物资。
二嘎子自己从来就没买过任何东西。也不是,口袋里只要有一块钱,立马就买了吃的。说白了,好吃懒做是二嘎子最大的特点。
门没锁过,也没锁。自从一跤跌下塘,淹死之后,这屋就空着,门从此敞开。从没人进去,到处捡食吃的野狗野猫也不进,甭说人。幸好早早淹死,要不,这空落落的村庄,还有谁能给他一口饭吃?
也活该他死。屁大的水塘,站在里面,水只齐腰深,他却淹死在里面。有人说,是不知从哪捡了半瓶酒,死缠硬磨着从街上的小饭店要了点客人吃剩下的菜,回到家,全进了肚子。半夜醒来要喝水,可家里一滴水都没有,就跑到塘边来喝。一头扎在里面,直接栽了进去,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发现,发现时,身子已经硬梆梆的。
有些属于估计,但八九不离十。
老孤佬站在门口半天,考虑着要不要进去。进吧,谁叫我今天是二嘎子呢。站在门口,里面的角角落落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张床,一个木柜,一张方桌加两条缺一条半腿的板凳。再就是坛坛罐罐,有好多是破损的,也不知道是用来装什么的。相邻的一小间,是厨房,锅台压根就是一堆土上面,挖了个坑洞,锅早不见了。原先是有锅的,还是老孤佬送他的,二嘎子感觉用不上,当废铁卖了,换了几个泡泡糖,学着村里的娃娃,兴冲冲地嚼着吹泡泡玩。
老孤佬不知道干什么,四壁皆空,能干什么呢?
开柜门,开抽屉,能打开的都打开了,什么都没有。板凳是不能坐的,一坐准跌跤,就在门槛上落下屁股,呆呆地看天。看了半天天,再回转身来坐,看空荡荡的屋里面。
床头一侧的地上,好象有个东西。起身走到跟前,蹲下身子,用拐棍向里面掏,一下两下三下,东西扒出来了,是一张书本大的照片,而且还是彩色的。照片上是一个笑出了酒窝的年轻女子。
照片,像一把钥匙,一下子打开了记忆的阀门。老孤佬想起了好多好多事情。
二嘎子原来是有老婆的,说话小声细语,脸上总是眯眯地笑。结婚三年,老婆一直没生,婆婆没了好脸色,见人就诉苦,说儿媳妇的不是,说儿媳妇有毛病。二嘎子老婆不敢见人了,出门低着头,不与人照面,闷着头干活,干完就回家。经常听见二嘎子的妈指桑骂槐地骂,骂多了,就看见二嘎子打老婆,打得老婆撕心裂肺地叫和呼天抢地地哭。
一个南方口音的篾匠来了,一家接一家地打凉床编竹席打筛箩,活细致精巧,很受大家欢迎。到二嘎子家时,庄里大半人家都已经做过了。五天的活一做完,二嘎子的媳妇和篾匠一起不见了,还有两户人家的活都没做。二嘎子跑遍了周边的乡镇,县城也去了,连人影也没找到。
从那开始,二嘎子懒了起来,整天蒙头大睡,老娘掀了被子,就裸着身体睡,反正是睡。饿极了,煮上一锅饭,狠狠地吃,吃完再睡。二嘎子的妈气不打一处来,不久就生了病,一命归西。这下,二嘎子更没人管没人问了,跟到处要饭的叫化子没什么两样。然后是破屋子倒掉,乡亲们看他可怜,央队里帮忙申请了救济款,大家伙一起动手盖了这两间砖瓦房。
照片拿在手上,呆楞了好长好长时间。一声长长的叹息,老孤佬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移步到二嘎子的床前,把照片放在了床中间。
还是回家烧饭吧,只能回家烧饭。
吃过饭的下午,还是坐在二嘎子家的门坎上,再不望屋里了,是望屋前。场地上有几根草,几块石头,能看到几棵树,天上跑过多少云,都一清二楚。
最清楚不过的,是前面的阳山。生产队的时候,在山上开垦过梯田,分田到户时,没人要,慢慢就废了。现在的阳山也好,阴山也好,满是绿荫荫的树,再没人砍伐了。人没了,树还在,而且越来越多。树不愿意离开家乡,扎住一块地方,是一块地方,老的尽管老,小的照样生,活得精神地很。
几股鞋带样的山泉弯弯扭扭地合成一条小河,从山上往下流,流着流着就成了两步跨的宽。水,刚好能盖过脚背,正好让妇女们洗洗衣服,让娃们耍耍。在村口绕个弯,再向一边流,一直流到十里开外的大河里。
今天我是李国庆
这两个字再熟悉不过,自己的儿子也叫国庆,两个人一样,都是同一年的国庆节出生的。那年,村里就添了他们俩。
不同的是,自个的儿子高中毕业之后,就出门打工;这个李国庆是当了兵,退伍后当了村里的民兵营长。儿子在外打工二十多年,在打工的城市安了家;李国庆当了十几年民兵营长,最终还是跟随儿子一道出门打工,一打就是十几年,也在外面安了家落了户。
走到不起眼的一幢两层砖瓦房前,就是李国庆的家。盖得有些早了,还是他在当民兵营长的时候,是他婆娘哭着闹着硬逼得他盖的。倒也是,都当民兵营长的人了,没个像样的屋,一天到晚东跑西颠,人不在家,心也没落在家。婆娘哪受得了,你人可以不在家,但必须给我个像样的家,你就是死了,我都不管。这话有些伤人,但女人说得出来。没办法,女人就这德性。
好在他战友多,呼啦一来,全来了,钱呀料呀出工呀,不到半个月,房子就盖成了。
开了门进屋,别说,虽然好久没住人了,没什么灰尘,东西都是整整齐齐的,有板有眼,墙角的几把锄头都端端正正地站着。和李国庆一个样,站在那像一棵树,坐在那也像,总是壁溜四直,像电视上天安门广场上的士兵。
老孤佬不热乎李国庆,当面叫他营长,背后全叫李国庆。两人还有过一段恩怨,要不是别人死拦着,那次,老孤佬一准吃大亏。
李国庆的老婆叫小桃,长得漂亮,高胸脯,细腰,大屁股,是男人就忍不住多看几眼。那次是大清早,小桃在河边洗衣服,就她一个人。两只白嫩的手在搓衣石上一伸一缩,屁股一扭一扭,看得撩人。
老孤佬顺着河边在放牛,一时鬼迷心窃,想逗逗她,就牵着牛晃到小桃对面。一到跟前,就看到了小桃低下腰身时,敞开着的胸口,白乎乎的两团,花了老孤佬的眼。看直了,动不了步。小桃发现了,顺手抄起一捧水,朝老孤佬泼来,嘴里骂道:老不正经!
在村里,老老少少的关系都和睦地很,长辈和晚辈开开玩笑是常有的事,男人和女人之间更是如此。说个荤话,拍下肩膀,都很正常。小桃看似是骂,其实也是习惯性的话,没有辱骂的意思。
老孤佬来劲了,也蹲下身子,嘻皮笑脸地从河里抄水,朝小桃身上泼。夏天,身上的衣服本来就少,三两下一泼,就现了原形,能看见小桃胸前高耸着的黑乎乎两个点。不妙的是,小桃在躲闪时,脚下一滑,身体歪在了河里。老孤佬上前一步,看似是扶,趁机会就在小桃的胸脯上摸了一把,那感觉,跟在老伴身上完全不同。
不巧的是,李国庆正好出门,看到了这一幕,大动肝火。豹子一样冲过来,一把扭住老孤佬的衣服,一提一甩,啪地就摔在了河滩上。小桃一看不好,连忙上前去拦,李国庆更火了,扭住小桃的头发,巴掌就冲她而去。附近的人全拥了过来,拉地拉,拦地拦,挡地挡,劝地劝,把三个人分隔在三下,慢慢才止住了事态的发展。
老孤佬的脸算是丢尽了。只是开个玩笑而已,看得起你才开玩笑,被李国庆上纲上线一搅,好象真成了流氓似的,不敢抬头见人。有好长一段时间,老孤佬见着庄里的女人就躲,老的小的都躲,生怕再沾上腥骚。和李国庆之间,有好几个月没说一句话,你不瞅我,我不瞅你,互不相干。
回想到这些,老孤佬有些想笑。这人啦,没有故事吧,太平淡,活得没滋没味,还不如一根草一块石头。有故事吧,又会惹麻烦,就好比糍粑逮上了灰,打都打不掉。矛盾啊。
一声叹息之后,在家里四处转悠。
嗬!这墙上还有个镜框,里面的照片都在呢。早先,好多人家都喜欢在墙上挂个夹相片的镜框,孩子的满月照,大人的结婚照,全家福,都有。那些有机会出门在外的人,照片更要放在里面。来人了,看到照片问起来,兴奋地一一指点,这是某某,这是在哪,一脸的自豪。相反,家里要是没有这些个照片,就好象生活得不咋地一样,祖上都没了什么功德值得炫耀。兴起盖楼房以后,大多墙上是瓷砖,没办法钉钉子,也不协调,镜框也就存放了起来。
镜框上,最显眼的,是李国庆当兵时的照片,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彩色是在黑白照片上手工添加颜色的那种彩色。真英武!当年,自己也想当兵,可名额少,村里的一关就没过掉。
李国庆的儿子也当了兵,后来还考上了军校,成了军官,比他爸更强。虎父无犬子呀。现在不知是个多大的官了,恐怕超过李书记了吧?
镜框上小桃的照片只有一张,是两人的结婚照。这女人,看着就是舒服,差点被她给害了。老孤佬的目光盯在结婚照上,瞅了好久。
说心里话,还是挺佩服李国庆的。带领大家伙封山育林,一丝不苟,谁的人情都不讲,自己的老子偷砍了一棵树,都罚了款,还在群众大会上批。那个认真劲,乡里的干部都不如。后来分片包干计划生育,硬是在外跑了一个多月,把在外面躲着生三胎的舅舅家的表妹给逮了回来,流了产。为这,舅舅一家人,不再上门。李国庆照样逢年过节就上舅舅家的门,你不理,我也上,拎着礼物,赔礼道歉。
唉!共产党的干部,要是都像这样,还有么事做不好?
看着李国庆的当兵照片,老孤佬心里一动,开始学敬礼。左手抬了几下,不对,和照片是面对面的,应该是右手。又抬了几下右手,还不对。手指得并齐,胳膊是直的,头还不能偏。太难了,学不会。轻轻摇了摇头,不学了。
敬礼学不会,我就学走路。电视上看到过不少,那当兵走路,跟老百姓完全不一样,那腿那胳膊不晓得就怎么那么齐。先要从装束上改变一下,要不不像。把习惯了敞开的衣服扣子给扣上,把已经几年不拨的鞋跟给拨上,还有帽子,关键是帽子。找遍了几个房间,没有。
有办法了!折回自己的家,从帐簿上撕下两张纸,头脑里想着帽子的样子,折过来,折过去,折帽子。忙了好一伙,才算有了一点点样。就这样吧,好歹是有了。
这样一打扮,脸也板了起来,心里就有了豪气,身体也直了。拐棍想丢掉,但不行,怕摔了。就拄着吧,当作是枪。迈步,一,二,三,四,五,哈哈,有那么点味道。在屋里走,再到场院里走,一直走到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了才罢休。
一晃,天也暗了,该回家了。折回屋,面对镜框上李国庆的当兵照,学着敬了个礼。这才慢慢转身,锁门,离开,回自己的家。
今天我是贾老师
这门上的对联,是贾老师自己写的,庄子上唯一手写的对联。
孔老三的字写得好,但不愿意写对联,也从来没写过对联。早先,每一家的对联都找贾老师写,除了孔老三家。贾老师来者不拒,不要任何酬谢,还倒贴红纸和墨汁。时间长了,贾老师的老婆兰花不乐意了,先是给脸色看,不理不睬,接着就收了贾老师的毛笔和墨汁,搞得贾老师一个劲地赔笑脸,好象是自己对不起人家。
慢慢地,家家都买对联了,便宜,也省事。只剩下贾老师自己家的对联自己写。大年初一,庄子里的人挨家相互拜年时,不再品评对联了,都是印刷的,差不多一个样。对贾老师自己手写的对联,也视而不见了。
这个家比较清贫。这和贾老师这个人有点像,除了上衣是四个口袋,上面的口袋常年插了一支钢笔一支红色园珠笔,和李书记一样之外,再没有哪一点像是老师。也不一样,李书记插的是两支钢笔,新钢笔。贾老师的笔是旧的,还有胶布缠了一圈,是老婆兰花给摔坏的,舍不得换,也没钱买。
一进门,老孤佬就想着,能不能找到贾老师的四个口袋褂子,但没找到。老孤佬也想穿穿。在老孤佬的印象里,只有穿着那个褂子,贾老师才像文化人,站在讲台上,孩子们才怕他。能让孩子们怕,是件不容易的事,自家的国庆不知道挨了自己多少打,但就是不怕,照样不听话。
贾老师是民办教师,脱了衣服,还是农民。老孤佬不知看到多少回,两条细麻杆一样的腿,飞快地跑到学校上课,再飞快地跑回来下田干活。一到田埂边,把褂子一脱,叠成四方块放到干净的地方,裤角一卷,鞋子一甩,草帽一戴,比农民还农民。好在小学近,也就两里路,两边都不耽误。
有好几次,下一节课要开始了,这边才匆匆忙忙结束,褂子一拿就跑,光脚板上的泥直飞。不结束就走人,兰花不答应,更不会让走。往讲台一站就讲课,裤角还在卷着,脚上光着,还全糊着泥巴,孩子们想笑又不敢笑。那一堂课,等于白上了,一个都没听进去,全在心里头止不住地笑。
老孤佬还想找书,当老师的,家里的书不会少,可一本都没找到。书没找到,眼前出现了兰花的影子,不是在撕书,就是在烧书。平时不作声不作气的贾老师,这时,会夺兰花手上的书,会扑到火堆里抢。越抢夺,兰花越兴奋,越撕得快烧得凶。贾老师手忙脚乱抢了半天,只能抢到几片碎纸和一手灰。
兰花有理由,质问贾老师:这书能不能饱肚子?能不能当衣服穿?能不能当你老婆,替你生孩子?什么都不能,你买它干什么?你娶了老娘,就得让老娘有吃有喝有穿。贾老师有苦难言,那些被撕被烧的书,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是自己买的,其它的是学校的,是借其它老师的,还有的是课本,是作业本呀。
渐渐地,贾老师不带书本回家了,就是带,也就是一两本,像做贼似地,揣在怀里。瞅兰花不在,才偷偷看上几眼,一边还得提防着,比狗的鼻子还灵。一见兰花出现,立马藏起来。有本村的孩子来问作业,把孩子引到屋后的竹林里,一五一十地讲解,孩子懂了,再悄悄出来。
兰花可不管这么多,每天晚上把贾老师第二天的农活布置得好好的,贾老师听清楚了,点了头,才允许上床睡觉。要是完不成,饭吃不着是小惩罚,就是天黑着也得接着完成,否则,别想进家门。
村里没几个人喜欢兰花,老孤佬也是。老孤佬听到过关于兰花的风言风语,开始不信,后来不得不信了。这是老孤佬压在心底的一个秘密,除了兰花,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那天晚上,老孤佬喝了点酒。酒壮怂人胆。知道贾老师到县城学习去了,偷偷摸到贾老师家,从窗口蒙着的塑料皮裂开的一角往里瞄,看见兰花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只穿着花短裤,一对大奶子像两座山峰挺立着。移到大门口,用细柴棍拨门栓,很轻松地就拨开了,一闪身进去,把门掩上,就溜进了贾老师的房里。迫不及待地脱裤子,上床,然后就趴到了兰花的身上。
兰花扭了几下,特意把腿叉开了些,肥白的身子随着老孤佬来来回回地冲锋一晃一晃。老孤佬把带着酒味的嘴,在兰花的胸脯上来回地啃,还啃了兰花的嘴。一结束,老孤佬连忙下床,门都没顾得上关严,就溜回了家。那一夜,老孤佬怎么也睡不着,眼前全是兰花肥白的晃动的身子。
贾老师从来不喝酒的,我有酒味,关键是他上城去了,她会不知道?那以后,老孤佬想了好久,都没想明白。老孤佬再见到兰花,脑海里出现的却是那天晚上的样子,怎么都去不掉。不敢抵面,擦着身子过去,话都不说。面对贾老师,一方面是不敢见,觉得对不起,另一方面又觉得是替贾老师报了仇,出了口恶气。讲不清的感觉。
没想到的是,时隔大半年,已四十出头的兰花又生了个娃,还是女孩。本来,贾老师有希望从民办教师转为公办老师的,结果泡汤了不说,还被开除了回来。贾老师再也不用上课了,四个口袋的褂子再没见他穿过,一天到晚都扎在田里地里干活,跟农民一模一样。
老孤佬从侧面用心地瞅过女孩,总觉得像自己,心里因此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老孤佬翻箱倒柜地找照片,尤其是女孩的照片,找来找去,什么也找不到。女孩早就长大成人出嫁了,很远的一个乡镇,出嫁后就很少回来。大女儿的婆家,也是很远的地方,很少回来。老孤佬记得,晚年的贾老师得了什么病,叫什么半身不遂,走路必须要人搀扶。也已经老了的兰花,嘴上还在骂,张嘴就是骂,但吃的喝的送到贾老师手上,还每天搀着贾老师在场院上走走。自己要是忙了,就先把竹躺椅放到场地上撑开,把贾老师扶到上面躺着。几乎天天都是。
老孤佬从屋后转角,向后山上上,一步一歇地上。贾老师和兰花都葬在后山,并排在一起。老孤佬没来过,只是当初安葬的时候来帮过忙,今天是第一次来。平时上山干活,都刻意绕个弯。
坟头上满是荒草,一人高的荒草。老孤佬一根根地拨,手上划出了血痕,不觉得痛,继续拨。荒草拨干净了,露出了稍稍隆起的坟包,老孤佬从旁边的树根边挖出两抱土,团成结实的两块,分别堆到两个坟包的上面。在山里,下辈子每年来做清明,都必须铲两锨土加到坟头上的,这是习俗。
做完了这些,老孤佬用衣袖把两块墓碑擦了又擦,再站远些,跪下来,深深地磕了三个头。
这一天算是结束了。
什么都会结束吧,动物是,人也是。这山会不会结束呢,还有这树?
今天我是队长
想到队长,老孤佬竟然忘记了他的姓。
从来只喊队长,还真忘了他姓什么。村庄里只有四大姓,姓李,姓贾,姓王,姓石,李书记曾开玩笑说是四大家族。虽然是四大家族,但不能搞家族观念,要团结如一家。他也没个孩子,要是有孩子,知道他孩子的名字也会知道姓的,可惜没有。不是没有,是在十八岁放牛的时候遭毒蛇咬了一口,本以为没事,结果却死了。
好象是姓石,一个村子,只有他姓石。
字已经写下了,就不改了吧。知道姓什么不重要,反正是队长。
队长有个名号,叫雷公。谁起的,不记得了,人人都说起得好,像。脸黑,黑得像块炭,不仔细看,看不出眼睛鼻子和嘴。嘴里的牙也是黑的,抽烟抽的,七寸长的旱烟杆像长在手上的第六个手指,说一句话,能在嘴里巴嗒两回。烟锅里没火了,也巴嗒。这在生产队开会时,表现得非常明显,说几个字,带一个啊,再说几个字,再带一个啊。有不耐烦的村民算过,半天的会,说了五百多个啊。
队长大字识不了几个,好多事情都是当会计的老孤佬代劳,读报纸就是。那时,上面要求生产队要经常学习上级的指示精神,除了听广播,就只有读报纸上的新闻。所有社员,一个都不能少,全部都要参加,参加了就有工分。这工分来得轻松,就是病了,也带病参加,坐在角落里靠着墙,睡着了都行。
夏天不好受,一个个都是汗臭味。蒲扇,芭蕉扇,纸扇,木板,手巾,把汗臭味扇得一会到这,一会到那,总也扇不走。冬天就不一样了,个个都拎着火桶,屁股烘得热乎乎地,想睡觉。火钵里埋着几截芋头,一熟,香味钻进每个人的鼻孔,孩子顺着香味就找到了源头,递过一截,烫得手拿不住,皮还没剥开,就咬了一口下肚。
扯远了,接着说队长。队长是老共产党员,队里唯一的一个,李书记肯定是,但他是乡里的干部,民兵营长李国庆是后来的事。
经常的开会情况是,先是队长讲话,无外乎说还有哪些活要做,哪些生产任务要抓紧,哪些人干活不卖力,哪些人喜欢开小差,下次要扣工分。他队长不是瞎子,什么都能看见。说到激烈的地方,说几句骂娘话是正常的事,人们也见怪不怪。全当耳边风,刮过就没了。
队长话讲完了,就是念报纸,老孤佬念。队长的眼睛眯着,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可嘴巴里衔着的旱烟杆在动,头不用撑,照样直立。这时候,大多是各忙各的,妇女们纳鞋底,年轻人讲小话,更多的是在睡觉,还有打呼的声音传出来,掺在老孤佬念报纸的声音里,像广播剧。报纸念到差不多的时候,也就是快到中午的时候,就散会了。
队长很凶,哪个都怕。看见哪个干活躲奸耍滑或者敷衍了事就上火,非骂个狗血喷头不可。嘴上说要扣工分,真正到记工分的时候,又不扣了。老孤佬最了解队长的心思,也配合得很好。
老孤佬在屋里屋外转了一圈,没看到什么特别的地方。倒是屋后的一片粗大的板栗树,吸引了目光。
分田到户时,把所有的山所有的地和所有的田,都分成若干个小块,远的和近的,好的和孬的,大的和小的,水田和旱田,全部搭配在一起。多少个人,就分成多少组。山作为一堆,地作为一堆,田作为一堆,让大家抓阉,抓到哪个就是哪个。公平合理。
两头水牛和一头黄牛,没办法分。老孤佬出了个主意,三头牛,正好十二条腿,几个人伙一条腿。腿分好了,也就是哪几家共有一条牛,根据人口多少,负责牵回家伺养多长时间。干活的时候,也是一样,分个先后就行。随后只剩下生产队的一些农具,各家分上几样。
有几个山坡上栽有一些板栗树,不好分,队长一锤定音,在哪家屋前后,就归哪家管。打板栗了,各家都分点。那时,大家还有个心理,以为分田到户只是暂时的,说不定还会归总到一起。差不多也就算了,只是考虑远近和田地好不好,水好不好引,能种多少粮食。没想到,从此就不再动,成了永远的承包制。想后悔都来不及了。
巧的是,队长家屋后就是一片板栗树,每到九十月份,能打下几稻箩,各家送上的一点只是九牛一毛,全卖成了钞票,成了一笔不小的收入。各家眼红得不得了,只好自己在自家的山上地上栽植和嫁接,耐心地等着板栗树慢慢长大和结果。这是后来的事。
队长的老婆有点疯。这疯是从儿子放牛时,被毒蛇咬了死掉开始的。
当时,为了队长儿子的死还有过争论。老孤佬说是放牛出的事,是为了公家,得问问上面能不能评个烈士。有些人赞同,说赞同的人,也有可怜的成分在内。队长就一个儿子,现在没了,养老送终的人都没了。有些人默不作声,这其中有特意请回来拿主意的李书记,还有民兵营长。营长明确表示不行,李书记不说话,也不表态。随后队长自己开了腔,说不报,烈士是死在战场上,是为国捐躯。为国捐躯这个词,估计是从听读报纸得来的,队长的嘴里,也就说过这么一句上档次的话。
老孤佬知道,默不作声的人里面,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对队长的儿子印象不好。全队的人,就没对他印象好的。跟他老子大不相同的是,那么壮实的小子就是不愿意干活,打死都不干,没奈何,就让他放牛。照理,放牛的事,应该是老得干不了活或者体弱的人做的。工分只比整劳力少一分,还不用出力晒太阳。最不好的,也只是身上一年到头有一股牛屎味,洗都洗不掉。
这还不算什么,小子什么坏事都做。哪家菜园的瓜,队里的玉米棒和山芋,他是想吃就摘就扳就挖,只要瞅到没人,就进了他的怀里。要么直接吃,要么找个没人的地方,地上挖个坑,找点柴禾一烧,就进了肚子。还扒窗户,看女人洗澡。还往粪池里扔石头,溅上厕所的人一屁股粪水。最恶劣的,庄子里的几个小姑娘,逢着机会就抱就亲嘴,吓得看见他就跑,不敢和他照面。
就这样的小子,能不讨厌吗?可他是队长的儿子,不好骂,更不敢打他,只能躲着。说句不好听话,听说他被毒蛇咬死了,好多人还幸灾乐祸,松了口气。再一想,队长两口子从此没了孩子,成了孤寡,心又一酸,眼泪下来了。
队长老两口去世的时候,全村的娃都去当了孝子,跪在那长长的一溜,让邻队的人翘起了大拇指。
老孤佬拿出破损的帐簿,一笔一划地算,算自己做了多少回假帐,多挣了多少工分。不记得了,实在不记得了。
队长他真地不知道吗?未必。场地上过夜的粮食,他扫一眼,就能知道少不少。地里能收多少玉米多少山芋,有多少没收上来,暗地里又被人偷偷地收回家,他都一清二楚。他眼皮底下的这点帐,他能不知道?
只是不说破而已。
唉!队长是个好人啦。
叹完这口气,这一天又算是没了。
今天我是驼背二娘
写驼背二娘几个字的时候(驼字不会写,写成了它),老孤佬的手有格外的沉重感。这个庄子里,最可怜的人就是驼背二娘。
现在,老孤佬就站在驼背二娘家的门口。
这屋也不知道是谁建的,毛糙,还有点倾斜,越来越倾斜,但又不会倒。就像二娘的人。
看起来要倒的屋,一直没倒,屋里的人却先倒了。有时候,屋的生命比人要强得多,你不去主动地拆,就不会倒。不是有时候,而是大多如此。
为了二娘的屋,队上特意开过会,就二娘一个人不在场。征求意见,大家都要求队上领头,大家伙一起帮忙建。会开完了,跟二娘一说,二娘打死不同意,说自己的事自己做,不能给大家添麻烦。
一晃,就分田到户,队上就是想帮忙都帮不上了。钱,二娘自己积了一点,再借了一些。木料是二娘慢慢攒的,一天从山上砍一棵树,积少成多。建造,请的是外村的一个远房亲戚,二娘的目的就是不让乡里乡亲替自己担待。大家看不过去,还是主动地帮忙,二娘全记在小本本上,事后,都给了工钱,你不接都不行,硬塞在手里。
远房亲戚嫌工钱少,没用心做活,房子是盖起来了,但就连外行,都能看出问题一大堆。二娘不,感激涕零,就差下跪磕头了,感谢不已。
二娘怎么驼的,是个谜。有两个版本,一个版本说,嫁过来时就是驼的。另一个版本说是生了孩子后才驼的。
前一个版本有道理。二伯年轻的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床上被子都没,几张草席搭在身上保暖。二伯个高,长得英武,在地主当长工,勉强糊个肚子饱。二娘的父亲是地主家的管家,家里殷实,就二娘一个女儿。可女儿天生是个驼背,再有钱也没人要。于是,就嫁给了二伯,嫁妆排了一两里路,从屋子到屋里的家什,全是二娘家陪的嫁妆。
第二个版本也有可能。 二娘的前五胎都是女儿,三个流产,一个出世后三天死了,活下来一个。第六胎是个男孩,取名叫狗子,名越贱,越好养的意思。一家人当宝贝一样地宠,无时无刻不捧在手上,不允许哭一声。尤其是二娘,白天黑夜地抱着或者背着,离开一分钟都受不了。光奶水,就喝到了七岁上学,追到学校里去给狗子喂奶,被老师耐心地说教了大半晌,还不愿意放弃。最后,以再喂奶喝就不让上学为要挟,才罢休。
出事了。
狗子喜欢玩火,家里的柴堆就是狗子给点着的,烧了好几天,没法灭,烧了个精光。差点连屋子都烧掉。没骂没打,只是看严了些,不让其玩火。狗子按捺不住,躲到猪圈里玩,烧猪毛,烧得猪嗷嗷叫。隔壁就是厕所,二娘来解手,发现了,吓得立马要翻过厕所和猪圈之间的矮墙来阻止。墙是土坏砌的,泥填的缝,不结实,人一上墙,墙倒了,把二娘给砸在了下面。等狗子把人叫来,把二娘扒出来,身体就成了弓形,到医院住了一个半月的院,也没治好,永远成了驼背。
老孤佬更愿意相信是后一个。不管是哪一个,狗儿的聪明是毫无疑问的,调皮捣蛋是出了名的,成绩也始终是班上的前一两名,让老师爱不是恨又不是。后来,调皮捣蛋坚持了下来,成绩名列前茅只到小学毕业为止。上了初中,连课都不上了,两下里撒谎欺骗比吃饭还正常。学会抽烟喝酒,还赌钱,越赌越大。没钱就偷,先偷家里的,再偷邻居的,偷同学的。初中以全班倒数第一的成绩毕业,高中是不可能上的,开始混世,成了乡里的一霸,啥坏事都干。
在一次拦路抢劫中,因为被抢人反抗,一刀子下去,捅到了心脏的位置,当时就一命呜呼。
狗子被判了死刑,行刑前,要求见二娘一面。二娘哭得死去活来,哭昏了好多回。面对二娘,狗子毫无表情,冷冷地说要喝一口娘的奶。二娘不明白什么意思,但儿子临死前的要求,再怎么地也得答应。旁若无人地揭开衣衫,露出瘪得像一张纸的乳房,让狗子喝。狗子一口咬下了二娘的乳头,用劲嚼烂,然后狠狠地吐在了地上。二娘的血滴答滴答地流了一地,泪水也流了一地,两种液体混在一起,让看到的人,无不触目惊心。
这是老孤佬听人说的,一边听,一边想象着画面,一个劲地起鸡皮疙瘩。临死前咬乳头的事,听说过,没想到,在二娘身上真地发生了。
二伯上吊死了。女儿出嫁,其实是跟一个外乡人跑了,从此再没消息。只剩下了二娘,就成了村里的五保户。每家每户每年给点粮食,不要的衣服也给她,上面再给点救济粮和抚贫款,勉强有得吃有衣穿。就这样,还活到了八十岁。一个人就活了二十三年。
老孤佬在阴暗的房里发现了一面镜子,嵌在墙上,就在梳妆台的上方,正对着坐在梳妆台前的人,也正对着床。要不是打开了死死关闭的窗户,还真不在意。梳妆台漆黑一团,年代已经久远,一边还有个梳妆盒,有三个小抽屉。整体做工精良,边角有镂空的雕花,非常精美。应该是二娘当年的嫁妆。
这是二娘的卧房,镜子肯定是二娘用的。老孤佬依稀记得,二娘不只是驼,脸上还有星星点点的麻子,五官也不周正。就这,也每天对着镜子梳妆打扮?
老孤佬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一张老脸,皱巴巴地,没有一点平整的地方,满脸胡子拉碴,跟地里长走了相的南瓜有些像。头发则像地头蓬乱的枯草,长长短短,歪歪倒倒,擦着火柴,一准就着。
怎么看上我自己了呢?今天我是驼背二娘呀。有意识地,把背弯下来,佝成二娘的样子,慢慢地从房里往外移动。走到厨房,走回房里,走到屋外,还真不好受。可见二娘的苦了。
太阳已过中天,肚子感觉出隐隐的饿。老孤佬决定烧饭。
锅里有好多锈,用沙子磨搓了半天,还有不少。又用锅铲刮。砰——用力猛了的缘故,锅底捅了个洞,没法用了。
这可是二娘的锅。
老孤佬回到自己家,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锅撬下来,顶在头顶上,再到二娘家按上。这一顿饭就吃得迟了,洗好锅碗,已是太阳落山,晚饭都省了。
二娘,锅我可是赔给你了。不过,以后的饭得借你的锅烧了,先打声招呼。老孤佬自言自语着,走出了门。门本来就没锁,就那么掩着吧。
二娘,再见了!
这是跟孙子学会的,一直没用过,这回不知怎么冒了出来。
今天我是王八蛋
王八蛋这名字起得亏。
本来应该是王八担,是饥饿年代的他大,希望他以后家财万贯粮食满仓,永远吃不完用不完。人还在满地爬,就被叫成了王八蛋,反正音是一样,没法计较。最可恨的是一起玩耍的伙伴们,叫他的名字时,大拇指和二拇指叉开成八字,这倒没什么,接下来的动作就是侮辱了,往裆部一比划,意思就是蛋。大人和小男孩开玩笑时,习惯把裆部的那小东西叫做小麻雀,也叫做麻雀蛋。大人们自己的说法更难听,叫鸡巴蛋。
一看到小伙伴的动作,王八蛋就见一个逮一个,逮到一个正在揍,那个又在比划了,放了这个,那个又在比划,无休无止。最后只好睁只眼闭只眼,认了,不再计较。回家哭着要他大改名字,他大说:蛋是宝贝呢,他要没有就是女人了。显然,在他大的眼里,之所以是男人,之所以顶天立地,之所以高高在上,全靠它了。
待到成人,只有想故意使坏的人,在写他的名字时,故意写成王八蛋。也有叫他名字时,故意的阴阳怪气,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你还不能发作和主动上套。
故意写成王八蛋,老孤佬就是其中的一个。记工分的帐本上,就把他的名字写成了王八蛋,两人差点闹翻了,才改过来。
王八蛋的家,在村子的中心,哪一条路都通向外面,但哪一条都不是直的。平平常常的两层小楼,是在外打工的儿子挣了第一桶金之后,回来和王八蛋共同盖起来的。就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女儿出嫁,无须分家,三代同堂,住在一起。好在儿子媳妇都在外,只把孙女放在爷爷奶奶身边带,也就不像其它人家,公婆和媳妇之间有那么多矛盾。
那么硬气的王八蛋,却一辈子没抬起来头,至于原因,全在儿媳妇身上。就说道说道这事吧,要不,这王八蛋也没什么可讲的。
王八蛋直到儿子结婚之前,家里一直很穷,一家七口人,挤在三间半草半瓦的土墙屋里。半草半瓦是山里穷人家为了门面好看想出来的花样,本来是茅草屋顶,寒碜,怕别人笑话,就把大门正上方的屋顶再盖上一层瓦,冒充瓦房,其实还是草屋顶。
眼看儿子二十好几了,还没媒人上门,就四处托人说媒,媒人到家一看脸就寒了,话都不说一句,转身就走。
正急得乱窜,好事主动上门来了。外畈的一个远房亲戚,也是队长老婆的两姨,来家。说本庄有个好姑娘,生得高大壮实,能干,家里家外一把好手。有意在山里面找个人家,人要老实可靠,别的不苛求。王八蛋一听,高兴得一蹦三尺高,立马让老婆杀鸡,好好招待远房亲戚,吃得嘴巴油光水滑地走了,说包在她身上。
不到一个星期,队长老婆陪着,远房亲戚就带着女方来看门头。看门头是这一带的风俗,以女方家姑娘为主,可能还有姑娘的妈等几个人一道,到男方家上门看看。姑娘和小伙子见个面是一方面,主要也是见见男方的上人和家庭情况。要是满意,就会留下来吃顿饭,临走一人包一个大红包,姑娘的红包肯定是最厚的,从当年的八块八,涨到八十八和现在的八百八,还有更多的。这就叫看门头。如果饭都不在吃,那就肯定没戏了。
姑娘是不差,五官也端正,说话爽朗。王八蛋低头哈腰地,一再地为房子的事抱歉,说年把就盖。姑娘说,没事,我们自己盖。一句话说出来,王八蛋比喝了蜜还甜。
不到三个月,女方就催办事,说迟早是你家的人,不如早办。王八蛋求之不得。最难得的是,对方还没要什么财礼,王八蛋见人就说,这是老祖上保佑,我老王家的好运来了。
没想到的是,姑娘娶进门半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下好,说什么的都有了。王八蛋掐着手指,不知算过多少回,怎么也算不明白。又不好问儿子。一张脸阴着,见人绕着走。儿子憨厚,乐滋滋地,对老婆惟命是从,叫趴在地上吃屎都干。
渐渐地,传来小道消息,说是姑娘在家做姑娘时,就和一个有妇之夫好,钻草堆被人发现了,这才急着嫁人。最痛恨的是,听说这话是从队长老婆那传出来的,听她两姨说的?是真是假不知道,本庄的男人闻着腥气了,有事没事往女人跟前凑,说几句荤话挑逗一下是最基本的,时不时不规矩的手往身上敏感的地方招呼,不沾点便宜不罢休。
对了,女人叫秀英。老孤佬也往秀英跟前凑过,没几个年轻的大胆,借打打闹闹的机会就搂就抱就揉,瞅空揩点油是有过的。庄子里的女人们不乐意了,阴一句阳一句地骂,指桑骂槐地骂,把自家男人看得紧紧地是最有效的防范。大家私下里传言,本庄至少有三个男人上了秀英的身子,怎么上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王富贵就直接吹嘘过,说不花一分钱就睡了她。
王八蛋气呀,更恨,恨队长老婆,恨队长老婆的两姨,也就是那个远房亲戚。这哪是做好事,明明是坑害人呀。王八蛋灌了一瓶酒,然后借着耍酒疯,把家里的东西一砸干净。那可都是秀英夫妻俩辛苦挣钱置办的新东西,新房子也是他们盖的。可在王八蛋眼里,宁愿住回到原来的茅草屋里去。
在王八蛋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下,儿子夫妻俩出门打工了,这才稍稍安生了点。一张苦脸,永远改不了苦相了,还愁着眉。
坐在秀英房里的床上,老孤佬有点后悔。如果稍稍胆大一点点,说不定也得手了。谁都能得手,骚着呢,是男人都要。
这女人啦,真是害人精。
王八蛋的儿子也真能忍受,结婚之前就戴上了绿帽子,一戴就戴一生。要是我,早跟她离了,给我座金山也离。我要是王八蛋,非用棍子把她赶出家门不可,顾惜一时的脸面,丢了一生的人,死了埋在土里还被人说道,不得安生喽。
今天我是我
写下“今天我是我”几个字,老孤佬笑了。做了张三,做李四,做遍了张王李赵,现在得还魂了,回归自我。
自己其实不用做,是什么样就什么样。铁算盘,大神,老孤佬,都是我。最不喜欢老孤佬这个叫法,老婆子最先叫的,叫顺了口,别人也跟着叫。只好认了。
回想一生,还真没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在这个村子,也就自己平平淡淡,也平平安安逍遥自在。没有大红大紫,也没经受过风险和曲折。日子没王富贵过得好,没李书记李国庆风光,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知足了。
生产队时当会计,基本上不用出多少汗做多少活,就是干也是轻活,做做样子,工分跟整劳力一样多。全队都是睁眼瞎,随便用点心思,就比别人的工分多,分得的口粮也多。别人家饿着,我家的没少吃一顿。算盘啪啪一响,都在于我的手指三拨拉两拨拉,哪个敢得罪我?
我是不想做坏事,要是做,什么坏事都能做得了。就说女人吧。秀英就算了,烂货一个,不提她。兰花。王富贵家的长得太丑,没兴趣,只摸过几把奶子和屁股,顺从的很。还往我身上凑。李书记家的,不敢碰。孔老三家的儿媳妇长得水灵,动过心,手刚碰上胸脯,就被扇了一巴掌。幸好当时没人在场,要不就丑大了。从此不敢惹她了。
实行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没怎么做过农活的我,惨了,田里地里的活都拿不下,也吃不了那苦。老婆子早上骂,晚上骂,天天骂,摔盆子掼碗,不给我好脸色,好象我是个无能,不把我当人了。
一气之下出了门,游荡了几个月,遇到了一个道士。说是道士,也不穿道士的衣服,不住道观,就是拿个铃铛,给死人送葬的时候念念经,超度,给亡魂烧库,专门做些法事。有的地方也叫山人。平时,还是个平常人,该干么干么。
经不住我顺蛋,在他的指点下,买了个罗盘,跟在他后面学了一个月,打道回府了。摇身一变,我成了道士,专门做连接阴阳两界的事。也有人叫我大神。不管叫什么,我有吃饭的手艺了,四乡八里,只要有人去世,就得找我。价钱在于我定,事情怎么做在于我说,拿个罗盘到山上转转,我指哪个地方风水好,人家就信,就安葬在那。念经最简单,哼哼啊啊地绕着棺材唱就是,孝子孝孙们跟我在屁股后面跑,夹几句别人能听得清的词就行,全在于我一张嘴。
有时候,一天要跑两三家,忙不过来。待到死人的七七(死后的七七四十九天,农村习俗,一般是这个时间给死人送房子,即烧库,有的地方又叫烧灵),又给亡魂烧库,送冥屋,几千上万,全在我往玄里说。一堆麻秸杆糊些纸就成,值个屁钱。
世间最容易的,就是装神弄鬼。没人见过神鬼,不知道什么样,你往吓人里说,他就信。信了,就掏钱,多少都掏。人活在时,舍不得为他花一分钱,死了拿钱当纸,不心疼。更是比试,挣脸面,要好看,让人看到孝顺。全是做戏,做给活人看的戏。
老孤佬坐到村口的大石头上,老黄上不来,就趴在石头跟前。老孤佬望着死一样沉寂的村子,一个个都是我给送走的,睡的地方是我找的,送上山的也是我,超度的也是我。该轮到我自己了,谁给我做这些呢?
真被老婆子说中了,老孤佬,这是咒我呀,应验了。
我可对你不薄呀,老奶奶。虽然没有吃香的喝辣的,但一辈子没饿过是真的吧?没让你受过苦是真的吧?也没受过罪。你不就为我生了个黄毛丫头了吗?连传宗接代的都没,还希望我对你怎么好。好个屁!不休你就算不错了。
新社会新国家,自己挣钱自己花。天经地义呀。我挣的钱,当然我自己花。给一分钱都记帐?当然要记帐。你得知道自己花了多少钱,我为这个家花了多少钱。这个家是我撑着的,明白吗?骂我不讲人情,对家人刻薄,无情,对自己养的也是,就是又怎么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要是能养我老,我什么都给她,可她能吗?念了小学还要念初中,念了初中还要上高中,还认死认活地非要上大学,上了大学好了,飞了,连根毛都没落下。白养了她几十年。村里第一个上大学又咋地?要是个儿子,我倾家荡产也乐意,也高兴。
是,对你好。你是她妈,心疼你,接你到城里过,过不到三天,不照样回来,照样死在山沟沟里,连个上坟的人都没有。我是老孤佬,你也是,到阴间去了都是。
早在几年前,老孤佬就捧着罗盘,跑遍了四边的山山坳坳,为自己找地方。老奶奶的地方不行,晒不到什么太阳,也太冷清,活在时磨我,死了可不想被她磨了。我得重新找,找块好地。
地方找好了,是孔老三家和李书记家山场相邻的地方,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家的。反正都没人在了,是哪家的都不重要,从此就是我老孤佬的了。
没人就没人吧,我也不要什么棺材了,自己爬进坑井里,怀里揣着罗盘就行。到了那边,还当大神去,糊弄鬼去。
哈哈!老孤佬笑了,笑得龇出了黄褐的牙齿,中间还缺了一颗,漏风呢。一直蹲在身边的老黄哼了一声,显示自己的存在。老孤佬的大手落在老黄头上,摸了摸,说,不会忘记你的,老伙计。我俩一个墓穴,行吧?下辈子,我俩还做伴。
老孤佬盘起两条腿,就像庙里的菩萨那样,端坐在村头的大石头上,感觉一身轻松。腿不听使唤了,盘起来不容易,花了不少时间。
这回,老黄没上来,它努力了,但实在没办法。只好坐在下面,仰着头看。
这大石头,以前是队长站在上面喊开工的地方。民兵营长也站在上面向全村人讲过话。李书记没有,只是坐在上面,和大家聊天,乘凉。最多的,是孩子们,在上面爬来爬去,什么样的花样都玩。有时,也会有三两个孩子安静在趴在上面写作业。
太阳快下山了,天边越来越红,白白的云彩也穿上了红得发艳的衣裙,山林也是,比戏台上化了装的女人还好看。整个村子,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家家都戴上了红帽子,像烧着的火把,烧着烧着,就熄灭了。
菜地里种植有一块艾草,用艾草放进开水里浸泡,再用艾草水洗澡泡脚,是老孤佬常做的事。身体结刚,估计有这个原因。前人传下来的方法。做月子的女人,也用艾草蒸澡,把汗逼出来,也逼寒气。
现在,晒干了的艾草,被扎成了把,就放在老孤佬脚边。干艾草扎成把,可以当火把用,也能杀蚊子。这在往年没有手电筒没有蚊香的年代,山里人都这样做。放在老孤佬脚边的艾草把,很粗大,比大腿还粗。
老孤佬挺了挺胸,昂了昂头,像是下了一个很重大的决心似的,开始行动。火柴擦了好多根,艾草把终于点着了,举着火把,老孤佬向王富贵家走去,打开大门,手一扔,火把毫不犹豫地进了家,看着桌椅之类烧着了才转身。
第二个是贾老师家,第三个是二嘎子家,第四个是李书记家,最后,是自己家。一幢幢房子全都燃烧了起来,像一个个巨大的火把竖在地上,一齐燃烧。天再一次红了,山林也红了,最红的,是村庄。
老孤佬心里踏实多了,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格外地轻松,脸上挤满了笑容。拐棍扔掉了,毫不犹豫地扔掉,空着手,向电影上走向刑场的革命烈士,大义凛然地走向自己的家,走进熊熊燃烧的大火。
老黄爬到村口的大石头上,昂起头,叫了两嗓子,无声地叫。
它已经发不出声音了。老黄翘起一条腿,一泡尿撒到大石头上,然后一滑,跌了下来。一步一步地,摇晃着拖在地上的肚皮,紧随着老孤佬的步伐,也走进了家,走进了熊熊燃烧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