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村里要拆迁了。
消息就好像是长了翅膀,一天之内传遍了大王村。
村头村尾,左邻右舍,抽烟卷的老头,织毛衣的妇女,染黄发的青年,三五成群,都在眉飞色舞地议论着这事,村民的微信群信息也都被拆迁刷了屏。
“去年小刘庄拆迁,每家每户都赔了一套房,或者三十万元,咱们村怎么都不会低于这个价格吧?”纳着鞋底的春花婶眼睛都笑成了月牙。
古老汉嘴里叼着快要燃到烟蒂的黑烟,吸了一口吐出一串烟雾圈,故作不屑地说:“去年鸡蛋三块五一斤,今年卖到五块钱一斤,能比吗?咱们村的拆迁款啊,怎么都得四十万起步。”
“听说是按建筑面积来补偿的,还好我家去年修了个猪栏。”石头古铜色的脸上全是得意。
春花婶手中的针突然就刺到了指头,但她一点都不觉得痛,而是焦急地问:“那我现在修还来得及不?”
“没用,2018年2月以前修的才算。”古老汉将烟蒂在鞋底上摁灭,望向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的干瘦老妇:“六婶家的房子最大,又是在村里最中间位置,得到的钱才多。”
众人神情各异,有羡慕有嫉妒,但都是嘻嘻哈哈地恭喜六婶,吵着要请客。
鬓角花白的六婶却并没有其他人那般喜悦,甚至有些慌张,听得众人这么说,她结结巴巴地问:“是不是拆迁以后,咱们都要搬家?”
“那肯定,把字一签,咱们就去县城住了,以后啊,咱们也是城里人啦。”石头大声笑着。
“那咱们村就没了?”六婶脸色有些苍白。
“这些破屋还留着干啥?统统都拆了,盖大高楼,二三十层的那种,带电梯的。咱们以后搬进县城的房子应该也差不多。”春花婶眼里全是向往。
六婶嘴唇颤抖着,突然就尖声吼了一句:“我不搬!”
然后,转身就走了。
剩下的村民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最后石头挠着头皮说:“六婶这是得了神经病吗?”
02
拆迁的前期工作进展还算顺利,改革开放这么多年,村民的观念已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故居情结什么的,跟城里的高楼大厦比起来,呵呵,谁不希望自己过得更体面?
就算中间有各种锱铢必较,拆迁补偿合同却是一家一家飞快地签着字。但,拆迁工作组进入六婶家后,这顺利的进度就戛然而止。
不管工作组怎么做思想工作,六婶总是一句话:“不搬!”
“六婶,你这搬去县城多方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冬天有地暖,夏天不用再担心暴雨灌满院子,积水排不出去,进小区就有保安跟你敬礼,多有面子。”
“不搬!”
“六婶,按您这房子的面积,能拿到五十多万,签字就变富翁了呢。”
“不搬!”
“六婶,您要是不搬,整个项目都开不了工,村里的人就没一个人能拿到拆迁补偿款,就不怕别人戳您的脊梁骨?”
“不搬!”
……
好说歹说,六婶就是油盐不进,工作组也是没有了办法,最终将村支书王大山叫到了外边,问六婶家到底是什么情况,是不是想要更多的钱?
王支书挠着头皮皱眉表示,六婶平时人挺好的,谁家要帮忙之类的,一个招呼她绝不二话,也不贪财,村里就这些人,谁还不清楚谁?
工作组组长摇摇头,说他们先去其他家,要支书去打探下六婶的底线,按照他家的面积评估价钱最多六十万元,如果再加,其他村民肯定有意见,到时都提价的话,那开发的成本就会剧增,项目肯定进行不下去。
王支书诚惶诚恐地答应下来,说保证完成任务,心中也是惊怒不已,如果六婶不搬,这个项目就无法落地,所有村民的拆迁赔偿就会泡汤。他家也住村里,自然也要受到影响,不怒才怪。
但同时也是疑惑,六婶怎么突然就这么犟呢?
03
工作组虽然去了其他家,但六婶家却比刚才更热闹,前面签字了的村民听说六婶不肯签字,都忍不住跑过来问情况,一个个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六婶,你家有钱,看不上这几十万块钱,但也别耽误了大家发财啊。”
“不就是想多要点钱嘛,给你一百万,你也要有那个福分才行。”
“六婶,你就行行好事吧,我们家涛子还指望这次搬迁补偿的钱顺利娶媳妇呢。”
“……”
不管村民怎么说,六婶只是低头坐着,一言不发。
谁都拿六婶没办法,都是乡里乡亲的,总不能打她一顿吧?再说了,打一顿也不能解决问题啊。
王支书挥手将村民都赶了出去,搬了条凳子坐在了六婶旁边,从兜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取出一支点燃,开始做思想工作,无非就是拆迁怎么好,不拆迁就如何不好之类的劝词。
但不管怎么说,六婶就是不吭声。
王支书也是有些急躁起来,“六婶,你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告诉我,只要我王大山能做到,绝不含糊。”
听到这话,六婶抬起头来看着支书,迟疑了一下,说:“大侄子,此话当真。”
“我好歹也是村支书,还能骗你不成?”
“我家大鹏出去打工,五年多了一直没回来,这事你是知道的。”六婶连忙说。
王支书点了点头。
六婶的丈夫是货车司机,起早贪黑地赚了不少钱,但一场车祸后丈夫离开了人世,家道中落。六婶含辛茹苦把大鹏拉扯大,说是出去打工,却一去不回,五年了,甚至连电话都没打过一个。
流言四起。
说大鹏在外发了财,忘记家中老娘。
说大鹏被富婆包了,没有脸面回家。
说大鹏被人陷害,关进了监狱。
甚至还有说大鹏被卖去黑煤矿,被人谋财害命。
……
总之,各种传言,各种版本。
但六婶始终坚信,大鹏一定会回来。她看着支书:“如果我现在搬走,房子也被拆了,大鹏回来找不到家怎么办?村里的人都去了县城,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
王支书很想告诉六婶,大鹏多半是出事了,但这话要是一说,六婶肯定会跟他拼命。他狠狠地抽了几口烟,烟头很快烧到过滤嘴,这才将其丢在地上,用脚跐灭:“六婶,你就直接说吧,要我怎么做。”
“我要知道大鹏在哪,哪怕给我打个电话报平安都行,我得告诉他,新家在哪。”六婶缓慢却又坚定地说:“只要这事办到了,我马上签字。”
04
王支书没有办法,回村委后喊来了几个相厚的村民来商量这事。
得知六婶的条件后,个个都是神情复杂。
好一会后,春花婶期期艾艾地说:“六婶虽然可怜,但妨碍我们发财,也不是个事啊。”
石头也是一脸不高兴:“她这是为了个人利益,损害了大家的利益。”
古老汉又点上一支烟,吸了几口,摇头道:“现在说这些都没用,怎么帮她解决这个问题才是正经事。”
石头哼了一声:“怎么解决?大鹏多半是死了,不然,五年都不打一个电话回来?”
支书制止了他的牢骚,要大家赶紧想办法。
春花婶提议,在村口竖一个石碑,上面写着拆迁以后六婶搬家的新地址。
支书表示不妥,这房地产项目是高端别墅楼盘及观光区,到时候整个村子都是别墅群,哪个开发商会让你在小区门口竖个石碑,当是坟墓呢。
石头建议在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
支书摇头,都不知道大鹏在哪,你往哪家报纸去登启事?全国性报纸到处撒网的话?估计六婶暂时出不起刊登费。
古老汉习惯性地弹了弹烟灰,倒是眯着眼睛想出个办法,说找人假装大鹏给六婶打电话,说自己在国外打工,要过几年才回来。
支书仍然摇头,说这骗人的事情不能做。
但几个人商量了半天后,发现还就只有古老汉这个办法行得通,最后,春花婶说了句善意的谎言不算骗局,支书一咬牙,说那就试试。
05
支书给在省城打工的远房堂弟王老五打了个电话,说了这事,要他帮忙联系个打电话的。
王老五在一家酒店做保安,虽然是底层,但也认识不少人。听说六婶这事关系到自家兄弟能不能拆迁,顿时拍着胸口说包在他身上。
挂了电话,王老五就思忖开了,他认识的人虽然多,但这种事情肯定要保密才行,万一传到那个什么六婶耳中,堂哥的房子跟赔偿款,全都得完蛋。
找谁好呢?
突然就想到了一个人,小黑。
小黑也是保安,这家伙口风特别紧,从不跟别人说他以前的事情,身份证也不给人看,下班后逛街吃夜宵什么的他更是从来不去,王老五甚至怀疑小黑是个逃犯。
找小黑一说,听说是冒充别人,小黑猛摇头,说他不做这种骗人的事。
王老五倒也有几分演戏天赋,立马愁眉苦脸地说六婶多么可怜,丈夫出了车祸,孩子又不赡养她,哇啦哇啦说了一通,还真把黑子给说动了。
做戏做全套,王老五下载了个网络电话软件,用这种软件打电话,对方看不到来电号码。又问堂哥询问了六婶家的情况,确定万无一失了,小黑拨通了六婶家的座机。
“娘,我……我是……大鹏!”小黑起初有些不适应,结结巴巴的。
“大鹏!真的是你吗?”六婶的声音非常激动。
“对对对,是我!”黑子看着手中A4纸上面提供的台词,“我现在在非洲,五年前我偷渡去香港打黑工,想多赚钱点,没想到被公司送到非洲来了,妈,你放心,再过半年我就回来了。”
小黑越说越顺利,就好像他真是六婶的儿子,现在真的在非洲打工似的,连王老五都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夸赞。
电话打了差不多十分钟,小黑这才挂了电话。
王老五摸出两张红票递给小黑,说是辛苦费。
小黑并没有收,而是神色有些黯然地说,他只是帮助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
06
六婶接电话的时候,支书就在旁边,王老五在行动之前就通知了他。为了防止六婶反悔,他还叫了好几个村民在旁边作证。
从接通电话的那一刻开始,六婶脸上的表情就非常的精彩,一会激动一会痛苦,直到对面挂了电话,她都还心神不定地拿着话筒,嘴里念叨着大鹏的名字。
支书内心其实有些不安,但为了全村人的发财大计,也只能做出理直气壮的样子:“六婶,现在大鹏也打电话回来了,你该签字了吧?”
六婶愣了一下,望向支书:“签什么字?”
春花婶顿时忍不住了,大声嚷嚷:“喂喂喂,六婶,说话要算话啊,你当初可是答应了,只要大鹏打电话回来你就签字的。”
其他村民都是惊怒不已,纷纷附和春花婶。
六婶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也不反驳,坐着一声不吭。
支书制止了众人,皱着眉头说:“六婶,我答应你的事情,我做到了,但你答应的事情却要反悔,说不过去吧?好,我再退一步,你还有什么条件,一并说出来。”
六婶立马抬起头,“我要见到大鹏才签字。”
支书等人面面相觑,这打电话的本来就是冒牌货,哪能给六婶见到,一见面岂不是就曝光了?
石头藏不住话,气急败坏地大声喊:“刚才大鹏都说了,他在非洲,怎么可能回来?”
“我不管。”六婶犟脾气再次发作。
一阵子没出声的古老汉站了起来,指着六婶,“你这么做,对得起死去的老六吗?”
六婶脸色有些发白,但仍然死犟:“反正,我看不到大鹏,绝不签字。”
不管支书他们怎么说,六婶都不肯松口。最后,石头忍不住吼了一句:“你家大鹏要回来早就回来了,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刚才给你打电话的,根本就不是大鹏!”
闻言,其他人都是脸色大变,场中一片沉寂,气氛瞬间尴尬起来。
好一会,六婶嘶哑着声音问支书是不是真的。
支书咬咬牙,“是的,那人不是大鹏!我说六婶,村里这么多人都在等着赔偿款,你不能断了全村人的财路啊。”
六婶沉默了一会,“你把冒充大鹏的人喊过来,我见他一面也行。见到他了,我就签字。”
支书愕然,“六婶,你这又是何苦呢?”
“就冲他能叫我一声娘。”六婶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而且,他的声音也很像我家大鹏。”
“那行!”支书喟然答应。
07
小黑听说要去大王村,一下子没回过神,愣了好一会,正要拒绝,王老五立马说了一句话,改变了他的主意。
可怜的六婶,世上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那就去一趟吧。
省城到大王村,得先坐四个小时的大巴车到县城,到了县城再坐半个小时的中巴车才能到。
开发商之所以会看中大王村,并不是它交通便利,而是它历史文化悠久,系历代名人故里,是传统村落向田园乡村度假综合体转型开发的最佳位置。
中巴车上,王老五坐在前头,跟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他只是王支书的远房堂弟,大王村也只来过两次。
小黑却是看着窗外往后飞掠的景色,神情古怪。
转过一道弯以后,小黑突然问:“师傅,这前面是不是有一个石雕像,是古代一位凯旋的大王?”
司机呵呵笑着:“对啊,不然怎么叫大王村呢。”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小黑突然就激动起来,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语,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王老五挠着头皮,寻思,这小黑难道来过大王村?
到了村口,车门甫一打开,小黑就跳下了车,东瞧瞧西看看,脸上表情越发古怪。突然欢呼一声,朝着六婶家跑去。
支书等人已经在村口等,上来迎接,却是连小黑的脸都没看清,下意识地喊了一句:“喂,你还不知道地方呢。”
小黑恍如未闻,左转右转,直接就冲进了六婶家。
支书愕然,望向堂弟:“你跟他说了六婶家在哪?”
王老五比支书还要愕然:“我都不认识什么六婶,怎么知道她家在哪?”
众人一头雾水地走进六婶家,然后就看到六婶抱着小黑,两人都是嚎啕大哭。
支书忍不住冲王老五竖起了大拇指,这演员的演技,可比现在的小鲜肉影帝强多了。
好一会,六婶跟小黑才停止痛哭,转过身来。
看清小黑的脸,支书等人如被雷劈中,一个个目瞪口呆。
这小黑,不就是六婶的儿子大鹏吗?
这是怎么回事?
大鹏眼睛红红地解释,五年前他去省城打工,刚到省城就被车撞进河里,尽管车主赶紧将他从河里揪出来,但脑袋被撞伤,竟然记不清以前的事情,而身份证也连同随身包裹,沉入水中。
肇事车主倒也有些担当,这几年一直在照顾大鹏,但大鹏实在是文化不高,就在酒店做保安,这一做就是五年。
今天回到大王村,熟悉的村庄与房屋瞬间激发了大鹏的记忆,这才有了刚才的画面。
支书等人听完,都是面面相觑。
这天下的事情,也未免太凑巧了吧。
08
一个月后。
挖掘机轰轰开进了大王村,房子一座座地被推倒。
村民们却都是喜笑颜开。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在县城有了新家,又得到了巨款,这点老屋情结又算得了什么?
六婶跟大鹏也站在人群中,感慨万千。
终于看到挖机将自家房屋推倒,六婶喟叹了一声:“感谢政府,感谢拆迁。”
大鹏也是点头:“感谢政府,感谢拆迁。”
旁边春花婶等人都是大笑:“感谢政府,感谢拆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