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
我姥姥是个小脚儿,也就是一般大家常说的缠足。我姥爷是个地道的庄稼汉,我妈打小就生长在一个本分人家。我还有两个姥爷,那时候正赶上闹日本,我妈说村里的人都带着粮食、拎着鸡鸭、赶着牛羊跑了。而我三姥爷坚持要留守在家,他说不信邪。等日本人扫荡走了,大家回来看见村子里一片狼藉,我三姥爷也没了人影。后来听人说在村西头的大沟里发现了两件被丢弃的衣裳,我姥姥姥爷赶紧跑到那儿一看,认出来那衣裳就是我三姥爷的,知道他是让日本鬼子给挑了。
我的二姥爷没文化,人老实巴交,干农活有把力气,是村里出了名的壮劳力。听我妈说他原先也娶过一个媳妇,后来生了病家里沒粮食吃,又买不起药,我二姥爷没法子,就和泥巴给他媳妇捏小窝头充饥。后来他那媳妇死了,我二姥爷就跟着我姥姥姥爷过,再后来我亲姥爷也死了,我二姥爷就跟我姥姥和我妈,还有我两个姨妈和舅舅一块儿过。我二姥爷能干,家里的活都靠他。
解放了,我姥姥因为做饭好吃人勤快,被安排在村里大食堂帮厨。再后来她就用自家当街的房子开了个大车店。那些南来的、北往的,赶大车的、做小买卖的,有人路过就在这儿住宿,我姥姥的大车店还管饭。
那时候我妈才七八岁儿刚上学。我妈说她就一件白衬衫,每天晚上自个儿洗了,第二天上学接着穿,同学们都很好奇,说我妈天天穿新衣裳。
大车店的生意还算过得去,屋里置办了好被褥,四处看着都挺干净的。客人睡的是大土炕,冬暖夏凉不上火。那炕沿前面有个地炉子,还有个大炉坑,掀开炉坑的盖子就能从里面掏烧完的炉灰。等一到了冬天,尤其是晚上,大家伙儿都讲究串门子,嗑瓜子、熥白薯片儿,边说话边在地炉子上烧水冲棒子面茶汤喝。
有一年秋天地里收成不错,眼见着就快要过中秋了。老话儿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那一年中秋节的白天阳光明媚风轻云淡,我姥姥一双小脚儿挎着篮子走十几里路,到附近镇子上拿鸡蛋大枣卖钱,再买回水果和月饼来。我妈说那时候月饼是稀罕玩应儿,平日里是见不着的。
老北京过中秋常见的有自来红、自来白月饼,还有豆沙、枣泥、五仁、桂花、莲蓉月饼,皮儿薄馅料实在味道好。等我姥姥回来的时候太阳也快落山了,我妈和我两个姨妈带着我小舅舅,早就在院子门口张望着了,都惦记着吃好吃的。到了晚上,我姥姥先在院子里摆上桌子,放上水果月饼,再点上一支香,叫大家出来一块拜月亮。传说有位月光菩萨能保佑大家身体健康,平安吉祥。
这拜月的仪式还比较庄重,大家要诚心诚意对着桌子的方向,如有神佛在堂一般的合掌鞠躬,俗话说心诚则灵,那一刻全家人都静下来,置身在月光里,感受着天地间那一份祥和之气。就连我那还不懂事的舅舅也眼神专注,他小脑门儿上微微出汗,只是看着月饼水果还是会忍不住的往喉咙里咽口水。
完了事儿撤供,我姥姥开始给大家发水果、糖块和月饼。一人差不多能分两块月饼和两三个水果。我妈说那也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候,屋子外面是哇蓝哇蓝的天儿,天空里挂着圆圆的月亮,大家分到月饼都左看右看不急着吃,先在自个儿手里把着。我妈和我两个姨妈还有我小舅舅嘀咕一阵子,就过来围着我二姥爷转悠,他们商量着要拿自个儿手里的水果换我二姥爷的月饼。
我二姥爷嘴笨,只乐呵呵的瞧着孩子们在那儿换来换去,等大家也折腾够了,那月亮也升起来了。满院儿的月光白晃晃,特别好看。院子里的大枣树、李子树还有梨树上都披了洁白的月光。
孩子们吃了月饼和水果,便扯着我二姥爷陪他们到院子里看月亮。我小舅舅站在大月亮地上高兴的拍着手,我妈和我两个姨妈安静的赏着月,小声的唱着歌。我二姥爷喜欢在院子里来回走走,我姥姥则要忙着准备大车店明早的吃食。最后,月入中天的时候,孩子们也都倦了,大家便各自回屋歇着。我妈说中秋那一晚,她们几个睡得特别香。
我老是觉着我妈小时候过中秋是件稀罕有趣的事。时光一晃过了几十年,我姥姥走了,我二姥爷也走了,几年前我大姨妈、二姨妈也都走了。而现在我妈每年一到中秋还会在院子里摆上桌子,放上水果月饼,带着我们一家人拜月亮,我看见那月光没变,老辈们传下来的习俗没变,风很淡,心意却很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