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人的“谎言”》
冬天来了,空气不再那么浮躁,地面上一切都安静下来。麻雀扎着羽毛,不时飞到地面上衔一些枯黄的叶。路边的花草有些还绿着,远处的山褪了色,似乎更远了一些。眼看就是冬至,又该吃饺子了,再一晃就是新年,时间飞也似的划过,让人不及追忆或追赶什么,只有一些带着余温的思绪映然纸上。
记得那年,也是冬至前后,我打算换一份工作,离开学堂或书院之类的地方,找个能糊口混饭的差事。几年来我都是和孩子相处,读点老书,像一个不谙世事的人,融入社会,内心颇感彷徨。我上网搜了一些招聘启示,也投了些简历,总觉着没太适合的。我没什么技术,我的特长也无非是没什么特长。
踌躇之际,我看到一家敬老院的招聘启示,说是需要一名办公室主管,负责敬老院行政事务和文字工作。我看了看,待遇还好,与老人相处增加阅历,还能缓解我的生活困境,于是我便想去试一试。
接下来电话预约和面试过程与其说行云流水,不如说是囫囵吞枣,我莫名其妙的成了这家私人敬老院的办公室主管。敬老院的位置有些偏,偌大的院子看上去像是八十年代老工厂,大门掉了漆,上着锁,约莫百十位老人住这儿,平房一排挨一排,依稀可见岁月痕迹。房顶上落满了树叶,颇有萧条之感。
这家敬老院是典型的家族产业,不太规范。之前换过好几个办公室主管,而这里所谓的主管,就是里里外外杂事都得管。人口老龄化日益,敬老院越发供不应求,电话咨询及预约登记的人颇多,许多老人排队等着入住,故此处生意也颇好。
至于这家敬老院的服务水准及创办者家族情况,在此忽略。不过您只需从敬老院食堂门口贴着的“浪费一个馒头,罚款五十元”的温馨提示,便可窥见一斑了。
我在敬老院的日常工作,除了接听咨询电话和接待访客,及每月上报敬老院情况给镇民政部门外,还有管理库房。护工们领取尿不湿等老年人卫生用品,我负责记录,到月底再告知家属结账。还有我每周要去一次附近定点医院,为老人们取些日常药品。偶尔我还会到附近水果摊或超市为老人们代买水果和小食品。其余时间就是到老人房间里转转,聊聊天,关注他们的饮食起居身心状况。
没多长时间,我便和院里老人们颇熟悉了,他们很容易被感动,换个灯泡,打壶热水,为他们做点举手之劳的小事,他们都觉着很温暖。有的老人几乎完全不能自理,常年卧床,靠喂食营养粥糊维持生命。还记得有位九十多岁的老人,我喂过她几次,她便冲我笑,笑容很美好,那几乎是她生命全部的表达。
在敬老院最后一排平房靠中间的屋子,住着一位年近九旬的唐山老太太。冬至前几天的一个傍晚,太阳西沉的没剩下多少光亮,我走过她门口,看见屋里没开灯,光线暗淡,老太太一个人静静的坐在沙发上。没等我敲门,她就看见了我。老太太伸手招呼我进来,我便推门进屋向她问好。她用平静的口吻请我坐下,我在她身边一把木椅子上坐下来和她聊天。
老太太先是讲述了自己来敬老院的原因,大致是说儿女们对她都很孝顺,起初不太同意她来这儿住,后来她自己非要坚持,儿女们商量之后,为她申请了条件相对好的单人间。说着她用手指着屋里的摆设,介绍给我。“你看,这儿有电话、热水器,还有电视、微波炉。她笑着说到:“这地方条件不错,暖气也热,伙食也好,我就准备在这儿混吃等死了。”
老太太一面笑谈生死,一面又说因为儿女们总想来看她,而她又不想影响孩子们工作,便立了规矩。起初只允许儿女们每月来看她一次,后来改为每季度来看一次。老太太说这是家规,谁都不准违反,若是违反了,她会严厉批评。老太太讲的津津有味,她对儿女们的理解和包容,让人油然而生敬意。
接下来的日子,我便常去和这位唐山老太太聊天。老人家很健谈,经常是一坐下来就聊大半天。她的经历也很丰富,几乎能写小说了。老太太说她原是唐山人,嫁到北京。与丈夫都是普通工人,风雨相伴几十年,眼看孩子们一个个都长大成人,老两口不愿意拖累儿女,选择单独居住,安度晚年。不成想,去年老伴儿得了重病先走一步,老太太便有了来敬老院住的想法。我对她的叙述未有怀疑,但使我不解的,是我来敬老院快三个月了,还未见过他的儿女。
临近春节的一天傍晚,快递员送来一个大包裹,包裹上的收件人是这位唐山老太太。我签收了包裹,拿在手里感觉沉甸甸,想是里面装了不少东西。快过年了,这一定是老太太儿女们为她寄来的新年礼物。想到这儿,我便拎着包裹到老太太房间去,想给她一点惊喜。
一进屋,还没等我开口,老太太早已难掩脸上的喜悦,用地道的唐山口音说:“今天我儿子来电话了,咋儿地?说是给我寄了个包裹。”我赶忙把包裹拿给她看,老太太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乐坏了。我开心的帮她拆包裹,用剪刀沿包裹边线慢慢剪开,倒出里面的东西。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大堆袋装食品,有猪蹄、肘子、烧鹅、红肠之类。除此之外还有个长方形塑料袋,我看到里面装着一些衣物,打开取出来看时,发现是一套寿衣,还有个枕头,样子蛮奇怪。
我隐约想起以前在电视里见过,是临终或过世的人才用的物件。我有点不知所措,老太太却开心的拿起寿衣,用手摸摸,又在自己身上比比,嘴里小声念叨着:“合身,合身。”然后她笑着对我说:“还是我那儿子会买东西。”从老太太房间走出来,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
再后来听其他老人们说,这位唐山老太太自打住进这家敬老院,儿女们就再没来看过她,每月会给她存点生活费。若是有人问起来,老太太总会笑说是儿女们太忙,自己不让来之类的话。院方也几次建议她的儿女们来看望,但得到的答复是工作忙、没时间。有两次老太太病了,那几个儿女也没来。
我想到老太太的新年礼物,寿衣和枕头,明白了那几个儿女们的用意。书上说:“子生三年不免父母之怀,”如今母亲年迈要人陪伴,几个儿女却选择老死不相往来,更以寄寿衣的方式与老人相忘江湖,不免让人伤感。
我只在那家私人敬老院呆了几个月,春节过后便离开了。离开前,我因看不惯一个男护工抽烟喝酒,且对一位长期卧床不起的老人爆粗口,而与他发生争执,最后还挨了他一脚。
离开敬老院半年后的一个傍晚,护工小张打来电话,说是就在前几天,私人敬老院被有关部门取消了从业资质,老人们已被妥善安置。而那位唐山老太太是在暮春时节去世的。临终前,她安静的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枕着那个儿女们寄来的枕头,手颤抖而无力的摸着自己身上的寿衣,露出满足的笑容说了一句:“还是我那儿子会买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