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生

蔡伟华

“现在我宣布，由满生同志捐资建造的李家村小学通过验收，正式启用！下面有请满生同志为学校揭牌……”不等李副县长把话讲完，台下早已是鼓乐齐鸣，掌声雷动，欢呼声响彻云霄。

身材壮实、头发花白的满生眼含喜悦的泪花，大步流星来到学校大门前，满怀激动的心情拉起红绸布的一角……

一、

满生的故事要从上世纪七十年代说起——

“满生你给老子过来，几天不揍你皮又痒了是不？竟然为了一把破弹弓把村长家的老幺给打出鼻血……”这天傍晚时分，李家村的村东头又传来老奎打雷般的吼声。紧接着便是一个小男孩的鬼哭狼嚎。

老奎生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平时爱喝酒，人称“酒蒙子”。老奎家只有两间破败不堪的瓦房，家中要啥没啥穷得叮当响，吃了上顿愁下顿。他的老婆倒是挺争气，一口气给他生了四个男娃，最不省心的便是老二满生。

那年满生13岁，长得虎头虎脑，大大的眼睛，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捣蛋鬼、混世魔王。在学校里，他则三天两头跟同学打架，要不就逃学上树去掏鸟蛋或下河去摸鱼。

这天上午，满生捉来一条又粗又壮的毛毛虫，偷偷夹到坐在他前面的女同学李小娟的课本里。上课时，李小娟打开课本发现正在蠕动的毛毛虫，吓得魂飞魄散，她“啊——”地一声尖叫后，从座位上跳起来，疯一般往教室外逃去。

原本安静的教室，顿时像炸了锅一样，同学们被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吓得不知所措，也纷纷跟着往外跑。

班主任吕老师在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后，气得浑身颤抖，她铁青着脸举起教鞭朝满生狠狠抽了几鞭。“马上去把你爹叫到学校来，马上去把你爹叫到学校来……”吕老师厉声喊道。

老奎被叫到学校后，吕老师气呼呼地带他来到了校长办公室。

“你家孩子也太淘气了，在学校里三天两头惹事，你这个当爹的也不知道管管？！”老奎被校长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

老奎窝了一肚子的火，他当即冲进教室把满生拖回家，还扬言不让他上学了。到家后，老奎越想越生气，抡起一根木棍就照满生打去，痛得满生哭爹喊娘拔腿就逃。老奎不罢休，拿着木棍骂骂咧咧地在后面追打……

老奎抓到满生暴打了一顿后，把满生锁进了小柴房，不许他吃饭喝水。

满生的娘身材瘦弱，体虚多病，且生性胆小。每回见满生惹事遭打，她只能默默地抹着眼泪。眼见到了中午，满生娘悄悄来到柴房门外，问满生饿不？要喝水不？满生却没搭理。

被关进柴房里的满生既不喊也不叫，他仰面躺在柴草堆上，双手枕着头，脑子里却在盘算着如何逃出去。

这时，柴房的后窗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口哨声。满生大喜，他一骨碌爬起来，在柴房里找到一把三条腿的椅子搬到后窗前，靠墙站上去踮起脚尖往外瞧，只见窗外有两个小男孩正笑嘻嘻地朝他做鬼脸。

这两个小男孩其中一个就是村长家的老幺李喜，还有一个则是李小娟的弟弟李大壮。

“喜子、大壮，你俩干啥来了？”满生问。

“嘻嘻，给你送地瓜。”李喜说着爬上一架木梯，从窗外递给满生一块烤地瓜。

满生接过地瓜马上塞进嘴巴狼吞虎咽起来。边吃还边嚷嚷着：“还是你俩讲义气。”

吃完地瓜，满生叫李喜给他找了块尖利的石头。满生用石头砸断了后窗上的木栅，然后在两人的帮助下，从后窗爬了出去。

“走，咱们到后山上练功去。”满生对李喜和大壮说。

“好嘞。”两人异口同声回道。

“冲啊，看谁先上山。”满生一挥手，三人同时发力向后山奔去……

二、

满生初中毕业在家呆了两年后，老奎托人找了个泥水匠师傅，让他去当学徒。

满生的师傅姓方，手艺在临近村落可谓屈指一数。方师傅倒也是个爽快之人，他见满生有一身蛮力，遂一口答应了下来。

满生一听说学手艺能填饱肚子，还可以在外面到处跑，自是满心欢喜。

于是，满生跟着师傅来到省城的一个建筑工地。长这么大连县城都没去过的满生，头一次行走在省城平坦宽阔的柏油路上，望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他两眼发亮，对这里的一切充满了新奇。他暗想：如果今后能长久待在省城那该多好啊！

“满生，快把砂灰拎过来。”

“满生，砂灰拌得太稀了。”

“满生，砖头不够，快搬过来！”

师傅的话像圣旨，满生唯唯诺诺不敢有半句怨言。好在满生长得壮实，一天干下来也不觉得累。

工地上有百来号工人，都住在工棚里。工棚极简陋，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工地有食堂，馒头两分钱一个，青菜肉片一角一份，满生一顿能吃七八个馒头。食堂里有个厨娘，人们都叫她田阿姨，身材微胖，头上已见丝丝白发，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她对满生特别照顾，每次满生去打菜，田阿姨都要多挑几片肉给他。

“田阿姨，你凭啥要多打肉给满生？莫不是想招他做女婿吧。”有工友当面对田阿姨嚷嚷。

“你嚷嚷啥？我就是想招他做女婿，碍着你啥事啦。”田阿姨笑容满面答道。

“满生，快喊丈母娘，快喊啊。”众人顿时来了兴致，纷纷起哄。害得满生满脸通红，狼狈逃离。

虽说是当学徒，但师傅每月还是会给满生几元零用钱。一到晚上，只要工地不加班，满生就跟着几个年轻工友上街闲逛。工地附近有个夜市，人流如潮，叫卖吆喝声此起彼落。夜市上有夜宵摊，只要身上有钱，满生总会请大伙吃宵夜、喝酒。

这天晚上，满生又和工友来到夜宵摊上喝酒。却见不远处有几个烫着头发、穿着花衬衫喇叭裤的后生，围着一个姑娘非要让她喝酒。那姑娘长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弯弯的柳叶眉，高挺的鼻梁，白皙的皮肤，薄薄的双唇如玫瑰花瓣娇嫩欲滴。

年轻气盛的满生看不下去，也不顾工友的阻拦便上前去理论。对方仗着人多，根本不把满生放在眼里，其中一高个子上来就给满生一记耳光，嘴里还骂骂咧咧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真是吃了豹子胆，居然连老子的事都敢来管。”

有道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但从小生性好斗的满生偏不信这个邪，只见他挥起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高个子身上。高个子的同伙操起椅子和酒瓶子一拥而上围殴满生，满生的工友们见状也冲上前去助阵。好端端的一个夜宵摊顿时被砸得惨不忍睹。

夜宵摊老板报了警。没多大功夫，一辆警车鸣着警笛赶到，把一众人员全带回派出所。高个子身上多处受伤，而他又死活不同意调解。双方在赔偿了夜宵摊老板的损失后，参与打架人员分别受到了治安拘留的处罚。满生被拘留了7天。

三、

满生拘留期满回工地后，田阿姨带了一些水果来看他，并连声向满生道谢。原来，那天的那个姑娘正是田阿姨的女儿肖玲。当天，肖玲从乡下进城来找母亲，因班车晚点才耽搁了，她在经过夜宵摊前时被高个子一伙堵住。

包工头怕高个子一伙到工地上来找茬，遂找了个借口把满生开除了。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临走前，满生狠狠地瞪了包工头一眼说。

满生的师傅为满生在工地附近找了个安身之处，并安慰他说等避过这阵子又可回工地干。

离满生住处不远有家废品收购站，满生暗中观察了几天后，竟被他从中发现了“商机”。满生向师傅借了15元钱，买来一辆破三轮车干起了走街串巷上门收购废品的营生。

“收废品喽，收废品喽。”满生每日里骑着破三轮车早出晚归，收入倒也可观。满生收废品讲诚信，从不短斤缺两。

田阿姨心中甚是过意不去，她打探到满生的住处后，时常让肖玲给满生送些吃的，并帮忙打理家务。肖玲比满生小一岁，她对满生也心生好感，满生哥满生哥叫得很亲切。

“满生哥，快来吃午饭了。”这日中午时分，肖玲又给满生送来饭菜，她对正在满头大汗装废品的满生喊道。

“好嘞，我装完就来。”满生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却是甜滋滋的。

这时，突然有几人找上门来，领头的正是上次挨了满生揍的那个高个子。

“老子以为你逃到天上去了，没想到却躲在这个老鼠洞里。哟，怎么你这小妞也在这儿？”高个子嬉皮笑脸地边说边伸手去摸肖玲的脸。

“住手！”满生大喝一声，随手脱掉外衣，露出一身健硕的肌肉，他随手捡起地上的一块砖头拿在手上，稍作运气，然后击出一拳，只见那砖头顿时断为两截。

“如果你们的头有这块砖头硬，那么就来试试吧。”满生把肖玲拉到自己的身后，怒目圆睁地说。

高个子一伙被满生的气势所吓倒，丢下一句“你走着瞧”，灰溜溜地走了。

高个子一伙刚离开，肖玲一下子扑进满生的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满生哥，我好害怕啊。”肖玲抽泣着说。

“没事了，没事了。肖玲，你快回去吧。”满生拍了拍肖玲的肩膀说。

第二天，满生瞒着师傅不声不响地搬走了。

四、

转眼间，昔日的黄毛丫头李小娟高中毕业后在村小学当了一名代课老师。李喜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政府机关工作，李大壮参军入了伍。

而此时，改革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

当“废品大王”满生开着一辆二手桑塔纳轿车回村时，立刻引起了轰动，村民纷纷奔走相告，满生的爹和娘更是惊得半天合不上嘴。

“这……这个车子……真是你自己的？”老奎用手小心翼翼地一遍又一遍抚摸着轿车问。

“是哩，爹，这次我回来准备接您和娘去省城住上一段时间。我现在开了一家废品回收公司，手下有十几号人呢，生意也越做越大了。”满生笑嘻嘻地回答。

“好好，我的二娃出息了。孩儿他娘，中午你多烧几个好菜，我要和满子喝上一杯。”老奎满面笑容地吩咐老婆道。

“知道了，知道了。”满生的娘手里拿着满生给她买的一套新衣服，左比试右比试，久久不愿放下。

“啧啧，满生你能耐真大啊，都开上轿车了。”说话间，只见一梳着两根长辫子、模样俊俏、亭亭玉立的姑娘出现在满生眼前。来人正是小时经常被满生捉弄的同班同学李小娟。

“哎呀，原来是李老师大驾光临，快请坐，快请坐。”满生热情地招呼。

老同学相见，自有聊不完的话题。聊着聊着，李小娟说村小学的校舍太破旧了，下雨天还经常漏雨。

“是吗？那等我有钱了，一定在村里重新盖一所学校。” 满生自信地说。

“满生，你说的是真还是假？！该不会是吹牛皮吧。”李小娟边说边掩着嘴吃吃发笑。

“当然是真的喽，不信咱们走着瞧。”

“好，一言为定。”

…………

满生娘见两个年轻人聊得这么投机，心下欢喜不已，马上下厨张罗了几个好菜，非要留李小娟吃饭。李小娟是个直性子的人，也没有推辞。

饭毕，李小娟因要上课先行告辞。临走前，她又笑眯眯地对满生说：“满生，我等着你发财后在村里盖学校哦。”

“哈哈，我满生一定说到做到。”满生爽朗答道。

五、

满生回省城后，隔三差五会收到李小娟写来的信。在信中，李小娟除了讲述村里和学校里的一些趣事外，还大胆地向满生吐露了爱慕之意。满生也向李小娟倾诉了相思之情。通过鸿雁传书，两颗年轻的心越走越近。

这天，满生正在公司谈业务，突然接到一个工友打来的电话，说满生的师傅在干活时不慎从高处坠落，被送进了医院。满生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见师傅紧闭着双眼，头上缠着纱布，身上插着各种仪器。

“师傅，师傅。”满生轻唤几声后，师傅慢慢睁开眼睛。

“满生你来啦，我没事的。”师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并想坐起身子。

“师傅，您躺着别动，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对了，师傅您当时是怎么摔下来的？”满生问。

“唉，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当时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人就从三楼跌了下来，然后就不省人事了……医生说我伤到了腰椎，搞不好就要瘫痪……我还不敢告诉你师娘呢……”师傅说着说着竟抹起泪来。

“师傅没事的，没事的。有我在呢，不管花多少钱，也一定要把您医好。”满生紧紧握住师傅的手说。

在接下来的三个多月时间里，满生每天公司医院两头跑，给师傅送饭递水，端屎倒尿。在满生的精心照料下，师傅的病情日见好转。

转眼，师傅康复出院。

彼时，师傅所在的工程队改制承包。在师傅的鼓励下，满生参加了招投标，结果一举中的。有师傅坐阵与以前的一帮工友相帮，满生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满生发现工地上的厨娘换人了，就向师傅打听田阿姨去向。师傅说前年田阿姨的老公出了车祸，田阿姨带着肖玲回了老家。

满生无端想起了田阿姨和肖玲对自己的好，而他却与她们不辞而别，心感歉疚，竟有些郁郁寡欢。

工程队更名为“满生建筑有限公司”，满生任总经理，方师傅任副总经理。满生还把退伍后在家待业的李大壮招到自己公司，任保安部经理。

这年秋天，满生和李小娟订了婚。

“小娟，跟我去省城住吧。”满生深情地对李小娟说。

“满生，现在学校老师紧缺，再说我教的那个班的孩子马上就要毕业了，还是再等等吧。”李小娟心里舍不下学校里的那帮孩子。

“那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哦。”满生关切地嘱咐道。

“放心吧，我身体好着呢，一定会给你生个大胖儿子的。”李小娟说着自己先忍不住“咯咯咯咯”笑了起来。

满生把老家那两间破败不堪的瓦房扒了，一溜盖起了五间四层的楼房。同时，还出钱修了校舍，为村里铺上了水泥路。老奎乐得整天笑呵呵，他逢人便说：“想不到啊想不到，我老奎还能过上这么幸福的日子。”

六、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次年春季，一连半个多月的暴雨，使得李家村村校里的几间教室在风雨中摇摇欲倒。这天临近放学时分，李小娟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一个炸雷响过后，教室里房顶上的几根陈旧的椽子被击断，瓦片随着雨点纷纷往下落。

“大家快向门外跑！”李小娟急忙冲上前，用自己已怀有身孕的身体护着学生们往外跑。

这时，一块压瓦的砖头从屋顶掉下来后不偏不倚重重地砸在李小娟的头上，李小娟的头上顿时血流如注，她“啊——”地大叫一声后砰地倒在地上。待校长和其他老师闻讯赶到时，李小娟已没了生命体征……

“小娟，你不可以丢下我啊，咱们的愿望都还没有实现啊——”满生接到电话后，马不停蹄驱车赶回家中，他抱起李小娟冰冷的身子泪如雨下，悲怆地大喊一声后，一口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

满生一夜之间头上生出了些许白发，他安葬了李小娟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从悲伤中走出来，眼前不时会幻化出李小娟的身影以及她那银铃般的笑声。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工地上的工期眼看快完工了，甲方的老板却卷款逃跑，而工人们的工资已拖欠了几个月。

满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明显消瘦了，双眼布满了血丝，整天借酒消愁。

师傅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来到满生办公室，拿出自己多年的积蓄，对满生说：“满生，师傅这点钱你先拿去，男子汉没有过不去的坎。”

“师傅，谢谢您，您的钱我一分也不能要。我已决定把我的废品公司转掉，然后给工人们发工资。”满生紧握着师傅的手说。

“好样的！满生，走，今天师傅陪你大醉一场。”师傅拉起满生大步朝门外走去……

七、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过去二十余年，满生从头学起，一步一个脚印，在建筑界稳扎稳打，树立了良好的公司形象。

李喜当选了副县长。李大壮在满生的公司当上了副总裁。

经规划审批，满生出资100万元，在李家村重新建造一所学校。建校期间，满生头戴安全帽吃住在工地，皮肤晒得黝黑，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造一所一流的学校……

仪式结束后，满生拒绝了李喜和大壮的陪同，独自手捧一束鲜花来到李小娟的墓前，对着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嘴里轻声说道：“小娟，我终于实现了咱们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