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普照,四处亮得耀眼。东邻三嫂家刚刚收上来的玉米,像一块块金子,灿灿的。三嫂在翻腾晾晒,看见娟问,住下帮忙了吗?娟说,是啊三嫂,棒子终于收上来。三嫂低头干活,手不停,嘴也不停,你看看,都要收了,下开雨了,连阴带雨地好歹不晴天了,地里那水咣咣的,好不容易这两天出太阳了,要不,都捂出毛了……
随着三嫂不结声儿的嘟囔声,娟已迈进公公平房院子。枣树下铺着一个破旧床单,上面落满了枯叶烂枣。打下的枣儿已捡拾到盆里,一大盆,得有四五十斤,旁边还有一小盆,几斤的样子。
打枣,进入收尾工作。公公看见娟要收床单,说,你别干了,很脏啊,让乐乐和你娘收拾吧,你洗枣吃。
乐乐是小姑妹家的孩子。去年他上了私立大专,每每放假都在他姥姥家。
娟拾起床单的四个角,收拢。乐乐接过去,把床单的一角放进垃圾桶,慢慢把那些烂枣倒进去。垃圾桶是干的,天天放院子里盛枯枝落叶啥的。婆婆耷拉着脸,扭动着臃肿的身体,把手里的笤帚一扔,厉声道:“乐乐,你怎么把床单直接放到桶里了?不脏吗?”她顺势一弯腰,提起床单角,猛摔打了几下。乐乐没吱声,咧着嘴笑,犹如他妈当年。
小姑妹姊妹三个,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属她能干。小姑妹前年猝死了,娟以为她去世后,婆婆已改了挑三拣四哪儿哪儿都是毛病的毛病。今天旧景重现,把娟的这个以为打入了九霄云外。
其实,没娟什么事。娟早在发现干的越多,挨训越多之后就慢慢逃避了,亦如那姊妹俩,能远离绝不靠近。
结婚后,娟谨遵母亲教导,婆婆就是亲娘,对婆婆要尊重,要体贴勤快。可是,洗碗她嫌没洗干净,洗衣服嫌用洗衣粉多,买个鱼嫌弃大了小了的,娟干点啥也干到她心里去。娟在娘家是娇娇女本来就没干过活,自然干不好。她嫌弃嫌弃吧。可是,说话也说不到她心里去。刚进她家门,她也一团和气地找娟聊天,她问啥娟答啥,有一说一。但娟所有的答案都被她否定了。“年轻啊,不知道咋好。”“不懂事啊,那样还行?”种种。娟睁大眼睛想,也想不明白娟到底错在哪里。只能少说,嗯啊地应和。
可没几天娟发现,她对自己儿女的态度,比对娟还差。她和她的孩子们根本不沟通,即便偶有事要商量,几句话就犯了顶。她喜欢给孩子们讲话听,什么“谁家的孩子多么好,多么听话多么懂事多么能干。”“谁家孩子结婚才花了多少钱。”“年轻不能这样、不能那样。”诸如此类来表达对孩子们的不满。等和孩子聊恼了,她总会抛出一句“父母都是为孩子好。”
她对娟说,她儿子的种种不是,说闺女的种种不是。在她眼里,孩子们都不听话,不懂事,脑子都坏掉了,精神都出问题了,尤其是那个儿子。你看看头发那么长也不理,和“羊一子”(羊尾巴)似的,她这样对娟说,气哼哼地。娟很奇怪,近似侮辱自己儿子的话,怎么能对儿媳妇说呢,何况是新媳妇?娟偷偷扫她一眼,矮胖的身体穿的还算得体,黝黑粗糙的脸阴沉着,一脸横沥肉清晰可见。
想娟母亲,自己的孩子那就一个字“好”,谁说不好得和人家急眼,那护犊子的劲头和婆婆讨厌孩子的劲头,有一拼。
他们家吃饭,按婆婆的话,谁有空谁吃。早饭午饭各人忙各人的不一定遇上,晚饭谁也不等谁,吃完各人串各人的门子。一下子进入这样的家庭,娟很不适应,天天想回娘家。
住娘家勤了,她也不高兴。她的说法是:“看好门就行,别这里那里的。娟不在家,你得在家看门。”娟听话,真乖乖看了一段时间的门,对于最先富起来的人家来说,门的确值钱。
事有不巧,在婆家闲置了一段时间,娟生病住院了。临去医院婆婆给娟了一千元,出院后娟把剩余的300多元,连整带零地放桌上,让她收起来。她一分不剩地抓起钱,攥在手里捏了捏,说:“娟就拿着了,你用再给娟要。”她脸上那厚厚的肉里挤出了一丝笑。
自此,娟立志赚钱养活自己。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更何况公婆呢。
娟们在一个院子呆了三年,娟儿子一岁多娟们搬到了新盖的平房里。平房是公公盖的,那时候她儿子在单位上班,工资还不够自己花的。对此,婆婆很生气。一下子花费了七八万,让她心疼到爆炸,天天自然也没好脸色。
搬家那天,她站在新房大门口,和邻居述说她出钱出力盖房子,拐弯抹角说儿子儿媳妇种种不是。这些都是他儿子在娟们日子好了之后说给娟的,娟不记得。是本来就没听见还是选择性忘记?也或许是娟反应迟钝,才免受了她言语上的很多伤害吧。
后来,娟们开店,生意慢慢好起来了,她对娟们的态度也来了个180度转弯。她让小姑妹给娟们送咸菜,她儿子铁着脸说:“拿回去,娟不要,娟要的时候她咋不给娟呢,现在距离这么远送开了咸菜,笑话!”小姑妹咯咯笑,尴尬难以掩饰。娟急忙接过咸菜说:“别听你哥的,他是嫌远,你来回不安全,以后不要送了。”
小姑妹走了后,娟狠训了她儿子一顿。她儿子不服,梗楞着脖子,悉数从小到大受的各种委屈,像一个怨妇愤愤半天。
这么多年来,娟对婆婆充满了感激之情,因为她给娟看大了孩子。娟儿子2002年上学,当时娟选中了油田四小,因为教学好,还因距离婆婆家近。那时候婆婆已经搬城里住了,出婆婆家小区,过桥,走几百步便到了学校。五年的时间她烧火忙饭伺候孩子,其中辛苦娟懂。这是之后,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娟都选择包容的前提。
娟们经济条件好转之后,她不再在娟面前说她儿子的不是,而闺女们的越说越多。
二妹是小学教师,平常忙,周末也不经常娘家。甚至有十多年的时间,不回,只是去仓库去看公公。那时,公公嫌在家闷,主动要求白天去给娟们看仓库。
话不投机半句多。二妹曾经眼泪汪汪地对娟说:“回家一次,头疼好几天,心情也不好,都影响到娟婆婆家了。她像恶魔一样控制你,你哪哪都是错误。像木偶一样任她摆布,也不一定咋样。”
二妹教学突出,连续好几年被评为区里的优秀教师。去年暑假,娟们在院子里闲聊。公公说:小霞参加什么讲课比赛去了,东营区她是代表,都是年轻的,就她是70后。
婆婆听后,拉着长音说:“她还会讲课,见里人头都不抬。”满口不屑。
娟一听那瞧不起人的口气,心中怒火腾一下子窜了出来,失去一个闺女了,怎么还这副腔调呢?真让人难以忍受。
娟强压怒火说:“你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外面多优秀,你咋这么看不起自己的孩子呢?”
她抬起厚厚的屁股,一扭身子,扔下一句“还优秀?”嘴一撇,踢里拖落出了院门。
这是娟第二次顶撞她。
第一次顶撞她,大约在十二年前。临近过年,公司忙得差不多了,娟打算去她家打扫卫生。家里太脏了,尤其是厨房,到处是一层厚厚的污垢。娟到的时候,小姑妹正好擦完客厅的窗户。不等娟们坐下,婆婆指着窗户说,这不干净那不干净。窗户外面挂着防盗窗,很多地方进不去手,擦不到。可是婆婆越说越起劲,最后居然说她闺女脑子不好使,这样那样的。大姑妹蔫在沙发上,佯装不在乎,傻笑。
娟的火气上来了,起了高腔:“你干嘛总说她脑子不好使,擦窗户和脑子啥关系?你是娘啊,怎么能天天挖苦自己的孩子呢?你知道对孩子的认可有多重要吗?”
婆婆不接话,摆着短粗的胳膊进了厨房。
小姑妹猝死的那个晚上,娟看着婆婆搂着她嗷嗷哭,居然觉得是装出来的,当然,娟知道不是。小姑妹两口子下岗后,干这干那,公公投了三四十万,都没挣到钱,本钱也都赔进去了。后来小姑妹老公去干装卸,她做安利又跑保险,都赚不多。她经济上一直依靠父母,婆婆用起他们来也似乎理所应当。她和婆婆住得近,又有时间,有一点事婆婆就是喊她,但基本逢事干完,必定受到指责和训斥。
即便是赔了钱,账也算不清,但在婆婆眼里,女婿照样是天下少见的好孩子,长得帅,又能干还听话,比她自己养的那几个好多了。
小姑妹两口子关系不好,经常吵架。小姑妹最初向娘诉苦,可得婆婆只会在她伤口上撒盐。从此这样的事情小姑妹就埋在心里,很少对人提及。有一次她老公拽着她的头往盛满水的浴池里按,她拼命挣扎,苦苦哀求,捡回一条命。这次她憋不住了,哭诉给了三姨家表妹。在她去世的那个晚上,娟们在楼下等法医鉴定结果的时候,表妹偷偷告诉了娟们。娟们才知道,婆婆嘴里多年的好女婿,竟然如此狠毒。之前娟们只知道,这个好女婿吃喝嫖赌皆全。
婆婆曾经扬言:“亲戚走好了,比儿子都顶用。”闺女去世后,有点活,她依然会打电话叫那好女婿。在婆婆看来,死就是病,没病能死了人?她不懂忧郁成疾,不懂气大伤身,不懂憋屈也能至死,即使懂,她也不承认,死不承认。
小姑妹去世后的那几日,婆婆整天以泪洗面,给娟说她闺女的各种好:“每周五给娟和你爸刮痧,刮完晕在床上,量血压高的200,让她喝药,她说死了算了。治癫痫的药,谁说她一年没喝了,你说说咋能停呢?啥活也离不开她。天天窜活着赚钱,累啊……”
婆婆说啥娟都听得不耐烦,娟还是觉得太假。如果早对闺女好点情况会不会好点?没有诉苦的地方,少一些来自亲娘的挖苦讽刺也好啊。
小姑妹初中毕业那年,奶奶瘫痪在床,吃喝拉撒都是小姑妹伺候。有一次给奶奶洗完衣服,不知为啥婆婆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数落小姑妹。数落完,婆婆回屋,小姑妹站在水管旁发呆。不一会,咕咚一声,小姑妹摔倒了。当时都认为她喝农药了,后来确诊是癫痫,经过医治很多年没犯。结婚,有孩子后,犯得勤了。这个病与情绪关系大。
她的死,公公很肯定地说不是癫痫发作,她安安稳稳地躺床上,没有癫痫发作后的症状。她午休的时间睡过去了,从此不生气,不受病痛折磨或许也算另一种幸福吧。
娟记性很差,这日子那日子的根本记不住,可是小姑妹去世的日子却深深地印在了娟的脑子里——2019年5月8号。
那年乐乐18岁。他看到他妈妈去世,居然那么镇静,说:“去学校接娟回来,路上娟觉着就是这样。”然后哭了几声,之后再没见他掉过泪。
乐乐从小在他姥姥家长大,从小听话,从小会见风使舵。看见大人高兴他就蹦蹦跳跳,看见大人不高兴,他瞪个大眼,安稳坐一边,不出声儿。他甚至乖到不知饥饱。他姥姥让他吃,他就吃,姥姥不说别吃了,他就不放筷子,经常吃吐了。因为姥姥看他吃饭多就高兴,姥姥高兴他就要好好表现。只是姥姥总给人说他学习好,学习好,结果没给姥姥争脸,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上了技校,拿钱就能上的那种。
乐乐这样讨好型的性格,像极了他妈妈。就如今天打枣,他还不知道挨姥姥多少训呢,可他还是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傻笑。
打枣收工。娟洗了几个攥手里,坐到屋檐下的板凳上,守着那两盆枣,边吃边找话和乐乐聊天。公公给娟说:你拿个袋子,装上点,很脆一打囫囵的不多了,容易坏,分分吃了吧。
没等娟动,婆婆从屋里拿着几个白色塑料袋出来了。她走到娟跟前,抓着一只塑料袋,一抖擞塑料袋打开了。一只袖珍塑料袋出现在娟眼前,两巴掌大,小得可爱。娟端起小盆,倒进去半盆。婆婆又抖擞开一只袖珍塑料袋,娟又端起小盆,把剩余的倒了进去。婆婆把两个袖珍塑料袋放娟脚下,没说话。娟知道这是送给娟的。她又打开了一个塑料袋,十斤装的,说:给蕾蕾家送点去,昨天晚上她提着箱奶去看娟了。娟把小盆划拉满,倒进大塑料袋里。婆婆说,再倒点。娟又划拉一盆倒进去。婆婆攥攥塑料袋的空余部分,可能觉得还是少,弯腰又捧上几大捧。她把塑料袋系紧,放到了大盆南边,放下提起来,又往南挪了挪,那是距离娟更远的地方。
娟心里泛起不悦,不想再待下去,站起来挑了几个枣,洗干净,对在喂鸡的公公说,爸爸娟走了。公公说,提着枣啊。娟微笑着回,太沉了,不提了,等下午他回来如果愿意吃,再来拿。公公瞅瞅那两个袖珍塑料袋,一脸不自在。
走出院子,有泪打湿了眼睛,娟仰头看天,长长嘘了一口气,眨巴眨巴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三嫂还在晾晒玉米,没扒皮的放在一边。娟把一个枣递给三嫂,三嫂张嘴,露出那仅存的几颗牙齿。“咬不动了啊,你吃吧。”娟把枣揣口袋里,蹲下帮三嫂扒玉米。三嫂嘟嘟囔囔说东道西。娟嗯啊地附和着。大半个小时过去了,娟扒完了那一小堆玉米。三嫂眯着眼笑:看看,有搭把手的,娟就轻快很多。
楼上没有吃的,娟吃了些枣也不饿,到家直接上床想再美美地来一觉。可是烙了半天饼也没睡着。那两个袖珍塑料袋不停地在娟眼前转圈,记忆里残留的二十多年的那些不愉快的过往,像放电影在心里一一呈现。
今年春天娟们花费一个月,陪婆婆在济南医院做了肺癌初期切除手术,娟以为之后婆婆会有大的转变。变得会心疼自己的孩子,不再挑三拣四,不再数落孩子。最终,娟还是错付了, 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
唉,一直讨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不离口,婆婆长媳妇短的怨妇,可如今,娟最终也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
想够了,慢慢地娟居然睡着了,一直睡到老公回来。看娟没吃午饭,他着急要回东城的家。临走娟去看公公。那一大盆枣已经搬到了屋里。两个袖珍塑料袋躺在茶几上。公公让娟装枣,老公抓起一个大塑料袋,弯下腰往里扒拉。娟指了指茶几,对他说:“有装好的。”他的手停下来,抬头踅摸。公公说:那些太少了,多装些点吧。老公又扒拉了几下,娟就拽过来,说不少了。实际上没那俩袖珍塑料袋里的多。娟想,既然婆婆那么稀罕,就少盛点吧。要不她看见少了,和公公的一顿吵是免不了的。
宽敞的快车路贯彻东西城,两侧高楼林立,绿树成荫,鲜花怒放。东营,这座年轻的城市,到处焕发着勃勃生机。
行至半路,娟接到母亲电话:“你不是说上次娟买的地瓜好吃吗?今天,那个卖的又来了。刚刚我买了一百斤,你回来的时候顺路拿着。”